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那天夜晚,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乘轿子随着一阵音乐之声从我家屋顶降落,那时正是黎明之前,寒冷的夜晚漆黑如墨。被惊醒的父亲一睁眼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这个婴儿就是我。
那是一九六四年的腊月,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上天给我的父母送来了珍贵的礼物。我的降生,让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老破屋增添了一点温暖和生机。可是我那糊涂的父母却在一年多以后打算将我作为礼物转赠他人。
我出生于龙年,缺乏想象力的父母就给我奶名一个“龙”字,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认了干爹干妈。干爹干妈住在街上,大家都知道,干爹干妈很发财却无儿无女,因为干妈没有生育能力。
我一岁半的时候,干爹干妈看我的小脸蛋越长越可爱,就向我父母提出将我作为礼物赠送给他们,父母居然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父亲只是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等秋收后我在生产队分了口粮再办过继手续。而我的干爹干妈则希望我马上过去,在他们那个生产队分得一份当年的口粮。两兄弟一个精明,一个自私,最后互不相让,我就没有动窝。后来父母还有脸常常在我面前谈起这事。我那时不明白不知道什么叫爱,我长大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的父母不爱我,我的干爹干妈算是有一点儿喜欢我。
我的父母应该庆幸他们当年的小气,如果他们真的将我当礼物赠送出去,若干年后,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可能会无人安葬他们,让他们死的时候没有棺材,没有一点儿做为人的尊严。
我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姐姐和一个比我大两岁多的哥哥,我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大四岁,在一九六零年一生下来就饿死了,因为我的母亲没有饭吃,挤不出来一滴奶水。
父母和干爹干妈生意没有谈成,但还是保持着来往,父母上街赶场的时候会带着我,我的干爹干妈看见了,会给我买一些好吃的,据说我在两三岁的时候,能一口气吃掉干爹给我买的半斤烧腊肉,我吃肉的本领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别的小孩望尘莫及。但这样美好的时刻并不多,在我就是一个传说,因为我有记忆以后,干爹一次也没有在街上给我买过任何可以吃或不可以吃的东西。
我一生下来,姐姐就已经超过了应该上学的年龄,但是姐姐不能上学,因为姐姐要带我的哥哥,这样父母才能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有了工分,秋天才能分到口粮。
因为我们家离街上实在太近了,读书在地理上占了很大优势,如果姐姐脚步快一点,从家里到学校也就十五分钟的时间。学校的老师看着姐姐是一个可爱而又聪明伶俐的姑娘,就一次又一次的到家里来动员父母,让我的姐姐去上学,并且答应姐姐可以将弟弟,就是我的哥哥带到学校去一起上学,可是父母却死活不答应,他们对老师说:“一个姑娘崽崽,读什么书?”如果我的爷爷还活着,爷爷就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为爷爷是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父亲是受爷爷的影响才认为姑娘家是没有必要读书的。
可怜的姐姐只好在家里陪着我的哥哥玩一些无聊的游戏,给哥哥擦流下来的绿茵茵的大鼻龙。母亲背着我在生产队的地里劳动,如果我乖乖地不哭或睡着了,母亲会将我放在地头边,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我被装在一个娃儿背篼里,背篼里一床脏兮兮的小棉被。如果我醒来哭泣,母亲可以暂时停下干活,将她的奶头塞在我嘴里,让我的哭声停下来,等我吃够了奶水,母亲再继续干活。
母亲没有什么好吃的,每顿吃的基本上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因此奶水严重不足,而我又是一个很能吃的孩子。母亲只好让别的有奶水的妇女帮忙喂我奶水。后来我长大了,好多妇女都笑话我吃过她的奶,在我六七岁已经不记得她们的时候,她们还会撩开衣服逗我,说:“龙,还要吃奶不?”我看着恶心,转身飞奔而去。
姐姐九岁的时候,我的哥哥可以一个人跑着玩了,我也可以断奶了,父母就让哥哥带着我在家里玩。姐姐就跟父母一起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去了!瘦弱的姐姐站在地里,她的头还没有锄头把高,每一次她举起锄头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锄头落下去的时候因为没什么劲,只能挖进去浅浅的一层土,她的动作缓慢、吃力,大人们最高的每天十分,姐姐一天只挣三分,她要干三天相当于大人一天。但生产队这样对待姐姐,已经是十分的开恩了。
