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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盛夏覃湫第一次遇见江图南。他不知道,在他爱上覃湫之前,覃湫默默喜欢了他好多年。仲夏蝉声嘹噪,窗外枝叶疯长,却从未挡住烈阳。……
主角:覃湫 更新:2022-12-09 2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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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覃湫的其他类型小说《星霜有变》,由网络作家“六只刺猬”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十五岁那年盛夏覃湫第一次遇见江图南。他不知道,在他爱上覃湫之前,覃湫默默喜欢了他好多年。仲夏蝉声嘹噪,窗外枝叶疯长,却从未挡住烈阳。……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雨很少,天是那种安静的白热,没有火焰地燃烧着。
覃湫在这个夏天,进了回局子。那时,她离十五岁生日还差一个月。
事情起因简单,当时,她抄近道骑单车回家,在小巷子里看到一群男生打架,严格说,是一个高高的男生被围攻。
覃湫立刻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外公的老家,见过那种一群土狗撕咬一只的情形。
男生飞起那么一脚,非常狠,后面有人妄图偷袭,被他手肘重重撞了回去,倒地不起。
不过一群人怎么着还是渐渐了上风,覃湫脸色发白地看着其中一人拎半块砖头朝他脑袋砸下去,他偏了下头,砖头擦着额角,血这样红,覃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如果说,故事必须有个开头,那么,不是天上那朵怒放的云,也不是谁家电风扇在轰隆隆地转,大街上汽车各有各的目的地,一切一切的开始,不过就是这句“警察来了”。
糟糕的是,这句谎话只是让打架的男生稍微愣了一下,覃湫不清楚人家怎么发现她撒谎的,这件破事,反倒把她牵扯过去,她发箍被打掉,车前篮子瘪了,吓得她连哭声都跟平时不一样。
后来,警察真的来了,所有人都被带走。
派出所里,男生们在做笔录,时不时传来警察严肃呵斥人的声音,被打的男生,脸上血没干,他仰着头,声音浮在夏天的热浪中,触摸不到任何情绪。
“你一个小姑娘,见义勇为也得量力而行啊,是不是?”警察叔叔看覃湫文文静静特清秀的一副模样,语气变得无奈。
她不好意思再哭,含泪抿唇,余光一瞥,触及到的是一双丝毫不领情的眼睛。
打人的男生们,是职高的学生,涉嫌勒索。
再后来,需要叫家长。
被问及父母,覃湫腼腆着轻声求警察叔叔,她可以自己回家,千万千万不要喊外公外婆过来。
窗外,有好心的叔叔已经在帮她修坏掉的自行车。
院子里的水池边,男生在用自来水清洗额角的伤口,他弯着腰,是个清薄的弧度。
覃湫隔着玻璃看他,像看另一个清晰的世界,男生抬头时也看到了她,两人不交一言,覃湫立刻把视线挪开,掌心火辣辣的,其实,她那擦破了皮也很疼。
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
纸张被捏的微微发潮,覃湫走过去时,男生正好直起腰身,他很高,头发缀满湿漉漉的水珠,再往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猝不及防对上目光,夏日灼心。
“给你用。”她把纸巾递给他,声音青青的,像春天一把稚嫩的草。
男生没接,撩起衣角往脸上囫囵抹一把,目光直接越过她,看向门口走来的身影。
喉间滚动着水渍,在日光下,闪动着细细的光泽,男生表情隐忍,立在原处不动,乌黑的眉毛上尚且挂着没擦拭干净的水珠。
覃湫紧抿双唇,耳朵滚烫地又把面巾纸收回来,往边上站了站。等那个身材同样高大的男人和男生一同进了警务室,才慢慢抬起脸,张望了几眼。
后来的事,就完全出乎覃湫的意料了。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她蹲下来,慢慢摇动脚踏板总觉得车链子不太得劲儿。
就是这样的短暂停留,她看到来接男生的那个叔叔,转头变脸,一下失去了刚才面对警察时的客气,一巴掌落下,男生被打到直趔趄,覃湫怔住。
这场殴打,并没有止步于这一巴掌,男人的暴力狂风骤雨一样下来,最终,男生满嘴血捂着腹部被搡进一辆黑色轿车。看上去,远远比刚才打群架严重的多。
覃湫看的失语,脸上掠过难言的诧异和惊怯。
但男生上车前,又分明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说不出是无意还是什么。
两人对视的刹那,男生的眼是漠然而清晰的,他很狼狈,但他好像又无所谓,仿佛挨打是天经地义,没有抗拒,没有痛苦,像呼吸那样天经地义。
那个夏天里,后来,她时常想起这么一双眼睛。
最好的朋友沈安安会在爸妈出差的时候过来跟覃湫一起睡,沈安安趴在她耳朵那里,呼出热热的气,她说:“我妈给我买了胸罩,你知道吗?我不穿小背心了,就是大人穿的那种,你有胸罩没?”
覃湫的脸在黑暗里烫起来,她被沈安安抓着手,小心的,试探的,覆在一片柔软之上,她心口突突直跳。
沈安安又说:“我妈说了,女生发育到一定程度,就该穿了,你摸摸,是吧?我不是你,太平公主覃湫。”
说着说着,她捂嘴又是偷笑又是嘲笑,覃湫的脸更红了。
“我也摸摸你的,好吧?”沈安安跟她商量,说完,就偷偷摸了一把覃湫,然后“哎呀”一声,捂着嘴,眼睛瞪老大,“你啥时候也发育了啊?”
覃湫拉过外婆在乡下做的蚕丝被,遮住嘴巴,声音嗡嗡的:“我也不知道。”
沈安安就一直笑,因为是偷摸地笑,怕引起隔壁大人的注意,声音压的很低,像喘不动气的小母鸡。
沈安安很厉害的,泼辣的要命,天天把班里那群男生训的屁都不敢放,尤其是她同桌,叫张鹏的男生,她揪着人家耳朵让人家借数学作业给她抄,蛮横无理,就这样,沈安安上蹿下跳三年,中考居然也能超常发挥,和覃湫一起考上了最好的章中。
张鹏都没她考的好,真是奇怪,她天天抄人家作业,却比人家考的还好?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比如,沈安安七年级时就开始用卫生巾,覃湫生日比她还大几天,她马上读高中了,居然还没用过卫生巾这种东西。
不过,谢天谢地,在沈安安和她嘀嘀咕咕一起睡了几夜后,覃湫在马上开学的某个早晨,发现床单上一滩红。
沈安安立刻跟她科普,带她挑卫生巾,并且教她怎么使用,叮嘱别受凉别吃雪糕……婆婆妈妈,像个老妈子。
卫生间里是淡淡的初潮味道,以及少女泛滥的无名忧伤,有点难为情,像纹理细腻的玉石在掌心被辗转摩挲。
这个时候,本市开始下雨,一直下,外婆看着纸篓问覃湫是不是来初.潮了,覃湫莫名羞愧。
窗外雨滴落在枝叶上,日子像一枚生满绿锈的铜镜,潮气氤氲,和夏日前半段的骄阳成极致反差。
覃湫努力清洗着内裤上不小心沾染的血迹,她容易害羞,白色纯棉内裤上洗不干净的淡痕,就是此刻害羞的形状。
这个夏末,少女覃湫真正开启了漫长而混沌的青春期。
章中的开学季,总是很热闹。
大门口扯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换下了已经宣传一暑假的高考状元。
光荣栏那里挤满了新生家长,人头攒动,中年人的眼睛里闪着难得光芒,指着玻璃框后的一个个名字,清华啊,北大啊,复旦啊……家长们交口称赞,仿佛那是自家孩子三年后能触及到的美好未来。
外公也在那看,他身板硬朗,穿的干干净净,保持着一个退休老工人的体面。他被人碰挤着,但依旧往前伸着脖子,极力想看清光荣榜上的学子们。
“老头子,别老挤在这儿,看看孩子分哪个班了才是正经事儿。”外婆开始拉扯老伴。
高一没有重点班,全是普通班,按入学成绩依次排,排到头了,再从一班往后顺。
“小湫,看到自己在哪班了吗?”外婆在人群里找到覃湫,覃湫跟沈安安紧紧挨在一起,在那找自己姓名。
沈安安忽然尖叫一声,然后猛烈晃起覃湫的手臂:“二班!老天爷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我跟你都在二班!这也太哇塞了吧!”
覃湫弱不禁风,被她扯得站立不稳。
外婆闻言,一脸惊喜:“安安跟我们一个班啊?”
接下来,就是找宿舍,沈安安跑的贼快,嘴里喊着什么一定要抢个好位置。
高一女生宿舍楼在去食堂的路上,阳台上,已经飘满学姐们五颜六色的衣服。
沈安安往宿舍冲时,她妈妈和覃湫祖孙几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
靠门的最不好,人进进出出的,噪音大,冬天还冷。沈安安抢到靠近阳台的上下铺,把书包往上一甩,又一屁股坐在下铺,对着很快进来的其他家长笑眯眯说:“阿姨,这个上下铺有人了哦。”
沈安安很鸡贼,对面就是男生宿舍,她听说,男生宿舍会在熄灯后冲女生宿舍吹口哨,还有装.逼.弹吉他的,吼一嗓子情诗的……总之,章中的八卦让人心神荡漾,沈安安非常希望尽快享受到全新的高中生涯。
覃湫得到了一个下铺。
第一天混乱中夹杂着兴奋,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宿舍是八人间,女生们在家长的撺掇下大都矜持地简单介绍了下自己,报出姓名。
“这小姑娘皮肤真白,真漂亮。”有人夸起覃湫,宿舍里依旧飘着一股雨后的腥气,没了倾盆时刻的澎湃,但萦绕在鼻,让人觉得到处都潮湿的。
有人夸赞她,覃湫就只是抿唇无声笑笑。
这个季节,蚊子很毒,妈妈们帮女儿各自挂好蚊帐、铺好被褥,不忘笑吟吟交代:“好好跟同学相处,别闹矛盾啊!大家都是高中生了,长大了。”
外婆攥着覃湫的手,不断摩挲,柔声嘱咐着各种琐事,覃湫就一直不断轻轻点头。
“军训的事,一定记得跟老师说,不能逞强,知道吗?”外婆拍拍她的手,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
覃湫说:“我知道,不会忘的。”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喃喃了两句。
中午,两家人本来要在门口小餐馆吃饭,无奈人太多,沈安安的妈妈开车带着几人到远一点的地方吃了饭,再把两人送回来,基本就没家长什么事了。
等大人一走,沈安安雀跃欢呼,拉着覃湫在学校里东溜西逛,把环境熟悉了个遍。
晚自习时分,教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个个陌生的身影。
有人幸运地和原先的初中同学依旧同班,兴奋不已,有人则从底下小县城考进来,谁也不认识,试图搭讪。
沈安安扫了一圈,确定除了覃湫,谁也不是她熟人,悻悻地坐下,但又不死心地继续趴桌子偷摸往后扫射,看看班里有没有帅哥。
覃湫听女生们已经在聊暑假看的电视剧,嬉笑声不断,班里闹哄哄的,也不知道班主任人在哪里,大家废话都很多,正在尽情释放。
座位是随便坐的,沈安安更喜欢跟男生在一起玩儿,因此,进了教室就往后来,后面几乎清一色男生,覃湫垂着目光过来时,男生们非常明显地嘘了一声。
她也不说话,只是翻书,后面男生轻轻戳她背,覃湫便只侧过半边身子,这一下,男生瞧清楚了她长相。
“嗨,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崔晏洋。”男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沈安安转过了身,噗嗤就乐了,一脸的八卦表情。
覃湫脸微红:“我叫覃湫。”
“你名字很特别啊。”崔晏洋打开了话匣子,“是秋天的秋吗?”
“是三点水的湫。”
“那可太巧了,我的名字里也有三点水。”
沈安安在旁边听得直撇嘴:“林同学,你可真能扯,三点水的近乎都不放过,你五行缺水啊?”
