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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求生记

酒白芍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文案一:(女强+双洁+先婚后爱+虐男主+甜宠)娇软又凶残小怪物女主(皇室遗族小公主)×温柔又残酷禁欲系男主(无冕君王)小公主席木兮(赫连慈戈):挣扎求生,只想好好活着。无冕君王赫连瑾:快到碗(我怀)里来!这是两个疯批又凶狠的人相互靠近,互相救赎的故事。全员疯批又狠戾。看小公主求生,无冕君王一心追妻生包子~~文案二:赫连瑾爱席木兮,因为她像年少时的自己。席木兮初见赫连瑾,是疑惑,僵硬,讥讽,再到没有感情波动的漠然。赫连瑾初见席木兮,这一年,他28岁……赫连瑾是在赫连家长大的遗孤,幼年历经家破人亡,席木兮的母亲收养了他。席木兮是席家与赫连皇室遗族联姻出生的继承人,但为父不喜,为母所厌,自幼“流放”苏黎世。席木兮性格孤僻,沉默寡言。赫连瑾...

主角:席木兮,赫连瑾   更新:2022-12-10 07: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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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席木兮,赫连瑾的其他类型小说《小公主求生记》,由网络作家“酒白芍”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文案一:(女强+双洁+先婚后爱+虐男主+甜宠)娇软又凶残小怪物女主(皇室遗族小公主)×温柔又残酷禁欲系男主(无冕君王)小公主席木兮(赫连慈戈):挣扎求生,只想好好活着。无冕君王赫连瑾:快到碗(我怀)里来!这是两个疯批又凶狠的人相互靠近,互相救赎的故事。全员疯批又狠戾。看小公主求生,无冕君王一心追妻生包子~~文案二:赫连瑾爱席木兮,因为她像年少时的自己。席木兮初见赫连瑾,是疑惑,僵硬,讥讽,再到没有感情波动的漠然。赫连瑾初见席木兮,这一年,他28岁……赫连瑾是在赫连家长大的遗孤,幼年历经家破人亡,席木兮的母亲收养了他。席木兮是席家与赫连皇室遗族联姻出生的继承人,但为父不喜,为母所厌,自幼“流放”苏黎世。席木兮性格孤僻,沉默寡言。赫连瑾...

《小公主求生记》精彩片段

席木兮,姓席,也姓赫连。

赫连,乃克尼亚国皇室遗族,席氏依附赫连家族而生。

赫连家族,乃克尼亚国无冕皇族。

……

“木兮,跟我回家。”深夜寒风里,木兮的手被人紧紧握住。

“回家?”木兮看向那人:“我有家吗?”

父亲,“哥哥”……

在这世上,席木兮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席木兮,父:席垣;母:赫连颐惠。

赫连瑾,不姓赫连,但由席木兮母亲抚养长大,是在赫连家长大的遗孤。

2016年-2021年,席木兮已离家五年。

深夜街头,赫连瑾看着席木兮,然后轻轻地抱着她,他把脸埋在席木兮的脖颈间,声音脆弱,他说:“这几年我时常觉得很恍惚,有时候看到一个人,觉得很像你,但不是你,你不在家,也不在国内,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愿意回来。我很怀念以前我们在一起生活的年月,虽然偶有波澜,但很安稳。木兮,回家来,好不好?”

赫连瑾是温软的。

世人都说赫连家赫连瑾没有心,但世人不知道,赫连瑾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很多年。

她是赫连瑾的小公主。

深冷夜晚,赫连瑾抱着他的小公主,是温软,也是乞求,但席木兮是冷硬的。

席木兮恨赫连瑾,也恨赫连颐惠,但被赫连瑾抱在怀里,她的眼里蓄满泪水。

耳畔寒风轻轻刮动街边梧桐树叶,哗啦啦地声音,仿佛开启的记忆闸门——

2015年,席木兮17岁,赫连瑾28岁,他们的故事从这一年开始……

……

1997年,席木兮出生于克尼亚国。

父亲席垣,克尼亚国第一世家掌权人。

母亲赫连颐惠,克尼亚国皇室遗族,正统皇室遗脉。

赫连家族为皇族,但皇族覆灭,从旧皇族到新皇族,为了适应当今社会,遗族中人几经沉浮,一代一代盘根错节,终成如今克尼亚国无冕皇族。

……

2015年3月初,克尼亚国,首都。

沧越海,克尼亚国皇室遗族宫殿新址,旧址已随着王朝覆灭一同湮灭或已成为断壁残垣供世人参观的历史遗迹,如今的赫连家族,摒弃阶级,摒弃称谓,世人眼里已与普通的世家大族无异。

赫连家族经营着赫连集团,旧贵族依附赫连家族而生,把控着克尼亚国80%以上的经济。

赫连家族如今的掌权人是席木兮的母亲赫连颐惠,而沧越海的主人除了赫连颐惠,只有席垣,赫连瑾,席木兮。

席垣,赫连颐惠,他们是夫妻。

席木兮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赫连瑾……

他本姓“南”,遗孤,后改姓“赫连”。

赫连瑾由赫连颐惠抚养长大,称其为“母亲”,木兮叫赫连颐惠“妈妈”……

明明“妈妈”才是子女对母亲最亲昵的称呼,但在席木兮、赫连瑾和赫连颐惠母子间,木兮的“妈妈”,叫出来格外讽刺。

世人眼里,席木兮是天之骄女,她承袭赫连皇室遗脉,母亲是赫连家族掌权人,她是赫连家的小公主;父亲席氏一脉,如今也是克尼亚国第一世家大族,她是席家唯一的掌上明珠。

如此优渥环境中长大的席木兮,无非是两种结果:第一种,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大小姐,俗称“公主病”,人人厌恶;第二种,优雅端庄,大方得体的名门淑媛,俗称“女神”,人人喜欢。

那么,席木兮是哪一种?

她不是前者,亦不是后者。

因为,前者虽易,但前提是有人愿意无条件,不分对错的溺爱她,木兮……没有。

当然,后者更难。

所谓女神,要么是出于真性情,要么一定是做事八面玲珑,极有手段。

但席木兮从小接触最多的人,除了家佣,就是保镖,24小时随身监视,所以不需要手段,更别提真性情——

真性情的前提,最基本的是自由。

席木兮,同样没有……

那于她,是奢侈,更是妄想。

那么,席木兮究竟是怎样的?

若是你问从小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老佣人,也许她会这样告诉你——

“小姐……她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偶尔发作,所以,平时很少与人往来,淡漠不多言。房间的窗帘从早到晚拉的严严实实的,终日不见光。”

“但是,她不是不能见到阳光……她一般早上8点起床,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洗漱,9点钟时用早餐,然后,她会抱着小猫在花园里晒太阳……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去她的房间打扫,同时搜查有没有利器或者违禁物品。”

“她不太喜欢见到我们,尤其是保镖,所以白天她在花园里活动的时候,我们都会尽量避免出现在她面前。即便是用餐时,也是提前准备好放在餐桌上,她一个人吃……哦,不对,有小猫陪她……”

“小猫,是一只巴掌大的布偶猫,是卿颜少爷送的……那是小姐唯一喜欢的东西。”

“卿颜少爷,他是小姐的‘哥哥’……”

……

这就是席木兮,席家掌珠,赫连家的小公主。

……

2015年3月5日,是席木兮第一次踏入沧越海,第一次回家。

那时,席木兮17岁。

因为在那之前,她住在另一个“家”里。

那个家,离克尼亚国沧越海很远,在地球的另一端,它叫苏黎世,是瑞士联邦,阿尔卑斯山脉下的一个的城市。

在那里,木兮无亲无故。

她的家人都在克尼亚国,只有她自己被“流放”,从出生起到17岁之前,一直被“流放”……

在苏黎世,木兮是借居在别人家里——

那家的主人姓“卿”,华裔,瑞士名门,但跟木兮非亲,亦非故。

克尼亚国赫连家小公主,却住在非亲非故的瑞士名门世家里,并且保镖24小时随身监视,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

因为关于“席木兮”三个字,还有一段前世——

那段前事,没有席木兮的参与,但结果由她来承受。

18年前,克尼亚国第一世家的席家大少爷——木兮的父亲席垣,与克尼亚国赫连家的大小姐赫连颐惠,结成连理。

赫连颐惠,皇室遗族;席家,为世家,非贵族,赫连颐惠属于下嫁,而世人眼中,皇室遗族下嫁“平民”是打破阶级的一段佳话,注定备受瞩目和世人艳羡。

可实际上,这段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相交,钱权结合的交易——

赫连家为克尼亚国无冕皇族,但席家也是累世世家,并无意攀附,可奈何那时席家遭到重创,几乎家破人亡,所以那时席垣娶赫连颐惠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而赫连家大小姐赫连颐惠下嫁席垣……也许如她所说,她不在意阶级身份,只看中席垣的能力,相信席家会在席垣的带领下东山再起,进而为她将来顺利执掌赫连家,提供有力后盾。

双方合作,互利互惠,是这段婚姻的实质,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出现所谓的爱情。

何况,席垣不可能爱上赫连颐惠,即使对方如何好……

因为,席垣爱着的女人,叫白舒——

她是席垣的青梅竹马,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身份:钢琴家;社会关系:孤儿。

这样的身世背景,恰逢当时席家的处境,便注定这段爱情的结局。

于是,席垣和赫连颐惠结婚,白舒远走他乡。

这样的结局,也许于三个人而言是最好的,但偏偏命运捉弄,白舒怀孕了,发现时是三个月以后,但那时席垣已经结婚。

当时的白舒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姑娘,未婚先孕,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白舒吓坏了,只能躲到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想过打掉孩子。

……

小山村的医疗条件跟不上大城市,半年后,白舒低调回归众人视线,目的:待产。

白舒是钢琴家,虽然年轻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已小有名气,她这样的身份,消失大半年之后,却挺着大肚子出现,即使再如何低调,也终有被曝光的一天。

只是,那一天,来的太快……

席垣从报纸上得知白舒怀孕的那天,同一时刻,白舒同样从报纸上得知席垣的妻子——赫连颐惠同样身怀有孕,7个月,即将生产。

赫连颐惠亦知白舒有孕。

这样的知道,迎来的注定是一场兵荒马乱。

当然,这场兵荒马乱不是小三与原配的厮打搏斗,亦或者咄咄逼人的言语侮辱。

赫连颐惠是皇族后裔,赫连家未来掌权人。

白舒是生性沉静,心素如简的温润女子。

那样只能给他人徒增笑料的场面,注定不会出现。

……

那场兵荒马乱,是从晨曦微露时分开始的。

1997年12月12日,阳光明媚,白舒在医院里产下一名女婴,难产去世。

同一天,同一家医院,赫连颐惠意外流产,生下死胎。

席垣在匆忙赶去医院的路上,发生严重车祸,险些丧命。

……


前事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明了。

是的,那名女婴便是木兮,她的亲生母亲是白舒,而不是世人熟知的赫连颐惠。

白舒死了。

在父亲席垣眼里,木兮是杀人凶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所以,他不喜欢这个女儿。

但因为她是白舒的女儿,所以又不能完全舍弃,任她自生自灭,而赫连颐惠就更不可能在乎一个情敌所生的私生女。

不在乎,但却可以利用。

用来牵制愈加难以掌控的席家,用来牵制席垣,席木兮是最有利的工具。

所以,17岁之前的席木兮,一直生活在赫连颐惠的禁锢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她的掌控范围内。

理所当然,除了赫连颐惠本人及其亲信,没有人知道木兮的行踪。

放她在卿家,是便于监视,但更重要的是掩人耳目。

“卿家千金”的身份,总比无权无势,却有一大群保镖随身“保护”要方便行事的多,而且也不容易被人怀疑,进而被人找到。

又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人找,只要她还活着,至于在哪,没有人关心。

……

木兮被流放,送去卿家抚养,是在她刚出生不久,而与此同时,11岁的“赫连瑾”,进入席家,取代木兮,成为席家与赫连家唯一的少爷。

而木兮,只是名义上的席家千金,赫连家的小小姐。

为什么名义上木兮要是赫连颐惠的女儿,赫连家的小小姐呢?

