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很白,白的渗人。
她哭着问赫连颐惠,“妈妈,爸爸呢?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不会来了。”
死寂的病房里,赫连颐惠开口,声音平静的出奇。
木兮听了,只哭的更加厉害,“不会的。妈妈,你带我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妈妈……”
拉着赫连颐惠的衣服,9岁的小木兮不停地叫着“妈妈”,似乎只要这样,她就能再见到爸爸……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作为母亲的赫连颐惠一把推开她,面色阴郁的盯着她,那目光仿佛仇人一样。
她说:“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叫白舒,她死了!”
她说:“是你害死了她,所以你爸爸讨厌你!”
她说:“席木兮,你就是没人要的可怜虫!”
……
那天,赫连颐惠说了很多,木兮听了却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不停地流眼泪。
到了最后,赫连颐惠说:“别奢望他会再来看你,乖乖的待着,再不安分,我就杀了你。”
然后,赫连颐惠同样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
她的亲生母亲是白舒。
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为“杀人凶手”。
所以她被抛弃,不被人喜欢……
可是,曾经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来自父亲的疼爱,又算什么呢?
虽然短暂,虽然已经久到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但只有木兮知道,她真实的记住了。
纵使17年来,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她不在乎……
……
还是去了。
陌生的佣人,客气的带领木兮往席垣安置在主楼后殿的书房走。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比如:为什么曾经明明疼爱她的父亲,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陌生人?
比如:为什么再见时,父亲会坐在轮椅上?是身体不好吗?
再比如:这么多年置之不理后,为什么赫连颐惠突然命人接她回国?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生辰快到了吗?可在此之前,父亲哪一年生辰需要她参与?
……
空悠绵长的古旧长廊,雕花栏杆,深深庭院。
后殿延和轩里,庭院依旧是满院梨花,迎着初春的阳光,兀自开的欢喜。
到达庭院最后一个房间,佣人先是进了房间,木兮留在外面,等过了几分钟后,先前的佣人方才出来恭恭敬敬的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退下。
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整齐的书柜,满柜的书籍,明亮的灯光,还有灯光下一把陈旧的小提琴。
木兮曾从旧报纸上看到过关于父亲席垣的报道,所以她知道,年轻时候的父亲,小提琴拉的很好。
而她的亲生母亲,擅钢琴。
席家长子,无依孤儿,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恋人,还共同生有一个女儿。
目光看向坐在书案后的中年男子,她的父亲,席垣——
记忆里,她的父亲是一个英俊儒雅的男子,但多年后再见,他老了很多。
他没有看她,仍低头翻看着搁在书案上的文件,似乎她的出现,对他而言并不值得花费过多的时间关注。
木兮没有说话。
面对依然冷淡如昔的父亲,她甚至忽然开始觉得,她或许就不应该出现。
就像她回国半月以来,他们父女之间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比陌生人还不如,但她不一样过的好好的?
那么,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她想转身离开,但双腿却仿佛被人钉在了那里,不听使唤。
木兮沉默不开口,书房很安静。
于是,良久后,席垣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抬眸看向她,“听佣人说,你找我。”
多年后,父女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木兮在想,是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不待木兮开口,他按了内线对庭院佣人吩咐道:“送一杯咖啡进来。”
多么公式化的一种对待。
木兮深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然后她对席垣说:“爸爸,我有话想问您。”
席垣起初没出声,过了一会方才对木兮比了比不远处的沙发,道:“坐。”然后从办公桌后推着轮椅,慢慢的往沙发边去。
木兮看了只觉得眼角发酸,心里刚刚竖起来的那一点点棱角,开始慢慢冰融。
默不作声,木兮走到席垣身后推轮椅。
好在席垣没拒绝。
“您身体不好吗?”父亲的左腿有残疾,木兮是知道的,是在多年前,也就是她出生的那年,一场车祸造成的。
还是跟她有关……
“没有。”席垣的声音很平静,至少木兮听不出有什么,“找我有什么事?”
从书桌到沙发的距离很短,席垣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木兮已经将轮椅推到了沙发边,正将脚架放下来固定。
“席家与赫连家关系不好吗?”固定好脚架,木兮站起身,淡淡的问道,她一直都知道席家是依附赫连家而生的,但两家关系,席家居弱,势必只会好好维护。
“谁告诉你的?”席垣的语气似有些急。
这么说是真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木兮心里竟生出一丝喜悦,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照顾她的女佣曾谈论的那些谣言,说她这个所谓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利用?