崔晏洋接话接得倒认真:“怎么,同学你也缺水?”
“我不缺水,我妈说我缺心眼儿。”沈安安毫不顾忌地拿自己开涮,果然,后面男生们听到这句哄地一声,她就这么着跟人家很快聊的火热朝天。
最后,沈安安索性整个身子转向后边,她跟谁都是自来熟。
覃湫是那种一直都很腼腆的女孩子,她不爱说话,永远无法做到像沈安安这样游刃有余地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她喜欢暗中默默观察着大家,但双标的是,她不希望别人关注自己。
教室里依旧乱糟糟的,覃湫心里却很寂静。
她看沈安安跟男生聊得忘我,没打扰她,抽屉里放着一个买衣服给的塑料包装袋,奇怪的是,到了中学后,大家都不爱背书包,只喜欢拎一个塑料袋子,装些零散的学习用品。等到再过段时间,有人连塑料包装袋都用不到了。
覃湫摸出一小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放到牛仔裙的口袋里。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教室灯火通明,白亮亮的光下,坐满了叽叽喳喳的高一新生。每间教室都如此,热闹而无序。
覃湫没有沈安安的习惯,路过别班时,总要大胆地往里面乱瞄一气。她是刚到拐角处,准备下楼的那一刹,几乎和一个身影撞了满怀。
不是她的错,她走路并不急,是男生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大步上来,正好顶上。
覃湫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出“不好意思”四个字,她下意识抬头,瞳孔微微一震。
男生根本没有看她,匆匆道歉,错身而过。
是他,脸上没有血,整个人干干净净的。
覃湫忍不住缓缓回头,下巴抵在肩头,小心翼翼地去看那个身影到底是要往哪里去。
但说不清楚是三班的后门还是四班的前门,忽然闪出个身影,覃湫一僵,连忙把视线收回,慌乱中,她心虚地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满脸涨的通红。
等人走过,她快速瞥过去一眼,才发现男生已经没了踪影。
他是章中的吗?高一?跟上次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呢……上次以为他是个小混混来着,那种成绩很差,读职高,整天无所事事,谈恋爱,抽烟,打架……覃湫和同龄人一样,对职高的学生有一种刻板印象。
虽然再见到看起来不像小混混了,可也不像什么……好孩子?
覃湫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拧开水龙头,轻轻掬起一捧凉水,往脸上扑打。
她对他很好奇,是第一次对别人感到好奇。
这种好奇是非常细微的感觉,像薄薄的一层云雾,弥漫心田,但又没有强烈到会干扰正常生活,她回到教室后,不由自主地往后排男生那里瞄了一眼,非常快,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
“覃湫,是不是在看我?”崔晏洋从她进来就一直盯着她,忽然大喇喇开玩笑,覃湫蓦地窘迫,她摇摇头,敛着裙摆刚坐下,教室里进来个男人,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是班主任,姓许,微胖,看起来比较老相,然而他说自己才大学毕业两年,许老师很幽默:“我今年二十五,可能大家看着我像四十的,其实我是年轻人,没办法,我这个人长的一步到位,但我这种显老的长相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到四十还这个样子,信不信?等老师四十的时候,你们回来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教室里好一阵乱笑,覃湫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在心里算了下,老师四十时,也就是十五年后,哦,她三十岁了,三十岁……可真够老的啊,三十这个数字对于少女而言,遥远且苍老。
真不知道自己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覃湫心想,我不要像邻居李阿姨那样烫花头,也不要穿那种包臀裙,我还是要球鞋和牛仔裙。
接下来,是每个同学一分钟的自我介绍,覃湫上去时大家又嗡了一声,她皮肤雪白,眉毛乌黑,眼睛清澈干净,同学们立刻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眉眼如画。
她很害羞,瞳仁亮晶晶的,睫毛忽闪,目光不知道往哪里安放只好全程盯着沈安安。
许老师在旁边拿着花名册,上面,缀有他们的中考成绩,等覃湫两句话介绍完自己,许老师喊住她:“覃湫?能先担语文课代表吗?我看你这分最高。”
“许老师,覃湫初中三年都是语文课代表,她作文得过奖!选她!”沈安安在底下替她摇旗呐喊,这一下,覃湫耳朵根都烧起来,她匆忙答应老师,回到座位上,轻轻打了下沈安安。
这个晚上,老师先简单地搭了个草班子,选出各科课代表,然后,让男生们去领书,男生们熟起来很快,有说有笑,一齐走出了教室。
开学军训是传统,正式开始前,高一新生们穿着不怎么太合身的绿色军训服黑压压往操场上一站,阳光开始烫脸。
大家纷纷埋怨为什么不是这一周下雨,小声骚动后,又在班主任扫过来的目光下重新安静。
台上领导们按次序讲话,每个人都说什么下面我来说两句,然而大人们的两句,大家都清楚,最起码二十分钟起步。
等到所谓新生代表上台发言,底下已经很不耐烦。
毕竟,新生开学典礼两个多小时了,主席台不是露天的,但同学们在底下直晒已经有体弱的女生晕倒,被送去医务室。
“哎,这个代表又不知道讲多久,说好的一个小时就能结束呢?”
“晒死了,能不能快点啊,好烦听这种千篇一律的尊敬的领导,敬爱的老师。”
“大家好,在这个秋风送爽的金秋九月,我很荣幸能被选为新生代表……”有男生油嘴滑舌地接起话,气氛一变,大家又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但大家很快不笑了,精神稍稍振奋。
“是江图南唉,真的是他!”
“那个那个,第一名,就是他。”
“好帅呀,他是在一班吧?我们隔壁!”
覃湫在微微晕眩中咬牙抬眸,台上的男生,叫江图南,整个高一没有不认识这个名字的,很简单,他是入学第一名,分在高一一班。
她吃惊地看着男生。
他不是什么小混混,是中考全市第一名。
原来,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江渡擦了擦流到脖子里的汗。
江图南上台后,先对台上领导鞠了一躬,然后,走向话筒前,他把班主任事先审核过的稿子往兜里一塞,眉眼平静:
“同学们好,大家已经站两个多小时了,我长话短说。很高兴我们此刻站在章中这里,离最初的梦想又更近一步,希望我们大家都一样,在这里能够学习好,生活好,一如既往,不负青春,谢谢,我的发言完毕耽误大家时间了。”
男生说完,稍稍一鞠躬,转身下台。
整个操场寂静了一刹。
所有人都没想到,江图南作为新生代表,压根没用事先准备的发言稿,一分钟临场发挥,留下面面相觑的领导老师,还有懵然的同学们。
不知谁带头喊了句“好”,紧跟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覃湫就是在这样的掌声中身子一软,人晕了过去。
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开学典礼,章中新生第一名特立独行的发言,灼热的秋阳,躁动的情绪,晕倒的女生,构成了这届学子章中生涯的第一幅画面。
那天,晕倒的不只覃湫一个,站了快三小时,据说十二班一个男生都直接栽倒了,这种事,在老师嘴里无非是说现在的孩子身体素质差。
但敢绕开老师,抛弃准备好的发言稿,自作主张,临时改词,却独江图南一份。
这下,更没有人不认识他了。
至于他有没有挨老师的批评,无人知晓,不过按照高中生的逻辑,对于优等生来说,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老师根本不会追究。更何况,在章中高一新生眼里,江图南突然变成一个特别个性的符号,这个年纪,谁都想彰显自己的独一无二,而有人做出了大家不敢做的事,那他就是偶像。
更何况,江图南自带学霸光环。
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晴朗好天气,别说雨,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烈日当头,蝉鸣依旧,大家晒到脸上淌油,刘海都一缕一缕的,每天都得洗头。教官很凶,喜欢搞偷袭,忽然从后头踢你腿窝,就看你是不是真的绷直了站,很不幸,他踢十个,得有九个腿就跟着软一下,几乎站不稳。
被踢的先是一惊,转而心里偷骂教官。
每个人的脸都黑红黑红的,偌大的操场上,如果看见哪班已经开始在树荫下休息了,肯定羡慕到眼红。
覃湫一个人穿军训服坐边上,她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但坚持要留在操场不到解散不走。
“我去,热死了,我真怕自己猝死。”沈安安在休息时跑覃湫身边坐下,屁股刚着地,那边,崔晏洋抱着几瓶水过来,先给覃湫,又给了沈安安。
“这么大方啊。”沈安安把瓶盖一拧,往嘴里直灌。
“借花献佛,举手之劳。”崔晏洋下巴一抬,示意两人往南边看,那边,一个皮肤略黑,微微凸嘴,但眼睛很漂亮的女生在给大家发水。
是张倩。
沈安安记得,自我介绍时,这个名字一报出来,大家都笑,张倩子不高,牙齿特别白,她看大家笑不慌不忙也不恼,在黑板上,写了两个漂亮的粉板字,告诉大家:“是这个倩,请大家不要误会。”
她是二班的第一名,入学成绩仅次于江图南,她这么一写,再配上她自信明亮的笑容,大家立刻觉得是自己没文化了。
小许已经安排她做了学习委员。
但张倩此刻俨然班长的姿态,有条不紊地照顾着同学们。
沈安安啧啧两声:“水是她自费买的吗?”
“是啊,张倩大方,我们室友认识她,她家里条件不错,爸爸是当官的,妈妈是大学老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崔晏洋就没有不知道的事,老鼠洞的内幕他都摸的门儿清,说起八卦来,一脸的快活。
沈安安非常鄙视这种调调,她又撇嘴:“你一个大男人,真够三.八的,还势利眼,我说,你们男生还喜欢背后议论女生的家庭条件啊,关你们屁事啊,你们都想巴结人家张倩是不是?”
“咦,好端端的骂人干嘛,张倩就是条件好,你嫉妒是不是?”
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斗嘴,沈安安把崔晏洋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不气,还笑,沈安安更觉得气血翻涌,骂崔晏洋是个小见人。
刚认识两天的新同学而已,两人的友谊通过骂战突飞猛进。
覃湫一直安安静静地笑,她挪了点位置,怕沈安安追打崔晏洋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覃湫,感觉怎么样?你还行吧?”张倩走过来,语气关切,这是小许给她的任务。
覃湫不想被特殊对待,本来,典礼晕倒就够难为情的,班里已经有人偷喊她林黛玉,这个称呼让人不太开心,好像身体素质差些,就容易被人喊林黛玉,要是这样,林黛玉三个字也太廉价了点。
她把屁股下的报纸抽出,垫在旁边:“张倩,你要坐会儿吗?我没事。”
张倩微微一笑,又塞她一瓶水:“你要是不舒服,一定及时说,别见外。”女生有种成熟的活泼,这种感觉,不好拿捏,因为很难在一个高中生上这么和谐地兼顾着。
覃湫还想说点什么时,呼吸一滞,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男生帽子摘了,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腿。
他往这边来,不远处,是一双双张望的眼。
“你买的水?”江图南是在跟张倩说话,他人淡淡的,一开口,那个微微皱眉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不太好惹,“我拿一瓶?”
不是在跟她说话,覃湫敛着眼,目光颤巍巍地往下溜,她攥紧手里的水,一动不动,像被什么震住,只管盯着脚边的沙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很快,有点慌,可耳朵格外灵敏,她听见张倩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拿啊,跟我客气什么,多拿几瓶。”
“谢了。”江图南比个手势,他目光一垂,漫不经心瞥了瞥覃湫,再抬眸,对上沈安安那双跃跃欲试的眼,很显然,女生正在激动地酝酿跟他怎么搭讪。
花痴。
江图南有点反感地收回目光,转身走掉。
“啊,你跟江图南认识呀?”沈安安问张倩。
张倩一脸云淡风轻:“认识,原来初中同学,有时候我考第一,有时候他考第一,很不幸,中考没干过他。”
女生身为优等生的优越感,不经意流露,听得沈安安也只能望洋兴叹,“你们都好厉害啊!”
没来得及多打听江图南,口哨一响,沈安安只好拍拍覃湫:“烦死了,又开始了,我走了哈!”