赫连家虽早已摒弃阶级,但族中联姻向来只与贵族,赫连颐惠是唯一下嫁“平民”的皇室遗族,所以即便是为了颜面,她与席垣的婚姻也绝不能出现任何瑕疵。

这也是赫连家的颜面。

于是,这么多年来,关于席木兮,世人所知道的,仅仅是——

她是克尼亚国第一世家家主席垣的掌上明珠,更是皇室遗族赫连家掌权人赫连颐惠的独女。

这,就是席木兮的身份。

至于那个叫白舒的女人,没人提起,也没人在意,但是否会被人记得……同样没人知道。

……

被流放,被禁锢,被抛弃,不被人疼爱,这些木兮都可以不在乎,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也就无所谓是否被舍弃,被利用。

17岁之前,“借居”在卿家,木兮说:“苏黎世的冬天很冷,但卿家很暖。”

因为,这里有哥哥卿颜。

在17岁的木兮眼里,卿颜是她的整个世界。

他会在冬天的时候带她去滑雪,也会带她去苏黎世湖畔看天鹅,还会带她走遍苏黎世旧城区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尽管于木兮而言,那样可以自由活动的机会并不多。

卿颜,他让席木兮如死水孤寂的世界变得生动。

他很宠她。

木兮说:“这个世界上,卿颜是第一个宠席木兮的人。”

但17岁之后,木兮知道,不会在有人那么宠着她了……

至少,克尼亚国没有。

不久前,赫连颐惠的秘书苏静致电苏黎世,令木兮身边的保镖带她回国。

这件事没有直接通知木兮本人,而是通过她身边的保镖转述:

“下个月先生五十岁生辰,身为女儿,夫人令小姐回国,为先生祝寿。”

于是,2015年3月初,木兮跟苏黎世说了再见。

她该回家了,一个没有卿颜的家。

她不能反抗,因为无济于事,因为是赫连颐惠的命令。

……

离开苏黎世的最后一天,天空很蓝,院子里的也得怀还没有盛开。

木兮和卿颜席地别墅前的草坪上,小猫在他们的周围独自玩的欢喜自在,木兮看着,目光专注,眼里有笑,但很浅,也维持不了太久。

许久后,木兮开口,声音很轻,“哥哥,我要回家了。”

“嗯,开心吗?”卿颜看着木兮,笑着问她。

“……开心。”沉默之后,木兮浅浅地说了两个字,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卿颜摸了摸她的头,清俊的脸庞在阳光下似蒙上一层薄薄的光,看不太清,他看着木兮,这一次,停了很久,方才开口道:“回去后,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嗯。”木兮应了一声,算是回应,看着小猫追着蜻蜓跑远,她对卿颜说,“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忘了,我可是赫连家的小公主,不会有人敢慢待我……”说着,她对卿颜笑,声音也较之前轻快了许多。

卿颜听着她的话,嘴角虽依旧带着笑,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木兮,温润的眸子里似包含了太多。

只是木兮不曾看见。

然后,木兮走了……

离开卿家,飞往克尼亚国,踏上回家路。

但走的时候,木兮仔细想了想,生活了17年的卿家,似乎没什么留恋,也没有太多需要刻意回忆的东西,只除了卿颜。

和卿颜有关的回忆,太多太多,多到似乎只要一回忆,便可以瞬间直抵天荒地老。

但木兮没有问卿颜会不会去克尼亚国看她,因为她知道,即便是卿颜去了,他们也不一定能见到。

带走她的人是赫连颐惠,一个居于权利顶峰的女人,禁锢了她17年的自由,到了克尼亚国,她的势力范围,更加不可能给她自由的机会。

木兮很清楚,所以不问。

于是,她只带走了小猫,卿颜送给她的小猫。

仅此而已。

……

跨越9000多公里的距离,从地球一端到另一端,从“卿家女儿”到沧越海千金,木兮拒绝了过渡,平静的接受了一切。

17年的禁锢生涯,没有人教她什么是反抗,只有人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

“席木兮,你能做的,只有其屈服和顺从。”

因为,这是她的命。

于是,带着这样的命,木兮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就一路昏昏沉沉,像没有意识的布偶娃娃一样,被保镖从苏黎世直接带回了克尼亚国首都。

……

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纱,白色的帷幔,周围的一切,入目的几乎全都是白色。

一片惨白。

如果不是有风吹进来,裸露在外的肌肤感觉到冷,也许木兮会以为她是死了,到了天堂。

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也许木兮有那么一刻感到心慌,但随即想到赫连颐惠安排在她身边的保镖,这种心慌又淡了下去。

她想,也许这也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被禁锢。

……

掀开被子,赤脚下床。

木兮走出房间,沿着深深的,长长的走廊,慢慢的走着,带着些许忐忑,些许不安,也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紧张。

因为她知道,这里是沧越海——

她的家。

那么理所当然,她的“家”里,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赫连颐惠,席垣……

前者是仇人,后者……是亲人。

不论木兮是否承认,面对那个叫赫连颐惠的女人,纵使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对她,是有着莫名的惧意的。

因为,那个女人真的很可怕。

至于她的父亲,席垣——

木兮对自己说:“这一世,她只有一个血缘亲人,而他,不过是刚好占了那个位置。”

如此而已。

所以,木兮以为,从这条长长走廊里走出去,她遇到的人,无非就是这么两个人。

然后,她陌生的称呼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再然后,他们淡漠的回应……

当然,也有可能直接无视她,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她想,17年后,第一回家,家人见面的情形,大抵就是这样。至多,扮演母亲角色的赫连颐惠会严厉的警告她:

“这里不是苏黎世,安分的待在沧越海,不要到处乱跑。”

大约就是这样。

可纵使家人相见的场面没有半分温情,但在木兮的脑海里,却依旧是仿佛预演了上千遍那么熟悉。

熟悉到,有些疼。

这种疼,忽然变得真实,一抽一抽的,就仿佛是心脏处被人用力拉扯着,连血带肉。

“少爷,您回来了。”楼下客厅,有女佣的声音传来,恭敬中带着几分敬畏。

然后,有男子的身影踏门而至——

“少爷”,“回来”……

这样的字眼落入木兮的耳里,宛如被人狠狠的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么多年,她不是明明已经习惯了,不在乎了吗?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是进自己家门一般熟悉的男子,看着周围佣人对他如同主人般恭敬谄媚的态度,木兮前一刻脑子里还在疑惑,下一秒脑子却一片空白,就那么怔怔的,僵在了原地,如同擅自闯入,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

可,这不是她的家吗?

……

赫连瑾呢?

漫天霞彩的傍晚。

命运恩赐,那一天即将29岁的赫连瑾,终于在一片耀眼的微光中,觐见了他的女孩,他的小公主。

那时——

落日余晖透过一侧的玻璃窗洒落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映在女孩小小的侧脸上,恍若蒙上了一层层轻薄而耀眼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实。

沿着古木楼梯盘旋而上,一片朦胧的白雾里,他的女孩正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那是赫连瑾“第一次”见到席木兮,他的小公主——

小小的个子却有一头乌黑浓郁的长发,她的眼睛很黑,与她苍白的仿佛没有血色的皮肤,有着鲜明的对比落差,五官稚嫩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她穿着纯白的长裙睡衣,长长的裙摆都到了脚踝,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薄薄地身体撑着那件宽大垂至脚踝的长睡衣,整个人瘦小的,仿佛某种脆弱的小动物。

多年以后,他的小公主独自一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她再也不愿见他,远到他对她的爱,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让他只能遥遥相望。

于是,数不清的夜晚,他看着木兮的照片,总是会想——

他的木兮会不会孤单?

会不会被人欺负?

会不会哭?

……


他们的初见,大约不是太美丽的,从开始到结束。

因为——

那一日,他的女孩看着他的目光,从最初的疑惑,僵硬,再到讥讽,最后变成了没有感情波动的漠然。

也许,终有一天,还会变成深深的厌恶。

可是,那时候席木兮一直不知道,一切的一切,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结束,席木兮在赫连瑾的心里,是怎样恣意高贵,流光溢彩的存在。

尽管她是那么厌恶他,憎恨他。

但没有人知道……

如同没有人知道,赫连瑾的人生是从遇到一个叫席木兮的女孩开始的,她冷漠,孤僻,不近人情,甚至是刻薄,但你若了解她,便会知道,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天使。

……

这天晚上,是席木兮第一次回家,第一次同家人一起用晚餐,讽刺的是竟没有人缺席,还附带多了一个人。

“木兮,他是你哥哥。”

母亲赫连颐惠是这么告诉她的。

哥哥,赫连瑾……

木兮眼眸一片平静,没有接受,也没有抗拒,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

至于父亲席垣——

目光触及他身下的轮椅,那一刻,木兮的眼睛被狠狠的刺痛了。

在木兮的记忆里,尽管她跟父亲见面的次数同样不多,但她记得,他只是腿脚不便,需要借助手杖走路,但只是借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坐在轮椅上了呢?

尚未来得及唤出的那一声“爸爸”,在席垣停留在她身上不过半秒便移开的目光里,那一声“爸爸”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木兮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不在乎她这个女儿也不是第一天了,叫不叫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

他不愿意听,她也不愿意叫。

……

这顿晚餐,佣人忙碌了一下午,餐桌上,菜色丰富。

大抵因着她毕竟是沧越海的千金,纵使不受宠爱。

餐厅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

木兮小口小口慢慢地吃着东西,她的教养很好,用餐礼仪极其标准。

这一点,到是配得上她“赫连皇室遗族”的身份。

“这次怎么那么久,不顺利吗?”开口说话的是赫连颐惠,她在问赫连瑾。

赫连瑾几天前出差,为赫连集团拓展新的商业版图,今天早晨刚返回首都。

克尼亚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也是世界几大经济体系之一,而赫连家族能控制克尼亚国80%以上的经济,由此可见赫连家族巨大商业版图。

无冕皇室,与现今社会君主立宪制仅有称谓的王族皇室们,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没有。”赫连瑾声音平平,几乎没什么起伏,但听的出来,对母亲赫连颐惠,赫连瑾很尊敬。

“以后如非必要,就交给其他人,不必每次都亲自出面。”赫连颐惠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把菜夹到赫连瑾面前的小碟子里,放柔了声音,“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也给自己留一些时间。”

赫连瑾,如今赫连集团甚至是整个赫连家族除赫连颐惠外,最大的掌权人。

赫连瑾,其人——

同样身为赫连颐惠的子女,如果说席木兮是天生的被掠夺者,那么赫连瑾就是天生的掠夺者。

冰冷阴鸷,周身仿佛带着浑天然的摄人气魄,未出口便能掌控全局。

作为上位者,他是令人信服的商场君王。

作为谋略家,他是长袖善舞,阴险狠辣的谋略高手。

作为男人,举手投足,傲气天成,比毒药更甚,他是女人的罂粟。

作为儿子,赫连颐惠的儿子……

木兮后来总是想,也许很多时候,在她恨不得杀了赫连颐惠的那一瞬间,又或者仅仅只是杀念顿起的刹那——

她毫无理由的相信,赫连瑾一定会毫不犹豫,一枪结果了她。

赫连颐惠,赫连瑾,他们母子的感情,好的令人嫉妒。

很难想象,像赫连颐惠那样的女人,居然会有作为母亲温软的一面,只可惜那样的温软,不是给席木兮的。

尽管,席木兮自小便叫她“妈妈”,甚至很小的时候,木兮一直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因为那时候,她会去看她,比父亲席垣看她的次数都多。

