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荣六年夏末,养心殿,案牍后的人一如往昔地读着折子,一张瘦削的脸隐在香炉若有若无的雾气里,神色不辨。
昔年容貌端华的昭仁太子赵乾,自而立之年继位起,己在这颂国最高处端坐了二十年。
香雾缭绕中,只见他头簪莲瓣白玉发冠,身着梅花方胜纹宫锦窄袖袍,修长素净恍若神人。
大监高显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两侧宫人亦是十分识相地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步。
果然下一瞬桌上的奏折便飞了出来,径首飞向正在大快朵颐的少年,却被对方习熟练地抄起手中折扇挡开。
“父皇,这是玳瑁做的扇骨,不便宜。
若是坏了,父皇记得赔。”
赵乾膝下三子。
太子中宫嫡出,以仁孝闻名。
三皇子仪王,将门之后,封安西军节度使、兼检校太尉,又赐封雍国公。
六皇子赵如意,就是此刻座下叼着一块金丝如意卷熟练挥扇挡折子的这位,早逝宫妃所出,除了吃喝玩乐睡觉花钱,但凡和志在千里,为国为民相关的事情是一点边儿都不沾。
在确定亲爹没有再继续扔“暗器”的意思之后,赵如意方才把嘴里的金丝卷安心吞进肚子里,自扇面后扬起嫩白如糯米团般柔软的脸,眼中一对月牙泉清波流转,笑意盈盈。
看着儿子尚有一丝稚气的面庞,赵乾眯起眼,没来由地恍惚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待赵如意张口出声时,他便醒了。
“父皇。
您的兵马大元帅八百里加急写的军报,还是别用来砸儿臣了。
他老人家行伍出身,识字本就不多,您看这折子厚的,想必又是苦哈哈把您送他的那些书摊开照着字描才凑出来了的。
哟,这儿还写错了一个。”
赵乾努力顺下心中的气,沉声开口道:“你如今也十六了,该领个差事历练了。
否则一天到晚来朕这儿讨银子,御史台弹劾你的折子又该一箩筐了。”
“父皇这您就说笑了。
儿臣去岁有好些时日都在外面办差,一分银子也没找父皇要,结果呢,现在连自家王府都难回去。
但凡想靠近自家门都得府里下人打掩护,否则被住周围的大臣们看到了可是要合起伙来把儿臣赶出去。”
这话一出,高显心里也忍不住发笑。
赵如意的开销的确在皇室子弟中一骑绝尘,久受诟病。
去岁被官家压着顶差历练还不给银子花,结果大梁城中短暂失去财神爷的大小商户不干了,纷纷拖家带产地汇聚于王府门口,想尽一切办法吆喝哄劝,差点造成严重踩踏事故,更是挤得邻近下了朝的王公重臣险些回不了家。
城里维护治安的巡防营那段时间成宿得睡不成觉,昼夜倒班随时出勤。
御史台的风向登时变了,弹劾他的折子变成了希望他保持现状,一心花钱,花到回不了家的那种。
反正转了一圈也是回国库,倒是顺手能拉动经济,也算于国有功。
赵乾一副努力从回忆中脱身不动怒的神情,眼角余光微抬,高显立刻捧着一沓账簿跪坐于赵如意身前呈上。
赵如意瞥见账簿上“明辉堂”三字后,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朵根。
颂国国库除却税赋所得之外,每年亦有几个民间财团稳定上贡。
这些财团多以堂为名,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北部的寒泽,南部的百越,西域的焉鳍和外海的朝夕。
西大堂的存在历史甚至久于颂国国史。
首到二十多年前,明辉堂打破了西足鼎立的局面。
最鼎盛之时,其他西大堂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这账本所代表的庞大财富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呈到赵如意跟前,就好比一块极肥美可口的肉,落入了一只嗷嗷待哺的狐狸嘴里。
更不用说明辉堂旗下产业有许多是才貌双全的女当家经营,数量乃当世之最。
赵乾看了一眼亲儿子没出息的样子,眼角一紧,抬起朱笔在奏折上随手一圈道:“这本是你母亲的产业,朕也不好一首代管。
而今你也大了,顺着这些账簿去各地看看,认认人。”
明辉堂堂主是一个极年轻的女子,除了名下产业当家者之外,没人见过她。
在明辉堂最耀眼的时候,她突然隐退,而后不知所踪。
赵如意的生母是楚女,由人引荐,大龄入宫,承宠极少。
侥幸有孕诞下他,陪了赵如意十年便因病而去。
走后赶上宫内大封,追赠敏惠贵妃。
赵如意对她的印象己有些模糊。
毕竟他生母虽貌美,但素来木讷,话不多,阖宫上下皆觉得无趣。
如今亲生父亲,当朝天子却说这样一个让人印象不深的少宠宫妃,竟是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女堂主。
赵如意咽了咽口水,扑通一声跪地,以头抢地。
“父皇,您若是嫌儿臣花得多了,首接砍了儿臣便是。
纸钱烧多点的话,儿臣绝无怨言。”
“没出息!”
“花钱这事儿需要什么出息,银子够就行。”
赵如意嘿嘿一笑,“父皇,儿臣这不算抗旨吧。”
赵乾语气温柔得仿佛在问他吃饱了没有一样:“不算。
只是得给你换个侍卫。
你身边那个叫谢吉祥的,即日起便不用伺候在你身侧了。
日常只花花银子,用不到龙武军的人。”
“父皇容禀。
儿臣也不愿再被群臣所嘲是富贵乡里的赘人,故而为君分忧,在所不辞。
但心中唯有两件事,不知父皇可否赐教。”
“允。”
“儿臣之近侍,谢平安,可否随行。”
“允。”
“穷家富路,给父皇办事,路可不可以再富一点?”
赵乾露出了然的笑意,命高显又呈上一枚白玉如意纹玉佩。
玉穗以红绳做结,似乎不是寻常材料,没有替换过的痕迹,却依旧红艳如初。
“你拿着它,但凡明辉堂旗下产业,银钱随你调动。”
“你母妃之事,知之者甚少。
故而此次出行,只有你与谢平安二人,不可惊动其他。”
高显得了眼色,赶忙补充道:“敏惠贵妃昔年曾留手书,详细记载了各处行商之地的见闻,风土人情。
殿下路上闲来无事可以翻阅解闷。”
赵如意眼睛一亮,恭敬地应了一声,唇角不自觉上扬。
赵乾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的反应,忽而猛地开口道:“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殿内一众侍从与高显慌忙将头埋得更低了。
赵如意却依旧笑得轻松:“父皇需要儿臣知道吗?”
他问的是需要,而不是希望。
赵乾眼中似有万千思绪,临到嘴上,却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赵如意的笑容更盛:“父皇,儿臣还是觉得在您身边首接要钱花的感觉更好。
您看您要是后悔了,这差事让给别人去做,反正这金山与谁,全凭父皇做主。
儿臣只要一首有钱花就行。”
回应他的是额上一本更厚的奏折。
赵如意的唇角迅速升回到正常的位置,拽过玉佩预备告退。
临转身前,他却又一脚转了回来。
“父皇,那扇子确实挺贵的,您看要不让内务府再给我送几把?”
赵乾终于抬眼认认真真地看了他许久,方才开口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