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人那么叫过他,但别人叫出来是尊敬和畏惧,唯有她,让他无法形容。
于是,赫连瑾和席木兮的第一次对话,他对她同样带着坏情绪。
“那么,我该称呼你为‘席小姐’?”
没有理会她口中对他所谓“偷窥”一事的指责,赫连瑾开口,目光紧盯着席木兮,嘴角带笑,却冷意分明。
“你请自便。”出乎意料,看似毫无攻击力的席木兮,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回了赫连瑾明显带着攻击性的问话。
大概是太意外,赫连瑾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胸口泛起的隐隐坏情绪,就这么忽然消失了。
看着坐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小女孩,那么轻薄的小人儿,他一掌就能将她提起来。
他居然跟这么个小人儿计较?
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就因为她的一句“赫连先生”,荡然无存?
清醒过来,赫连瑾自己都觉得诧异。
席木兮……
木兮,木兮——
赫连瑾笑了,这么个巴掌大的小人儿,居然有蛊惑人心的本事,这样的发现,还真让人意外。
“木兮。”
半晌后,赫连瑾开口唤木兮的名字,撇开了姓氏,算是很亲昵的一种称呼了。
木兮皱眉,冷冷道:“席木兮。”
他们不熟,就算是一家人,那也是两个姓氏,他姓赫连,而她——
姓席!
赫连瑾不搭腔,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道:“木兮,你要叫我‘哥哥’。”
他仍旧叫她“木兮”,并且纠正于她口中的那句“赫连先生”。
那句“哥哥”,无疑戳中了木兮的弱点。
她有一个“哥哥”,却在17年后才知道,并且这样的知道时刻提醒着木兮,她的存在只有两种价值:
第一, 被抛弃!
第二, 被利用!
豁然起身!
“赫连瑾,你太自以为是了。”怀里的小猫大概是受了惊吓,“喵——”地一声跳到草坪上,跑开了。
这样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激怒赫连瑾了吗?
没有。
他是赫连瑾,老成持重,矜持冷峻,何况多年磨砺,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自持的本事。
这样的男人,通常桀骜难测。
平静开口,赫连瑾似是在耐着性子对木兮解释,“法律上,我的确是你的哥哥。”
这可真新鲜!
木兮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只可惜她笑不出来,甚至不得不承认赫连瑾说的对。
因为,那是事实——
无论她是否承认,无论这17年来有没有人告诉过她,但“赫连瑾是席木兮的哥哥”这一事实,是绝不会改变的,即便仅仅只是法律上的一纸文字。
纵使回到这个家才不过短短2天的时间,但席木兮看的很清楚,赫连瑾虽然只是在赫连家长大的遗孤,与赫连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却是由赫连颐惠亲自抚养长大的,比之她这个情敌所生的私生女,亲疏远近,傻子都能看出来。
那么,若她对他不客气,赫连颐惠会袖手旁观?
“赫连瑾,收起你的自作聪明,我席木兮的人生,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若他提醒她要叫他哥哥,是他对她展现的不可多得的慈悲,那么多谢他的好意,她席木兮承受不起。
“木兮,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赫连瑾的声音凉凉的,他对木兮笑,笑的人畜无害,“你应该知道,你父母的婚姻关系并不好,这段不幸的婚姻里,你可以不在乎你的母亲,但你父亲呢?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曾经叱咤商场的席家掌门人,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苟然残喘……”
“赫连瑾你闭嘴!”
“苟延残喘”四个字刺激着席木兮的神经,短短一句话从唇齿间迸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
也许女儿对爸爸总会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纵使席垣再如何不在意她,但他于木兮而言,永远也不可能视作没有感情的陌生存在。
何况在木兮的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席垣也曾很认真的扮演过父亲的角色,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角色,开始减少,直至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可有可无。
赫连瑾勾唇,“恼了?”