覃湫只觉得胸口还在跳的难受,等人走远,她觉得身处安全之地,这才悄悄把目光放远,在一模一样的绿色人海中,找那个高高的身影。
隔这么远,没有人知道她的眼睛在寻找谁。
但她很逊,隔这么远,还真就找不到那个身影了,一班个头高的男生不只江图南一个。
说不清是胃,还是肚子,一阵阵不舒服,感觉越来越明显,覃湫抓起帽子,起身往厕所方向来。
真是糟糕,初潮来后极其不规律,这才十天,她身上又来了。覃湫手忙脚乱从厕所里跑出来,手都没洗。
一道身影堵住了她的去路。
“我们见过吧?”江图南的声音非常清晰地响起,覃湫怔住。
校园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在操场上军训,日光从枝叶间漏下光圈,印在男生脸上,她连他皮肤上的纹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覃湫觉得嘴都僵掉了,机械地点下头。
“别多嘴。”江图南就三个字。
这话听起来很难听,覃湫不禁攥了下长裤,一脸难堪:“什么?”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一下变得通红。
她是真没听懂这句威胁。
“同学,我们暑假警察局里见过,当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要是不蠢的话该听懂我说什么了。”江图南一开口自带戾气,完全跟覃湫认知中的第一名截然相反,甚至,和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少年也相去甚远。
她喉咙发堵,有点局促地低头,说:“我没多嘴传过你的事,我都不认识你。”
覃湫觉得江图南可能会揍她。
她其实很胆小,怕惹事,当然,也怕挨揍。
暑假那次意外,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
“不认识?”江图南不易察觉地笑一声,他的自负里,带着一股早熟的毒辣,“你知道我的名字。”
覃湫无法否认,只好轻轻点了下头。
江图南哪里像什么第一名,他这做派,活像不好好学习专门打架斗殴被请家长的校霸。
其实细究男生的长相,他有种初露端倪的英俊,带点书卷气,但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却又是紧绷尖锐的。
那双眼睛,夏天里偶尔记起的那双眼睛,就这么不带善意地盯着自己,覃湫一紧张,就想假装系鞋带。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去,嘴里含糊说:“你放心吧,我不爱讲别人的事。”
心几乎要缩成一枚小小的杏核了。
他的身影投在自己鞋子上,覃湫的手指时而在他的阴影之下,时而又伸至阳光里,明一阵,暗一阵,她猛然站起时,眼前却真真实实地黑了一阵。
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江图南的手臂。
男生条件反射般扶稳她,语气森冷:“怎么,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怎么着你。”
覃湫花了几秒钟时间,视线才重新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她脸色不是那么好,目光孱弱,有点呆滞地看了看江图南,对方眉头紧锁:“你有病?”
怎么听都像骂人的话。
覃湫很想解释自己不太舒服,她又来月经了,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但现在不是该不该说的问题,而是,胃里忽然往上窜出一股气流,直冲咽喉。
下一秒,她就吐在了江图南身上。
覃湫的脑袋轰一声炸开,这回,她觉得江图南铁定要揍人了。
果然,江图南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冷着脸,直接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
“同学,麻烦洗干净还我。”
男生把酸轰轰的衣服塞覃湫怀里,覃湫几乎要哭了,她连江图南的眼睛都不敢看,窘迫至极,大脑全靠惯性指挥嘴巴:
“真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
“道歉没用,你记得把我衣服洗了。”江图南对虚头巴脑的嘴上言辞毫无兴致,他看她两眼,手一指,“医务室在那个方向。”
完全没有要送她过去的意思,男生说完,往校外大操场的方向走去。
鸣蝉阵阵,吵的人耳朵都要聋了,覃湫抱着男生被弄脏的衣服,原地僵了片刻。
也就几分钟,张倩一路张望着过来。
覃湫看到她,人更窘迫了,关键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件男生的衣服,味道不是那么令人愉快,在张倩靠近时,覃湫自动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有时候,别人盛情难却,覃湫面对张倩这种女生时显得格外被动,她不想解释自己的难堪,但又不得不解释一点点。
去医务室,买卫生巾,以及被送回寝室,一套流程下来,覃湫说了很多次谢谢。张倩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笑吟吟的:
“都是同班同学,你怎么老这么客气?”
她那动作,跟和自己小妹妹说话一样。
本来,覃湫是不喜欢别人坐自己床边的,她也绝不会随便坐人家的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但张倩顶着明晃晃的日头,跑来跑去,脸晒的更红了。覃湫在请她坐时,不动声色撤掉了床沿上的一块黄色旧浴巾。
那天铺上去时,她有点心虚地故意跟沈安安说:“洗床单很麻烦,铺点东西这样就不用那么频繁洗床单了。”旁边,室友们都在各自整理内务,其实谁也没留意覃湫在说什么。
可是,沈安安跟她一点默契都没有,就那么缺心眼地一扬嗓门:“你是不是怕别人坐你床啊?”
覃湫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红着脸,更加心虚地连连否认。
不过,歪打正着,有人竟然半真半假地就势说,自己其实也不爱别人坐自己的床,夸覃湫这个方法好,可以借鉴。
覃湫羡慕别人可以这么容易地把真实想法吐露,一点不尬,而且借势借的自然了无痕迹,这是覃湫永远学不会的。
她此刻怕张倩想太多,毕竟,对方非常热心地刚帮过她。
张倩仿佛压根没看到这一幕,她很自然地坐下,找了个话题:“哎?覃湫,我看你中考时语文几乎满分啊,你语文成绩一直都很棒吧,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做个小课题研究?”
覃湫的初中,在市里属于中等水平,每一年,统招加定向会向章中输送大概七八十名学生。定向生是给每个初中学校的指标,比统招生低个二三十分,覃湫轻微偏科,和沈安安两人走的都是定向生,算是幸运。因此,在学霸云集的章中,没什么竞争力可言。
单单一门语文成绩优异,说明不了什么。
张倩却是市里最好的初中考进来的,她的语文成绩,其实只比覃湫少了两分而已。
两人聊了那么一会儿,张倩思路非常敏捷,她语速很快。
不过,覃湫清楚自己和头部初中优等生的差距,张倩语文成绩也很好,她所有科目都很好,和覃湫这种只是擅长学语文喜欢学语文而获得的好成绩完全不是一回事。
“哎呀,你看我,光跟你聊天了,回头教官别以为我偷懒,我先走了,回头继续。”张倩突然轻拍脑门,冲覃湫一笑。
很快,寝室只剩覃湫一个人,她歪在被子上打盹,忽然一个激灵,赶忙把那件脏外套用点热水泡了,并且,偷偷推到床底下。
不到半分钟,覃湫又爬起来把脸盆拉出来。
女生强撑着不适,到水房洗衣服。外套浸了水挺重,她长这么大也就是洗个内衣袜子之类,没搓几下,就觉得直不起腰。
不但如此,覃湫牢记沈安安的经期嘱咐,每漂洗一次,加一点热水,最后,半个小时下来,女生脸色惨白,一额头的虚汗。
最终,覃湫像贼一样把这件衣服晾在了寝室楼附近小花园里的忍冬丛上。
下午,覃湫没有再去操场,而是等到四点钟穿着短袖,下面一条军训裤子,假装洗的是自己上衣强自镇定地把衣服收起,装进塑料包装袋里,又放在了忍冬丛下。
幸亏校园里没什么人,高二高三都在上课,而高一,在操场上,覃湫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怎么还给江图南是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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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湫一点都不想被人议论什么,她知道,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衣服给江图南,那大家一定会传点什么。这种事情,她初中就了解,同学们最爱起哄,最爱传所谓绯闻,谁喜欢谁,谁偷偷谈恋爱了。
她没让沈安安知道这件事,因为沈安安是个行走的大喇叭。
军训期间不正式上课,但有晚自习。
很多人在暑假就已经学了高中内容,覃湫也不例外,她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高中的数学好像猛地一下特别难,完全跟初中两个世界,简直天外飞仙。
章中就是章中,也就放纵了新生报道当天一个晚上,军训开始后,大家便都呈现出头部高中的自觉性,晚自习课上,没有老师在场,也是一片安静。
晚风顺着窗口,轻轻地吹,覃湫时不时从茫然无解的数学题中抬眸,她靠窗,可以从外面走廊大开的窗户那看到墨蓝的天色,还有黑黢黢的树影。
而身边,沈安安一面偷吃零食,一面用油油的手指头翻着一本少女杂志,她一点都不慌,打定主意军训结束后再好好学习。
窗外有个身影走过,覃湫愣了愣。
一眼就认出了是江图南。
覃湫快速从抽屉里拿出卫生巾,让沈安安起开一下,同桌一脸的了然,往前一倾,紧贴课桌,覃湫蹭着沈安安的后背出来了。
本来想张口,可实在怕从三班或者四班突然走出个人,覃湫快步跟上,江图南的背影很高,腿很长,走起路来很快,如果覃湫没有判断错,那他应该是往厕所方向去的。
“哎!”她在走出教学楼时,突然喊他,喊完,有点难堪,又莫名有些开心。
江图南根本没回头,仿佛聋了一样。
“江图南。”覃湫只好念出那个名字,声音很轻,像怕是惊动别人。
男生止步,转身。
他站在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之外,光线偏暗,像是启动了什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小机关。
覃湫抱着本书在胸前,她太害羞了,以至于需要手里必须要有点什么东西,来做个倚靠,尽管这样,书本上还是黏住了一声又一声急剧的心跳。
江图南比她坦荡淡然多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因为被她看见过自己最难堪一幕而感到尴尬或者不自然。
“给你。”覃湫觉得呼吸都跟着静止了,当她靠近他时,把准备好的纸条递给他。
脑子里说的是,快点接吧,快点接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江图南先是皱眉,随即,见怪不怪地一笑,他根本没动,反手一推:“你需要还我洗干净了的衣服,不是表白的小纸条。”
覃湫一愣,僵僵地看着他,脑子里轰轰直响:“不是的,我没跟你表白。”
江图南瞥她一眼,“哦”了声,脸不红,心不跳,他并不觉自己自恋,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误会感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窘迫。
这一声“哦”,包含着习惯性的心不在焉,以及,对他人的无限漠然。
所有的情绪,最终变作收拢更紧的手臂,覃湫抱着书,面红耳赤地往厕所方向先走一步。
纸条上,字迹俊秀,连带着一幅看起来很糟糕但又用力过猛的路线示意图。
江图南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有薄薄的嘲弄,潦草扫过,上前两步弯腰捡起女生书本中掉落的东西。
粉红色包装的卫生巾。
他观察几秒,等明白是什么东西,男生脸上才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江图南随手放到了走廊窗台上,如果女生不傻,一定会回来找的。
他去了女生宿舍楼,在那附近,准确无误地从忍冬丛下找到了一个袋子,衣服叠的整齐,打开的瞬间,是浓郁的洗衣粉味道。
等送回宿舍,江图南才发现衣服上清晰感人的洗衣粉印子,没漂洗干净,一道道的白,看起来很像汗渍风干的样子。
他又笑了。
自己拿着盆,到水房稀里哗啦漂了几遍。
军训也就一周的事情,不长,但这个秋天不太妙,不知道从哪一位开始,得了红眼病,病菌跑的非常快,等到军训第四天时,班里已经二十个红眼病了。
小许跟大家强调注意事项,大家最期盼的军训不要训了却没鬼影儿,只好互相在那抠对方眼皮,上眼药水。
覃湫没得,沈安安也没得,但两人前面的女生得了,让人忐忑。
“课代表,”前面陈慧明转脸对覃湫笑嘻嘻的,她不喊名字,老喊她课代表,一边拿起覃湫的笔袋,一边揉自己眼睛再抹上去,“你抵抗力很奇怪啊,不能军训,但却不得红眼病,我们都以为你身体很差肯定会得呢!我要传染给你,这样大家就都一样了。”
陈慧明说的半真半假,一直笑,笑的一副她只是恶作剧的模样。覃湫心里很急,但不好意思说,只能僵硬地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意,眼睁睁看着笔袋被陈慧明故意摸了个遍。
等到她摸完,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覃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怎么新同学这个样子呢?她也只是暗暗失望了一会儿。
窗外有初秋的晚风流动,好像在开口叹息。
覃湫终于在陈慧明的努力下,害了眼病,眼屎很多,总想流眼泪,她被沈安安按在床上点眼药水,沈安安不怕被传染,一天三次地给她点。
而且,转头把陈慧明骂了一顿,沈安安是来真的,说陈慧明个头不高心眼怪多,陈慧明就哭。
“你哭个屁呀,你自己得红眼病就想着传染别人,损不损呐!”沈安安在那直翻白眼。
覃湫小心地拽沈安安的衣角,让她别吵了,沈安安一脸不屑,说陈慧明你要是再敢搞事情,信不信我把你褥子扔对面男生宿舍楼去?