我不知道我是多少岁开始穿衣服的,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五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穿上了棉袄,棉袄是我的二表嫂到我家给我做的。我穿上二表嫂给我做的棉袄第一次在冬天走出家门。棉袄又长又大。父母在计划给我做棉袄的时候是有着长远的眼光的,因为这件棉袄可能会穿到七岁或者八岁,或者更遥远的未来。因此棉袄穿在身上,下摆已经接触到地面了。
五岁的我走出家门,新奇地呼吸着冬天寒冷的空气,我企图从街阳上的石梯步走到院坝里去,可是我迈下第一步台阶的时候就摔倒了,好在我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没有摔疼,我没有站起来,而是从石梯步上一步一步的爬来了下去,然后才站起来。我在院坝里摇摇晃晃走了一圈,然后试着走上石阶,我才发现我双腿无力,根本迈不上去,我只好蹲下来,再一步一步的爬上去。
我的棉袄里面没有单衣,由此可以肯定,我在五岁以前大约是没有穿什么衣服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赤身裸体五年的时间。
夏天我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天气冷了,我就守在灶门前,母亲会在灶门前的火坑里烧一堆柴火给我和哥哥取暖,如果柴火熄灭,我们只能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我和哥哥还不懂得相互搂抱着取暖。
严格地说,五岁以前,我是不怎么会走路的,更没有享受过奔跑带来的快乐。有了棉袄,我不再留恋火坑,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了。我和他们打三角板、打香烟、飞拱背、跳绳、打地嘟嘟、捉迷藏,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我学会了奔跑、学会了摔跤。
姐姐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人,她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忙着,她天不见亮就起床,然后动作迅速地去田野里割猪草,她割好一背篼猪草,我和哥哥都还没起床。姐姐割的猪草是要背到街上去卖的,一背猪草开始卖几分钱,后来卖三毛两毛,最多的时候可以卖到五毛钱。姐姐将卖猪草的钱用一块手绢仔细的包起来,一分一分的攒、一毛一毛的攒,攒到一定的数量了,姐姐会向父亲要几尺布票,将她攒下来的钱去扯几尺布交给街上的裁缝做件新衣服。街上有个裁缝跟我们同姓,还是一个辈分的,姐姐就嘴巴很甜的叫她姐姐,那个裁缝姐姐就只收姐姐最优惠的加工费,如果实在没有,姐姐就给裁缝姐姐背两背篼猪草或者是一背篼干柴充当工钱。
姐姐的勤奋让她做为一个姑娘家维持了最起码的体面和尊严,要是姐姐依靠父母,我无法想象,姐姐会活成什么样子。
我和哥哥就很惨,我们一年四季都只有一件棉袄,我们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身上的虱子成群结队,虱子们整天在我们身上游来游去,十分的自在快活,我们随便伸手一摸就能抓到一只肥胖的虱子。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在一个不太寒冷的夜晚,父亲在火坑里燃起熊熊大火,让我和哥哥都坐在火坑边,然后在锅里烧水,水上面放一个蒸粑粑的蔑折子,等水开了,将我们的棉袄脱下来放在蔑折子上,盖上矛盖,下面灶孔里加大火力,像蒸粑粑一样蒸棉袄上的虱子。蒸了一阵,估计虱子们都被蒸死了或者蒸得晕了过去,父亲才突然敞开矛盖,将棉袄拿起来提在手里,在柴火上面拼命的抖几下,企图将死了的和没有死的虱子都抖在火焰里烧掉。但是重新将棉袄穿在身上的时候,照样有虱子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虱子们的生命无比强大。
我不知道我是几岁开始穿上鞋子的,在我有清晰的记忆阶段,我上学之前基本上都是光着脚丫,哪怕是在下雪的日子里。父母好像没有给我买过什么鞋,我小时候穿的鞋有两种,一种是布鞋,母亲不会做布鞋,布鞋是在姐姐长成了大姑娘才开始给她的弟弟们做鞋子的,姐姐多大能给我做鞋子呢?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三岁,也许更小一些、也许更大一些。
草鞋在冬天是没有什么用的,穿和不穿根本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冬天,我们的脚板已经磨得比树皮还要坚韧,我们在路上奔跑,石子磕不痛我们的脚,一般的刺扎不透我们的脚,我们不需要鞋子。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出生让我多了很多的烦恼,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让我这个弟弟给吃了,因为父母特别喜欢街上有一种油炸食品叫油钱,父母就给我的弟弟取乳名为“油钱”。
我的弟弟油钱除了比我多吃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别的都跟我一样,比如衣服,我们都没有换的,在被虱子咬得无法忍受的时候,都是用同一种办法——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