妈妈,多么柔软的称呼。

木兮的妈妈……

“你母亲说的对,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阿瑾。”

这一次,开口的是席垣。

他唤赫连瑾“阿瑾”,父亲对儿子的称呼,很亲昵,亲昵到木兮的鼻子,莫名的有些酸。

父爱,母慈,子孝——

这一幕,只有席木兮被排除在外。

低下头,不去看,不去听……

木兮夹了菜放在碗里,一口一口和着米饭慢慢的嚼着,下咽,但却仿佛鱼刺卡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父亲。”

赫连瑾称呼席垣为“父亲”,称呼赫连颐惠为“母亲”——

父亲,母亲,明明是相同意义的称谓,但后来木兮才真真明白,它们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多吃一点,难得回家。”于是,除了赫连颐惠,席垣同样往赫连瑾面前的碟子里夹了菜。

木兮喉咙有些痒,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查的轻微的颤抖了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当她在苏黎世保镖监禁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地活着的时候,另一个人,赫连瑾,取代她,成了席家与赫连家唯一的孩子,且备受宠爱。

坐在餐桌上,一家人一起用晚餐,木兮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多余的局外人,非要硬生生的挤进他们中间。

于是,终于察觉,自己多么碍眼。

放下筷子,站起身,木兮礼貌地移开椅子,“我吃饱了。”

她已无暇顾及旁人,转身上楼,心脏痛极,但这样的痛似乎还不够,身后传来赫连颐惠的声音:

“这里没有你的房间,让管家在偏殿收拾一间客房给你。”

很平静的声音,她在诉说一个事实。

在这里,席木兮只是一个客人,暂时的,也许用不了太久,她又会被送走。

那个地方,木兮肯定一定不会是苏黎世。

因为她是从苏黎世被带回来的,为了避免被人找到,再被送走时一定不会是原来的地方。

木兮本来想说,不用收拾,她就住醒来时看到的那个白色的房间就好,尽管她讨厌一室纯白。

管家似是看出木兮在想什么,立在一旁有些尴尬,他虽然不知为何沧越海的千金不得其母亲欢心,却也只能为难的道:“小姐,那是少爷的卧室。”

尽管府里的人都知道,沧越海的大小姐要回来,但大概是没料想到木兮会是以昏睡的状态踏进沧越海,没来得及准备她的房间,于是只能将昏睡的木兮安置在赫连瑾的卧室。

那间卧室,赫连瑾其实已经很少住了,自从成年后他便搬了出去,一个人住在半山逸的私宅,只是偶尔回来住几天。

可尽管这样,沧越海里赫连颐惠还是让管家把房间留着,以免赫连瑾回来没地方住。

木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住偏殿。”

很冷淡的声音,来自房间的主人。

但这样一句话,听在木兮耳里,她该怎么做呢?

明明是她自己的家,但仅仅只是一个房间,都需要一个外人让给她……

她看起来就那么可怜吗?

需要一个外人的同情和施舍?

她想,她应该转身瞪着他,然后再高傲的如同白天鹅一般睨视般的警告他,“赫连瑾,你只是一个外人,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可是,她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

更何况,按照前一秒的母慈子孝,木兮有理由相信,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下一秒迎接她的一定会是赫连颐惠,甚至是席垣的一顿训斥。

更甚至,即可再将她送走。

木兮没有回头,垂下的眸子,只余留下安静淡然。

她说:“谢谢。”

谢谢那个取代她的人,在她自己的家了,给了她一席容身之所,不至于让她变得更难堪。

所以,基于这一点,她应该对他心怀感激。

可是听着,怎么那么讽刺?

……

上楼,木兮几乎是快步跑回了房间,猝然顿悟——

在这个家里,仅仅是一顿晚餐,就难堪的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赫连瑾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外人,不是吗?

赫连颐惠对他好,她可以理解,毕竟赫连瑾是她抚/养长大的,这么多年,总是有母子感情的。

可是席垣呢?

他为什么宁愿在意一个外人,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女儿?

木兮想不明白。

……

“哥哥。”回到房间,木兮把听筒放在耳边,她在给远在苏黎世的卿颜打电话,她说:“我到家了。”

夜幕降临,窗外燃起了一排排琉璃的灯光。

木兮沉默的看着。

这句话之后,好一会儿方才又出声,她说:“……家里很大,也有很多人,他们都会照顾我,所以你不用担心……”

她说:“晚上,爸爸和妈妈……我们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餐,他们对我很好。”

没有斥责,没有责难,只是漠视。

一种比抛弃更残忍的方式。

她说:“我……多了一个哥哥……爸爸很喜欢他。”

握着话筒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木兮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爸爸喜欢赫连瑾,可惜不喜欢她。

木兮是委屈的。

如果席垣不在意任何一个孩子,也许木兮不会感到委屈,但偏偏不是这样。

爸爸。

明明,席垣是席木兮的爸爸。

这一晚,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感,从木兮心底缓缓释放。

她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那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恰如其分,只有她像一个只丑小鸭般突然闯入,明明没有自己的位置,却硬是要挤进去。

如此可笑。

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世界最初的模样,木兮转头望向窗外,眼前的景象竟然也变得模糊起来。

握着听筒,很久之后,木兮说——

“哥哥,我很想你。”

她的眸子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情绪,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隐隐发颤的嗓音。

电话里没有人回应,也自始至终没有声音传来。

因为这通电话,木兮根本没有拨出去。

从离开苏黎世的那一刻开始,木兮就告诉自己,回国后无论她是好,亦或者不好,都不要轻易给卿颜打电话。

他那么心细的一个人,即便是她掩饰的再好,他也会有所察觉。

卿家的孩子太多,又是那样一个大家族,卿颜也有他自己的处境,她不想让他为难。

……


克尼亚国,首都。

这座城市以千年古都闻名于世,它是克尼亚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经济中心、贸易中心,它是民族历史中一座古老城池,既现代又古典,既豪放又婉约。

于是无数人为它奔赴而来,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他们都为它而来,满怀期望和热枕。

他们都喜欢它,所以为它而来。

木兮不喜欢,却同样为它而来。

她出生在这座城市,但却从来没有认真感受过它,这样就说不喜,也许过于武断。

这样武断的不喜,其实就连当时的木兮也不明白。

但后来,她明白了——

因为这座城市终让她知道:这世上,最冷是人心。

……

回家第一晚木兮注定失眠,因为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家,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

理所当然,第二天木兮晚起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别人起的早,是因为有事情要做,可她没有,这一整天24小时,每分每秒她的活动范围都只能局限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

以前是苏黎世的卿家,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独栋别墅。

现在不过是从独栋别墅,转移到了沧越海。

没什么不同。

又或许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沧越海比原来禁锢她的独栋别墅大,现代与古建筑融合的巨大宫殿,目测应该是它的几十倍。

以前看过一部影视剧,里面的主人公带着倒钩索,半夜三更去爬城墙,虽然最后失败了,但至少想过逃出去。

木兮没想过要逃。

她就像关在笼子的金丝雀,关的太久早已丧失了谋生的能力,离开笼子,她在想也许她会活活饿死。

何况,逃出去她又能去哪里呢?

她没有经济来源,也不认识人,孤零零的一个人逃出去也无处可去,还会连累其他人,到不如安安分分的待着,不给人添麻烦,也算是她目前唯一仅有的价值。

……

慢吞吞的洗漱完,已经快10点了。

下楼用早餐,没有意外整个沧越海除了佣人、保镖,就只有她了。

跟苏黎世一样,餐厅里没有人。

餐桌上放着新烤好的黑加仑面包和鲜牛奶,应该是给她准备的早餐。

坐在餐桌前,木兮一口一口的吃着早餐,偌大的餐厅只有她一个人,心里莫名地空荡荡的。

忽然脚踝处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木兮低头有些惊喜,原来是小猫。

昨天一整晚没有顾及到它,木兮有些歉意。

把小猫抱起来,放在腿上,木兮轻轻地抚摸着它,手心有温热传来,心情忽然一下子变得很好。

抬眸看向窗外,三月的阳光,暖洋洋的。

木兮见了,心生欢喜。

于是,抱着小猫,带着几块还没吃完的面包,木兮慢慢悠悠的往庭院里走去。

……

世人也许说的对,赫连瑾的确是女人的罂粟,除了无与伦比的英俊外表,还有旁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无上权力和财富。

能拥有如此强大气场和罂粟魅力的男人,也难怪会被那么多的女人深深迷恋。

只是可惜,那么多的女人中,却没有一个叫“席木兮”的小女孩。

命运恩赐赫连瑾与席木兮相遇,但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得以窥探它的却只有赫连瑾一人。

……

赫连瑾再见到席木兮时,他的女孩正席地坐在庭院前的草坪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猫——

巴掌大小的样子,通体雪白,肉滚滚的身子就占了三分之二,活脱脱一只小圆球。

赫连瑾清楚的记得,第一次知道那只小肥猫的品种时,结结实实地愣了好半天。

试想一只布偶猫能长成那副肉滚滚的德行,它得多努力?

那天的阳光真的很暖,仿佛能一下子暖到人心窝里。

他的女孩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面包,正悠闲地慢慢吃着,不时还会撕下一小块喂趴在她怀里小猫。

但小猫似乎不是很领情。

于是,他的女孩开始很认真的跟它讲道理——

“小猫,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胖成什么样儿了?你不能再吃肉了,该适当减减肥了,虽然我这个人并不嫌弃你肥。”

说着,她将撕下来的那一小块面包凑近小猫的嘴边,“吃一点吧,虽然绝食也能减肥,但不吃饱,也没力气减。当然你要是绝食抗议,非要吃肉,到时候你可就成了史上第一只胖死的笨猫了。”

赫连瑾远远地看着,听着耳边不时传来木兮软软蠕蠕的声音,嘴角不知不觉溢出一丝浅笑。

于是,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只见那只小肥猫四肢懒洋洋的趴在他的小女孩怀里,一动不动,面对那小块面包,更是相当的不乐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而他的小女孩还没有放弃,继续念叨着,“我不是虐待你,是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走起路来慢慢吞吞的,像个小脚老太婆一样。”

她低头喂着怀里的小猫,乌黑的长发从一侧垂落,嘴角的笑容无奈而又宠溺,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似染上了胭脂似的薄媚。

今日的木兮,跟昨日初见时的漠然迥然不同,有着孩子般的纯粹和天性,逗着怀里的小猫,她的快乐是那么简单又明显。

似是被她的笑容感染,赫连瑾看着,眼里蕴着的笑不禁越来越明显。

其实准确来说,初见木兮并不是在昨天,记忆里他和她的初见是在很多年前。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

医院里,脸颊红彤彤的小婴儿安静的躺在病房里的小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圆碌碌的大眼睛亮的出奇。

那一年,他11岁。

那一年,初见她,小婴儿取名:木兮。

……

后来十几年的岁月里,他没有再见过她,但“木兮”这个名字,在他童年记忆里,却听说过很多次,因为母亲的秘书苏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提到这个名字。

她会对母亲说——

“夫人,小小姐已经开始学说话了,她学会叫‘妈妈’了。”

“夫人,小小姐最近在学画画,她很聪明,天分极高,还给夫人画了一张画像。”

“夫人,小小姐养了一只小白猫,但是小小姐太宠它了,喂了太多肉,长的圆滚滚的,都看不出猫的样子了……”

……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都不会出声,她只是听着,开始会笑,很浅很浅的笑,但更多的是沉默。

他知道,苏静口中的“小小姐”就是医院里的小婴儿木兮,她是母亲的女儿。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是自己的孩子,母亲也喜欢,为什么不放在自己身边抚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她是养父席垣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他开始渐渐明白,也许母亲的沉默是在遗憾,遗憾那孩子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但这世上,有些遗憾,也许注定只能成为遗憾。

一如没有声息的经年积累,有关于小婴儿成长的点点滴滴,在赫连瑾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早已随着习惯,慢慢渗透了他的人生,并在之后很多年里,终成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从小婴儿到如今的小女孩,赫连瑾没有参与席木兮的成长,但却下意识记住了她的成长。

这种奇怪的现象,也许赫连瑾还未曾发现,但他若发现,会怎样呢?