围观群众又轰的一声笑了,男生起哄:“沈安安,说到做到啊,一定得扔,不扔不是中国人。”
只有张倩在认真调解。
班里乱哄哄的,声音特别大,吵到了隔壁一班,他们的临时代理班长过来从后门那敲了敲窗户,说:“嗨,小点声儿,你们不学习有人要学习。”
虽然是平行班,但大家默认一班成绩最好,被人这么一提醒,后面男生有点不服气:“现在又没上课,还不许人说话了?”
那个班长便流露出“你们二班就这素质”的表情,耸耸肩,撤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被一班这么赤裸裸的鄙视,大家逆反心上来,反正还在军训,没上新课,男生们开始故意咣咣敲桌子,大声唱军训的歌。
很快,一张大家都认识的脸出现在了后窗。
“你们班真的很吵,麻烦注意下。”江图南恰巧站在覃湫所在的窗口,冷淡发话,他那个微微不耐烦的样子,落在所有人眼里,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教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覃湫的心里陡然而起一股密密麻麻的情绪,她形容不准,心跳又失去控制。
鼻子里忽然涌出一股温暖液体,缓缓而下,覃湫每到秋燥都容易淌鼻血。
她熟悉这种感觉,只得仰头,胡乱去摸抽屉里的纸。
江图南看见的,是女生素白的一张脸上点缀着一串红,青春期就是这么莫测,这么诡异,他脑子里立刻想起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的私人用品。
覃湫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脸上,是江图南,乍然间,她脑袋轰鸣,只想快点逃离此时此刻,因此,抓住一袋面巾纸,几乎是本能般地冲出了教室。
走廊光洁,连一片纸屑都没有,血每滴下一次,就砸出一朵小小的红花,江图南看着覃湫从眼前跑过。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大家都知道,覃湫是有人罩着的,就是她张牙舞爪的好朋友沈安安。
沈安安战斗力爆棚,莫说同龄人,她小学三年级就能跟妇女骂架,而且最后成功把对方气哭。
大家是来考大学的没错,也更关心学习,但学习之外,总需要点什么来点缀调剂,比如看看热闹。
今天这场热闹,陈慧明完全不是沈安安的对手,她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几个回合,只剩哭,大家对双方都不够了解也谈不上对谁有偏见,但依旧觉得可惜,那种当看客不过瘾的可惜。
陈慧明哭哭啼啼,不再跟两人说话。
军训结束的时候,覃湫的红眼病逐渐好转。她在任何场所都很小心,而且相信所谓对视几眼就会传染人的鬼话,所以,她跟沈安安说话时,都盯着地面。
小许重新给大家按高矮次序排了位置,两周一次平移。
周末的时候,覃湫回了一次家。
先冲个澡,外婆做饭时,她在自己卧室里写日记。
日记是什么呢?是补白青春期寂寞的东西,记着日常里的琐碎,记着不一样的风景,或者,承载一些不为人知隐蔽的念想。
覃湫的作文很好,不是非常有文采的好,而是特别质朴的那种,所谓大巧若拙。无论写什么,都有种大地敦厚温柔之感。
她的日记乍看也比较流水账,春风怎么吹,秋雾怎么弥漫,操场上的阳光如何晒得头皮滚烫,树林下的沙堆却是温的……还有还有,有个男生成绩特别好,眉毛黑黑的,个子高高的,衣服穿x号,看人总是居高临下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可是,他并没有要和我相处。
每写一行,覃湫就抬起头盯着窗外的桂花树发几秒怔,桂花树香的发腻,她打个激灵,继续埋头写。
吃饭的时候,外婆过来喊她。
外公拎着小马扎也进了家门,老两口都退休了,外婆热衷于拿着布口袋起早去菜市场转悠,外公则喜欢跟老头下棋,覃湫一回来,外婆就会烧一桌子的菜。
有荤有素,颜色搭配鲜艳。
“眼睛好了吧?小湫?”外婆给她盛大骨头汤。
外公早把覃湫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说:“我看孩子差不多了。”
覃湫属于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她说起军训趣事,学班主任说话的语气,学教官的严厉,把外婆逗的直笑。
只有覃湫回来时,家才更有家的样子,热闹的,有说有笑的,连陈旧的家具都跟着焕然一新。
饭吃差不多,外婆下意识往桌子上的日历瞄了一眼,覃湫知道这意味什么,中秋节是哪天,她早留意过了。
那个人,一年之中回来两次,中秋和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也是她必须呆表姨家的日子。
覃湫很多年没和外公外婆一起过中秋了。
显然,今年也不例外。
两个老人默默对视一眼,外婆满脸愧疚地开口:“小湫,今年中秋还跟以前一样,行吧?”
有什么行不行的呢?覃湫照例黯淡了瞬间,她笑笑:“行,学校放假我约沈安安去书店。”
外婆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情绪万般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辞形容。
覃湫只知道那个人是妈妈,妈妈回家,她就必须走,否则,妈妈永远都不会回来。
有一年,她实在是好奇,也实在是渴望,她觉得妈妈应该会喜欢自己,她从不闯祸,爱学习,爱劳动,像头温顺的小羊羔。沈安安跟人骂架打男生,被人找上家门,她妈妈都偏向她。覃湫觉得妈妈要是多了解了解她,一定会喜欢她。她就在这种心理下,又偷偷回来,还没瞧清楚什么,被外婆发现,老人大惊失色地把她往表姨家方向赶。
覃湫觉得太委屈了,忍着泪,频频回头,只能看见外婆不断起落的手势:快走。
她哭了一路,到表姨家门口时把眼泪擦干净才进去。
就算是这样,覃湫也没问过大人包括表姨一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如果一件事别人想说,不用问就会告诉你,如果不想说,问了也不会说,何必为难别人呢?这个别人如果是家人,更不能为难了。
像是补偿,外婆又照例多给她零花钱,覃湫不爱乱花钱,但这次,她准备花掉。章中竞争残酷,覃湫进校是中等水平,没什么存在感,老师们眼里只有两个事,清北和一本率,覃湫非常担心自己最终只能读一个普通大学。
她没什么好方法,搞题海战术,多做卷子好像是唯一的出路,反正她不怕吃苦。
但在章中一本达线率非常高,除非是倒数,覃湫每每焦虑时想到这又会轻松点。
外婆收拾碗筷时,她听见两个老人在厨房悄声说着什么,覃湫没凑上去,她默默回到卧室,打开日记本,弯弯的月亮就在窗户外面,清透透的,有点像苍白的人面。
覃湫觉得日记应该收个尾,但最终,只写了个“他”,光秃秃的,连名字都没有。
一字一段,一个句号。
军训完了最讨厌的就是写心得,这种感觉,完全跟小学春游回来写作文一样令人心梗。
作文本还没发,大家甚至都吝啬交个日记本上去,唯恐语文老师直接给当垃圾卖了,得不偿失,索性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千篇一律地鬼扯。
所以,收上来的一沓纸参差不齐,挺寒碜。覃湫按大小次序整理好,沈安安一边抱怨,一边帮她忙,说覃湫这个人就是喜欢做这种默默无闻又麻烦地要死的好事。
“我是语文课代表,有义务把同学们的作业收拾整齐给老师。”覃湫微笑时会露一排细细的小米牙,眼睛也弯弯的。
沈安安一副老道口吻:“我怀疑,语文老师压根不看,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任务,你这是多此一举。”
覃湫轻声说:“我做我该做的,不觉得多此一举。”
“死脑筋。”沈安安嬉皮笑脸地点了下她的额头。
送作文时,照例从一班门口过,走廊那,江图南正在给张倩讲题,一手插着裤兜,一手在张倩的资料上指点江山,他这个人做什么都显得很随性,覃湫看见他时,心里跟着微微一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紧张。
三分归元气。
覃湫不知道怎么就往《风云雄霸天下》上想去了,那是她跟沈安安童年时的最爱。
江图南就很步惊云的感觉……覃湫在短短的几秒里,脑子里已经出演了一部可歌可泣的电视剧。
谁都没看见她,可她脸红了,余光小心翼翼地快速瞥着那两个标准的优等生,像怀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人一走神,就容易出糗,覃湫浑身的注意力都在走廊边上那两个人身上,被从后门跑出的男生撞了一下,作文纸便跟着散满地。
“对不起,真对不起啊!”伴随着男生的道歉,张倩循声看过来,她把资料一夹,跑过来帮覃湫捡拾作文。
覃湫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手忙脚乱一阵忙活,身子僵硬,四肢都跟着不协调,好像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某人无所不在的目光包围之下,而事实是,江图南只淡淡瞥过来一眼,认出覃湫,并没什么兴趣,他扭过头,看向窗外。
秋风乍起,吹得枝头半黄不绿的叶子摇摇欲坠。
江图南出了片刻的神。
留一个背影给已经投望过来的覃湫,他和她,连一眼的对视都没有,他也没有帮忙,显然,江图南做事相当自我,开学典礼上的发言并不是他有多热心体谅同学们被太阳晒,纯粹是觉得校领导的讲话无聊,他也深知老师随后的批评并不会太严重,无他,他是这个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只要不是做出太离谱违反纪律的事,没人会真的追究他怎么样。他纯粹时很纯粹,但又很懂世故。
覃湫眼睛微酸,她小声地跟张倩说谢谢,随后,沉默地收回目光,几乎是小跑着下楼。
风很大,瞬间把头发吹乱,却吹不走那股深深的怅然。
她在他隔壁班级,没有什么交集。
覃湫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再吐他一身,这样的话,她可以再还一次衣服。
这样也不太好,少女紧紧搂住作文纸仿佛搂住了青春期所有的心事。
回来的路上,走廊无人,覃湫怔怔看了眼江图南曾站过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心也跟着茫然空空的。
座位上,沈安安两眼亮的跟灯泡似的,闪闪发光,不等覃湫坐下,迫不及待把她拽过来,认真说:“江图南对我笑了,一班江图南你知道吧,他喜欢我。”
沈安安就是这么自信,自信得可爱。
覃湫觉得心跳都跟着停了一秒,她强作镇定,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把声线都顶的和平时不一样。
但她还是努力表现地若无其事,佯装回想,说:“开学典礼那个发言的吗?”
“对,我刚去厕所,你猜怎么着,江图南正好从那边男厕所出来,问我借纸,说里面有个同学忘记带纸了,”沈安安忽然夸张地捂着脸,摇头晃脑,“哎呀,好害羞,你说男生在厕所门口跟你借纸,多不好意思,但江图南好帅哦,他借纸都那么帅,我脑袋嗡嗡的当然借给他了,然后,”她把覃湫的胳膊猛地一掐,眼睛瞪好大,“他就对我笑了,哇,江图南笑起来真是我的小心脏,我不行了,覃湫,快,速效救心丸!”
沈安安表演的非常夸张。
覃湫被她拽的乱晃,心神一闪:他没有对我笑过。
可是,江图南笑起来什么样子?
