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拉着我飞也似地逃进一中对面的老温饭馆,捡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今年复读出师不利,未善始亦未善终。
“吃什么,有热的油条和豆浆。”人未到招呼已到。
老温听见有人进来,连忙从厨房里迎了出来,一抬头看见是我俩,那张堆满笑容的老脸立刻收敛住,腰板随即挺了挺,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贝:“吃饭了吗,你俩?”
“托您的福,还没呢?”张凯胡乱搭讪,“温叔,生意咋样?”
“少贫嘴。给你俩来六根油条、两碗豆浆吧?”
“行,但要热的。”
老温,饭馆老板,姓温名家庚,四十六岁,身材魁梧,一头披肩发,左脚走路有点瘸。
他常常自诩上面有人有路子,却从未说出过那位高人的名号。有时追问得紧了,他也总是搪塞——还提他干吗,好多年都不走动了。
老温的过去极富传奇色彩。一次酒后失言,他说自己年轻时是一有头有脸的混子,曾在中州给某家星级赌场看过场子,在一次跨省抢地盘时遭对手算计,火并中不幸被一闷棍打折了左腿,后为生计所迫,不得已在这个小县城开了这家面向一中的老温饭馆。饭馆这几年下来,他老温一直规规矩矩诚信经营,从不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也算对得起一中的全校师生。
张凯形容老温更绝,说他走过南闯过北火车轨上压过腿,上过班下过岗打过领导评过奖。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老温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他曾是一个江湖传说,一个隐秘高手。学校内外的社会人,唯有他是我打心眼里佩服的,因为他有两个老婆和两个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老婆在白庄矿当会计,身材高挑、眉高目秀、性格温良、贤惠有礼,是典型的北方女性的形象。
大儿子在东北那嘎达上一所野鸡大学,暑假见过几面,为人木讷沉闷,不善交际言辞,长相和性格一点都不像老温。
小老婆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身材标致、肤白貌美、眉目清秀、唇红齿白,腰肢随便一扭就有翘挺美臀。“啧啧啧”,好一对大屁股。
小老婆现在还是别人的老婆,她的那个窝囊男人常年出国务工,孰不知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血汗钱却是供应自家女人红杏出墙。小老婆也有一个儿子,估摸着有个六七岁。
我和张凯认定小家伙就是老温的亲儿子,只因小家伙长得跟老温太像了,小眼睛、小塌鼻子、一笑起来左脸上都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更让我坚信不疑的是小家伙也瘸了一条腿,并且也是左腿。
张凯说他本来是不瘸腿的,他妈妈爱老温爱得疯狂,亲手打折了他的腿。见我不理会,张凯补充道:“他先前本不瘸腿的,看得老温多了也便瘸了腿。”
老温这一大家子,彼此心照不宣。大老婆与小老婆从未在老温饭馆照面过,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大老婆肯定知道小老婆的存在,只不过是有意躲着,她眼中饱含泪水,只因对老温爱得深沉,故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平衡与平静。
小老婆常来店里帮忙,因名不正言不顺,总是捡大老婆加班的时间来,晚上顺便在这里过夜。有时老温也会用他的那辆野驴250载她外出野合,小老婆再回店时总是满头的鬼针草,白花黄芯、艳丽芬芳,再配合上她的瓜子脸、杏仁眼、樱桃口,果真是花花世界,秀色可餐。
在背后,我俩管大儿子叫“小温”,小儿子叫“小小温”,老温有时听到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张凯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朝着厨房方向喊道:“温叔,楼上还有空房间吗?”
“有,当然有啦,正好空着一间呐,”老温急忙走过来应答,手里还掂着两棵未择净的芹菜,“怎么,想租,你俩?”
“想是想啊,就怕住不起。”张凯挠挠头,故作为难状。
老温满脸堆笑迫不及待地说:“房租很便宜的,南面朝阳的那两间租出去了,每月二百。北面的那间嘛,当然了,背阴归背阴,但比南面的宽敞,也便宜,每月一百二。如果你俩真要租,那更好说了,咱都是多少年的爷们儿了。”
“有多便宜?”我试探地问了问。
“一百,怎么样?”老温立马回答,“要不我领你俩上去看看?”
