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香炉中的地香烧落之时,祁苍华终于悠悠转醒。
刺目的日光让他微眯起眼,他单手撑起身子,望着残缺的香根发愣。
须臾后,他的神志才渐渐清醒。
他环顾西周,屋内熟悉的陈设令他有些恍惚。
他又一次重生了。
他翻身下榻,将海棠窗用竹销子撑起。
季春微凉的风从庭院里吹进来,从发根一首梳到发尾,也轻轻捋过他纷乱的思绪。
他记起来了,这是第九次重生。
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他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心中之人,却每一次都以悲剧收场。
或油尽灯枯、身死道消,或万剑穿身,或坠落悬崖粉身碎骨,或……祁苍华闭上双眼,耳边又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
“……祁苍华,是你啊。”
“祁苍华,当年灭我师门的是追魂塔,这件事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不恨你,但也……不喜欢你了。
我现在只想守着这片墓,守着我师父、师娘、师兄、师弟、师妹,好好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你呢,别再追着我了。”
“祁苍华,我中这蛊毒十二年,如今就要死了。
你忘了我,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祁苍华,你看那边,这桃树又要开花了。
西季变换,斗转星移,日月轮转,往事如烟,总是会过去的。”
“祁苍华,不要救我了。”
可是他不信天也不信命。
既然他能有这重来的机会,那就一定有办法能够救她。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他害得她师门上下被屠净,害她身中蛊毒、药石无医,害她撑着一身病骨颠沛流离。
年少相识相知,若是连她这条命都救不回来,他怎么对得起这份情谊?
他轮回得太久,往日的许多记忆早己在时光中渐渐被磨灭,慢慢扭曲成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他慢慢地回想着,发现自己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第一世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每重来一次,他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回想第一世的记忆,将每一道细微的痕迹从记忆深处挖出来,再反复推衍,试图以此来规避最后的结局。
祁苍华在凉风里闭了眼,像过去八次那样开始回忆。
——————————年少时的祁苍华,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彼时年少气盛,又自恃勇武,提着一柄剑便入了江湖。
佩剑是叔父所赠,他为其起名“烈文”。
《周颂》有云:“烈文辟公,锡兹祉福。”
那个时候的祁苍华想,都说天纵奇才,自己是命中注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他于是发下鸿愿,誓要斩尽天下不平之事,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父母早亡,他牵着一匹马走走停停,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爱广交天下豪杰,渐渐地也攒下了不少善名。
走到常仪山脚时,祁苍华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辰。
盛夏日头正烈,他便松了缰绳,让马儿自己在溪边饮水,自己靠在一株大树下闭目乘凉。
和风吹送,祁苍华眯着眼睛,觉得就这样睡上一觉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半梦半醒之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他皱着眉头,探头去看时——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头上扎着两个角,正闷着头朝山下冲。
坡道并不平稳,那孩子却如履平地,显然是脚下练过功夫。
那孩子在离祁苍华不远处停下,回过头得意洋洋地大喊:“师——父,我又——赢——啦——!”
半山腰上飘下来一道声音:“急什么,就知道跑。
小心滚下去摔断了腿,我还得请大师兄来捞你。”
那声音清凌凌的,隐隐带着些笑意,如山水冲石、碎玉相击,甚是好听。
那孩子叉着腰笑道:“我不要大师伯捞,我要师父捞!”
那声音的主人己经走到近前,抬手点了点孩子的眉心:“臭小子,你吃得这样重,我可捞不动你。”
那是一个身量纤细的少女,看上去比祁苍华还要年幼,穿着一身缃色的麻布粗衣,背上背着竹篓,腰间用草绳吊着一个旧布包。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幕篱,看不清楚面目,头顶用桃木枝松松地绾了一个髻,余下的长发乖顺地垂在脑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彼时正是春日,她就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头顶是锦绣绚烂的花云,脚下是零落成泥的残红。
此后过去了许多年又许多世,这一段记忆却越来越鲜活生动。
每每回想起来时,祁苍华都觉得眼眶发热,一颗心止不住地胡乱跳动。
他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古人诚不欺我。
似乎是察觉到祁苍华打量的目光,白衣少女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祁苍华忙低下头,心中暗骂自己不知礼,竟然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看。
他闭着眼睛,一向聪明的脑瓜子此时就像个摆设,高速运转却毫无对策,索性垂着头装睡。
然而不过多时,那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小孩那双干净的眸子。
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天生一张笑脸,先是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将两只手摊开举在他面前:“这位公子,师父说这个给你。”
祁苍华拿起他手中那个油纸包,一股微涩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摊开一看,是一包上好的止血散。
他“啊”了一声,抬眼朝小孩身后看去。
那黄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抬手在自己的左臂上一点。
前几日和人交手时伤了左臂,伤口并不深,祁苍华便也并未在意,只想着过一段时间便会自愈。
未曾想,这陌生姑娘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瞧出了他身上的伤。
还让这小徒弟送来了伤药。
祁苍华心下生暖,站起身朝少女抱拳,朗声道:“多谢姑娘赐药。”
那白衣少女垂首回礼。
祁苍华将油纸包揣进怀里,听得那小娃娃又道:“对了,我师父还说,潭州气候湿热,公子要留意打听当地人祛湿的法子。”
祁苍华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啊?
你们如何知道我要去潭州?”
那孩子挠挠头道:“我不知道啊,师父说的。”
祁苍华正要再说什么,那白衣少女突然扬声道:“小九,回家啦。”
那孩子吐了吐舌头,拔腿就往回跑,还不忘朝祁苍华摆摆手算是告别。
祁苍华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山坡对面。
他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顿觉心中气闷,朝着那山坡大喊道:“我就是要去潭州找火髯老头!
什么天下英雄榜第九,再过半个月,一定是我祁苍华的!”
对面没有回应,祁苍华更气了,越想越气,提了剑就去拉马。
马儿正在低头喝水,被他一把拉了个趔趄,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冷哼一声,策马朝着潭州而去。
他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