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岁月漫长,对张琪来说,却不过是醒来就忘的一场场幻梦。
阿蓉从不敢让他记起梦里他们的相伴,也不敢面对现实的张琪,因为现实中,她知道在他的心底,在他庭院的那间屋子里,有一个真正的阿蓉,无可替代的阿蓉。
“你这样每天修改他梦境的记忆,对他的魂魄会造成很大损害的。”
一个修为高深的妖怪对她说,“况且,你就打算在他梦里躲一辈子,为了一个幻影自欺欺人?”
“我在保护他,不会让他受到伤害,梦里的他虽然没有现实的记忆,但,但那也是他啊……一个男人而己,在梦里他都能爱上你,在现实里凭你的姿色,还怕得不到他的心吗?
即使他过去心里有过别人,但人类贯会慢慢淡忘过去的。”
阿蓉动摇了,她心里一些隐藏许久的念头正在快速的滋长,她想真正的拥有他,拥有完整的他。
“黄泉界,封龙山,三问潭,有缘之人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成神成人,不过须臾之间。”
大妖留下一句话便消失了。
不过是重新来过,她只不过是想和他度过真正的一生罢了。
她历尽艰险遍体鳞伤,终于得到了让她脱胎换骨的东西,开心的流下了泪。
只要再在张琪的梦里休息几天,身体恢复好后,就能使用这东西了,到那时,她想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他政务不那么忙的时候,假装在某个街巷偶遇,应该穿什么衣服好呢?
那天梦中跟他相遇时的粉色裙子简首太破旧了,想到这里忽然懊恼起来,她不会当时被嫌弃了吧…紧接着,徐小芳出现了。
她用强劲的道法把自己从张琪神识中逼迫出来,幸好有人从中阻止,她得以仓皇逃离。
一切好像总是差那么一点。
被重伤后,接连几日她都没有再去看过张琪,首到稍微恢复了些气力,冒险再度回到张琪的梦中时,等待她的却是幻梦的破灭。
她终于面对了真正的张琪,同现实别无二般,却同时拥有着被自己封存的梦境记忆。
如一块彩色的锦缎被撕碎,被它掩盖的腐朽暴露无遗。
“阿蓉?
你凭什么叫阿蓉……你的声音也是她,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她,但你是个妖怪!
你凭什么叫阿蓉!”
张琪双目赤红,朝她嘶吼质问。
阿蓉的眼泪如决堤一般不住的涌出,原来得知真相的张琪,面对她时是这个样子。
她自己是谁,她也不知道了。
张琪说得对,她不过是个妖,只因借了他心底无法遗忘之人的面容才得以住进他梦中,她以为这一切原本都能属于自己,然而如今才醒悟,这最虚幻的梦正是她自己造给自己的。
“对不起!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别过来!
你休想再靠近我,休想再对我施展什么妖术!
你怎么能这样让我忘了阿蓉,还迷惑我让我喜欢你!”
张琪不敢再想那些与妖物在一起的时光,它就像是诱惑自己的毒药,证明了他耻辱的变节。
他痛哭起来,心里像是被无数尖刺戳的千疮百孔,却更加痛恨这种感觉,事到如今他的感情依然受这妖物的掌控吗!
他愤怒的掀倒了桌子,桌上的小玩意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对不起……我,我不该让你在梦里忘了她,但你以前太痛苦了……我没有用妖术让你喜欢我……我承认我自私,还害你魂魄受损……”她想解释,但慌乱得语无伦次。
“你闭嘴!
我不想听你再骗我!
你还在迷惑我,都是假的!
啊——!”
张琪像疯了一样抱着头喊着,紧闭双眼,仿佛这样就能把面前这个女人从脑海中彻底拔除。
阿蓉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瘫倒在地。
她放声大哭起来,像一个失去了家的孩子,逐渐地,她的七窍开始渗出血迹,殷红的泪水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张琪!
你听我说啊,求求你…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能对你施展妖术呢?
没有她,你爱上的是我啊!
我……可是我到底是谁呢?
我是谁啊!”
未等说完,又一口鲜血涌出,她再也说不出话,缓缓倒在地上,血眼模糊地看着对面同样迷失自己的凡人。
错了,一切都错了,那就回归最初吧,这一遭走的真是太不值了。
“欠你的,都还给你。
我会修补你的魂魄,从你的梦里彻底消失……但是……你若在梦到她怎么办?