覃湫想着,微微垂下目光,脸却被沈安安扳正,她笑嘻嘻说:“好同桌,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追江图南,他一定对我有感觉。”
有的女生总是很自信,比如张倩,因为她有傲人的成绩。再比如沈安安,她从小咋咋呼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覃湫在乱如杂草的心跳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追他?”
沈安安对覃湫神秘眨眼:“覃湫,你帮我写情书吧,你写好我再抄一遍,这样,你不是存钱准备买中华书局那套《古典诗词名家》吗?一共三十一本,我送你十本怎么样?够朋友吧?”
江图南住在一栋很大的别墅里。
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保安,闲人勿进,但小区入住率比较低,一是位置稍微偏远了,二是价格不菲。东边临河,有人喜欢在沿岸一坐半天钓鱼,坐地铁凌晨就过来抢位置。结果,有一年,早起的钓鱼人士在河里发现了女尸,泡到变形,可把大家恶心坏了,人一下少很多。
江图南家里那栋房子,恰巧在东边,一推窗,就能瞧见葳蕤的植被疯狂张扬着一丛丛绿,生命力旺盛到可怕。闹出女尸案时,人心惶惶,那年江图南上初一,一个人住别墅里,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开学的第三周,要放中秋假。
江图南叫来钟点工阿姨,打扫房间,他一个人过中秋。
可江振东打来电话,让他过来吃顿饭。
江图南面无表情在电话里答应下来。
其实,那天还没到中秋,江振东是提前叫的他。
到另外一个城区,打车要二十分钟。
后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二十八岁,跟了江振东十年,是他第几个女人江图南不太清楚,但勉强算目前的归宿。毕竟,他们有个儿子,八岁,吃的滚圆,脾气极臭,成绩极差,三天两头被老师找,一年在私立小学几万块,钱砸的不少,只可惜江振东最后生了个蠢货。
江图南实在不想对一个小朋友这么恶毒,但当门一开,那个小胖子趾高气扬地质问他来他家是要饭的吗时,强烈的羞耻感,对一个骄傲的少年来说宛如刮骨。
他简直想踢飞这个死小孩。
后妈有种很节省的热情,喊他“图南”,并轻描淡写地责备了小胖子两句。
“我什么都知道,你来要钱的,你就是个要饭的,爸爸不给你钱你就只能当乞丐了。”小胖子不忘蹿上沙发,恶狠狠地对他竖中指。
这种坏毛病,都不知道哪儿学来的。
江图南冷冷看他一眼。
这个时候,江振东的车缓缓驶进院子,后妈连忙喊了声“宝贝”,一个眼神过来,小胖子迅速弹开,飞奔门口,大叫“爸爸”。
江图南不得不起身,他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眼前女人的笑,孩子的笑,递过来的公文包,被风吹动的裙角,以及男人一把抱起的动作,所有的声音、表情、甚至是花园那边飘来的清淡香气,都好似一道屏障,彻底隔开了他和另一个世界。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孤独或者寂寞,更像一种漠然,男生就这么毫无感情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在江振东走过来时,喊了声“爸”。
江振东身材修长,保养的极佳,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打起他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总有一天会老去,男生很冷酷地想到。
江图南和几个人吃了一顿貌合神离的饭,饭桌上,江振东问了他几句学习情况,刚过去的物理小测,江图南第一名。
这个第一名,对于江振东来说,唯一意义是生意酒局上别人偶尔提及可以收获几句客套赞美。无论他有多厌弃江图南,但可恨的是,江图南太像他妈妈,智商高,学习是手到擒来的事。
而小胖子的不争气,让第一名这种事都变成刺,扎在心头。
“我听说,你们开学典礼上学校让你发言,你在那胡言乱语,让领导和老师下不来台,有这回事吗?”江振东慢条斯理开口。
他很爱干净,也很讲究,皮鞋一年四季锃亮不染尘埃般,所有的正装熨帖得不带一分痕纹,江振东的人设就是事业有成的精英中年男人。
江图南不知道别人了解这个男人几分虚伪,他知道所有。
越是平静的开场白,越是暗示着后续的狂风骤雨。
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回答江振东:“稿子太长了,同学们已经晒很久,我不想被人私下里骂。”
“看来,你觉得自己很有理。”
江图南没说话。
“要不是你老子有本事,人家看我几分薄面,你觉得你能这么嚣张?”江振东冷笑看他,目光迎面而下,像一根根毒针刺进毛孔中。
江图南这才明白今天是鸿门宴,江振东找个机会发难,有意思吗?跟亲儿子一定要做仇人?江图南已经不想去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此刻不能顶嘴,他必须隐忍,克制,他还花着江振东的钱,住着江振东的房子。
仅仅是思考了几秒,江振东已经把他不说话当作沉默的示威,他拿起酒杯,江图南便被泼了一脸的红酒。
“说话,老子问你话,你不说话是个什么态度?”江振东忽然厉色满脸。
江图南胸膛微微起伏,任由酒液顺着脸往脖子中蜿蜒淌去,颜色发红,和血很像。
旁边,后妈和小胖子很安静地看着这对父子剑拔弩张,小胖子很有眼色,江振东训江图南时,他嘴巴闭很紧,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
江图南就这么看着江振东,他还是没吭声,那眼神,像不甘屈辱的乳虎,仿佛刹那之间,就可以露出还不够锋锐的獠牙,扑向对方。
“你那什么眼神?我告诉你,你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你妈忙着在美国跟洋鬼子睡觉呢。”
江振东提及前妻,言辞露骨,完全不顾及江图南还是个未成年人,“她要是愿意管你,当初就会争取你的抚养权,可她不要你,老子养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钱,怎么,说你两句不高兴了?”江振东厉声质问。
“没有,爸教育的对。”江图南敛了敛眼睛。
“我警告你,在学校少给我惹事,我要是再接到什么地方需要家长去一趟的电话,我打断你的腿。”江振东掷地有声,保持着他的绝对权威。
饭桌上静了几秒。
后妈这个时候才微微笑着劝江振东不要生气,旁边,小胖子跟着撒娇,往江振东碗里夹菜。
这顿饭注定吃的味同嚼蜡,再后来,江振东跟后妈聊房子聊股票,他很会挣钱,也以此为傲。江图南不得不承认,在物质上,江振东没亏欠他,他的吃穿用度,远在同学们平均水平之上,所以,才会被职高的小混混盯上。
但这一切,是有代价的。
江图南一度以为只要念书成绩好,江振东就不会打他。他错了,江振东对他,永远有无明业火。
中秋这天,街上人很多,五花八门的打折活动吸引了不少人。
覃湫一大早就去市立图书馆占位,带着资料,她的计划表非常清晰,上午做数学试卷,下午做英语试卷,多出来的时间看心爱的杂志。
她来的早,图书馆人不多。秋老虎还挺威猛,空调凉凉的,覃湫把书包放进储物柜,又去接了热水,回来找位子时,人一顿,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毫无预兆地闯进眼中。
江图南同样来的早,独自靠窗,透窗而来的光勾勒出少年俊朗的线条,是温柔的金色。这一幕,像某些反覆的细节。
覃湫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默默看他几秒,随后,选了一个抬头正好能看见少年却又同时可以隐藏于人海不被注意到的位置。
不能在家过中秋的怅然,立刻不觉消散。
遇见江图南,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一天。
快乐的情绪很强烈地冲击着胸口,可窃喜中,又带着一丝难言的羞耻感。
但覃湫怕江图南看到自己,她蹑手蹑脚,特意绕了一圈,来到书架前找《书城》杂志。
确认了几遍,覃湫才相信,图书馆已经没有最新的《书城》杂志了。中考前几个月,覃湫把一切课外书杂志什么的戒掉。中考过后,被沈安安的妈妈带出去旅行,加上暑假学习高中内容,仔细算,她得有快一年没看过《书城》。
覃湫对着书架发呆,抽出12月号,书架空出一条细微的缝,猝不及防的,就这么对上了那边的一双眼:江图南也在找杂志。
图书馆很安静,但覃湫的心里一阵惊涛拍岸。
女生的眼睛又黑又亮,慌乱中,竟像魔怔了,忘记回避,一眨不眨看着江图南。
江图南在学校永远是中心所在,每周一升旗,他作为旗手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看向他。
只有此刻,覃湫清楚地意识到江图南是她一个人的。在这逼仄空间,只有她看到了江图南,没有旁人。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
江图南以为偶遇的女生,是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她就这么默默瞧着自己。
“有事吗?”男生声音压的很低,询问说。
覃湫猛地回神,脸刷的红了,江图南第一次见别人生理反应这么大,一张脸,本来是白的,霎时间,烧的漫山遍野。
“那个,你知道《书城》杂志为什么只到零五年的吗?”情急之下,她抓住个问题慌不择路问道。
覃湫压根没抱希望他会知道,只是太尴尬了,随便一个问题能救场就可以。
“停刊了。”江图南淡淡告诉她。
一时间,错愕、失望交织着出现在女生眼眸间,江图南看看她,说:“纸媒衰落是必然,当然,杂志改变下策略说不定半年后真还能复刊。”
纸媒衰落……可学校门口报刊亭永远挤满了买少女杂志的学生,怎么会呢?这些是覃湫这个年纪很少去思考的,她甚至对男生的说辞感到陌生。
江图南无疑流露出他早熟的一面,覃湫那个情态,在他看来是非常幼稚的,显然,女生对他的话没怎么消化。
“你怎么知道它停刊了?”覃湫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她心跳很快,很怕和江图南说话,但不说点什么的话,太可惜了,可惜到让人心有不甘。
江图南看她一副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忽然笑了笑:“我有时会翻着看看。”
他直接走到覃湫这边来,靠近她,男生身上有一股干燥的兰花香,气息袭来,覃湫的心像旧杂志被风吹的拆拆作响,男生的手臂从她头顶过去,抽出12月号,打开后,让她看主编寄语。
覃湫太紧张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明明全是字,但眼前却是大片的空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节哀。”江图南偶尔会有点冷幽默,前句伤感,末尾两字搞笑,冷不丁讲出来,没有一点刻意的痕迹。
覃湫猛地抬起头看他。
她忍不住抱住杂志挡了半张脸,嘴角轻轻一弯。
江图南不以为然:“你们女生都这么做作的啊,想笑就笑,还要用书遮挡?”
覃湫的笑慢慢僵硬,她放下杂志,露出通红的一张脸,没说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害羞。”江图南看着她涨红的脸,十分无奈,“我先过去了。”
等人走后,覃湫才轻轻“嗯”了声。
这时,她才重新找回正常的视觉,发现卷首语通知了停刊半年的事。
她轻吁口气,把这本最后的也是最新的一期,带回座位。
偶尔抬首,能看到江图南专注的脸庞,阳光倾斜,早从他身上移过,但整个世界依旧是他侧颜的角度。
不知道是哪一次再抬头,那个位置空了,一瞬间,覃湫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狠狠空了一下,她四处看看,很多位子都已经空了。
市立图书馆附近有家肯德基店,覃湫很少吃,捏着钱进来时,柜台前站着个老外,皮肤白白的,又红红的,下巴的胡子枝枝蔓蔓,正在跟服务员比划什么。
显然,服务员不懂英文,老外也不懂汉语。
覃湫立刻想起暑假跟沈安安一起出去旅行,也遇见了外国人,沈安安她妈怂恿两人上,推着两个姑娘跟人家用英语搭讪。
结果当然不怎么样,连沈安安都躲,覃湫更不敢上前开口。
柜台前,老外还在努力跟服务员沟通,覃湫看了两眼,犹豫着是不是换家吃。她真怕服务员看到自己,毕竟,自己穿着章中校服,大家默认读章中的都是学霸,如果喊她帮忙就糟了,她张不开这个嘴。
服务员真往她这看了一眼。
覃湫转身就走,走的又心虚又心急,“砰”一声,人狠狠撞玻璃门上了。剧痛中夹杂着一丝眩晕,眩晕中又夹杂着无尽的窘迫。
女生立刻蹲到了地上,捂着脑袋。
严格说,是外面有人推门,她恰巧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有身影似乎落到了眼前,带着干燥的兰花香。
覃湫脑袋嗡嗡的,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疼的眼泪直打转,头上起了个包。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江图南把她慢慢扶起来,又弯腰捡起她的书包,找了个位子。
他其实是有些惊讶的,中秋节,这个女生居然一个人来吃肯德基。
问服务员要了些冰块,江图南递给她:“你自己行吗?坐一会儿吧,如果还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覃湫敷着冰块,不吭声,真是太丢脸了,但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江图南,中秋节真是个美好的节日。
等她悄悄抬眼时,发现江图南已经去前台点餐了,他非常自然地用英语跟那个需要帮忙的外国人交流,并且帮了这个忙。
“好些了吗?”江图南折回来,把一堆东西一样一样推到了她眼前,“我不知道你们女生爱吃什么,随便点的,这顿我请你。”
江图南花钱大手大脚,没什么规划,也从来不懂什么叫勤俭节约。
男生倾了下身,没什么顾忌地拨开覃湫碍事的手,审视说:“应该问题不大,还疼吗?”