彼时,赫连瑾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想象着当初的小婴儿,只觉得心头泛着莫名的喜悦。

尽管很淡,很淡……

耳边又传来了木兮的声音,“小猫,小笨猫,小胖猫,你就知道我宠你,所以无法无天了是吧?你要是再长胖,你信不信我就扔了你,不要你了。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真不是威胁你……”

可惜了,她的“恐吓”一点作用也没有。

那小胖猫只懒懒的动了动肉滚滚的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她怀里睡大觉。

木兮:“……”

好吧,她妥协。

于是,木兮开始跟小胖猫打商量,“你赢了,我们今天吃素,明天吃肉,然后再减肥,可以吗?”

闻言,赫连瑾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他大概是明白了,这小胖猫长成这副德行是为什么了?

也对,有这么一个意志力不甚不坚定的主人,也难怪它会越减越肥。

听到笑声,木兮猛地抬头,看到站在她面前仅几步距离的赫连瑾,脸上还未隐去的笑容,刹那僵硬。

但僵硬,也只是一瞬间。

快速垂下眼,敛了脸上的笑意,她紧了紧抱在怀里的小猫,又变成了昨日那个冷漠的木兮,仿佛刚刚那个笑的像孩子一样的女孩,只是错觉。

短短几秒,赫连瑾见证了席木兮的情绪变迁。

……

再抬眸时,阳光下,她看他的眸子里,隔着深深的疏离和排斥。

因为这双带着明显排斥的醇亮眸子,那一刻,空气里凉意陡然滋生。

四目相对,先前赫连瑾心头泛起的点点喜悦,刹那间偃旗息鼓,甚至因为那双眸子,胸口牵扯出莫名的一丝坏情绪。

“赫连先生一向喜欢偷窥别人吗?”席木兮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一句“赫连先生”,对于同为一家人的赫连瑾和席木兮,也许木兮的这句称呼,疏离的过于明显,但要她开口叫赫连瑾“哥哥”,无论基于哪一点,都是不可能的。

席木兮并不是一个偏激的人,她也并不讨厌赫连瑾,至少目前来说不讨厌,当然也说不上喜欢。

那句疏离的“赫连先生”也许的确掺杂了木兮不好的情绪,但绝非讨厌,因为那样不好的情绪,只有当席垣对赫连瑾表现出父亲对儿子的关心时才会冒出来,这样的坏情绪也许称之为“妒忌”更为恰当。

这其实很好理解。

每一个孩子都渴望得到父母的关心和在意,这是人之常情。木兮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这个孩子17年来,得到来自亲人的关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父亲席垣不在她身边,木兮看不到他对别的孩子好,她也许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但正因为看到了,强烈的对比落差,于是滋生出了坏情绪。

面对这样的境遇,木兮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对赫连瑾是公平的态度,不喜欢,不讨厌。

何况,这样的不讨厌,还是基于他母亲赫连颐惠对她17年的没有人生自由的禁锢之上。

“赫连先生?”赫连瑾轻轻默念着从他面前这个女孩口里吐出来的四个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不是没有人那么叫过他,但别人叫出来是尊敬和畏惧,唯有她,让他无法形容。

于是,赫连瑾和席木兮的第一次对话,他对她同样带着坏情绪。

“那么,我该称呼你为‘席小姐’?”

没有理会她口中对他所谓“偷窥”一事的指责,赫连瑾开口,目光紧盯着席木兮,嘴角带笑,却冷意分明。

“你请自便。”出乎意料,看似毫无攻击力的席木兮,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回了赫连瑾明显带着攻击性的问话。

大概是太意外,赫连瑾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胸口泛起的隐隐坏情绪,就这么忽然消失了。

看着坐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小女孩,那么轻薄的小人儿,他一掌就能将她提起来。

他居然跟这么个小人儿计较?

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就因为她的一句“赫连先生”,荡然无存?

清醒过来,赫连瑾自己都觉得诧异。

席木兮……

木兮,木兮——

赫连瑾笑了,这么个巴掌大的小人儿,居然有蛊惑人心的本事,这样的发现,还真让人意外。

“木兮。”

半晌后,赫连瑾开口唤木兮的名字,撇开了姓氏,算是很亲昵的一种称呼了。

木兮皱眉,冷冷道:“席木兮。”

他们不熟,就算是一家人,那也是两个姓氏,他姓赫连,而她——

姓席!

赫连瑾不搭腔,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道:“木兮,你要叫我‘哥哥’。”

他仍旧叫她“木兮”,并且纠正于她口中的那句“赫连先生”。

那句“哥哥”,无疑戳中了木兮的弱点。

她有一个“哥哥”,却在17年后才知道,并且这样的知道时刻提醒着木兮,她的存在只有两种价值:

第一, 被抛弃!

第二, 被利用!

豁然起身!

“赫连瑾,你太自以为是了。”怀里的小猫大概是受了惊吓,“喵——”地一声跳到草坪上,跑开了。

这样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激怒赫连瑾了吗?

没有。

他是赫连瑾,老成持重,矜持冷峻,何况多年磨砺,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自持的本事。

这样的男人,通常桀骜难测。

平静开口,赫连瑾似是在耐着性子对木兮解释,“法律上,我的确是你的哥哥。”

这可真新鲜!

木兮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只可惜她笑不出来,甚至不得不承认赫连瑾说的对。

因为,那是事实——

无论她是否承认,无论这17年来有没有人告诉过她,但“赫连瑾是席木兮的哥哥”这一事实,是绝不会改变的,即便仅仅只是法律上的一纸文字。

纵使回到这个家才不过短短2天的时间,但席木兮看的很清楚,赫连瑾虽然只是在赫连家长大的遗孤,与赫连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却是由赫连颐惠亲自抚养长大的,比之她这个情敌所生的私生女,亲疏远近,傻子都能看出来。

那么,若她对他不客气,赫连颐惠会袖手旁观?

“赫连瑾,收起你的自作聪明,我席木兮的人生,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若他提醒她要叫他哥哥,是他对她展现的不可多得的慈悲,那么多谢他的好意,她席木兮承受不起。

“木兮,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赫连瑾的声音凉凉的,他对木兮笑,笑的人畜无害,“你应该知道,你父母的婚姻关系并不好,这段不幸的婚姻里,你可以不在乎你的母亲,但你父亲呢?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曾经叱咤商场的席家掌门人,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苟然残喘……”

“赫连瑾你闭嘴!”

“苟延残喘”四个字刺激着席木兮的神经,短短一句话从唇齿间迸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

也许女儿对爸爸总会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纵使席垣再如何不在意她,但他于木兮而言,永远也不可能视作没有感情的陌生存在。

何况在木兮的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席垣也曾很认真的扮演过父亲的角色,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角色,开始减少,直至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可有可无。

赫连瑾勾唇,“恼了?”

“他如此关心你,作为儿子,纵使是没有血缘关系,但你的行为,真让人感到羞愧。”木兮眼神可怕,就那么愤恨地盯着赫连瑾,像是在看一个无耻之徒。

赫连瑾没有出声。

也许之前的话,他确实说的有些过分了。暂且不论席垣和他母亲赫连颐惠之间的感情恩怨如何,仅仅是作为养父,席垣自小对他还是表示过关心的,但那种“关心”却是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能越界,若有一天他越过界限,触碰了他的底线,那就另当别论了。

至于那个底线……

看着眼前这个怒目而斥的小人儿,赫连瑾慢吞吞的道:“所以啊,身为女儿,为了家庭和睦,你应该学着乖巧一些,别惹他生气。”

轻飘飘的一句话,看似不痛不痒,但却让木兮心中固若金汤的城墙,轰然坍塌。

她终究是在意父亲的,无论她表面上表现的多么不在乎。

无爱,却依旧维持着和赫连颐惠的婚姻,也许她不了解父亲对这段可悲婚姻的态度,但她却不能亲手破坏。

无疑,那人抓住了她的软肋。

“赫连瑾,你真讨厌,跟你的母亲赫连颐惠一样令人讨厌。”

也许很小的时候,木兮曾真心喜欢过作为母亲的赫连颐惠,但长达多年的囚禁,这样的喜欢,早就消磨殆尽了。

于是随着慢慢长大,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席木兮不喜欢赫连颐惠终变成了一个长久的事实。

一如此刻,这个由赫连颐惠养大的养子,她同样开始变得不喜欢起来。

赫连瑾嘴角的笑意因为木兮的这句话,开始慢慢隐退,但却不知道是因为前一句,还是因为后一句。

“她是你母亲,木兮。”赫连瑾如是说,那双深沉的眸子紧锁着席木兮,锐利中带着寒光,“你不应该直呼她的名字,这是不孝。”

父亲,母亲——

这一刻,席木兮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相同意义的称谓,在赫连瑾心里,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父亲,仅仅是一个养子对养父的称呼。

但母亲——

却是赫连瑾心里任何人不能触碰的逆鳞。

一如在席木兮心里,父亲席垣同样是旁人不能触碰的死穴一样。

可命运总是这般造化弄人……

若是赫连瑾知道,就在将来的有一天,作为逆鳞的母亲会与他的心头挚爱发生无法调和的尖锐碰撞——

到那时,他是偏帮母亲?

还是心头挚爱?

“忘了提醒你一句,不要忘了,席家是依附赫连家而生。”言外之意,作为席家女儿的席木兮,需要在被她直呼其名“赫连颐惠”的女人之下,仰人鼻息。

话落,赫连瑾已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席木兮瞪着那个走远的背影,狠狠的掐着掌心——

如果说,赫连颐惠是魔鬼,那么,赫连瑾就是魔鬼中的恶鬼。

而她席木兮的一生,逃不过魔鬼,是不是也同样意味着,逃不过恶鬼?

不知何时,阳光缩进雾霭里,天空阴暗,似蒙了一层雾气,有风吹来,吹动前方男子的衣角,吹动伫立女子的衣裙,扬起相同的弧度。

男子,赫连瑾——

女子,席木兮——

似是一场劫。

但这场劫,究竟,谁是谁的生死劫?

