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很多人跟我一样,恐惧独自去敲门!
临敲门的那一刻,自己总会莫名假想出诸多被拒绝的可能,怕对方正心情不好、怕对方忙于工作被打扰、怕对方对自己所说的事儿直接一口回绝,总之就是在敲门那一刻忐忑不已。
一中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外,我已乱了方寸,一个大活人让门儿给难住了。
每当有老师走过身旁,他们那故作漫不经心的一眼睥睨,更是让我抓狂。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里面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在门外徘徊了片刻,寻思着若是时机不对,进门后的谈话断不会顺利,转校一事估计也会泡汤。
这可不是我瞎琢磨,打了4年的交道,我太了解老猪了,和他相处真是一门玄学。
老猪以前就这样,你偶尔犯个小错,碰上他心情好也就马马虎虎过去了;一旦他驴起来,你就是与他擦身而过时大声崩个屁,他也得让你去七楼学习班反省一晚。
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鼓足勇气再次敲响了门。
“咚”,先敲一下,停顿两秒,再“咚咚”连敲两下。
“请进。”屋里传出一声久违的声音。
进来后,我发现办公室里除了老猪,还坐着一位气场十足的贵妇。
“主任好。”我用蹩脚的普通话打了声招呼,之后却发觉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杵在贵妇身旁像根葱,任老猪剁成葱花炒。
眼前的贵妇四十开外,一头大波浪,一身名牌珠光宝气,左手腕玉手镯,右手腕小金表,脖子上的金镶玉吊坠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些金啊玉的,在阳光闪烁下格外闪眼。这一身的行头,没个小十万下不来。
老猪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吓我一激灵,接着将眼神转向贵妇下了逐客令:“高考300来分,这下就不好办了,上面有明文规定啊。我个人建议哈,您还是先回去吧,或者去隔壁六中再问问吧?”
老猪就这副德行,不仅擅长精准拿捏对手七寸,还要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回旋余地。
在我的地盘,你就是再有钱也得老么实儿地放下身段来求我,否则免谈。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
贵妇搓着手叹气,左手无名指上的大钻戒是真晃眼。
她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十分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杨阳这孩子吧……今年没发挥好,考试那几天正巧赶上……”
高贵的女人终究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至于正巧赶上什么,没了下文,贵妇最终也未说出口。
孩子不争气,受累的永远是父母。要不是因为儿子转学的事儿有求于人,估计这种大款平时可能都懒得拿正眼瞧一眼老猪这种穷酸书生。
地主家的傻孩子,秋哥我想对你说句心里话——高考300来分,还是放弃吧,真的没必要复读了。
“主任,杨阳今年在一中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能考上,我保证!”贵妇慌乱中说着,走到老猪跟前,双手撑在桌角,手臂半弯着,立时露出汗津津、白晃晃的半拉胸脯,舔舔双唇后,旁若无人地与老猪咬耳攀谈起来,“我和他爸爸已经找好了门路,国际班……”
俩人交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了,小得像蚊子在哼哼,我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主任,您看这两次呢,我来得都比较仓促,要不这样吧,咱晚上找个地方单独坐坐,等您看过我那孩子再说,您觉得怎么样?”
贵妇的这个建议绝了,句句说到了点子上,也说到了老猪的心坎里。
老猪终于抬起那颗硕大的头颅,虽还拿一些不好办之类的官话敷衍搪塞,可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听起来已不再刺耳了。
“就这样定了,主任,晚上我派专车来接您。”贵妇要到老猪的手机号码后,扭着大屁股走向门口,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要紧事儿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正脸,“对了,主任,到时您约上杨阳的班主任一块儿吧。”
老猪拖长尾音“嗯”了一声,朝门口的贵妇客气地摆摆手。
贵妇太厉害了,晚上愣是把班主任都给整去了,这学还能转不成吗?
老猪还是老猪,一点都没变,再大的事只要一放到酒桌上立马就能解决。
老猪,大名朱翼德,一中高三级部教导主任。
老猪名字中的“翼德”,与汉末三国西乡侯同“字”,脾气竟也一样,暴脾气实乃行走的火药桶,一点就着。断桥桥头一声吼,一中都得抖三抖。
我们叫他老猪,可一点都没冤枉他,他长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小肚腩都快赶上圆圆鼓鼓的蒙古包了。
老猪早前不是这揍性,记得他是在我升入高一的那年从技校平调过来的,当时担任教导处副主任。刚来那会儿,他孱弱得像只褪了毛的猴子。
前年转正了,从副主任提成了正主任,摘掉“副”字的他,短短两年的时间,体重跟着职位一起升上去了。
现在目测200斤都不止,五五分的身材完全看不见脖子和腰,官儿越大体儿越肥。
此时,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俩了,真是冤家路窄。这一刻尴尬无比,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豁出去了,今日一命讨了一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感觉老猪要抢答,我没给他机会,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握住他的猪蹄说了声:“主任好。”
老猪一脸嫌弃地撇开我的手,硬着头皮指着沙发示意我坐回去。
他这一招先礼后兵,是打算旧仇新恨一起报呐。
“你来干么?”
