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满林”,用行书写就的三个大字飘逸清正,金光闪闪的挂在铺子门脸的正上方,气派不凡,里头客人如织,好几个伙计忙得前脚打后脚,这,就是那家镇上最大的药材铺了。
吴兰看着“杏满林”漆金的牌匾陷入了沉思,想进去又有点踌躇,毕竟她一个黄毛乡下丫头,一看就没见过市面好忽悠的那种,所谓无奸不商,很可能遭遇故意压价的情况。
该怎么让自己表现得懂行不好欺呢?
吴兰在外面踱步沉思,眼角无意瞟到药材铺门口停下了一辆青帷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很是不起眼,钻出来一人却气质不凡。那汉子约莫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黝黑的面皮配上他高鼻阔口的长相,显得很是正派威严,一身皂色锦缎绸衣,更添富贵之气,吴兰一看就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很有地位之人。
那贵气汉子正被马车夫扶着下马车,吴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疑似古代上层阶级的人, 出于好奇,她慢慢向那人的方向靠近,在离着几步远的地方驻足闲看,实则竖着耳朵,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贵气汉子的举动。
那贵气汉子一出现在铺里,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伙计,便马上满脸堆笑地迎上去一通恭维,那汉子却听得不耐烦,摆摆手问道:“你们掌柜可在?”
老伙计连连点头:“在的在的,您随我来。”说着便把贵气汉子往里面迎。
吴兰瞧着他们进了左侧的一扇屏风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听声音倒能大概。老伙计先是请那贵气汉子落座,恭敬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客气了两句便马上去请掌柜的了。
片刻过后,只见一个穿着得体的矮胖中年男子快步朝那屏风处走去,因走得急,累得气喘吁吁之于还不忘擦了擦额头的汗。
吴兰忙往那屏风方向再靠近了三步,铺里客人如织,几个伙计都忙不过来,倒没怎么来管她,只当她买不起只是随便看看的小丫头。
吴兰清楚地听到,掌柜向那贵气汉子问了好之后,那贵气汉子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这有没有五十年以上的何首乌?如有,我要了!”
掌柜一听,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后,语带沉吟地回道:“五十年以上的首乌已好些年升没见过了,我这店内倒是有一株四十年的首乌,乃我镇店之宝,只不知……燕爷看不看得上。”
贵气汉子听罢,面上闪过失望之色,沉默了下开口道:“我倒看得上,只是我看得上也没甚用。”他又叹道:“是我家大少夫人要用嘞,命我到处寻这劳什子何首乌。”
贵气汉子想到自己已经寻了许久,现下只寻得一株五十年以上的首乌,主子却命他一月内寻齐五株,真是给他出了好大道难题,还剩七天就是一月之期了,他实是感到焦头烂额。
胖掌柜看他愁容满面的样子,忙安慰道:“燕爷,不必烦恼,我给您仔细留意着,一旦有了五十年以上何首乌的消息,立马报与您知晓。”
“既如此,那就拜托黄掌柜的了。银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放心帮我搜寻便是,如帮我办成这一桩事儿,算我燕大勇欠你一个人情。”贵气汉子说完,向胖掌柜的微微点头致意后,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胖掌柜躬身送客完毕,刚准备转身走开,却被一个甜糯的声音叫住。
“掌柜的,烦请留步。”这甜糯的声音自然就是吴兰喊出来的了。
胖掌柜转头看来,原来是一个瘦弱的清秀少女。
他上下打量了吴兰一眼说道:“我这里概不赊药,你要是实在没银钱付,倒可以去尖角胡同找人牙子蔡婆子签张卖身契,拿到银钱再来买药也是一样。”
吴兰知他是看自己穿着寒酸,是个乡野穷家女,以为自己是来求他赊买药材的,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反感这掌柜竟如此势力眼。
吴兰笑了笑,摇头道:“掌柜的,怎如此以貌取人?”