……

3月,克尼亚国首都温和宜人,木兮回国已经快半个月了,适应不好不坏。

自那日发生不愉快之后,木兮在沧越海再没见过赫连瑾。

而这期间,她给苏黎世的卿颜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告诉卿颜,她在国内安好,不必挂念。

木兮因为不能出府,信件是她拜托沧越海的管家,帮忙寄出去的。

在沧越海她没什么事可做,但好在也不会觉得无聊,毕竟17年的时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有时候若实在闷得慌,她会拿出画册,画一两张画来打发时间,每当这个时候,小猫总是一动不动的窝在她脚边。

她画了睡觉的小猫,画了蔚蓝的天空,画了梨树上绽放的第一朵梨花,画了沧越海来来往往人数众多的佣人和保镖,当然画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哥哥卿颜……

这天午后,木兮坐在连着卧室的露台边画庭院里的梨花,一树树洁白的梨花间,夹杂着几片新生的绿叶,很美的风景。

据说她真正的亲生母亲白舒,偏爱梨花。

白舒……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木兮9岁那年。

那一年,是木兮人生真正坍塌的开始……

同样也是那一年,木兮真正开始了如同囚犯一样的生活……

9岁之前,木兮虽然已经被送走,身边同样没有亲人陪伴,但在那之前,赫连颐惠每年都会派人接她回国一两次,然后她就能见到父亲席垣。

偶尔席垣也会到国外看她,只是地点不是苏黎世。

那时候每次见面,席垣都会像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一样,陪她玩儿,带她去游乐园,给她买很多很多的礼物……纵使他腿不方便,也任由她拉着满大街的跑,就为了让她高兴。

有时候赫连颐惠也会陪她玩儿,甚至若她犯了错,她还会纵容她……

那时候,赫连颐惠还不是赫连家掌权人,但那时,她却一直是木兮的母亲……

那时候,在木兮眼里,席垣是慈父,赫连颐惠是严母……

那时候的席木兮,只记住了那些短暂的快乐,于是她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有疼爱她的爸爸,有纵容她的妈妈……

只是那样的快乐,大概是从她7岁开始,突然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年累月的孤独和禁锢。

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席垣,任她怎么哭闹,她都没再见过他……

直到有一次,她实在闹的厉害,大冬天泡在冷水里几个小时,后来高烧不退,于是如愿生了一场大病。

那次生病,她已经有2年多没见过父亲了,连电话也没有,她以为这一次,她一定能见到父亲。

但她依旧没能见到,出现的,只有赫连颐惠——

那天,对木兮来说,是她童年记忆里极其阴暗的一天。


医院的病房,很白,白的渗人。

她哭着问赫连颐惠,“妈妈,爸爸呢?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不会来了。”

死寂的病房里,赫连颐惠开口,声音平静的出奇。

木兮听了,只哭的更加厉害,“不会的。妈妈,你带我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妈妈……”

拉着赫连颐惠的衣服,9岁的小木兮不停地叫着“妈妈”,似乎只要这样,她就能再见到爸爸……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作为母亲的赫连颐惠一把推开她,面色阴郁的盯着她,那目光仿佛仇人一样。

她说:“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叫白舒,她死了!”

她说:“是你害死了她,所以你爸爸讨厌你!”

她说:“席木兮,你就是没人要的可怜虫!”

……

那天,赫连颐惠说了很多,木兮听了却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不停地流眼泪。

到了最后,赫连颐惠说:“别奢望他会再来看你,乖乖的待着,再不安分,我就杀了你。”

然后,赫连颐惠同样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

她的亲生母亲是白舒。

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为“杀人凶手”。

所以她被抛弃,不被人喜欢……

可是,曾经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来自父亲的疼爱,又算什么呢?

虽然短暂,虽然已经久到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但只有木兮知道,她真实的记住了。

纵使17年来,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她不在乎……

……

还是去了。

陌生的佣人,客气的带领木兮往席垣安置在主楼后殿的书房走。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比如:为什么曾经明明疼爱她的父亲,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陌生人?

比如:为什么再见时,父亲会坐在轮椅上?是身体不好吗?

再比如:这么多年置之不理后,为什么赫连颐惠突然命人接她回国?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生辰快到了吗?可在此之前,父亲哪一年生辰需要她参与?

……

空悠绵长的古旧长廊,雕花栏杆,深深庭院。

后殿延和轩里,庭院依旧是满院梨花,迎着初春的阳光,兀自开的欢喜。

到达庭院最后一个房间,佣人先是进了房间,木兮留在外面,等过了几分钟后,先前的佣人方才出来恭恭敬敬的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退下。

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整齐的书柜,满柜的书籍,明亮的灯光,还有灯光下一把陈旧的小提琴。

木兮曾从旧报纸上看到过关于父亲席垣的报道,所以她知道,年轻时候的父亲,小提琴拉的很好。

而她的亲生母亲,擅钢琴。

席家长子,无依孤儿,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恋人,还共同生有一个女儿。

目光看向坐在书案后的中年男子,她的父亲,席垣——

记忆里,她的父亲是一个英俊儒雅的男子,但多年后再见,他老了很多。

他没有看她,仍低头翻看着搁在书案上的文件,似乎她的出现,对他而言并不值得花费过多的时间关注。

木兮没有说话。

面对依然冷淡如昔的父亲,她甚至忽然开始觉得,她或许就不应该出现。

就像她回国半月以来,他们父女之间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比陌生人还不如,但她不一样过的好好的?

那么,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她想转身离开,但双腿却仿佛被人钉在了那里,不听使唤。

木兮沉默不开口,书房很安静。

于是,良久后,席垣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抬眸看向她,“听佣人说,你找我。”

多年后,父女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木兮在想,是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不待木兮开口,他按了内线对庭院佣人吩咐道:“送一杯咖啡进来。”

多么公式化的一种对待。

木兮深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然后她对席垣说:“爸爸,我有话想问您。”

席垣起初没出声,过了一会方才对木兮比了比不远处的沙发,道:“坐。”然后从办公桌后推着轮椅,慢慢的往沙发边去。

木兮看了只觉得眼角发酸,心里刚刚竖起来的那一点点棱角,开始慢慢冰融。

默不作声,木兮走到席垣身后推轮椅。

好在席垣没拒绝。

“您身体不好吗?”父亲的左腿有残疾,木兮是知道的,是在多年前,也就是她出生的那年,一场车祸造成的。

还是跟她有关……

“没有。”席垣的声音很平静,至少木兮听不出有什么,“找我有什么事?”

从书桌到沙发的距离很短,席垣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木兮已经将轮椅推到了沙发边,正将脚架放下来固定。

“席家与赫连家关系不好吗?”固定好脚架,木兮站起身,淡淡的问道,她一直都知道席家是依附赫连家而生的,但两家关系,席家居弱,势必只会好好维护。

“谁告诉你的?”席垣的语气似有些急。

这么说是真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木兮心里竟生出一丝喜悦,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佣曾谈论的那些谣言,说她这个所谓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利用?

因为排斥,这么多年木兮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两个字,现在她忽然想到,若是利用,那么赫连颐惠唯一能威胁到的只有她父亲。

席家的确是依靠赫连家而生,但作为累世世家,席家的底蕴也是极为深厚的,所以一旦渡过喘息后的危险期,席家在克尼亚国的地位同样不可小觑,更何况还是如今的庞然大物。

赫连家作为克尼亚国的无冕皇室,会容许这样的庞然大物存在吗?

“爸爸,是不是赫连颐惠拿我威胁你?所以你才……”

“你住口。”充满怒气的声音陡然响起在书房,因为突然木兮愣愣的看着席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书房静默,直到佣人敲门端着咖啡进来,“先生,少爷回来了。”将咖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佣人说。

“请他过来一趟。”席垣道。

“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书房门再次打开,伴随着一声“父亲”,赫连瑾走了进来。

木兮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去看进来的人。

“阿瑾来了,坐吧。”说着又看向从进门就一直站着的木兮,“你也过来坐。”声音相较于之前的严厉,倒是缓和了许多,但比之赫连瑾,仍显得有几分生硬。

而这时,赫连瑾已经从木兮的身边擦肩而过,走到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不用。”木兮拒绝。

她不喜欢赫连瑾,尤其是现在。

席垣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见她眼里拒绝明显,便没再开口劝说。

半晌,席垣再次开口,“这个月月末府里有宴会,你是席家的继承人,届时我会把你正式介绍给大家。这几天,让你哥哥带你去试一下礼服。”

哥哥……

木兮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这两个字,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从父亲席垣口里说出来。

“不必。”有关于席家的一切,她不感兴趣,也没必要继承。当然,席家千金长什么样,更没必要让人知道。

“你在闹脾气?”席垣皱眉审视着木兮。

木兮只垂眸站着,不搭腔。

席垣看着这样的席木兮,眸子里似乎快速的闪过什么,良久发音道,“木兮,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温软的话语听在木兮耳里,胸口隐隐有些疼。

“爸爸,我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女儿被扔在国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有想过去找她吗?”

席垣握着轮椅的手指轻颤,静默一秒,他说:“那些都没有意义了,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没有意义?她17年没有自由的人生,一句没有意义,就可以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吗?

他们可曾想过,这么多年,她失去了什么?

“您忘了,您还有一个儿子。”再开口时,木兮说出来的话是掩饰不住的讥讽。

毫无意外,她看到了席垣眼里的错愕,甚至还有一瞬变得苍白的脸色。

木兮看着,心脏麻木,她没想到,一句话,竟然还可以杀伤力那么大!

“你太任性了,木兮。”一道冰冷的声音刺入耳际,尤其是那声“木兮”,拉长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大人对任性不懂事的孩子,气愤而又诸多无可奈何的包容。

木兮一愣,抬眸看向对面声源处的某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是不是任性,跟赫连先生有关吗?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不想对任何人恶言相向,只可惜赫连瑾却偏偏成了例外,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同他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只是木兮错了,出声驳斥的她不是赫连瑾,而是她的父亲席垣,“木兮,你越来越放肆了!”

“……”

“身为席家千金,这就是你的教养?”

“……”

“他是你哥哥!”

“……”

口口声声的放肆,一声一声的斥责,那一瞬仿佛有尖锐的锥子扎在心头,木兮心里猛地蹿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愤怒,“教养?您难道不知道,‘养不教,父之过’吗?”