“复读。”
“复读干么?”
“考学。”
“考学干么?”
“工作。”
“工作干么?”
“买车。”
老猪摆弄Nokia的手乍然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我,嘴角轻微抽搐了两下,口中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个字——车。
提起“车”,我跟老猪之间还有一段鲜为人知但又心照不宣的小故事。
当年,老猪把我定性为班中刺头,总是为了一些芝麻蒜皮大的小事儿罚我进学习班。我至少写过十余份深刻的检讨书和悔过书,有一份还被他特意安排张贴在教学楼一楼的警示栏里。
秋哥我的名声啊,被践踏得稀碎。
他还经常在课间操警示教育大会上拿我举例子,当然是作为反面例子被示众。
比如说到早恋话题,他会慷慨激昂地站起来,雄壮有力地朝着台下喊,某某班的某某同学高三早恋了,结果导致了高考落榜,这就是典型的自食其果,罪有应得!我们要引以为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至于这个某某是谁呢?可能是叶秋,可能是大傻,也可能是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反正不管是谁,一旦被我抓住就一定会严厉处分!但凡早恋就会落榜,所以同学们呐,一定要切忌早恋!这个“忌”,是《田忌赛马》的“忌”,不是《岳阳楼记》的“记”,都给我好好记在心里!
高中太早,质量不好;大学再找,白头偕老。今天你静下心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学习上,明天考上心目中的象牙塔就彻底解放了,那时再谈恋爱,时间多到用不完!
但是在高中阶段,特别是我们一中高三部,对于早恋,发现一例枪毙一例,绝不心慈手软、姑息养奸,我们教导处有信心也有能力坚决铲除掉这个校园毒瘤!
我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为了泄愤,我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他的自行车大卸八块,并把他的车座子丢到了操场讲台上。他怀疑是我干的却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愈加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我,为此我经常出入学习班。可他也好不到哪去,新买的自行车又会被大卸八块。
为了营造假象,我让张凯在同一时间捎带着把他媳妇儿的自行车也大卸八块,他媳妇儿是技校后勤部门的。
此举整得老猪一愣一愣的,以为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渐渐学会了低调,懂得了收敛。为此他还留下一后遗症,至今不敢骑自行车上班,天天步行于学校与教师村之间。
此刻火药味十足,大战一触即发,不经意间的一次对视都能擦出一路的火花带闪电。
只听“吱”的一声,我俩同时迅速收回恨不得吞掉对方的目光。
但见一位老师推门进来接水,面皮白净、中等身材、西装革履、四十岁左右、顶着一头日本武士那种令人窒息的地中海发型,看样子是学术型的。
“老颜,你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个学生,”老猪及时叫住接完水正欲转身离开的老颜,“就是他,叶秋,复读生,就进你班吧。”
“主任,我班的学生已经够多了?”老颜拧着杯盖故作为难,“您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行让他进别的班吧?”
老颜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内,成绩一般的复读生在一中是不受待见的。
不光是一中,所有的高中都这样吧,简单地把分数作为衡量学生优劣的唯一标准。
“你班我还不知道?就进你班吧!”老猪不耐烦地摆弄起了Nokia手机,“这孩子本质不错,去年还曾跳水救过人。”
老猪说完便不再理会老颜了。
此时的老颜也逐渐明白了过来,老猪说的话不是委婉商量而是正式通知。
“那好,主任。”面对老猪不容反驳的权威,老颜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下来,“那就进我班吧,都听您的!”
“这就对了嘛,你去吧。”
老猪口中所说的这个“你”到底指的是谁?
我和老颜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回声“好”,紧接着前后脚走出了办公室。
正要关门之际,老猪突然叫住我,冷不丁地问了句:“车,是你卸的?”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是!”
他想钓鱼,我可不上钩。我一回答完,就快速跑出了办公室,还不忘随手把门也带上。
其实我不想骗他的,可不骗他就进不了一中,等秋哥我明年考上了大学,赔你两辆永久变速车便是,只不过此刻万不可承认。
老颜正在门外等着我,简单询问了一些个人基本信息,无外乎姓名、年龄、家庭住址、高考分数等。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肩膀,叮嘱我晚自习前来高三(15)班报到。
老颜丢下我走了,右手拎着透明玻璃杯,不急不躁地回了教室。
我又推开了老猪办公室的门,进来后才发现忘记敲门了。
老猪正摇头晃脑地对着手机在低吟浅唱,好像是JJ的《江南》。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向沙发,拿起遗落的MP3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室、跑出教学楼、跑出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