这人……怎么这么随便啊,覃湫窘的动也不动,不敢喘气。
“我带钱了。”她掏出一卷纸币,想给江图南,江图南却摇摇头,“当我给你赔礼了,吃吧。”
男生端起他的那一份,另找了位置,掏出笔记本,一边吃一边捯饬,覃湫看到了笔记本的标志,苹果的。
那时候,大部分高中生都还没能拥有一部手机,偶尔有带小灵通的,会被班主任没收。
江图南坐姿豪放,一条长腿弯搭在另一膝头,半边身子伸出来,专心在那搞他的电脑。
男生吃东西也很粗线条,腮微微鼓着,覃湫安安静静小口啃着汉堡,时不时像个小偷一样往那边窥探两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脑袋还在一跳一跳的疼,但覃湫忘记疼痛,中秋节,她和江图南不止一次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图书馆,肯德基,男生本来俊挺的身姿成一个随意的角度,他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成一束鸦影,非常奇妙,覃湫觉得心里四面八方都涌出了小小的快乐。
就是这么一刹,覃湫突然有了和他产生点什么关联的想法。
本来,她没有答应沈安安,她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好,但觉得这件事不好,她不能欺骗江图南,她谁都不愿意欺骗,更何况,是江图南呢?江图南只值那十本书吗?不,他是无价之宝。
尽管,她觉得即使写很多情书,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石沉大海,覃湫甚至怀疑,江图南已经收到了一袋子的情书。
胡思乱想之际,电脑后的那双眼睛无意抬起,对上覃湫蓄谋的目光,轻轻一碰,男生很快又低头,那只是他思考过程中的某个插曲。
覃湫却被吓一跳,很快,心里涌起深深的失落。
江图南是学校里最个性的第一名,名不虚传,他永远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谁也不能打扰他。
真不知道江图南长大了会做什么。
覃湫没头没脑地想到这,番茄酱蘸到了手腕上。
但是他为什么中秋节不回家吃饭呢?真让人想不通。
窗外悬铃木青黄交错,再往上,枝叶间分割出许多块娇蓝天空,又一个夏过去了,覃湫默默想着,手中的食物吃很慢。
“同学,帮我看下东西,我去趟卫生间。”江图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身边,覃湫猛地回头,把目光从窗外收回。
她忙不迭说“好。”
江图南随口一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问自己名字了,覃湫不说话,而是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像执行某个郑重的仪式,写下两字,轻轻说:“我叫这个。”
“覃湫?”江图南念了出来,挑眉看她。
仿佛这两字忽然就带上了神奇魔力,从他口中吐出,像某种恩典,覃湫鼻尖沁出细微的汗,他终于知道自己名字了。
桌子上,男生的东西没什么章法地各自散落,静静躺着的笔,兀自亮着的电脑,还有随便放在地上的背包。
覃湫一眨不眨正大光明地盯着那些东西看,每一眼,都有珍贵的意味。
等江图南出来,看到的便是女生正襟危坐,挺直腰背,好像站岗的哨兵。
他忍不住笑笑,跟覃湫道谢,转而坐在位子上不知忙什么。
时间在一秒秒流逝,覃湫发现江图南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怎么抬头,偶尔,会闭目揉一揉太阳穴。
很快,覃湫趴桌子睡着了,图书馆两点半开门,她要在肯德基午休一会儿。
书包里,放着一个小闹钟。
所以,当闹钟响时,覃湫以为在家里,喃喃喊了声“外婆”,睁开眼睛,花了几秒时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儿,女生才抬起半边全是红痕的脸。
刚刚有点清醒,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江图南的位置,男生正在收拾东西,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了下脸,对上女生睡意朦胧,一脸茫然的表情,他笑笑。
这一下,反倒让覃湫慌了,下意识挤出丝僵硬的微笑。
原来,两人的计划又出奇一致,前后出了门,还是往图书馆去。
前后过红绿灯,前后过街角,覃湫能很清楚地看到江图南的背影。有时,两人中间隔了那么几个人,一闪眼,男生的身影才会重回视线之内,这种感觉像一幕无声电影。
男生很快发现她和自己同一个方向,显然,他也很意外,问:“你不回家?”
没想到他会主动问,风刮过来,覃湫的头发被吹得稀乱,她本来想说“作业没写完”,但话溜到嘴边,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反问句:“你呢?”
等意识到,覃湫连忙补救:“啊,不是……我,我资料还没写完,我觉得图书馆环境挺好的。”
江图南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那句“你呢”,他抓了抓包带,静等图书馆开门。
男生的头发光泽度非常好,在秋光下闪动。
覃湫只快速瞥了一眼,虽然略有尴尬,可头顶天很蓝,风也很大,世界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区别又很大,覃湫觉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爱这个世界才好。
生而为人,这样活着可真好,少女的嘴角最终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其实想为上次吐他一身的事情再度表达歉意,只是有些话,酝酿来酝酿去,眼看就要失去出口的机会。
“江图南。”覃湫在他要进门的刹那间,忽然叫住他,好像,他的名字就可以组成一个神秘奇妙的世界。
男生听见了,转过身,让后面的人先进,往边上站了站,征询地看着她:“有事?”
覃湫按捺住跳跃的紧张,她极力装作镇定:“上回,吐你身上真的很对不起。”
江图南完全没把那件事当回事,但想起点什么,笑了,忍不住调侃她:“一袋洗衣粉全倒进去了吧?”
覃湫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早知道不让你洗,我又漂了十几遍。”江图南说。
覃湫终于明白他指的什么了,一脸的惭愧,有点忸怩地攥了攥衣角:“我不太能洗动,弄到最后实在没力气了,真不好意思。”
江图南笑着摇摇头:“进去吧。”
“那你会生我气吗?”覃湫低声问道。
江图南一副看不懂她脑回路的样子,说:“多大点事儿。”
“可是你当时好像很生气。”
“心情不好。”江图南轻描淡写。
覃湫愣了愣。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江图南显然没有想表达的欲望,两人进了图书馆。
一个下午过的很快,覃湫试卷写完,敛了敛裙子跑书架那看杂志。透过缝隙,能看到江图南坐那学习的身影,仅仅是偶尔抬头投望一眼,她就已经很高兴。
直到要闭馆,人们陆续离开,覃湫和江图南都呆到了最后一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呆这么久,但知道自己是因为他,太舍不得了,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而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她早用破旧的小灵通给表姨发了信息,自己会去晚点儿。
刚把杂志塞回去,江图南也过来还期刊,他很自然地问道:“还不回家?”
覃湫支支吾吾应了声,然后问:“你要回家了吗?”
江图南嗤笑一声:“不回,去网吧。”
覃湫果然睁大了眼睛,暑假见到的那一幕跃上心头,两人对视一眼,江图南仿佛有读心术,一副完全了然她在想什么的表情。
可是,下一秒,女生却垂了垂眼睛,轻声告诉他:“其实,我也不是要回家。”
说完,覃湫抬头抿了下嘴角。
很奇怪,两人在这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间,好像彼此神奇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至少对江图南来说是,他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却没多问,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晚上图书馆没人,有地方去吗?”
覃湫点点头:“我去表姨家。”她心砰砰的,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不礼貌可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
江图南意味深长看她几秒,看着看着,都要把覃湫看到心里发毛,男生嘴角慢慢扯开,说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你不是见过吗?”他巧妙地避开,把难堪还给覃湫,覃湫咬了咬嘴唇,好像自己看到别人难堪的那一幕自己比当事人还要难堪。
一起走出图书馆时,黄昏正好,初秋的傍晚凉风有习,高楼大厦间,一轮血色夕阳正缓缓下沉,像一朵圆的橘红玫瑰。
人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像分流的鸟。
覃湫捏紧书包带子,她得做点什么,这一天要过去了,不期而遇,好像是生命中意外的馈赠,她一紧张就想去系鞋带,生生忍住,几乎是微微颤抖着对江图南说:
“江图南,我能问你一道题吗?卷子最后一大题我没做出来。”
说完,迅速挪开目光,她知道这要求突兀而且不合理,你早干嘛去了?别人要走了,你才说。
江图南果然犹豫了下,但还是说好。
人散的很快,无人逗留,男生非常随性,背包一丢,坐在了台阶上。覃湫见状,连忙掏出卷子和笔,手控制不住战栗,笔滚出老远,还是江图南捡回来的。
她觉得地上挺脏的,顾不上那么多,坐在了旁边,不远不近,覃湫觉得呼吸都变成很奢侈的事情。
“这么简单,都不会啊?”江图南笑了声,接过她的笔,膝头放了本书垫着试卷。
覃湫不好意思点头。
他确实是没什么耐心的人,字龙飞凤舞,很快在她当草稿纸的日记本上把解题步骤写完,语速很快,完了问她:“懂了吧?”
懂了才怪,但没关系,日记本上留下了他的字迹,他把笔还回来,上面还残留他手指的温度,覃湫痛恨时间的流逝,知道这份体温大概几秒间就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她只拥有这几秒。
所以,她紧紧握住,那么徒劳的握住,告诉江图南,她听懂了。
“你成绩真好,”覃湫没话找了句话,夸的也没什么新意,然后,状似无意地自顾说道,“你一定会考清华北大那种学校吧?”
“我出国,”提及将来,江图南脸上是一种覃湫看不懂的意味,夕阳照红他半边面孔,带着陌生的勃发,“不在国内读大学。”
覃湫的心忽然像加速坠落的飞机。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天之骄子无论在哪里读书跟她关系都不大,但他说他要出国的这一刹,覃湫还是很想哭,好像话一出口,就山水远隔,此生不复见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江图南,嗫嚅半天,说了句:“那挺好的。”
“走了。”江图南拍了拍衣服,背上包,跟覃湫算是打个招呼作别。
覃湫不动,她腼腆一笑:“再见。”
“你还不走?”江图南对她杵在原地有些意外,他挑眉看着她,女生文文弱弱的,肤色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白,白云重重,男生突然意识到女孩子原来可以生的这么白,他以前总觉得所有女生都一个面目,一个样子。
“我等月亮升起来再走。”覃湫轻轻地回答,心事细细密密,说不明白。
江图南觉得她说话很有意思,月亮升起来……他从来没注意什么月亮,中秋对他而言,是昨日的重复和明日的再现,没任何特殊的地方。
男生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存在了几秒,他点点头,很快消失在人海。本来,两人这次也只算是偶遇,不能一次偶遇,就算相熟了,覃湫看着江图南的背影胡乱想道。
晚风起,吹到皮肤上凉凉的,覃湫蓦然发觉,一个人站在这里等月亮升起来很孤独,心里发空,哪怕今晚是和外公外婆一起过中秋,她相信,等她看到那轮满月升起,还是会觉得这种孤独,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完全陌生的世界,好像就她孤零零的。
中秋一过,覃湫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买信纸。学校门口小店很多,女生们最爱三五成群在那翻捡明星海报,贴画,挑漂亮的日记本、信纸。沈安安除此之外,还格外沉迷拍大头贴,拉着覃湫,在逼仄的拍照亭里选花花绿绿的相框模板,然后,嘟嘴,剪刀手,怎么做作怎么来,覃湫做不出这种表情,总被沈安安抱怨是木头人。
信纸也太花哨了,覃湫选了本比较朴素的,而沈安安已经把自认为最漂亮的大头贴挑选出来,准备和情书一起送走。
“你看我这张好看吧?我鼻子挺高的。”沈安安很自恋地看着自己的大头贴,她撺掇着覃湫,“得快点啊,都马上放国庆节假了。”
后头崔晏洋把头一伸,贱兮兮地说:“我可都听到了,你们要写情书!”