木兮的话,很伤人。

如果先前席垣的脸色,只是苍白一瞬无人窥见,那么此刻这个睥睨商界的金融传奇,面对亲生女儿的质问,眸子里那一抹暗藏的隐痛,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那天,对木兮来说,糟糕透了。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但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看着席垣苍白的脸色,木兮抿紧唇线,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

其实木兮不知道,虽然她自小并不在席垣身边长大,但她的脾性却是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父女俩,一模一样的固执。

木兮没有道歉。

书房里,席垣再开口说话时,语调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席垣说:“这些年,我确实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对我有成见,我不怪你。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轻重。”

说完,席垣双手有些艰难的推着身下轮椅,离开了书房。

那日午后,后院书房,阳光渗透进屋,照在孤零零地木兮身上,光影中隐约可见她的眸子里有雾气上涌。

于是,她低下了头。

沙发上,目睹这一切的赫连瑾,目光凝视着孤零零地小女孩,深幽的眸子,似雾,似迷。

……


3月中旬,自木兮回国第二天便一直外出各国的赫连颐惠,回国了。

赫连颐惠的车驾,是早上九点左右抵达沧越海的。

下车时,正好看到赫连瑾从府里出来,而离他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跟着木兮。

赫连颐惠下意识皱眉。

“母亲,您回来了。”远远看到一身黑色正装的赫连颐惠,赫连瑾轻唤了一声,声音平静,但眼里有笑。

赫连颐惠轻点了一下头,眼里同样有笑。

他们不是亲母子,但在外人眼里,若不刻意去想,常常让人误以为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母子,不管是处事风格,还是为人气度,一举一动都是皇室风范。

赫连皇室,国际上赫赫有名的无冕皇室掌权人,周身气场自是不用说,木兮想忽略是肯定不可能。

走近,叫了一声妈,不期望她会对自己言词温和,但至少表面的家庭和睦,木兮知道,还是需要继续维持的。

“嗯。”赫连颐惠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也算是多年来,她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木兮叫她妈妈,而赫连颐惠也绝不会对这声妈妈置若盲闻。

但,仅止于此。

别期望会出现所谓的母女情深。

“要出去?”这话,是赫连颐惠在问赫连瑾。

赫连瑾点了点头,随即看了一眼木兮,道:“带木兮去试礼服。”说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补充道,“父亲的意思。”

席垣让赫连瑾带木兮去试宴会当天要穿的礼服,虽然木兮当时是拒绝的,但今天一大早赫连瑾出现在沧越海,直截了当地对木兮说要带她去试礼服,那架势像是笃定木兮不会拒绝一样。

虽然,木兮也确实没有再拒绝。

赫连颐惠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不说话的席木兮,静默一瞬,竟然意外地没有阻止木兮出去,只是对赫连瑾道:“早点回来,晚上在家吃饭。”

“好。”

赫连瑾和席木兮外出,一个是沧越海千金,一个是无冕皇室第二掌权人,都是克尼亚国身份极重的人,但平日赫连瑾出行比较随意,若非必要场合,他身边的保镖、助理连同司机,从来都不会超过5个人,一般都是一人身兼数职。

但上车前,赫连瑾看了眼跟在木兮身后的人,单保镖就有8个人之多……

木兮的处境,赫连瑾不是不知道,但那是母亲的决定,而他也并不想对此做些什么,至少目前来说不想。

……

所谓去试礼服,其实只是试穿一下礼服的大小是否合适,至于颜色、款式,根本不需要再考虑。

接木兮回国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参加她父亲席垣50岁生辰宴,席家掌珠、赫连家小公主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她的礼服赫连颐惠肯定也会让人提前准备好。

对木兮,也许赫连颐惠算不上一个好的母亲,但好在她不是白雪公主的后妈,除了亲情,物质上到是从未苛待过。

木兮的礼服是出自国际著名设计师莫本之手,同样他也是赫连颐惠无论出席宴会,还是平日所穿私服的御用设计师。

由他设计的礼服,自然是无可挑剔。

试礼服之行很顺利,一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早上出门,虽然赫连瑾和席木兮是一起出的门,名义上也是赫连瑾带木兮试礼服,但两人出门时却不是乘坐的同一辆车。

这会儿结束了回去,木兮理所当然还是坐自己来时的车,但此刻她的车却不见了,连同那些保镖也同样消失不见。

此时门口停放着的,只有赫连瑾的座驾。

木兮对此虽然疑惑,但却没问。

况且,也没人可问。

赫连瑾自出门后便一直待在车内没有下来,连木兮试礼服都是由他身边的助理赵肃陪同。

木兮对此没什么意见。

看着眼前的车辆,车窗玻璃是特制的防弹玻璃窗,虽是闭合着的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木兮知道赫连瑾一定在里面。

虽然试礼服最后演变成由他的助理陪同,但既然他们是一起出来的,那么赫连瑾肯定不会扔下她独自离开。

此时赵肃站在车旁,已站打开了车后座一侧车门:“木兮小姐,请上车。”

木兮静默了几秒,上车。

车上空间很大,赫连瑾在工作,膝上放着一台纯黑色的笔记本电脑,身旁空位上还放着一些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牛皮纸袋已拆,有些乱。

木兮瞟了一眼,密封文件。

赫连家能把控着克尼亚国80%以上的经济,因为主要涉及的都是石油,化学,机械制造等重工业,尤其还有稀土资源。

经济王国还有旧贵族的依附,这与席氏对赫连家的依附完全不同,旧贵族是依附赫连家,也拥护赫连家,因为只有赫连家在,皇室遗族在,然后才会有旧贵族。

可以说,在克尼亚国总-统可以换,但赫连家永远都是赫连家。

木兮了然。

原本她还有些疑惑,虽然她不了解赫连瑾,但像他那样的人,既然答应父亲带她试礼服,那么就绝不可能半途而废。

原来是有要事处理。

稍稍整理了一下空位上的文件,木兮上车坐好,把整理好的文件放在两人中间,不打扰。

对她来说,做不到跟赫连瑾兄妹友爱,但互不招惹,漠然相处,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

汽车缓缓启动。

车内很静,空气里漂浮着烟草的味道,很淡,来自于身旁的赫连瑾。

木兮转头望向车窗外——

她看到了历史遗留的古建筑遗迹,看到了长桥老街的四合院,看到了历史上闻名于世的古城皇都……

木兮是赫连皇室人,但大约她知道自己不是,所以对这些历史遗迹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看着这些从古至今都未曾发生丝毫改变的首都印记,这座城,她的出生地,让她感到茫然。

木兮有些心不在焉。

耳边传来“啪嗒”一声,木兮回过神下意识转眸,赫连瑾已结束工作,正合上电脑。

“你的随行人员,我让他们回去了。”赫连瑾出声,他在向木兮解释那些保镖的去向。

木兮微愣,而后点了点头。

那些保镖是赫连颐惠安排在她身边的,说的好听是保护,而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监视她。

只是木兮有些意外的是,赫连瑾竟然会调开他们,可他会不知道赫连颐惠安排保镖在她身边的用意?

像是知道木兮在想什么,赫连瑾淡淡开口:“太招摇。”

招摇?

木兮想,确实招摇。

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出行保镖人数却是乌泱泱地一大片,能不招摇吗?

低头,木兮笑的有些讽刺。

那抹笑,落入赫连瑾眼里,他看着木兮,情绪难窥。

调离保镖,真的只是因为太招摇吗?

今早出门时的一幕,在赫连瑾脑海里反复出现——

小小的身影,身后却拖拽着一条长长的暗影,一举一动被人严密监控。

听说她从回国后,就一直待在沧越海,从未出去过……

她这个年龄,本不应该这样的。

但,她究竟该是怎样的?

爱笑?爱玩?爱疯闹?

他想象不出。

垂眸,赫连瑾看着身侧的女孩,她穿着米白色的棉质长外套,颜色太素,越发显得她的皮肤格外的苍白,几乎毫无血色。

再一看她垂放在一旁的手,手指纤细,苍白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毫无攻击力的小女孩,却三番四次的顶撞他,而他居然能好脾气的不生气。

这样一个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难道是因为从小到大,有关于“席木兮”这三个字听的太多,于是水滴石穿,衍生出了难得的耐心?

彼时,赫连瑾想——

……也许。

临近中午12点,长街市民密集,交通拥堵,车辆行驶较来之前缓慢了许多。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赫连瑾道:“想吃什么?”

木兮愣了一秒,这个时间正值中午用餐时候,他是在问她?

“不用,直接回去就好。”木兮看了他一眼,语气很淡,随即转头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对首都的路木兮虽然不熟悉,但按照来时的车程,再根据眼前的路况来看,差不多一个小时应该能到。

“不饿?”赫连瑾开腔,语调平平,“从这里到沧越海,至少还有一个小时车程。”

了解赫连瑾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解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席木兮,今天他已经破例了好几次。

席木兮:“我知道。”

“那么,你在跟我斗气?”赫连瑾皱眉,一连两次拒绝,除了联想到前几次两人的不愉快,他想不出其他原因。

“……”木兮微愣,斗气?跟赫连瑾?侧眸看了他一眼,木兮开口:“你想多了。”顿了顿,随即看到搁在两人中间的一摞密封文件,又补充道:“你不是很忙吗?回去再吃就可以了,我还不饿。”

仅有的几次见面,她对他都近乎言语不善,但木兮知道,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赫连瑾在容忍她,而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这下轮到赫连瑾愣住了,目光同样落在搁在两人中间的密封文件上,好半天没说话。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木兮,她也正看着他,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赫连瑾的胸口莫名一紧。


首都的阳光恬淡温柔,透过车窗,洒进少女的眸心,她的眸子很黑,清澈如水,里面清晰的倒映着他的影子。

有陌生的情绪在胸口涌动,于是他唤了她的名字,“木兮。”

她没有应,但那双眸子依旧注视着他,还带着些许疑惑。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说:“南瑾,或是赫连瑾,你可以这么叫我。”

对于“哥哥”的称呼,她表现出排斥,而他……也同样莫名的不喜,尽管这种不喜来的突兀,甚至莫名其妙。

他的声音很低,融进微薄的空气里,有种寒凉的味道。

木兮看着他,他的眸光温和,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淡淡的笑,很真实,但那一刻,木兮却恍然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心慌。

这种心慌,很久之后,木兮才真正明白,那不是心慌,是一种比心慌更可怕的东西,叫:惊惧!

来自于,毁灭!

……

“先吃饭,我不着急。”

后车座上,关于称呼的话题浅谈辄止,赫连瑾对木兮重提吃饭的话题,声音很轻。

他的日程安排虽然很紧,但再紧也不急于吃饭这点时间,何况他身边的小女孩身子板实在太显单薄,跟纸片一样,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人给吹走,他担心若再饿她一顿,估计又该薄上几分了。

再者,前一秒她的回答,他心甚悦。

木兮看着他,显然并不知道身侧之人的想法,但却轻点了一下头。

既然她的好心这人不领情,那她也没必要一再拒绝,本就是吃饭的点儿,跟饿不饿没关系,到点了就该吃饭,至于跟谁一起吃,说实话,只要不是特别影响食欲,是人是鬼都没差。

多年的流放与禁锢,对人的界定,于木兮而言,只有卿颜与陌生人的区别而已。

车一路行驶,下一个路口司机转弯,驶进一条略显僻静的小路,大约十几分钟后,最终在一家农家菜馆停了下来。

是一家很普通的菜馆,掩映在一片爬山虎遍布的绿荫中,看着倒是干净整洁。

木兮默不作声的一路跟着赫连瑾,穿过一间小屋,绕过几处屏风,最后到达后院天井,此时赫连瑾终于停了下来,打开了其中一间小屋,走了进去。

小屋的布置跟外面的店面一样,纤尘不染,朴素简单。地面是普通的仿古青砖,一张八仙木桌,四张椅子,对面墙壁上挂着两幅普通字画。

再简单不过的布置。

如此简单到可称之为“寒酸”的用餐之地,若是一般的普通人,木兮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人换成是赫连瑾,一举一动都是皇家威严的人,难免有些不可思议。

木兮回国半月有余,对赫连瑾多少有些了解,没有皇族遗室血脉,却被世人称为“瑾殿下”,由此可见地位尊崇。

不过见他一路熟门熟路的样子,木兮想可能这家菜馆的主人是他认识的,或者是他较为亲近的人经营的,否则像他这么身份贵重之人,怎会如此纡尊降贵?

两人刚坐下不久,就有一中年男人匆忙走了进来,态度恭敬,“赫连少爷,您怎么来了?没有提前接到您通知,怠慢了。”

客人已经进屋坐好,主人才迎上来,其间连服务生都没有,此举无论是在哪家餐厅,确实都免不了怠慢之嫌。

但赫连瑾对此似并不怪罪,只淡淡道:“无碍。”

闻言,中年男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忙吩咐服务生沏一壶好茶送进来,大概是因着赫连瑾先前的那句不怪,中年男人慢慢开始热络起来,说话也不那么拘谨,“赫连少爷可有好阵子没来了,都快大半年了,前些日子少爷打电话来,期间问起您,我……”

中年男人的话一顿,只因赫连瑾把手中的菜单递给了木兮。

中年男人似这才注意到赫连瑾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视线猛地顿住,而后怔了怔。

赫连瑾来这里吃饭的次数虽然并不多,但每次来除了保镖、助理,哪一次不是一个人?

