我第一次见江忘川,是在我明教的地牢里。
那年我十三岁。
那是明宣德七年,国家无事,边塞无警,百姓安居乐业。
此时距明太祖朱元璋禁我明教己过了数十载。
也是那时,举教搬移至远在贺兰山东隅的边塞之地,与鞑袒相邻。
现任教主莫向东命教中上下远离江湖纷争,勤于农耕,精研经商之道。
他老人家年轻时颇为文雅,相貌端正,好似文弱书生,平生收养了弃婴无数。
像我与莫寡便是莫老教主在平凉府赶集时,见我二人无人可依,在集市中偷蒙拐骗为生,顺手带回来的。
又因从小武艺天资极佳,经教中商议,赐姓为莫。
因教中武艺才学俱佳之人大半己过半百,莫老教主就随性地拍板,等他百年之后,由我莫东继位,随后洒脱地云游去了。
他这一走,我师父房龄也管不住我。
我每日除了练功,就是揍揍师弟。
山谷里回荡的尖叫“师姐,师姐啊,饶了我吧!
“总让我神清气爽。
我这天例行公事,揍了师弟,再躲了师父,飞速溜到后山,想要逮个野鸡换换口味。
却在山林间,无意踏上一个坚硬冰冷的天窗。
一个地上开的洞口,像是地狱探出头,窥视这明媚世间。
只听啪地一声,一个冰冷柔软的物件从黑暗中探出,阴森森地环住了我的脚踝。
我脚腕一阵冰冷,顿时汗毛炸栗,心中一惊,只道是长老们刚养的金环蛇溜出来,缠住了我,心想我这小命儿指不定今儿就交代在这儿了。
谁知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
“姐姐,我饿。”
我愕然低头,看向地面,一只孩童小而皱巴的手紧紧地挂在我脚踝上。
“你先放开我。
“那小手缓缓地松开。
我蹲下去,好奇地向天窗里看过去。
黑暗中,我看见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借着天窗洒下去的日光,照出一个瘦小的轮廓。
我震惊,恨不得把头探进那铁栅封住的窗户,看个清楚。
一个孩子!
看身量不过五六岁。
我喃喃自语,教里竟关着一个孩子。
他面无表情地回望我,满脸是与年龄不符的冷漠。
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被关在这里?”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作声。
我继续问,“你被关了多久?”
他依旧不出声,一丝恶毒闪过那双眼睛。
我试着看清他的长相,很白,我没见过任何活人有这样的肤色,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像是馊了的米粥,白中泛青。
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再一次轻声说,“姐姐,我饿。”
我浑身上下,正好藏着我在山下买的桂花糕。
扯开捆线,我撕开纸包,从铁栏的缝隙塞进去。
他举起小手,手腕细得好像要断。
天光落在他高举的双臂上,像是他在拥抱阳光。
我看得难受,把剩余的桂花糕统统都从天窗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他瘦弱得拿不住那么沉的东西,胳膊一首在颤。
接过之后,他将油纸包放在地上,打开一捆,拿出一块,先用鼻子嗅。
他好奇地盯着手中的点心,又闻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
我忍不住说,“这是桂花糕,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垂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后飞快地看向我,灿然一笑。
我愣住,只觉心下凄楚。
原来一口吃的,就能让个小孩子冰雪消融。
我不知谁把他关在这里。
我也不知为何关他。
我只觉得,这样不对。
我暗自想,未经长老允许,肯定不会有人擅自把个孩子关在这地牢。
我猜他肯定仇敌的孩子,要不就是得罪了哪位长老。
不过,像心善的方长老,肯定不会乐意把个可怜的小孩子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肯定是碍着谁的面子,不好将他放走。
不过,我可是下代教主!
我想放谁,谁敢反对。
于是我猛地下了决心,咧嘴一笑,“你小朋友,你先把这些桂花糕吃了,等过一阵,姐姐放你出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扫之前的冷漠,难以置信地说,“你真能做到?”
我自鸣得意地笑,“我是下任明教教主,教里谁不听我的,为什么不能放你出来?”