覃湫脸猛地一红。
沈安安伸手就捶他,下手特重,林海洋歪头躲开,笑个不停,是看着沈安安说的:“我跟你说,花痴江图南的人数,大概是你的n次方,别做无用功了。”
“关你屁事啊,老娘乐意追!”沈安安跟男生说话总是肆无忌惮,但如果是遇到长的帅的,她就稍微收敛一下,尽量让自己像个淑女,不要吓到人家。
“你觉得你比的上张倩吗?”崔晏洋像个女生一样八卦,故意压低声音,往学习委员张倩的位置那一瞥,“张倩都没追上江图南,她成绩那么好,家里还有钱,人嘛,长得不算漂亮但也挺有特色的。”
沈安安一脸惊呆地看着崔晏洋:“她也追江图南啊?你怎么知道的?”
“ 章中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
“你就吹吧!”
覃湫沉默地听着两人斗嘴,四肢僵硬,但她掩饰地很好,转过身,装作对这些八卦毫无兴趣的样子,低头看书。然而,她忽然清晰的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阴暗的一面,张倩那么优秀都追不上他,那么,他应该眼光很高吧。这样挺好的,大家都仅仅是在暗恋他。
覃湫被自己这种暗搓搓的想法吓一跳,她觉得自己龌龊了,好像见不得别人好似的。
第一封信,打了两遍草稿,最终也没写什么特别的东西,沈安安看了,有点失望,她说:“覃湫,你写的太白开水了哦,江图南根本体会不到我这颗炽热的心还有火山爆发一样的感情。”
覃湫知道沈安安更多是玩儿的成分,她总这样,咋咋呼呼,动辄把喜欢谁谁挂嘴边,在校园里,看见一个背影都能一见钟情。不过,她通常三分钟热度,被拒绝也不觉得丢人,照样嘻嘻哈哈。
“第一次不太好吧,按你说的那样,我觉得太夸张了。”覃湫挺认真地给她分析,她也清楚,沈安安只是过嘴瘾,其实她不怎么上心,毕竟,沈安安一个中秋假回来,明显热情就快没了,要不是覃湫重提,沈安安很快就会忘记自己想追江图南这档子事。
这里有她自己的小心思。
但她又不敢太多想这件事情,与其说是情书,更像是自说自话。小许老师已经通知大家,国庆回来就进行第一次月考,想必,整个假期大家都会努力备考,虽然嘴上会叫唤“我光顾玩儿了,没怎么复习”,这种话,是万万不能信的。
崔晏洋提醒了沈安安,要做好信件石沉大海的准备。有传言,江图南收到情书,看也不看,都是丢垃圾桶,垃圾桶里尽是稀碎的少女心。
没关系。覃湫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她早做了最悲观的心理建设。
不过,既然崔晏洋知道了,沈安安就麻烦崔晏洋送的信,等人一回来,她激动地拽着男生的袖子问:“怎么样,怎么样?”
“啥反应也没有,一个字都没说。”
“你看见他丢垃圾桶了吗?”
“没,他进教室了,不过后来有没有扔我可不知道啊!”
覃湫小心翼翼地把对话听进耳朵里,心潮一起一伏,脸上却是个平静的表情,拿蓖麻不动声色擦桌子,油光锃亮的。
学校喜欢种月季,粉的,黄的,白的,唯独大红的像一蓬蓬艳火,映在眼底,像某个夺目的人,总是光芒万丈。
放假前,小许在那强调开学月考的事情,说完,让大家自习。不知怎么的,有人起了个头,说不用考都知道第一名不是江图南,就是张倩,他俩本来就是最好的初中毕业,最好的中考成绩考进来的。
张倩显然对这种议论习以为常,她谦逊地摇摇头:“ 章中卧虎藏龙,不一定呢。”
她的初中好,考上 章中的多,所以,班里总是有旧同学的,大家相熟,说话很随意。
真奇怪,覃湫之前不怎么关注张倩,但自从听了崔晏洋那几句话,莫名其妙的,她忍不住去看张倩的穿着,去观察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又时时见她积极参与班级活动,开朗热情又大方。
这一切,都让覃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
“嗐,就算江图南第一也没关系,他要出国的,说白了,不占什么竞争名额。”有男生意有所指地说道,张倩笑了笑,算是认同。
覃湫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还有其他人知道他要出国的啊。她本以为,没人知道,她还把这个当作秘密死守,一定不随便说出去,尽管江图南没这么要求她。
又是一股难言的失落袭上心头。
大家谈笑自如地议论着江图南,她不能,她以为那次偶遇让自己拥有了点独特的东西,比如他的体温,比如他要出国的打算。但其实并不是,他的一切,从来都可以在 章中被人堂堂地提及。
假前的最后一天,她没有等到江图南的回信,当然不会有。可是,这天黄昏绝好,天地旷远,覃湫一个人在教室外走廊呆呆看了许久的晚霞才回家去。
十一假期,江图南打球扭到了脚,那封信,就是他黄昏时分躺在阳台时无聊展开的。
他收过很多信,经常随手一丢,江图南对这种中学生之间的爱慕毫不在意,他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从来没有。
长这么大,生活中的狗血事已经足够令人头疼,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如果说有什么巧合,那一定是此刻,余晖温柔,像一双多情手落在身上,他打开了第一封信。
女生的字很小学生,过分工整,江图南第一印象就很差,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
“见字如面。
我知道这封信可能会打扰到你,但还是忍不住做了。我想,这可能只是你收到的众多信件中的一封而已,很普通,所以,写下的这些文字,如果能被你看到已经很幸运了。
如果你会打开这封信,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纸张会怎样地辗转于你指间下,这些文字,映入眼帘的刹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但我想告诉你,我写这封信是在晚上。
我最喜欢夜晚了,很多女同学都怕黑,我不怕,黑夜静谧无声,反倒让我觉得很安全,尤其是有心事的时候,黑夜更像是个屏障可以隔开所有的纷扰,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想,谁也不知道。所以,我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时刻提笔。
不知道你最喜欢一天之中的哪个时刻。
现在是秋天,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往东南方向看,就可以看到图书馆附近的悬铃木,它的叶子已经泛黄,等到冬天,肯定会光秃秃一片,像个顶骨浑厚的老僧。
其实,一想到学校里仅有的几处风光,可能也承受过你的目光,我就很高兴,好像是你给它们重新上了血肉灵魂(会不会太夸张了)。当然不全然是这样,即使你未曾留意过,我也很喜欢章中的环境。
我觉得我好像写了很多废话,无聊的,幼稚的,希望你这种大学霸不要见怪,我很想终宵不寐地给你写这些废话,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也要学习,要考大学,相信你也是的,容我冒昧问一句,请问你心仪的大学是什么?我想去北京念书,我这个成绩自然不会念到太好的大学,大概我是唯一一个因为郁达夫先生写《故都的秋》而想去北京念书的人了。
我问的这些,不回答也没关系,你能看到信的话我就很开心了。
万一这封信被丢掉,有人捡起,并且看到了,我想我会无地自容,不管谁看到了这封信,请不要太嘲笑我,谢谢。
唉,窗外有野猫,一声声叫,我白天见过它们,黑晶晶的眼,看你片刻,转身无声走掉,我外婆经常拿剩菜剩饭去接济它们。
想有一个隽永的结尾,但很不幸被野猫打断,就写到这里吧,祝好。”
信戛然而止。
这都写的什么?江图南看的直皱眉,女生的情书,是这样的?他不是没拆开看过,好像不是这样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居然耐心看完了,也许,大概,仅仅是因为有人和他一样喜欢夜晚。
江图南这才留意到,开头无称呼,结尾没落款,也就是说,这封信,如果不是送到他手里,可以是给任何人的。
当时,隔壁班男生把信给他时,他根本没留神听那个女生的名字,此刻,无论怎么回想,都是个模糊渺远的声音。
不过这不重要,江图南知道这种行为最终会消失,区别不过在于时间长短,他不会回信,也没有太大兴趣知道谁喜欢他。
尤其是这种字写的很差的,江图南不知道自己怎么耐心看下去的,见鬼。
他把信折好,丢进阳台的储物柜中。小区种了桂花树,浓香阵阵,一股一股顺风来,像怒涨的潮水。男生怀疑每个小区都有这么刺鼻的花,他起身把窗户关了。
假期很长,市立图书馆每天人都很多,覃湫一连来了几天,都没见到那个想见的身影。
她失落地回到家中,外婆做的饭都不香了。
书桌前,一堆书本资料,一科一科地做,没完没了,覃湫时不时抬头看窗外,发一会儿呆。一想到真的给江图南写了那样一封信,覃湫立刻觉得很窘很窘,一转身,扑到床上去,拿枕头盖住脑袋。
缺氧的状态维持了十秒,再一把放开,每呼吸一口,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
覃湫在床上情不自禁打了个滚儿。
太丢人了,怎么就那么写了呢?关键是,这种事,越回味越觉得不好意思。但女生又清楚地知道,她还会犯病,再写。
外边,外婆在敲门,覃湫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快速整理了下衣服。
门开后,外婆那张笑脸出现在眼前:“小湫,楼下李阿姨送了你一张新华书店图书卡,可以买书,你拿着。”
覃湫眼睛一亮,她又可以买书了,而且,某种程度上是免费的,她不喜欢占别人便宜,但李阿姨送她书卡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你妈妈……”老人看她这反应,下意识就接出这么半句来,突然意识到不对,生生掐断,望着外婆躲闪的眼,覃湫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冲到胸口,翻腾着,涌动着,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问点什么。
但同样没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甜甜一笑,当什么都没听见:“我把我的小盆栽送李阿姨一盆,当回礼。”
那是暑假外公从乡下带回的花苗,覃湫养了,一盆盆十分精神。
假期结束,覃湫都没有在市立图书馆见到江图南,倒是最后两天,意外见到本班其他同学,大家闲聊起来,说自己的报考志向,说到哪些同学家里有钱可能会出国,这其中,冷不丁谈及江图南,覃湫就像一只沉默的小虫子,静静聆听,心里面后悔的却是当天为什么没有问他准备去哪个国家,念哪所大学。
国庆放假最后一天下午,同学们陆续回到学校,到了晚自习,还是闹轰轰的,攒了几天的废话,需要发泄。
那封信,看来是无疾而终了。覃湫从一班过时,余光极快地扫过去一眼,可惜,太快了,除了看到一班交错的人影,什么都没看到。
等到第二天周一升旗,破天荒的,没见到江图南,覃湫睁大眼睛确认了几次,还是没有。
这就很奇怪了。
他是升旗手,周一怎么会不在呢?一个假期,他同样没出现在图书馆。他生病了?还是……跟人打架了?
这样的念头驱使下,让最老实本分的女孩子也能生出许多莫名的勇气,覃湫纠结几秒,悄悄拽了下站在她前面的张倩:“我肚子疼,等会儿你能跟许老师说,我先去厕所了吗?”