可今日却带了一个女人……

其实,根本不能说是女人,面前这女孩太小,端坐在椅子上个子小小的,脸庞稚气未脱,像是才上高中的小孩子。

这姑娘是谁?

中年男人再查看赫连瑾的脸色,见他面上平淡,看不出什么,他心里虽然疑惑,但也没敢多问。

中年男人很清楚,赫连瑾跟他家少爷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感情亲厚,但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纵使他跟他家少爷一样,客气地唤他一声“荣叔”。

荣叔没再说话,只恭敬的站在一旁。

“你喜欢吃什么?”从下车开始就一直沉默不曾说过话的木兮,终于开口说话了。

点菜这种事本不应该是她来做,但因为出钱请吃饭的赫连瑾把菜单递给了她,而他本人又被菜馆主人热情招待,只有她闲着。

好吧,点菜。

可看着密密麻麻的菜单,木兮不知道赫连瑾的口味,但又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点。

于是,只能开口问赫连瑾。

木兮此举是不得已,也是出于礼貌,但赫连瑾却是笑了。

“都可以,我不挑食。”他说。

既然他不挑食,木兮便没什么顾忌,打算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点的,既不用费力思考,也能心情愉悦的填饱肚子。

荣叔在一旁看着两人,无意中瞥见赫连瑾含笑的眸子,心下流转,对木兮的身份更是好奇。

不说其他,能出现在赫连家人身边,还是素来寡情冷心的赫连瑾身边,就足可见这姑娘不简单。

荣叔还在感叹,这边木兮已经点好了几个菜,服务生下单离开,同时另一个服务生端着一壶新沏的茶进来,荣叔顺势接过茶壶,帮两人分别倒了杯茶。

荣叔知道赫连瑾淡漠不喜多言,倒好茶,正准备礼貌离开,赫连瑾却开口唤住了他。

“荣叔,季野下个月回来?”

季野,安季野——

安,简姓,复姓拓拔。

拓拔也是皇族,只不过皇族覆灭,后归顺于赫连皇朝,两族原本是宿仇,不过到了如今,反而惺惺相惜了。

拓拔皇族没有赫连皇族幸运,后改简姓“安”后,是真的与世家大族无异了,不再遵循古礼,也不再严苛的约束族中子弟,这一点从身为继承人的安季野都能进娱乐圈去晃悠几年,就可以看得出来。

安季野是拓拔家族最新一代继承人,但用安家老爷子的话总结:安季野就是不着调地“浪荡子”,他与赫连瑾从小一起长大,但比之赫连瑾身边的女人绝缘,安季野就是桃色绯闻满天飞,他换女人的速度,那是每天不重样。

安季野——

这是席木兮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只是听,未入心,但多年后木兮对自己说:

这辈子,若她也曾无意间变成魔鬼,那么曾被她囚禁过的人,一定是安季野。

还有他的妹妹,安季尔——

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

“是啊。”荣叔微笑,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木兮有些疑惑,照理说能让赫连瑾纡尊降贵来这里吃饭,荣叔与之更亲近的人不应该是赫连瑾吗?

怎么反倒是别人?

后来木兮才知道,荣叔曾是安家老爷子身边的人,虽不是世代服务于安家,但与安老爷子也是感情亲厚,早已算是半个安家人,只是多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受了伤,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与其留在安家消磨时光,不如给他开一家小饭馆让他经营,这也是安老爷子对他一家人的优待。

至于赫连瑾来这里,到是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因着安季野曾极力跟他推荐过,而他来过几次后,觉得这里环境清静,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用上一次餐。

他和安季野皆是如此。

有了这层渊源,荣叔自然是更亲厚安家一些,况且赫连家,现如今的无冕皇族,某些时候安家也是需要赫连家的,千年姓氏不能蒙尘,安家要永远保持高贵,就必须向赫连家靠拢。

此刻赫连瑾提到安季野,荣叔知道两人是挚友,又想到下个月就能见到他家少爷,一高兴不免多说了几句。

说话的空挡服务生已陆续将菜端了上来,荣叔这才道:“赫连少爷,你们慢慢吃,我先退下了。”

赫连瑾点了点头。

只剩下两人的小屋,因为饭菜已上桌,气氛倒也不显得尴尬,木兮给自己盛了米饭,当然也给赫连瑾盛了一碗。

同为赫连家人,纵使木兮是“假的”,但她也是出身世家名门,修养举止,待人礼仪,若她愿意,可以做到完美的无可挑剔。

赫连瑾看着面前盛满米饭的白瓷碗,此举对他来说,大概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席木兮,他有些意外。

微挑了一下好看的眉,再扫了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汤,大部分是偏清淡的口味,只有其中一份菜是偏辣的。

她喜欢辣?

赫连瑾不确定,问木兮:“你喜欢辣?”

木兮看了他一眼,低头开始吃饭,“不是。”

赫连瑾微愣,不喜欢吃辣,却点了偏辣的菜?心下微动,赫连瑾夹菜入口,“我也不喜欢。”

木兮:“……”

虽然他说不挑食,菜也是她按自己的喜好点的,但出于礼貌,她还是点了一份偏辣的菜,以免他们口味相差太多,不过既然他不喜欢,那算了。


短暂的交流后,两人都没在说话,只各自慢慢的吃着饭,一时屋里很安静。

……

木兮回国这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没有保镖时刻跟着她,这样难得的自由,她其实心情还不错。

但关于自由这件事,她不能想太多,因为每每触及,只会让人心生怨恨。

吃罢饭,木兮知道,赫连瑾大概是要直接送她回沧越海,短暂的自由到此为止。

但放下碗筷,赫连瑾却突然道:“农庄后面有一个小花圃,要不要去走走?”

这一次轮到木兮意外了。

赫连瑾邀请她一起走走?他和她的关系虽不能说是恶劣,但也绝非是可以一起闲谈散步的关系。

那么,此举,是他作为兄长对她这个“妹妹”表示的一种关心?

目的呢?

迎接上他的眸,木兮原是想也许能看出些什么,只是可惜她对赫连瑾这人了解的少之又少,且那些所谓的了解还是从家里佣人或新闻报道里知道的,全都是光鲜的表面。

但年纪轻轻就能成为赫连家第二掌权人,赫连家如今虽没有皇权争斗,嫡系一脉人数也少,但不代表争斗就没有。

木兮收回视线。

此时,赫连瑾已起身朝屋外走,显然不管木兮答不答应,饭后花圃散步一事,他决定了,就不容拒绝。

这种被迫接受,木兮生气吗?

是的,生气。

纵使,赫连瑾此举也许是出于他不可多得的善意。

木兮的坏情绪没有表现出来,只安静的跟着赫连瑾往花圃走,但好在这种坏情绪在目光触及花圃的满眼新绿时,冲淡了不少。

农庄的花圃,被人打理的朴素而美丽。

花圃被石板小径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几块小花田,花田里栽种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红黄蓝紫竞相绽放,开的甚是喜人。

不大不小的花圃里有一个石桌,上面放着一盆水养的绿萝,绿色的藤蔓沿着石桌四散而下。

木兮一看就喜欢上了。

驻足在石桌前,木兮伸手轻轻拨弄着绿萝娇小的叶,冰冰凉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嘴角不禁溢出一抹清浅的笑。

清浅的笑入了赫连瑾的眼,于是,冷峻的颜有了柔和的痕迹。

“喜欢这个?”他开腔。

“嗯。”木兮轻轻应声,她对赫连瑾说,“有人说过,它是守望幸福。”

9岁那年,木兮初遇卿颜。

她站在阳台上,他站在阳台下,隔着超过百米的距离,但木兮却看到了——

12岁的少年,他在打理庭院的绿萝。

后来,少年告诉木兮,它是守望幸福,简单却代表着坚韧和善良。

八年后的某一天午后,被山水润泽的阳光里,有女孩立身小小的花圃,清浅的告诉另一个男子——

这世上,有一种绿叶叫“守望幸福”。

那一年,农庄花圃一片花团锦簇争妍斗艳的美景,黯然于石桌上一团小小的绿叶。

那一年,赫连瑾始知这世上有一种青翠娇小名唤“绿萝”。

“命运”两个字其实不难书写,从古至今,繁体简化,三岁孩童都能写的像模像样。

但多年后,被命运卷入这场跌宕起伏的众人终于明白,这两个字竟是这般晦涩难懂。

爱过,痛过,伤过,恨过,才懂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与爱恨无关,与情仇无关,更与初见无关……

一切皆是命定。

只是彼时,没有人知道,绿萝除了守望幸福,还寓意长寿——

连着生死。

……

******

15年3月末,迎来了席垣五十岁生辰。

夜晚。

繁星缀满天空,仿若钻石般闪闪发光。

沧越海所有灯光全都被点亮。

私人夜宴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宴会受邀宾客除了商界名流,高台政-要,还有文学界,新闻界,媒体界等在克尼亚国身份地位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首都第一世家掌门人生辰宴,媒体聚焦是肯定避免不了,但因着是私人宴会,不对外公开,故此媒体记者一律被拒之沧越海外。

宴会大厅设在沧越海外围主楼,一个三层宫殿别墅里。

宴会还未开始,但宾客早已齐聚,和着舒缓的古典音乐,一片高雅和谐。

今晚的主角是席垣。

更是席家千金,赫连家掌权人独女席木兮。

8点。

音乐停。

大厅灯光猝然暗了下来,寂静的人群里,一束明亮的椭圆灯光打落在宴会厅二楼的木质走廊上。

走廊里铺着精美的云纹拼接地毯,靠里一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宫廷式烛台。

不约而同的,众人抬头,把目光看向同一个位置——

最先出现在灯光下的是宴会主角之一席垣,他坐在轮椅上,目光微垂,轮椅后站着的是他的妻子,赫连家掌权人赫连颐惠。

一身传统服饰,不同于平日赫赫凛然的威严,今晚的赫连颐惠像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居家妻子。

然后是一身黑色西装,身形修挺的赫连瑾,他站在赫连颐惠的右手边,一手随意搭放在走廊一侧栏杆上,姿态闲适。

接着,灯光微移。

金色的烛光和银色的灯光交替中,木兮抓着宽阔层叠的裙摆缓缓出现。

至此,宴会主人尽数亮相。

伴随着缓缓响起的音乐声,赫连颐惠握着轮椅握把推着席垣往宴会大厅中央舞台走去。

赫连瑾、木兮两人稍稍靠后,缓步跟随。

四人行至走廊楼梯口,灯光悄无声息的被分成两束——

一束追随宴会男女主人,席垣和赫连颐惠。

一束,追随赫连瑾和木兮。

赫连颐惠推着轮椅,同席垣从二楼一侧室内电梯行至宴会大厅中央。

木兮和赫连瑾沿着复古盘旋楼梯而下。

赫连瑾走在前面。

木兮走在后面。

两人前后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

但几步台阶后,赫连瑾却停了下来——

转身。

他朝木兮伸出了一只手。

木兮原是微微低着头的。

长时间的独处,这样的场合她本就有些紧张,又穿着高跟鞋,礼服的裙摆又太长,还是这样的旋转楼梯,她担心自己跌倒闹笑话,所以目光大部分是集中在脚下的。

蓦然看到出现在眼前的那只手,白晢,修长——

木兮微微晃神。

这一幕,像极了那年冬日。

也是这样的旋转楼梯。

那天是圣诞节,她和卿家众人一起过西方的春节。每一年也只有这一天,她可以不必一个人自己呆在别墅。

圣诞节在西方传统文化里是很重要的节日,基于对主人家的尊重,盛装出席是基本礼仪。

木兮那天同样穿着长裙。

卿颜来别墅接她去主楼。

并排走到楼梯口时,他叫停了她,向她伸出手,他说:“浅浅,把手给我。”