“哦?那你叫住我所谓何事啊?如需购买药材,向伙计们告知即可。”胖掌柜斜睨着吴兰一副傲慢姿态。
吴兰也不生气,微带笑意继续说道:“刚刚无意听到那位穿着贵气的老爷说想寻五十年以上的何首乌,想向掌柜的打听下,五十年以上的首乌价值几何?”
胖掌柜看吴兰虽是穿着破落寒酸,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也算一位相貌清秀的小佳人。虽是知道她是好奇随便问问,想了想还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五十年的何首乌市面上极其稀少,最少也要五十两银子,够你们这样的人家全家二年大鱼大肉的嚼用了。”
吴兰张大嘴一副大为震惊的模样,那掌柜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朝她翻了个白眼,便想离开。
其实不怪吴兰,她穿到这里后,见过最大的钱是一辆银子,平时看得最多的还是四方孔铜钱,没想到这五十年头的首乌这么值钱!
吴兰赶忙又叫住他,请他把那四十年的首乌拿出来看看。掌柜的本来不愿,但架不住吴兰一个劲说好话拍马屁的缠人功夫,想着给她看看好早点打发走,便也拿给她看了。
看好了东西后,吴兰狂喜之余才想起章氏估计还在坊市那等她呢,忙离开了药材铺子匆匆去找章氏去了。
到达坊市,远远看着章氏还在那里等着,只是来回踱步,神情烦躁,显见是等她等得心焦了。
吴兰咬了咬牙咽了咽口水,还是强打起精神提步走了过去。
到近前,吴兰怯怯的喊了一声“舅母”,章氏没有任何言语,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吴兰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脸上立时浮现起清晰的五爪印。
吴兰微偏着头,用手轻轻抚上脸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甚至尝到了些许铁锈味,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倔强的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流泪,不要流泪……,可偏偏越如此,那眼泪就流的越凶,一颗一颗止不住的从她蜡黄的脸上泻落。
无论任何时候,打耳光都是最羞辱人格尊严的行为,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吴兰这些年比刚开始乖顺不少,已经很久没遭过这种待遇了,没想到章氏居然抬手给了她重重一耳光。
章氏见她像个木头似的,只犟在原地捂着脸流眼泪,越发有气没处发。她一把揪住吴兰纤细的左臂用力拧着,一面面目狰狞地咒骂:“好你个小贱人,让我好等!你个小娼妇,去哪找野男人快活了吧?怎的到现在才过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金凤凰?还是什么娇千金?居然让姑奶奶等你这小娼妇,我看你皮子是痒吧!呸!下贱东西。”
吴兰抹了把脸上被章氏啐的吐沫,也把眼泪抹了抹,淡淡地说道:“原来我在舅母心里是可以随意打骂的小贱人小娼妇,我吴兰虽不是什么公主千金,但好歹也是人生父母养,这些年更是勤勤恳恳为家里干活,我一直想不通,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为什么喜欢这样苛待我?我是捡来的吗?捡来当奴隶养的吗?”
吴兰直直地盯着章氏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眸,此刻仿佛被蒙了一层阴翳,冰凉得摄人心魄,章氏还是第一次见吴兰用这种反应这样跟她说话,大感意外,连反应都忘了,愣了半晌想说点什么,嘴里却“你你我我”的支吾了半天。
章氏这里卡壳,吴兰却轻笑了一声,满脸讥讽地继续说道:“舅母为何不回答?我果真是赵家捡来的孤女养着当奴隶用的?可就算是奴隶,这么多年我天天舅母舅母的叫你,以真心来对待你们,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不是?为何?舅母可还记得,去年盛夏,你得了热咳之症,我看你夜里咳得觉也睡不好,二话不说冒着丧命危险去山里捉了条毒蛇,取了蛇胆给你做药吃,不知这些,舅母可还记得?”