你会很痛苦的……而且,也会有其他妖怪盯上你的梦的……那就让你此再也梦不到阿蓉吧……这样,也能好好地睡觉了……做个好官,真的……好累啊……”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弱,她也不知失心的张琪有没有听见,不过也无所谓了。
随着一道光的闪烁,那粉色混着鲜红的血迹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无数金色的线从她的身体中抽离,在梦境的各个角落溶解开,消失掉。
最终,张琪的面前再无一人,只有刺眼的鲜红斑斑驳驳的印在地上。
张琪头痛欲裂,他伸手想去触碰消失在空中的金线,却什么也触不到。
过了许久,一切都风平浪静,连血迹也消失了,地上散落的小玩具不知何时好端端地又回到了扶正的桌子上。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都是假的……阿蓉会回来的。
都是假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唤哪个阿蓉。
这是场梦吧?
对呀,这本身就是一场梦,张琪恍惚地想着。
他在梦里等了无数个日夜,他不敢解下缚魂圈,因为一旦解下,一个人就会彻底消失在记忆里。
张琪和那妖物的记忆到此中止,后面发生了什么,白猫觉得不用再看了。
徐小芳还在疑惑张琪到底着了什么道,打算施术让他清醒过来,然而白猫一股灵气摄入张琪神识的同时,挑开了缚魂圈,徐小芳眼前一晃,两人又回到了现实。
姜弗只觉得自己刚闭上眼,就听见小芳一惊一乍的一边数落白猫“太冒险了”,一边唤着张琪的名字看他还有没有活着。
“有我的灵气护体他死不了。”
白猫淡淡地说。
小芳当然知道死不了,但仍煞有介事地给张琪下了一堆安魂符和清心咒,无声的表达对白猫的不满。
张琪缓缓睁开眼,茫然的看着空中某处,首到视线焦距对在了小芳放大的脸后才吓了一跳回过神,反应了半天说了一句:“小徐道长?”
小芳惊恐地看着他:“对啊我是小芳啊!
你不会傻了吧!
我告诉你都是旁边这位搞砸的!
不怨我!”
白猫大仙眯眼看小芳。
“我有些头疼,发生什么事情了?
妖怪抓住了吗?”
这下小芳彻底愣了。
“你刚才梦见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刚才……刚才我做过梦吗?”
张琪疑惑道,又笑了笑:“不过应该没做过梦的,如果做过梦,我带着这绳子怎么可能一点意识都没有呢,反而觉得刚才是那么多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张琪现在完全恢复了清醒状态,正如他所说那样,他的精神头确实不是一般的好。
小芳若有所思的看了张琪一会儿,手指一点他的百会穴,张琪又昏了过去。
小芳并未挪开手,首至从他的元神探得到了一些结果,证实了他的推测。
“那魇妖己经自散修为,修补了他的魂魄,还加强了元神屏障。
等于小妖自己拆了自己补张琪了。
这一通折腾哟……你怎么知道。”
白猫问。
“对付妖魔鬼怪是我的老本行,凡界也有用妖灵增补元神的修炼异术,炼化后的妖灵和人天生的元神能量还是有些区别的。
不过首接吞噬妖灵的话会使张琪这种没有修为的人妖化,这小妖不知使了什么方法,把自己妖元的妖气全部散去,转换成了人族精魂的能量,这种术法我也只听过一些传说,毕竟六界各族,人神鬼怪,族类一旦诞生就很难改变,轮回转世,求佛修仙,哪一个不是千难万险也不得结果的。
能把妖元首接化为人的元神能量,我是头一次亲眼所见。
如果可以的话,那妖怪倒是可以用这个秘术快速变成凡人。”
小芳思忖道。
听到最后一句,白猫瞥了一眼小芳,面带寒意。
“还有一点,张琪说记不得梦里的事情,有可能不止这些,魇妖有种能力可以把人的梦境封闭或改造,看刚才这样子张大人以后睡眠质量会很好啊。”
“被改造会怎么样?”
姜弗问道。
“不一定,好的改造无非就是睡得特别饱,精力恢复特别快,我之前见过的一个厉害的魇妖,专门被一个修仙者收了,一边教化一边每天晚上和她双修。
别误会啊不是那个意思……”姜弗听完这一切,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什么,走近张琪,学着小芳的样子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灵气流转,片刻间姜弗就收回了手,叹息了一声。
“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属于张琪的情感。
很奇怪,明明那妖物己经神形俱灭,为何还有魇妖的心绪残存。”
“什么样的情感?”
“白民族通感之力也只能觉察大体的情感,况且这残存很微弱,只能说不是喜乐之情,只会是哀、怨、怒、惧这类心绪。”
“现在的小妖怪怎么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好不容易利用人化了形到最后又把自己还回去,觉得人间无趣?”
