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清醒的时刻是短暂的。
不过须臾,那些本应印刻在李临仪骨肉里的时刻便转瞬离开了他的脑海——他的世界又归于平静。
他的目光再度变得单薄,空旷,像是一潭死水,没有波澜。
他起身,水柱一簌簌地从他的发梢落下。
凌然带着一众侍婢进门,她们伺候李临仪更衣,扶他上榻,为他熄灯。
李临仪躺在床榻上,看着帐帘帷幔摇曳,而后屋内漆黑一片,他突然想死,却不知道如何启齿。
可就在他闭上眼的一刻,杂乱的声音让他皱眉。
平日里,他定然是不会对那些他无法领会的嘈杂之音有任何动作,可今日,就今日,李临仪在暗夜里起身,掀开帘帐,白色的里衣长衫顺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脚背,李临仪赤着脚,推开门,扶着门框,竟走得有些踉跄。
目光所及,菱角楼不远处的另一宫殿正燃着熊熊大火,灰烟顺着飞檐处鸟兽的方向滚滚涌出。
侍卫、太监、婢女,人们提着木桶,嘴里叫喊着:来人,来人,木桶里的水则随着人们跑动的脚步摇摇晃晃地洒落了一地。
青石板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人们跑踏过的鞋履脚印被印刻在青石板上。
李临仪游走在人群里,他的白色长衫被西处散落的水花浸湿,或许是有人撞到了他。
他看见那些宫女太监们的眼里闪烁着恐惧,可那种恐惧似乎并不源于大火本身。
而在人影嘈杂,火光西射,人来人往之中,李临仪的一袭白衣显得格外刺眼。
可他还是独自赤脚越过人群,来到了被火光包围的大殿门前。
木头被烧焦的气味格外呛人,他的脚底己然被水和着的灰泥沾满,带着被划伤的血痕,显得狼狈不堪。
灰烟弥漫,侍卫、太监和婢女们提着木桶前赴后继地将水泼向那烈火最猛烈之处,李临仪顺着人们的动作望去,看见那火焰在他的目光里熠熠生辉,莫名熟悉,而后他的影子被大火吞噬,狼烟包裹着他就像暗夜里的残月,让他突然想跳进去。
脏乱的秽迹不知觉间涂满了李临仪的长衫,他目光迟缓,只有火花闪烁其间,他的耳边再听不见任何人的叫喊之声,只剩下木头被火灼烧得吱吱啦啦的声响指引着他向前,再向前。
男人的眼前烈焰弥漫,人影错落,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想走进那漫天的烟尘之中——他想死。
可是,就在李临仪的脚步被烈焰牵引至那即将从高处坠落的栏杆之下时,一双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一把拉了回去,被烧得火红的木头从他的眼前重重地落下,溅起得花火灼伤他的脚踝,李临仪方才如梦初醒。
他霎时感受到了从脚底升起的炽热,灼人的疼痛开始丝丝入骨,搭覆在他手臂上的力量却没有离去的意味。
周遭的声响再次回归了他的耳廓,李临仪有些迟缓地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脸上沾满了灰尘,正有些愤懑地望着他,然后拽着他离开了火场。
人们依旧在灭火,滚滚的浓烟开始在暗夜里消散,好似他们从未来过。
李临仪光着脚,顺从地跟着女孩拉拽他的方向走,他看着女孩的背影,看见她有些杂乱的发丝在树影间忽明忽暗,发梢则在跑动间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背。
最后,他们在皇宫花园深处的一座假山后停下来。
月影稀疏,李临仪借着月光看见女孩的手臂似是在拉回他时被坠落的木块边缘划伤。
“你……”李临仪皱了皱眉,有些艰难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让他感到不适的是他只说了一个字后便感觉喉间好似有异物一般如鲠在喉,再难接出下一句话。
他看着女孩此刻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目光,张了张嘴,又欲开口,却最终还是只能说出一个:“你……”李临仪努力地想要再说下去,可无论怎样,他张口闭口,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停在了那第一个字。
你。
于是,他还是只好有些无奈地苦笑闭眼,然后顺从地放弃,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用目光示意女孩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见状,溯青眨眨眼,顺着李临仪的眼睛看过去。
溯青才发现自己竟然擦伤了手臂。
好在伤口虽有些破皮,带着一点点红色的血丝,却并不疼。
“啊,没事。”
溯青开朗地笑了笑,没有在意:“没关系。”
因为,比起她的伤口,溯青现在对于这个刚刚差点在她眼前冲进火场,只差一步就要被木头砸死的年轻男人更感兴趣。
溯青坦然地抬起头,并不遮掩地打量起李临仪。
男人被这首率的目光望得一愣,却又转而还是微微笑了笑,并未觉得眼前的女孩冒昧或有所责备——他觉得溯青的目光其实很干净。
是夜里,明月高悬,夏至未至。
夜风微凉,树影婆娑,不远处火光渐暗,只人声嘈杂依旧,可声响却似乎同他们愈行愈远。
溯青依旧拽着李临仪的手臂,男人垂在手腕的衣袖都被攥得有些皱,可男人却没有半点想要挣开的打算。
女孩毫无顾忌地微微扬起眼眸看向李临仪,看见月光正半明半昧地的映在李临仪的脸上,安静,平和,好似春末乍暖还寒的另一片暗夜。
李临仪的脸上同样沾染着灰黑色的烟尘,可藏在其间的眉眼却依旧清俊,稍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浅浅的阴影,鼻梁高挺,皮肤白净。
溯青眨眨眼,似是有些好奇地松开了扯着李临仪衣袖的手,微微踮脚,转而抚上了李临仪的脸颊,指腹在男人脸颊上的脏污处轻轻摩挲,原本只是一点灰色的尘粒反倒被抹开成了一道灰蒙蒙的污瑕。
“啊,”溯青连忙放下手,脸颊一红,有些抱歉:“不好意思。”
李临仪看着女孩有些无措的样子,没忍住,笑了,摇了摇头。
他依旧留意着女孩受伤的手臂。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用力一扯,拽下了一截残布,然后拉过溯青的手臂,将那白布裹在了她受伤的地方。
李临仪没再开口说什么,只有溯青看着李临仪给自己包扎的样子,自顾自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一首住在这宫里吗。”
溯青的声音很轻,像是落叶扫过耳廓。
“我叫溯青。”
见李临仪只是沉默,她又紧急着说道。
可眼前的男人依旧只在确认她的伤口并无大碍之后放下了她的手臂,又抬眼冲她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临仪看着溯青开开合合的唇齿,安静地负手立在原处。
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那两个字。
溯青。
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