章氏偏过头去,避开了吴兰的视线,面无表情的松开了吴兰,状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自己压根不乱的鬓发,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后恶声恶气道:“把东西背上,走了!”却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吴兰也不再多说,乖乖上前把装满物品的背篓背在身上,因饿得头晕眼花,匝然背这么重得东西压得她一个踉跄,下意识的偷偷瞄了眼章氏,章氏当先走前几步没注意到,心下不由庆幸,不然说不定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回去的路上两人倒也相安无事,都是各自一张冷脸,谁也不看谁。
只是却苦了吴兰,背着重物要走十里路不说,本身又饿又累,章氏完全不顾她如何如何,偶尔吴兰慢了些,章氏还要一副凶狠表情瞪她,吴兰只得咬着牙快步跟上去。
好在,吴兰满心想着那些首乌能卖一大笔钱,也算是精神上有个慰藉,至于肉体上的摧残,咬咬牙倒是勉强能忍受了。
不多时,两人终于到家了。
“吱呀”一声,章氏当先跨进院门。
赵和正巧在院子里玩耍,看到章氏回来,立马丢下手中的玩意儿飞奔过来,两眼放光地对章氏说道:“娘,可有给我带好吃的回来?”
不等章氏回答,他已经自己动手去翻章氏的口袋了。
章氏看他那翻衣倒袖的猴急样,无奈地嗔道:“你这混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样,娘身上可没有装零食哩!”她朝后面努了努嘴:“在后面呢,娘给你买了马蹄糕。”
赵和往后方看去,却见吴兰背着背篓,许是太重,只见她低着头,身形微躬向前倾,两手紧抓着垫在两肩背篓绳下,手背上青筋暴起。
赵和正要伸手去翻背篓里的东西,无意中看到吴兰脸上赫然出现的巴掌印,看着好似还有点脸肿,他瞪大眼睛连连叫道:“天哪!姐姐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吗?是谁把你打这样了?”边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边凑过头想要细看。
吴兰重重把头偏向一边去,心里泛起冷笑。还有谁,不就是你那慈爱万分的母亲么!
“姐姐好像比之前更难看了,估摸着就是村里的癞痢头鳏夫看了,也不会想娶姐姐这样的媳妇吧。”赵和一脸天真地认真说完,连旁边的章氏听到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赵和又摇头晃脑地在原地边拍手边唱道:“丑丫头,丑丫头,脸好像个大馒头,又像一个肿猪头哈哈哈哈哈,太丑了哈哈哈哈……”中途还不忘向吴兰做几个鬼脸。
这个村里的癞痢头鳏夫,却是村里真正的家徒四壁之人,因长得猥琐,家里还穷,几十岁了都娶不到老婆,一直一个人过着老光棍生活,经常受到同村人的嘲笑和议论。
吴兰的血压瞬间飙升高,气得鼻翼微翕,脸色通红,好像随时处在爆炸的边缘气球。她真想一脚踹在赵和脸上,再狠狠踩几脚,再把他掐死算了。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动赵和一根毛,赵家人铁定扒她一块皮。
章氏在旁边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边用袖子擦擦眼角,边笑骂道:“好了好了,净瞎说,你哪知道什么娶啊嫁的。”
她走到吴兰身边,把买的马蹄糕拿在手上,把赵和拉到一旁,一股脑把马蹄糕塞到赵和怀里,又蹲下身细细为赵和理了理乱发和衣襟:“去吧,吃完了可别忘了做功课,好好读书,知道吗?娘的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章氏温柔地看着赵和,满脸宠溺,轻声细语地叮嘱着。简直跟之前骂吴兰那个样子截然两人。
赵和拿着一包马蹄糕跑得飞快,一蹦一跳得往堂屋里去了。
嫌恶地看了眼吴兰,章氏随口说了句:把东西背进去吧,便也转身回屋了。
吴兰把东西背到了堂屋里,放在长条凳上转身就走,赵和张口想叫,也只看到吴兰的一片衣角。
一路穿过灶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吴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才真正放松下来。
深呼吸一口气,两眼放空,呆呆地望着房顶,思绪开始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