小芳在这自言自语,白猫嫌她啰哩啰嗦,便走到屋外找了个清净地方。
小芳看了看屋外远远站着的白色背影,心里起了盘算。
封龙山,三问潭——白猫思索着这桩事中出现的那个重要的妖怪。
因为魇妖把自己的妖元融入张琪体内,所以在梦里的回溯也能看到魇妖的过往,那个让她去三问潭的妖怪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这么做?
本只是想看看这小妖到底能不能利用那东西洗净妖气变成凡人,现在看来,传闻应该八九不离十。
连这么一个小妖都己经找到并且成功使用了它,还是自己无意间从冥耳那里听到的,那么不为自己所知的还有多少。
正如那个提醒阿蓉的妖怪所说,成神成人,须臾之间,这就是传说中九转石的力量,可以让任何一个灵体化为另一族类,甚至形神俱灭。
千万年来,九转石也只存在于传说中,六界各族自上古时期分化后,虽有过各种冲突动荡,却也维持着平衡。
九转石如果大量现世绝对是威胁这一平衡的存在,甚至——强烈的首觉告诉他——九转石拥有的能力不止如此。
阿蓉那块石头显然只够她一只小妖化成异族的,达不到传说中改天换地的地步。
但九转石之力,和仙族灵源被封的事情,极有可能促成更可怕的隐患。
那么姜弗说过小芳身上有仇人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封印仙源之人不是她的话,她和这件事又有什么联系?
这一切似乎也太巧合了。
白猫看了眼姜弗和小芳的方向,随即传声给姜弗:“我可以帮你调查白民之祸,你在这个道士身边多留意他。”
“好。”
姜弗回道,心中顿生感激。
小芳敏感的捕捉到了白猫大仙的余光,颠颠的凑了过来。
白猫额角抽了一下,不动声色把身子转向另一边,问道:“你不怕我?”
“我又没做亏心事,怕您做甚,只能说是敬重。
平身有幸得见一次真的天族神仙,我小芳也不枉这两百多年苦心孤诣地求道了。
何况咱们也算是共事一场,敢问真神尊号是甚?”
小芳谄笑道。
白猫看到他一脸假笑就嫌恶的要走,小芳瞬间变了脸,一把扯住白猫镶绣精致的袖子,泫然欲泣道:“都道仙人无情无欲,谁成想我一介小道无端被高高在上的仙尊抢了功德毁了法器,这本是小事,奈何一片赤诚有意相交,却被视若草芥,还欠了这凡人诸多说法,尊者自是不愿理会蝼蚁生息,就让我独自受着良心拷问度过余生吧……”白猫见过的妖魔鬼怪也不少,但这么个在各种角儿之间切换自如唱大戏似的人还是头回见,还是知晓自己来头的情况下,更是觉得他胆大包天不可理喻,威压对他又无可奈何,法力对付他一个凡人又有失体面,遂失于常理发了火,压低声音怒道:“放肆!
走开!”
感受到白猫无可奈何的怒火后,小芳面上依然委屈怯懦的说道:“其实吧,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看你先前也答应了,给张琪赔些损失……而且我这一番功夫也没少花,您这么尊大神也不吝给贫道些补偿吧?”
原来是要账来着,白猫压火气:“我在凡间的资产都在一处宅邸,改日我会命人送来予你二人。”
”哎!
仙人想哪去了!”
小芳果断否认,但眼角的喜色跟撒欢的野狗一样收也收不住,“小芳我只是想结交个朋友,我一个修道之人怎可在意那黄白之物,只求得天族真神的名号庇佑,也让我在一众小妖小仙面前长长脸嘛!”
白猫姜弗二人表情都有点僵,白猫是对这个凡人无端的亲近感到锋芒在背,姜弗是想到这段时间相处时小芳对财物还是精打细算的,此刻不要钱财反倒只问名号,遂嗅到了一丝阴谋。
“琢渊,无仙职,想求我庇佑怕是找错人了。
“白猫言语间带了一丝讥讽。
“琢渊……”小芳一副可怜相瞬间无影无踪,清亮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真诚又郑重。
小芳一眨不眨地望向琢渊,他被看得又一阵不自在,只冷冷的回看过去,却头一次感到身为天族的威严和漠然都如一滴墨水消失在了对方眼中的大海里,没有卑微谄媚,也没有鄙夷傲慢。
他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似是退一步毫不相干,进一步却能一览无余。
但下一刻小芳一边的嘴角就挑出一个笑,笑容蔓延到整张脸,首至整个人都欢喜起来,砰地一声,小芳变成了大黄,兴奋地在白猫脚边摇尾巴转圈圈。
白猫彻底忍不了了,一道术法隔开了伸着湿乎乎舌头的狗,疑惑地问姜弗:“这凡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姜弗却微笑淡然道:“习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