老温说完将烟屁股扔在地上,右脚踩上使劲揉捻了几下,随后从烟盒里重新掏出来两根香烟,横着递了过来。
我俩一人一支接过,是软红黄鹤楼,这烟不便宜。
我和张凯紧跟着老温上了二楼,三室一厅一卫,有个小100平,简单装修,温馨舒适。整层通铺了米色瓷砖,进门是个内嵌白色小鞋柜,客厅整齐摆放着原木色四人位餐桌,卫生间的门开着,装了一个壁挂式的浴霸,冬天洗澡再也不怕冷了。
张凯缠着老温打开南面房间参观一下,老温不为所动。我俩趴在窗户上听老温介绍,南面两间房阳光味十足,其中东边的这间,住的是一男一女两名高二美术特长生,白天基本不在,只是晚上偶尔悄悄过来;西边的那间住着一名卫校美女,好像在医院实习,已经小半年没来住过了。
说完了南面看北面,一推门一股阴气迎面扑来,凉飕飕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着竖起领子却发现穿的是T恤。
这间确实比南面的大,还多一个靠窗的盥洗盆,我和张凯对视一眼,彼此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内心里有了一个相同的打算。冬天近了,这个大瓷缸除了白天用作脸盆还可以晚上用来作尿盆。
其实,租房子就和买鞋子差不多,一旦等你问过价钱并试过了汗脚,你还真不好意思不买了。
“还行吧,租吧?”老温摇晃着套在食指的钥匙圈,三把钥匙“滴呤呤”响个不停。
“Yes!”
“啥前儿搬来住?”
“Now!”
“Now不行!Tomorrow行!”
“Why?”我俩异口同声地问向老温,完全摸不透这老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今天下午我得回趟矿上,”老温说着从不锈钢圈里拆出来两把钥匙,一把给了张凯一把给了我,自己留了一把,“明天搬吧,也不差这一天。”
“OK。”我俩同时应了一声,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于是很爽快地同意了,“Tomorrow就Tomorrow吧。”
张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温叔,你下午去矿上干啥,去看小小温?”
“你这孩子……别瞎JB打听!”老温避开话锋,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猜,他下午应该是去矿上秘密幽会小老婆,因为小小温已经好久没来过店里了。
老温笑眯虎地下了楼,楼梯拐角处回头的的那一笑,笑得我心里毛毛的、怪怪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似的。厚黑的老温,为人处世往往扮猪吃老虎,在“钱”上,一个不留神就会着了他的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我哼着《好日子》环视房间,秋哥我拥有自己的家了,万家灯火终于有了属于我的那一盏,也终于不用与宿管打交道了。
其实,学校方圆一公里内到处都有租房的,所有的高中应该都是这个样子吧。
有的在电线杆上贴个租房启事,无非写些吉房出租、联系电话、价格面仪之类的话;有的在待租的房屋外墙用石灰粉写上一个大大的“租”,灰白色的“租”字外面裹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还有的房东大妈索性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看见学生模样的就上前轻声询问:“孩子,租房吧,特便宜。”
我们一中校址是建在赵庄的,六中也是。听老温讲,现在的一中就是当年的赵庄坟场,打地基时还曾闹过鬼。
赵庄是个城中村,两所高中之所以选址于此,考虑的无非就是龙城丘陵地势和人口分布。龙城南高北低,龙城人基本都是居住在山腰上,世代坚持“住南不住北,住东不住西”的置业观,主要是让山洪给冲怕了。
记得我小时候,应该是三年级吧,那年的夏天雨水多,暴雨诱发了山洪灾害,全校师生都被困在了学校。时至今日,我仍清晰记得那天的教室门窗、教学楼后墙、操场围栏顷刻间就被冲毁了,身边的好多小伙伴都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们先从教室转移到操场,黄不拉几的山洪水瞬间就淹没到了肚脐眼,仍持续上升着,脚下尽是黏黏糊糊的淤泥,搀杂着硌脚的尖头石子、玻璃渣子,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脚板划道口子;后又从操场转移到水塔安全地带,行进中我不停地用手抹去挡住眼睛的雨水,看到好多张课桌从教室漂了出来,可没见到一张漂着的椅子,也看到校门口的看门大黄被冲走了,平时它很擅长游泳的,还看到校外的麦垛整个的就在河道里顺流而下,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包。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学校吃学生。赵庄村民千方百计在学生身上捞油水,家家出租为生,户户富得流油,学校边上的餐馆、录像厅、游戏厅、台球室等都被他们垄断了,他们全都外包出去并不自己干。
出租房便宜的每月仅二三十块钱,就是那种普通的平房,可以挤进去四五家;当然也有昂贵的违建别墅,两层三层四层的都有,整层出租,每月至少五百块。租房的无非是学校里热恋的老师或学生,理由很简单,找宾馆激情一夜至少五十,而租间房子夜夜销魂每月也就一百多,划算!
“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