浅浅,卿浅——

卿家对外,她的名。

旋转楼梯口,他怕她被长裙绊倒,于是朝她伸出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那天,她看着他。

他看着脚下。

大厅的水晶灯光刺的她睁不开眼睛。

那一瞬,木兮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放在手心里珍视,只觉得好陌生……

多年后的另一个相似场景,木兮仿佛又听到了卿颜的声音。

“浅浅,把手给我。”

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了。

可这里是克尼亚国,距离苏黎世很远,很远……

木兮看着眼前修长的手,她听清了,面前的人唤的是“木兮”。

……不是“浅浅”。

今晚,木兮的出现早已令宾客惊讶,疑惑,他们的目光带着考量,私底下都在暗自揣测她的身份。

甚至,素来冷情的赫连家瑾殿下竟向女子伸出手,但这女子却迟迟没有反应,停留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众人的好奇心不禁被一下子推到了顶峰。

女子微低着头。

有发丝从耳际垂落,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似过了许久后,那个娇小的少女终是把手放在了男子掌心,然后被男子轻轻握住。

在众人或诧异或艳羡的目光里,男子牵着女子的手,两人沿着雕刻着繁复藤蔓的旋转楼梯,相携而下。

大厅里木兮和赫连瑾挽手行至宴会舞台中心,席垣和赫连颐惠也刚刚抵达。

席垣向来宾表示感谢和发表致辞:“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鄙某的生辰宴会,今天我们不谈商业角逐,也不谈企业并购,更不谈席氏未来的拓展版图。借着这场宴会,我要向各位介绍我身边的这个孩子。”

站在席垣与赫连颐惠身边,木兮的身份也在众人瞩目与好奇猜测中被正式揭晓,

“这是小女木兮,我和夫人的独女,也是席氏未来继承人。感谢各位!”

木兮是席氏继承人,不会是赫连家继承人,她姓席,继承席氏,也就代表割裂赫连家。

何况,赫连家继承人早在赫连瑾改姓“赫连”时,赫连颐惠就已经选定了。

赫连瑾是赫连家继承人,他唯一需要牺牲的只有婚姻,不过那与木兮没有什么关系。

——


世人追求金钱,追求名利,当二者达到顶峰时,便更追求出身和来历,所以即便如今赫连家早已摈弃阶级,摈弃称谓,但世人对赫连家依然保持尊敬和敬畏。

皇室遗族,无冕公主,这些先天加注在席木兮身上的耀眼光环,是他人付出再多的努力都得不到的。

席木兮,她只生活在世人的想象里。

17年后,首次出现。

那么,这个克尼亚国身份最贵重的少女,世人眼里是怎样的?

伴随着席垣的话落,有人惊羡:“高贵的出身,高贵的身份,这姑娘真是天生的好命……”

有人感叹:“父亲的财富,母亲的地位,还有瑾殿下的溺宠,想必这位小公主,该是养在蜜罐里长大的。”

有人无限感慨:“赫连家的小公主,真是前世修福。”

……

这场晚宴,在宾客热情的掌声中,席家与赫连家唯一掌珠正式出现于人前,成为世人赞叹和羡慕的对象。

台上,木兮听的见的只是众人声声羡慕,再无其他。

低眸,她笑的温温浅浅。

她的17年不能提,不能想,每次想起,目光朦胧,心口会疼的麻木,因为——

父亲说,她的17年没有意义。

……

“阿瑾,你带木兮去招待宾客,认识一下世家长辈。”

今日是席家主宴,这件事也本应该由身为父亲的席垣来做,但席垣行动不便,于是,此事便由身为木兮兄长的赫连瑾代劳。

说这话时,席垣轻拍了拍赫连瑾手臂,看了女儿一眼。

赫连瑾点头。

木兮没拒绝。

像这样的场合,木兮不能不顾及席垣的感受,就像旋转楼梯,赫连瑾向她伸出手,表现出“兄妹友爱”,毕竟一前一后,太疏离。

是的,旋转楼梯,赫连瑾一举,木兮的理解是:家人和亲,他维护他母亲赫连颐惠的颜面,养父席垣不悦是小事,就怕他母亲颜面受损。

毕竟,赫连家掌权人的颜面,赫连皇室遗族的颜面,不是木兮能丢的起的。

于是,席垣话落,木兮和赫连瑾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舞台,朝宴会宾客中走去。

至于女主人赫连颐惠——

她看着木兮和赫连瑾两人走远,未曾窥见旋转楼梯一幕,于是便也未曾料想到后来种种……

一身着华服的贵妇人走近她,笑着对赫连颐惠道:“女儿出落的如此标致,夫人真是好福气。”

女儿?

这位克尼亚国无冕皇族掌权人,只笑不语。

……

宴会大厅,赫连瑾带着木兮在宾客中穿梭,矜贵自持,跟人简单寒暄,应付如常,但木兮不善应酬,只觉得疲惫。

长时间独处,除了贴身佣人,几乎没人知道她有社交恐惧症,尽管轻微。

侧眸看了赫连瑾一眼——

他再笑,皮笑肉不笑。

脑海里蹦出几个字:这人真假!

察觉木兮在看他,赫连瑾侧眸,“怎么?”木兮会偷偷看他,他倒是有些意外。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木兮一愣,视线交汇,下一秒立刻收回,不缄不淡道:“没什么。”

赫连瑾眯眼,明显不信。

于是,视线迫压下,木兮开口,“我说出来,也许又会惹恼你。”

木兮说了“又”,赫连瑾心下微微有些暖,看来,对于前几次的不愉快,她对他心里有些小歉疚。

彼时,赫连瑾觉得——

木兮,她是心思柔软的小女孩。

“你说,我不恼。”嘴角微弯,赫连瑾笑看着木兮。显然,他对木兮的话很感兴趣,连带着心情也颇好。

然,接下来——

木兮问:“你喜欢狐狸吗?”

“狐狸?”

“对,狐狸。”

木兮的话跳跃性太大,赫连瑾以为会惹恼他,无非是关于他的坏话,结果……

狐狸的形象单纯的在赫连瑾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想了一秒,他答:“……不喜欢。”

木兮微笑,“哦,我以为你喜欢。”

狐狸?她以为他喜欢?

脑子里狐狸形象再一次出现,虚伪,奸诈,狡猾等字眼涌现脑海时,下一瞬,赫连瑾脸都黑了。

他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给捉弄了!

还是巴掌大的丫头!

薄怒之下赫连瑾猛地放下手中酒杯,甩袖离开,再也不管木兮,那样子竟然是像避木兮如毒蛇猛兽。

木兮呢?

恶作剧得逞,于是耀眼的灯光下,少女低眸,嘴角不自觉溢出一抹浅浅的笑。

他想听,她说了。

他生气,管她什么事?

故意惹他生气吗?好吧,她承认,她就是故意惹他生气!

两人每次的不愉快,总不能都是她吃亏,太不公平。

古人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木兮虽说是女子,但她说,“古人曰的对!”

她才不管他高不高兴呢!

……

再说赫连瑾这边,他虽负气扔下木兮,但却并没有离她太远。

起初,他确实气恼木兮,小丫头心眼太坏,不直接说明,偏偏喜欢变着法指桑骂槐。

但气恼过后,想到小丫头捉弄他时那一刻的孩子气,那双慧黠皎洁的双眸,竟让他的心,出奇的软了下来。

席木兮……

当初的那个小婴儿……

她们是同一个人。

而如今——

她长大了。

有些奇怪的思维逻辑,有些奇怪的想法,但仅仅这么想着,赫连瑾眸子里的温软,却不明缘由的,又加深了几分。

多年后再想起这一幕,赫连瑾终于明白,那一刻被捉弄,他不明缘由的温软,从何而来?

这世上,没人敢捉弄赫连瑾,同样,也没人有本事能让喜行不怒于色的赫连瑾殿下,不顾风度,愤然甩袖。

唯有她——

赫连瑾的小女孩。

只有那个孩子,能让早已惯于冷戾掠杀的赫连瑾,心存柔软。

该是命定——

那一年,11岁的赫连瑾,先失父,再失母,然后,他便遇见了尚在襁褓中的小木兮。

她睁开眼睛看他的时候,对他笑了。

……

******

沧越海当晚宴会持续到十一点宾客方才陆续离开,但那晚宴会结束,喜悦尚未被冲淡,大厅里却发生了一场小闹剧。

事情起因是:一碟梨花糕。

席垣生日宴,作为宴客方,从早忙到晚是肯定的,如今宾客差不多陆续离开,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歇,再吃点东西。

赫连颐惠吩咐厨房做一些亚式菜,宴会上都是西式糕点,她不喜欢,但饭菜上桌时,却多了一碟梨花糕。

当时赫连颐惠脸色就不太好,但忍着没发作,只问了佣人是谁的意思。

沧越海种满了梨花,男主人种的,但没有人知道,沧越海的女主人最讨厌的就是梨花。

当然,与梨花有关的东西,同样深感厌恶。

佣人似没有察觉赫连颐惠不悦,只道:“是先生的意思。”

既是席垣的意思,这么多年,赫连颐惠能容忍梨花遍布满园,此刻自然也不会仅仅因为一碟小小的梨花糕,就跟他闹的不愉快。

何况,今日怎么说也是席垣的生辰,纵使他们之间只是利益结合,但夫妻多年,这点情面她还是顾及的。

席家主宴但席家与赫连家为姻亲,两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肯定都有出席,宴会结束将两家长辈送回宅邸,这是作为晚辈的基本礼仪。

木兮送席家长辈。

赫连瑾送赫连家长辈。

席家老宅比赫连家长辈宅邸近一些,因此木兮较赫连瑾肯定是要先返回沧越海。

木兮回去的时候,席垣和赫连颐惠两人正在用餐。

“木兮饿吗?爸爸让厨房做了梨花糕,过来吃。”席垣看到木兮,朝她笑了笑,声音柔和。

木兮有些发愣。

回国近一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席垣这么柔声跟她说话。

木兮敛了眸,到餐桌前坐下。

沧越海餐桌是亚式长桌,席垣坐在主位,赫连颐惠坐在长桌右侧,木兮坐在左侧,正好和赫连颐惠面对面。

但见木兮坐在对面,赫连颐惠没有抬头,也没有看木兮,只继续吃她的饭。

晚宴上木兮也没有吃东西,有些饿了,没等佣人伺候,自己盛了粥,安静的吃着。

梨花糕,木兮没吃。

“不喜欢?”席垣见木兮没吃梨花糕,开口问她,没等木兮回应,又道,“你妈妈最爱梨花糕。”

席垣口中木兮的妈妈,自然不是指赫连颐惠。

但木兮的亲生母亲,席垣已经很多年不曾提起过了,至少在木兮面前,这是第一次提起。

“生母”这个词,对木兮来说,陌生的比赫连颐惠还要陌生。

她对自己亲生母亲的了解,全都来自于别人。

怔怔的听着,木兮没说话,也没有去拿梨花糕吃。

席垣看着她,半晌后,像是在对木兮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该是喜欢的,她那么喜欢,你是她女儿,该是喜欢的才对……”他说。

她该喜欢吗?

凡是她亲生母亲喜欢的,作为女儿,她都该喜欢,是这样吗?

若她不喜欢,是不是就意味着是一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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