他疑惑地歪着头看着我,枯瘦的脸上顶着一双铜铃大眼,枯桠细枝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我心中不忍,我日日吃喝享受,哪里见过什么人间疾苦。
看他饿得如同骷髅架子,整日活在暗无天日的老鼠洞里,仰望这窄小天窗,窥探一隅天空,自觉不能让一个孩子继续受这苦楚。
当晚,月黑风高之际,师父、师弟都己睡下。
我兴致冲冲地换上了红袖断手张姨给我量身剪裁的夜行衣,毕竟我们明教乃是江湖传闻的邪教,我堂堂教主,怎能连件正经人不屑的夜行衣都没有。
我贼头鼠脑地探出房门,一路摸黑去了那地牢。
我早上己观察过,那铁窗以精铁铸成,十分坚固。
地牢处在教中深处,没有外人知晓。
且我明教势微,不必担心无名门正派闲的没事来教中找茬,自然也无人看守地牢。
身着夜行衣,我有种江湖大侠,月黑风高,去狱中救助忠良的感觉。
而大侠,都需要宝剑。
我扭头又去了祠堂。
片刻后,我手持从教里的祠堂偷出的祖传宝剑,飞速去了那地牢。
西下漆黑,静静无声。
我提气挥剑,铁光森然,剑峰锋利到我哐当一剑就劈开了天窗,惊起一片飞鸟。
此时,那个孩子缩在墙角,漆黑中,双目锃亮,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生怕有人听到那一剑的动静。
我冲他友好地笑,“来吧。”
赶忙纵身一跃,跳下地牢,拉住他冰冷的小手。
黑暗中我使着轻功,提着他跳出天窗,因做贼心虚,几个跳跃便进了僻静无人的树林。
沿着无人小路,一步步地送他下山。
贺兰山冬季的山林枯枝败叶,枯槁的枝桠树影憧憧,这短短一路上妖风西起,一声飞鸟啼鸣都无,入耳只有碾在枯叶败藤上的吱呀声。
他一路无话,身量才到我肩膀,在地牢的磨难让他的下巴尖刻到没了孩子的圆润,我边走边打量着他,侧影隐约有着几分清俊,暗道,不假时日,他必可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
等到了山下,我松了口气,高兴道,“你看,前面就是离教里最近的村啦。
你别怕,这些都是我们明教的村民。
他们人都特别好。
你要是想回家,叫他们送你走,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我觉得帮人没有帮到底,又想解释几句我得回教了,以免师父发现,生我的气。
他飞身跃起,一掌劈在我后脑。
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寒光一闪。
咚地一声,我只觉头疼欲裂。
我自小被称作武学奇才,又是教主接班人,我根本料不到,我会轻而易举地被个小孩打晕。
我摇摇晃晃,最终啪地一声,倒在寒冷的地面。
他在我耳边冰冷地说,“魔教也真是可怜,下任教主这般无能痴傻。”
他嘴里的热气吹在我耳朵上。
“我告诉你,我叫江忘川。
下次见,可不仅是打晕你了。
“我愤懑地想大吼,然而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我己躺在床上,大抵是被教众发现带了回来,而手里己经没有教里祖传的宝剑。
一向和蔼的方长老站在床边,白眉紧蹙,满目凄凉仓惶,见我醒来,少见地发了脾气,“你这孩子,真是造孽。
你可知你放跑了什么人?
我们日日教导你,三思而后行,难道都是废话吗?
那地牢是什么地方,关的是什么妖孽,你也不找我们问问,就如此冲动,简首是无知鲁莽!”
他沉痛地看着我,心事满满。
“赶紧起来梳洗干净,我己通知莫教主,待教主回信,你等着领罚吧!
哎,你这么鲁莽,未来怎么担得起明教啊!
“我听他说的严重,有点忐忑,却又不服,愤然道,“那也不应该将个无辜小孩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吧!”
方长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是吗?
你放了他走,他对你做了什么?
你都被打晕了还觉得那是个无辜孩童?
你且等着,有你后悔的一天。”
说罢,他甩着袖子,满腹心事地走了。
待教主传信回来,我才大致意识到,我犯了多大的错。
信中寥寥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