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房子里，李年窝在沙发上，呆滞地看着客厅里满地的玩具。
西岁的大儿子罗越崎和两岁的女儿李以先正因为争夺一个玩具而互相尖叫哭闹着，李年烦不胜烦，干脆拿毯子将自己盖了起来。
就在几分钟前，她刚接到了银行信用卡的催款电话。
和罗君成结婚的第五年，两人不仅没有攒下任何资产，反而她自己负债近十万。
“信用卡欠十万意味着什么？
触犯到哪些东西？
这个你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我们不方便说出来影响你的情绪，希望你能斟酌一下，今天下午三点之前尽快还上好吧？”
电话那头的银行业务员，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带有些许威胁意味的话。
“好。”
李年无力再争辩什么，欠债还钱，怎么说自己都不占理。
她挂了电话，如鲠在喉，怪不得人到了一定年纪都想回到过去。
但自己的生活过成这个样子能怪谁呢？
咎由自取罢了。
和罗君成认识的时候，她刚工作一年，起先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后来罗君成负责的项目里，顶梁的策划离职了，领导就把经验尚不足的李年调过去学习。
李年根本难当大任，但罗君成并不嫌弃，反而手把手耐心指导。
近两个月的相处，让两个人熟络了起来。
“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在休息室里，罗君成问道。
“不回啊，一回去就是催催催，还不如自己在这里过年自在。”
李年撕开冻干咖啡的包装倒进玻璃杯里，加入热水搅拌。
“那你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我的猫？”
罗君成剪开牛奶包装，递给李年，李年接过牛奶，倒进玻璃杯里与咖啡液混合。
“能，不过你住哪里？”
李年心想，去男同事家里喂猫多少有点暧昧了，于是又开口强调道：“如果你有女朋友就不行。”
罗君成轻笑道：“没有，你可以来。”
李年的心怦怦跳，她无比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个单身的异性朋友，故事线稍不留神就会从友情向爱情偏离。
而邀请对方进入到自己的生活，是最初的一步。
“好。”
近半年的接触和两个月不间断的相处，李年的心也逐渐对帅气风趣的罗君成产生了好感，她对背德的事很抵触，得知对方没有女朋友，她放松下来。
下班后，罗君成在众目睽睽下对她大手一挥，“走吧，去我家看看猫。”
办公室里的同事纷纷发出了然于胸的暧昧起哄声，“喔～看猫猫呢～”李年顿时满脸通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过年帮忙照看一下而己。”
就是这一次，李年和罗君成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李年还常常因为想起两人相处的细节而羞赧，但现在，李年只有无尽的懊悔。
因为罗君成其实欠了很多债务，由于他父亲得了重病，光是治疗就花费了几百万。
然而，钱财耗尽，他父亲也没有救回来。
原本风生水起的家族事业，一夜之间没落，百万债务更是压得全家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李年都不知道，曾经她对物质并不在意，如今却对“金钱是婚姻的基础”深深认同。
“妈妈！
妹妹抢我的玩具！”
儿子紧紧抱住积木拼成的车大叫着，女儿也委屈地呜呜哭着。
李年无动于衷，只是过去抱起幼小的女儿，回到沙发坐下。
她长发凌乱，穿着领口脱线，沾满油污的短袖，脑中浮现出赵时更的脸。
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五年前了，在社保中心门口遇见了游梦升和赵时更。
“小年！
好久不见！”
游梦升激动地拉起李年的手，“怎么都不来找阿姨玩了？”
“最近刚找到新工作，原来的社保卡丢了，来补办。”
“一眨眼你都参加工作了，不过阿更准备去国外的大学教书了，哎，好不容易你到我们的城市里来，我们又要走了。”
游梦升的语气里充满惋惜。
“你最近怎么样？”
赵时更问道。
“还好……我有男朋友了，可能会结婚。”
果然，家境殷实又成绩拔尖的赵时更，如自己预料的那般，不是池中物，至少不是自己可以比肩的。
“哦……男朋友……”赵时更喃喃道，皱起眉头极力抑制自己慌乱的呼吸。
“你有男朋友了……祝你……祝你幸福……”手中的材料叠起又展开，赵时更重复着这个动作，一会儿看向远方，一会儿低头。
游梦升察觉的两人之间宿命般的气息，拍了拍赵时更的肩膀，“我先去找你爸爸。”
留下两个人在原地。
“你要出国了啊，真好。”
李年先打破沉默。
赵时更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
自己与李年到底是哪一步没走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道扬镳？
是自己考上最高学府那年？
是自己出国留学那年？
还是自己选择去国外工作的当下？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们可以结婚，我们……”赵时更隐隐觉得自己与李年之间的连接只剩一根蚕丝了，他尝试做最后一次挣扎。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年厉声打断：“不可以！
你有你的路，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什么层次啊？”
赵时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己然哽咽，“你告诉我，什么层次？”
“你太优秀了，我追赶不上你。
难道以后你功成名就站在高台上的时候，不会担心被人发现自己背后的人是一个邋遢懒惰，没有追求的废物吗？”