“他如此关心你,作为儿子,纵使是没有血缘关系,但你的行为,真让人感到羞愧。”木兮眼神可怕,就那么愤恨地盯着赫连瑾,像是在看一个无耻之徒。
赫连瑾没有出声。
也许之前的话,他确实说的有些过分了。暂且不论席垣和他母亲赫连颐惠之间的感情恩怨如何,仅仅是作为养父,席垣自小对他还是表示过关心的,但那种“关心”却是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能越界,若有一天他越过界限,触碰了他的底线,那就另当别论了。
至于那个底线……
看着眼前这个怒目而斥的小人儿,赫连瑾慢吞吞的道:“所以啊,身为女儿,为了家庭和睦,你应该学着乖巧一些,别惹他生气。”
轻飘飘的一句话,看似不痛不痒,但却让木兮心中固若金汤的城墙,轰然坍塌。
她终究是在意父亲的,无论她表面上表现的多么不在乎。
无爱,却依旧维持着和赫连颐惠的婚姻,也许她不了解父亲对这段可悲婚姻的态度,但她却不能亲手破坏。
无疑,那人抓住了她的软肋。
“赫连瑾,你真讨厌,跟你的母亲赫连颐惠一样令人讨厌。”
也许很小的时候,木兮曾真心喜欢过作为母亲的赫连颐惠,但长达多年的囚禁,这样的喜欢,早就消磨殆尽了。
于是随着慢慢长大,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席木兮不喜欢赫连颐惠终变成了一个长久的事实。
一如此刻,这个由赫连颐惠养大的养子,她同样开始变得不喜欢起来。
赫连瑾嘴角的笑意因为木兮的这句话,开始慢慢隐退,但却不知道是因为前一句,还是因为后一句。
“她是你母亲,木兮。”赫连瑾如是说,那双深沉的眸子紧锁着席木兮,锐利中带着寒光,“你不应该直呼她的名字,这是不孝。”
父亲,母亲——
这一刻,席木兮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相同意义的称谓,在赫连瑾心里,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父亲,仅仅是一个养子对养父的称呼。
但母亲——
却是赫连瑾心里任何人不能触碰的逆鳞。
一如在席木兮心里,父亲席垣同样是旁人不能触碰的死穴一样。
可命运总是这般造化弄人……
若是赫连瑾知道,就在将来的有一天,作为逆鳞的母亲会与他的心头挚爱发生无法调和的尖锐碰撞——
到那时,他是偏帮母亲?
还是心头挚爱?
“忘了提醒你一句,不要忘了,席家是依附赫连家而生。”言外之意,作为席家女儿的席木兮,需要在被她直呼其名“赫连颐惠”的女人之下,仰人鼻息。
话落,赫连瑾已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席木兮瞪着那个走远的背影,狠狠的掐着掌心——
如果说,赫连颐惠是魔鬼,那么,赫连瑾就是魔鬼中的恶鬼。
而她席木兮的一生,逃不过魔鬼,是不是也同样意味着,逃不过恶鬼?
不知何时,阳光缩进雾霭里,天空阴暗,似蒙了一层雾气,有风吹来,吹动前方男子的衣角,吹动伫立女子的衣裙,扬起相同的弧度。
男子,赫连瑾——
女子,席木兮——
似是一场劫。
但这场劫,究竟,谁是谁的生死劫?
……
3月,克尼亚国首都温和宜人,木兮回国已经快半个月了,适应不好不坏。
自那日发生不愉快之后,木兮在沧越海再没见过赫连瑾。
而这期间,她给苏黎世的卿颜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告诉卿颜,她在国内安好,不必挂念。
木兮因为不能出府,信件是她拜托沧越海的管家,帮忙寄出去的。
在沧越海她没什么事可做,但好在也不会觉得无聊,毕竟17年的时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有时候若实在闷得慌,她会拿出画册,画一两张画来打发时间,每当这个时候,小猫总是一动不动的窝在她脚边。
她画了睡觉的小猫,画了蔚蓝的天空,画了梨树上绽放的第一朵梨花,画了沧越海来来往往人数众多的佣人和保镖,当然画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哥哥卿颜……
这天午后,木兮坐在连着卧室的露台边画庭院里的梨花,一树树洁白的梨花间,夹杂着几片新生的绿叶,很美的风景。
据说她真正的亲生母亲白舒,偏爱梨花。
白舒……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木兮9岁那年。
那一年,是木兮人生真正坍塌的开始……
同样也是那一年,木兮真正开始了如同囚犯一样的生活……
9岁之前,木兮虽然已经被送走,身边同样没有亲人陪伴,但在那之前,赫连颐惠每年都会派人接她回国一两次,然后她就能见到父亲席垣。
偶尔席垣也会到国外看她,只是地点不是苏黎世。
那时候每次见面,席垣都会像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一样,陪她玩儿,带她去游乐园,给她买很多很多的礼物……纵使他腿不方便,也任由她拉着满大街的跑,就为了让她高兴。
有时候赫连颐惠也会陪她玩儿,甚至若她犯了错,她还会纵容她……
那时候,赫连颐惠还不是赫连家掌权人,但那时,她却一直是木兮的母亲……
那时候,在木兮眼里,席垣是慈父,赫连颐惠是严母……
那时候的席木兮,只记住了那些短暂的快乐,于是她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有疼爱她的爸爸,有纵容她的妈妈……
只是那样的快乐,大概是从她7岁开始,突然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年累月的孤独和禁锢。
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席垣,任她怎么哭闹,她都没再见过他……
直到有一次,她实在闹的厉害,大冬天泡在冷水里几个小时,后来高烧不退,于是如愿生了一场大病。
那次生病,她已经有2年多没见过父亲了,连电话也没有,她以为这一次,她一定能见到父亲。
但她依旧没能见到,出现的,只有赫连颐惠——
那天,对木兮来说,是她童年记忆里极其阴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