因为排斥,这么多年木兮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两个字,现在她忽然想到,若是利用,那么赫连颐惠唯一能威胁到的只有她父亲。
席家的确是依靠赫连家而生,但作为累世世家,席家的底蕴也是极为深厚的,所以一旦渡过喘息后的危险期,席家在克尼亚国的地位同样不可小觑,更何况还是如今的庞然大物。
赫连家作为克尼亚国的无冕皇室,会容许这样的庞然大物存在吗?
“爸爸,是不是赫连颐惠拿我威胁你?所以你才……”
“你住口。”充满怒气的声音陡然响起在书房,因为突然木兮愣愣的看着席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书房静默,直到佣人敲门端着咖啡进来,“先生,少爷回来了。”将咖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佣人说。
“请他过来一趟。”席垣道。
“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书房门再次打开,伴随着一声“父亲”,赫连瑾走了进来。
木兮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去看进来的人。
“阿瑾来了,坐吧。”说着又看向从进门就一直站着的木兮,“你也过来坐。”声音相较于之前的严厉,倒是缓和了许多,但比之赫连瑾,仍显得有几分生硬。
而这时,赫连瑾已经从木兮的身边擦肩而过,走到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不用。”木兮拒绝。
她不喜欢赫连瑾,尤其是现在。
席垣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见她眼里拒绝明显,便没再开口劝说。
半晌,席垣再次开口,“这个月月末府里有宴会,你是席家的继承人,届时我会把你正式介绍给大家。这几天,让你哥哥带你去试一下礼服。”
哥哥……
木兮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这两个字,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从父亲席垣口里说出来。
“不必。”有关于席家的一切,她不感兴趣,也没必要继承。当然,席家千金长什么样,更没必要让人知道。
“你在闹脾气?”席垣皱眉审视着木兮。
木兮只垂眸站着,不搭腔。
席垣看着这样的席木兮,眸子里似乎快速的闪过什么,良久发音道,“木兮,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温软的话语听在木兮耳里,胸口隐隐有些疼。
“爸爸,我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女儿被扔在国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有想过去找她吗?”
席垣握着轮椅的手指轻颤,静默一秒,他说:“那些都没有意义了,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没有意义?她17年没有自由的人生,一句没有意义,就可以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吗?
他们可曾想过,这么多年,她失去了什么?
“您忘了,您还有一个儿子。”再开口时,木兮说出来的话是掩饰不住的讥讽。
毫无意外,她看到了席垣眼里的错愕,甚至还有一瞬变得苍白的脸色。
木兮看着,心脏麻木,她没想到,一句话,竟然还可以杀伤力那么大!
“你太任性了,木兮。”一道冰冷的声音刺入耳际,尤其是那声“木兮”,拉长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大人对任性不懂事的孩子,气愤而又诸多无可奈何的包容。
木兮一愣,抬眸看向对面声源处的某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是不是任性,跟赫连先生有关吗?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不想对任何人恶言相向,只可惜赫连瑾却偏偏成了例外,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同他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只是木兮错了,出声驳斥的她不是赫连瑾,而是她的父亲席垣,“木兮,你越来越放肆了!”
“……”
“身为席家千金,这就是你的教养?”
“……”
“他是你哥哥!”
“……”
口口声声的放肆,一声一声的斥责,那一瞬仿佛有尖锐的锥子扎在心头,木兮心里猛地蹿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愤怒,“教养?您难道不知道,‘养不教,父之过’吗?”
木兮的话,很伤人。
如果先前席垣的脸色,只是苍白一瞬无人窥见,那么此刻这个睥睨商界的金融传奇,面对亲生女儿的质问,眸子里那一抹暗藏的隐痛,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那天,对木兮来说,糟糕透了。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但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看着席垣苍白的脸色,木兮抿紧唇线,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
其实木兮不知道,虽然她自小并不在席垣身边长大,但她的脾性却是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父女俩,一模一样的固执。
木兮没有道歉。
书房里,席垣再开口说话时,语调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席垣说:“这些年,我确实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对我有成见,我不怪你。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轻重。”
说完,席垣双手有些艰难的推着身下轮椅,离开了书房。
那日午后,后院书房,阳光渗透进屋,照在孤零零地木兮身上,光影中隐约可见她的眸子里有雾气上涌。
于是,她低下了头。
沙发上,目睹这一切的赫连瑾,目光凝视着孤零零地小女孩,深幽的眸子,似雾,似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