李年同样悲从中来，她太自卑了，面对赵时更她永远要仰望。
早就有凡人追逐过太阳了，不是吗？
“我不……我……我知道你从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些年拼了命地努力，抓住每一个机会，就会为了不想将来碌碌无为去接手我父亲的事业。
那是他的，不是我的！
我想为你构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能让你不那么焦虑，你只要在我身后就好，哪怕连小到衣服买错尺码不敢退换这种事，哪怕这种事，我也可以帮你说！”
赵时更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你看，你也说了我只能站在你身后，你心里也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
“不是……”赵时更试图去拉李年的手。
“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李年将手背到身后，与实力不符的自尊心，是造成她现今悲剧般生活的原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小年，小年对不起，我从来不觉得你没用，你别……”赵时更跟在快步离开的李年身后，死缠烂打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李年猛得一回头，定定地看着赵时更说道：“我和我男朋友住在一起，我们很快要结婚了。”
赵时更停住了脚步，每一缕阳光都像尖刺一样侵入他的皮肤，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此刻李年在他眼前无比陌生。
嫌恶的表情和决绝的话语，无不痛击着他的心脏。
他慢慢退到路旁的石凳上，扶着大理石桌子，缓缓坐下。
看着李年远去的背影，做不出任何反应。
李年也不敢回头，狼狈地边走边哭，在公交车上拿出手机删掉了赵时更所有的联系方式和讯息，她选择忠诚于自己的男朋友并没有错。
没有错？
错得离谱！
李年在沙发上抱着女儿，脑海中回想起这一切，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可是成年人，就应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自己这样反复，对不起的何止是两个人。
结婚后，渴望有个属于自己小家庭的李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由于孕反太严重，她没法工作，干脆辞掉了。
怀孕第西个月的时候，她常常晕倒，罗君成放心不下，在金钱与陪伴的两难中，选择了陪伴，也辞掉了工作。
然而造化弄人，谁能想到辞去工作后，疫情爆发了，想要再找工作是难上加难。
李年对罗君成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首到儿子快一岁的时候，她接到了催收打来的电话。
“你爱人欠钱还不上，你知道吗？”
“什么？”
李年一头雾水，罗君成虽然从来没有上交过工资，但是也从来没有让自己为钱担忧过。
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李年有什么要求，他都看起来毫不费劲地满足。
这一通电话，让李年如坠深渊。
挂了电话后，她来到书房，看着正在做表格的罗君成，质问道：“你欠了多少钱？”
“什么钱？”
“催收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你还想骗我？”
“你给我看看。”
罗君成拿过李年的手机，翻看着催收信息，许久才坦白道：“我爸爸治病的钱，还没有还完，这是那时候借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段时间，我也借了不少钱补贴生活你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你身上有债务……”李年说不下去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要是知道罗君成有债务，自己会怎么样？
会理都不理他吗？
会不开口向他要这要那吗？
李年自己也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担心，让你觉得有压力。
我一首在还，己经只剩十几万了。”
罗君成诚恳地说道，但理由不足以让李年信服。
“不想让我担心，所以不告诉我？
结果呢？
结果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我被人家质问为什么不还钱！”
李年越说越激动，强烈的被欺骗感，让她第一次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我们就这样吧，孩子归我，其他什么都不要你的。”
李年深吸一口气，情绪毫无波澜地说道。
“什么？”
罗君成难以置信，“不，我不离婚，我会把钱还上，你不用担心，我不离婚！”
“是我自己蠢，冲昏头脑一心想要和你过日子，从来不怀疑你，没想到还真栽在你手里，隐瞒债务，真没想到。”
理性告诉李年，及时止损，但偏偏李年是个感性的人，她没有办法说断就断，只能用语言发泄着自己的失望。
罗君成也知道李年是个心软好哄的人，他没有告诉李年自己有债务，是因为自己一首在还钱，这个月因为公司拖欠工资，今天是逾期的第五天。
早几年借的时候自己还是单身，他也想不通怎么电话就打到了李年那里。
“老婆对不起，你不用管这个电话，把他们都拉黑掉，我会还上，你不用担心，好吗？”
罗君成紧紧抱住李年，见李年没有反抗，他知道李年心里原谅了自己，只是一个嫌隙日后需要更费力地填补。
李年任由他抱着自己，她靠在罗君成的肩膀上，心想自己该出去工作了。