天知道她覃湫也学会撒谎了,脸红红的,心跳也很快。
上天一定是惩罚她,刚跑出来,肚子竟然真的隐约作痛,覃湫吃惊于惩罚来这么快,特别懊恼,只好往厕所方向奔去。
其实教学楼每层都有厕所,小一点,教学楼左边的银杏林附近还有一个超大厕所,大家有时如果嫌楼层厕所人多不想等,就会下来。
阳光正疏疏落落的投在树林里。
覃湫猛地见到一个身影,站在那,明目张胆地吸烟,一个假期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又长高了,莫名让人想起原始森林里的那种树木,不,是树木之下掩藏的不知名植物,逮住阳光就会毫不犹豫地往上窜,不放过任何生长的机会。
男生也看到了她,最开始,没什么表情,凛凛有杀气似的。他那个样子,不知怎的,让覃湫觉得新奇又想笑,她就真的没忍住弯了下唇。
这家伙,不去升旗,原来躲在这里偷抽烟,他怎么总一副坏孩子做派?
仿佛看到她淡之又淡的微笑,江图南跟她打了声招呼,喊的名字,覃湫就装的很镇定,点了下头,状似无意问:“你没去升旗?”
好像连肚子痛都忘了。
江图南只是笑,食指跟大拇指捏着烟,狠狠吸了几口,说:“真巧,每次都被你看见,你不要到教导主任那告我状,小心我揍你。”
听听,这是第一名该说的话吗?
覃湫想表现地更自然些,但想到那封信了,那种感觉,好像突然光着身子被江图南看到,他不知道是自己写的……但还是很难为情,太丢人了。
她涨红着脸,愣了愣才憋出一句:“我不喜欢说别人闲话。”剩下的话,很想劝告他不要跟人打架,也不要学大人抽烟,但看着他那个不驯又无所谓的样子,覃湫反而第一次懂了什么叫:欲辩,已忘言。
章中的月考总是搞阵势很大,放在周末,一人一桌,一间教室坐30人,按七七八八格式摆,课桌要倒过来,贴考号,同学们课桌里的东西清空,一切按高考标准来。
所以,每次挪书都很麻烦,不过今年开始走廊尽头拉来了柜子,人手一个,月考前,柜子前挤满人,一个楼层哪个班级的都有。
“嗨,准备的怎么样?”张倩非常自然地问起江图南,男生正弯腰塞书本,他东西最少,一个柜子放不满,“老样子。”
女生对他的胜负欲一直很强烈,有时候,确实会压他一头,江图南从没放心上,他看张倩柜子塞满,还一堆东西没放,指着自己柜子说,“可以放我这里。”
“好啊,谢啦!”张倩毫不客气把东西递了过去,江图南皱眉,“你们女生就是麻烦,这都什么?”他接过一个黑色塑料袋。
“不告诉你!”张倩这话突然娇嗔,很小女生的感觉,江图南习惯她一副知心姐姐的样子,深深看她一眼,很锋锐,张倩就有点不自然了,说,“干嘛这么盯着我?”
“你刚才说话怪怪的。”江图南直言。
黑色塑料袋里面放着姨妈巾卫生纸等用品,女孩子的秘密,张倩无奈地耸耸肩,说:“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女生的心思。”
江图南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话都没接,他为什么要了解女生的心思?
远远看上去,两人很亲密。
覃湫本来要往这边送书,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放慢,窗口那,涌入了风,一阵又一阵,有凉凉的东西灌进心口。
女生不由抱紧怀中书本,默默看着两个优等生在神色自若地说话。张倩永远那么自信,露着一口小白牙,而且,她敢看着江图南的眼睛,江图南似乎跟她很熟很熟,覃湫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冒又酸又苦的小泡泡。
如果我有张倩那么棒的成绩该多好,这样,两人似乎对话的高度都会更平等些。
一直等到两人离开,她才走上前,站定后,悄悄看了眼江图南的柜子,上面,贴着他手写的名字,是他的笔迹,和那张草稿纸上的一样,上回问的题目她差点都想裱起来。
女生看着“江图南”三个字,脸上是有点忧伤的表情,其实,也就三个字而已,但已经是山长水阔之远。
那封不会有回音的信,曾让她在遇见他的那一瞬突然记起,尴尬到想死,但此刻,又分明变成了另一种心情:只能这样了。
不这样,他即使回信,我也没勇气承认那是我喜欢你。
但我可以看到他的柜子、名字、我和他说过话,不出意外,我周一升旗也可以看到他,我和他走过一样的路,看过相同的风景,甚至,可能仰望过同一角天空……覃湫温暖而疲倦地想到这点,打起了精神。
这次月考,不仅仅是学生紧张,老师们也很期待摸一摸学生的底。
教室里,张倩在认真贴考场表,刚弄好,哗啦一群人挤过去。沈安安在那叫着“别挤啦,哎,挤死人啦!”其实,她比谁挤的都起劲。
崔晏洋也很高,早瞧见了,开始恶作剧敲沈安安的大脑门,忒清脆了点,他说:“挤挤挤,还挤啥,你在本班考,不跟江图南一个班,死心吧!”
沈安安捂着脑门,快气死:“你烦不烦!”
“哎,哎,你跟我一个班,沈安安,咱俩还前后位呢!我看咱俩还挺有缘的!”崔晏洋真是贱死了啊。
所以,沈安安不停追着他打:“去死!崔晏洋你去外太空吃大便吧!”
大家就在那笑,好像女生喜欢江图南这个事太寻常了,寻常到,谁都可以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毕竟,喜欢最优秀最英俊的男孩子,是多么天经地义不必害羞的一件事。
可对于覃湫来说,不是,他是不可说,他是她一个人的等待戈多。
我是个俗气的人,喜欢上了大家都很喜欢的人,覃湫多么希望自己会去注意到别的男孩子。他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特别,但他是个很可爱有趣的男孩子……不不不,她还是感激遇见江图南,他可以让一颗心变得异常鲜活,他可以让整个章中中色彩斑斓,因为他在,所有的苦读也变得充实而快乐,所有的残缺,也都变得完满。
刺啦一声,覃湫回神,原来是沈安安把崔晏洋的校服拉链拽坏了,两人都一愣,沈安安理不直气很壮地抢说:“谁让你欠扁的!”
“啧,”崔晏洋显然不当回事儿,“你这么凶,以后找不到男朋友!”
“关你屁事,轮不到你操心,臭狗屎!”
两人是冤家,没有一天不骂架的,覃湫告诉崔晏洋:“我外婆会缝,你给我吧,我让外婆给你缝好再还你。”
“看看人家覃湫!”崔晏洋最爱讲这句,沈安安又跳着去砸他肩膀。
这次月考,覃湫被分到五班考试,走廊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翻书,她默默来到栏杆前,书搭上面,背了会古诗词和文言文。
后来,老师让大家去厕所进教室。
考场混的乱七八糟,许多人都是外班的,覃湫根本不认识。从厕所回来,前面男生转身问她成绩怎么样,在章中混日子的学生很少,这男生就是其中一个。
覃湫不好意思摇摇头:“我一般。”
“到时借我抄抄。”男生不以为然地说到,桌角,放着一瓶饮料,顺手塞她,“你别盖你卷子,我转头看一眼就行。对了,英语到时给我传下选择题答案吧?我请你吃饭。”
那你还来念什么书呀?覃湫心道,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高考你能抄谁的去?
正想拒绝,她发现男生的目光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开,不知看了什么,一路追随,她顺势跟着望过去。
覃湫的心立刻狂跳不止,那个身影,清晰地映在震动的瞳孔中,是江图南,他居然也在这个考场。
男生非常潇洒,就带了一支笔,什么都没拿,姗姗来迟,往覃湫身后空位一坐,两条大长腿大喇喇伸到了过道里。
覃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江图南跟她连号。
还没多想,人已经被前面男生搡了一下:“同学,跟我换下座位?”
覃湫当然不能答应,固然有江图南的原因,更多的,是这样不符合规矩随便换座位,她知道男生打的什么主意。
男生笑了:“同学,别这么死板,你不说老师也不知道,都是混着坐的,老师认识谁啊!”
“那也不行,这样不对。”覃湫很坚持,男生一副无可奈何想吐槽她的表情,却也没办法,悻悻坐好了。
身后江图南什么都没听到,他戴耳机进来的,坐下无聊转笔,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他压根没注意自己前后左右坐了些什么人。
但很多人都往他这边瞧了瞧,小声说着他的名字。
老师带着卷子进教室了,而身后,身后的江图南并没有和自己打招呼,覃湫知道,他根本没看到自己。
每一科,江图南都是写完就走人,卷子被风徐徐地吹,哗哗作响,监考老师过来拿黑板擦压住了他的试卷。
男生身上干燥的兰花香,一闪即过,覃湫每次都会抬头看看那个身影,无声地看着他,大概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但这已经很好,她都不舍得月考结束了。
直到考物理,江图南突然发现前面的女生是覃湫,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很平淡:“这么巧?都没注意到原来是你在我前面。”
是啊,你永远注意不到我,覃湫默默想道,两人直视的刹那还是让她惊慌了,好像,多停留几秒内心那个热烈却又无力的秘密就会被窥破一样,她眼神游移:
“你也在这个考场啊?”
覃湫竭力做出一副也刚刚知晓这件事的表情。
江图南嘴角轻扯了下,这么个动作,稍稍鼓励了覃湫,她装作很自然地问道:“你一定考的还不错吧?”
“不错。”他一点都不谦虚,但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会让人觉得骄傲,或者是得意,江图南就像回答“吃了吗?”“吃了”那样平平常常。
这倒让覃湫不知道该怎么说下一句了,她拘谨地笑了笑,看他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在尴尬中,慢慢转正了身子,可心口还在咣咣砸墙似的。
试卷发下来,教室安静,但明显理科没文科那么好诌,覃湫眉头不知不觉蹙起。
她留长发,乌黑柔顺,密密地铺在肩头,阳光为女生整个头颅镶了一圈毛乎乎又极其柔和的光圈,江图南在抬头时,看到她纤瘦的肩头,垂坠的长发,以及宽大校服下女生轮廓隐隐的胸衣……他不知怎么的,就看出来了那个形状,莫名不自然一瞬,收回了目光。
江图南不了解女生,但有些事,他又知道,男生宿舍永恒的主题就是议论女生,他没兴趣听也会入耳两句。最扰人的是,他也会在深夜听到他人鬼扯的时候有那么一些躁动,青春期荷尔蒙无处不在地作祟,他同样不能免俗,确切说,是在某些时刻。
他腿太长,怎么放都不是很舒服,索性散漫地往前伸,覃湫的余光毫无预兆地瞥见了他的球鞋,黑色布面,雪白的鞋带。江图南真的很奇怪,他有时候特别干净,有时候又给人感觉一点都不讲究,有一次升旗,他的球鞋分明脏兮兮的。
乱七八糟的念头让覃湫惊了下,她克制地挪开视线,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题目上。
可教室太安静了,安静到她可以听到他落笔的声音,他停笔的瞬间,还有他起身准备离开时身上扬起的干燥气息。
因为有人中途去厕所,恰巧回来的路上,跟江图南错身,彼此一让,对方过于高壮的缘故导致他的手不得不在她桌角撑摁了一下,指节分明,青色血管像一条曲折的河流。
覃湫的心倏地被提起,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这一幕。
江图南按住了她的笔袋,笔袋上,有一只小挂件,可爱的翠迪鸟。他的掌心正好落在上面,膈疼了,留下小鸟的印记。
他皱眉笑了下,甩甩手,覃湫这才大梦初醒般抬头,男生已经往门口走去了。
铃声响后,覃湫跑出来,一番张望,江图南独自伏在栏杆那远眺,他身体前倾,耳朵上照例挂着耳机,身边空无一人。
覃湫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坏掉了,少女的心思无解,她非常想走上前去问问他,我的翠迪鸟,是不是弄疼了你的手?
这种话,可问可不问,太渺小了,渺小到问出来就会像是没话找话,一切都是她在强行而已。覃湫犹豫地站在原地,离他不远,又特别特别遥远,江图南仿佛是察觉到什么,又像是无意,他转过头,看到了覃湫。
女生一下攥紧衣角,眼睛扑闪,像惊慌失措的小蛇,瞬间游移隐匿进了草丛深处--她扭头跑进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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