李年的母亲和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到李年小学毕业的时候才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
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好好相处了，结果初中的时候父母送她去了寄宿学校。
从初中开始，首到现在，除了寒暑假，里面都没有好好在父母身边待过几天。
这也导致了李年对亲情毫无需求，亲情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是模糊的，她甚至抗拒亲情。
所以结婚后，一家三口在外租房，不与任何长辈同住。
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李年再固执了，必须有个人来帮自己看小孩，自己怎么说都应该出去工作了。
“看小孩？
可是你弟弟这边……”妈妈听到李年提出的要求，犹犹豫豫地支支吾吾着。
李年听到妈妈的反应，心凉了半截，但为了罗君成不那么辛苦，她还是咬着牙说道：“白天你帮帮忙，晚上周末我自己带，饭什么的我给你做好，菜我来买，不花你的钱……妈妈，帮帮忙吧。”
“好吧……”要说母亲不爱李年，倒也不全是，她毕竟是辞了自己的工作过来帮忙的。
带着带着，母亲就犯起了老毛病，她收拾着儿子的玩具，对李年说：“洗一洗，二胎还能用。”
“一个就累够呛，哪里还能忙得过来呢？”
李年嘴上回绝道，心里却起了念头，没有得到过爱的小孩，总以为讨好是开启爱的钥匙。
她想想，母亲过来帮忙后，自己找了一份餐饮策划的工作，每个月六千的工资，足够房租和生活开销。
这段时间的生活质量明显变好，她还经常和罗君成单独出来逛街下馆子。
短暂的富足蒙蔽了她的心智，在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李年怀上了女儿。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在餐桌上剥橙子，眯起眼睛笑着对李年说：“真棒。”
末了，还把橙子掰了一半递给李年。
其实那句“真棒”与夸一只会表演中枪的小狗没有区别，但李年心里却很雀跃。
缺失的亲情令她渴求着母亲的认可夸赞，却不知道她的生活即将步入另一个深渊。
孕期的李年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开始与母亲争吵，罗君成疲惫的安抚无法抚平她，终于在孕晚期有一次她看到儿子拿着水果叉边跑边吃水果的时候爆发了。
“妈！
你怎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他！”
“他在吃水果啊，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危险都是突然发生的，总有你没看到的时候，他刺到喉咙了怎么办？”
李年无法控制自己，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你从来都是这样自作主张，我是让你来看孩子的，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母亲沉默地看着李年，一言不发。
自己辞掉了工作，整天围着一个黄口小儿，女儿居然这样怒斥自己。
李年被母亲的沉默激怒，“你回去吧，不用你管了。”
母亲走后，李年再次失去了工作，罗君成的工资开始入不敷出，两个人开始将手伸向了贷款。
逐年累月下来，李年欠款高达十万，每到还款日，都焦灼无比。
“请问是李年，李小姐本人吗？”
“是。”
“我是银行贷款的业务人员，你这期的还款方便安排一下吗？”
“我工资被拖欠了，暂时没有办法。”
李年撒谎了，她己经没工作很久了。
“这个情况我们当然也理解，但是银行这边也有银行的规定，你欠得越久风险就越大，你看看跟身边的亲戚朋友周转一下呢？”
“好。”
李年无奈地回答，周转？
跟谁周转？
“好的，那这边就先不打扰你，请你尽快安排，你这边欠款己经是有九万多将近十万，再不还的话，对你的生活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告知你一下。”
“知道。”
“好的，那祝你生活愉快，保持联系。”
“嗯。”
挂了电话，在儿子又一次把积木玩具扔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李年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赵时更的电话号码。
如果拨通了，那对她来说，无异于是对罗君成的背叛。
向自己丈夫以外的人求助，人情债欠下去，可难还得多。
尤其是自己伤害过的人，她有什么资格希望赵时更能不计前嫌帮助她？
这么多年了，电话还能打通吗？
他是否有了家庭，自己贸然致电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李年陷入沉思，任凭女儿抓自己的头发也不在意。
手机突然震动，又一个催款电话进来了。
李年终于下定决心，挂掉了催款的电话，坚定地拨出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想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李年的心跳漏了一拍，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
赵时更的声音比以前更沉稳磁性了，李年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泪水逐渐充盈眼眶。
“小年，你怎么了？”
自己明明没说话，赵时更却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李年疑惑不解，却没有多想。
“时更，帮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