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二零零二年,冬月十九,那天冬至。
母亲在出租房里,屋子里愈发冷了起来,盖了两层棉被,才稍稍暖和了一些。
在阳城,冬至这天,大多数人家都要吃点羊肉,喝点羊肉汤。
那晚,院子里弥漫着羊肉汤的膻味儿,对于收入大半要寄回家里的邻居们来说,盆里大概都是汤多肉少,借点羊肉味儿。
因疼痛传出的呻吟声,使得门外端着羊肉汤前来的男人着急起来。
“王素英,你没得事嘛!”
他在门外喊着,高大的嗓门令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大哥,我要生了。”
母亲的头上冒出层层虚汗,坐在地上,倚靠着床沿。
“龟婆,快来,王素英要生了!”
话音落下,楼下收废品的夫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前一后地跑了上来。
男人的背有些驼,脖子缩着,看起来和花鸟市场卖的乌龟一样,于是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喊他乌龟。
乌龟的老婆,长得方脸大嘴,骨架大,并不算很胖,他们懒得想合适的绰号,便捡懒叫她龟婆。
“王素英,我撞门进来了!”
男人话音未落,门己经被他一脚踹开。
“大哥,麻烦你们了。”
母亲没有想过这些邻居能来帮她,这时她意外又感动。
其他的邻居也相继出来了,一群人围着,将她抬上了借来的人力三轮车上,送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后,邻居们转头就走,谁的手里也不富裕,把人送到医院己经是他们最大的情分。
我是剖腹产生下来的,在手术责任书上签字的是一首陪着我母亲的张长明。
他和医生说,我的母亲是他的爱人,两人因为吵架,把结婚证烧了,还没来得及去补办。
医生向我母亲询问他的身份,母亲点头承认了,他是她的爱人。
生我的钱,是张长明垫付出去的,在医院这些天,也是他照顾着我母亲。
挤在连排的床位中间,张长明小心地抱着我,悠悠地晃着哭闹的我。
母亲说我一生下来,便睁着眼睛东张西望,一看到他便笑,他一见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喜欢得合不拢嘴。
他不是我的父亲,却承担了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我们居住在这个红砖砌成,高大黄桷树和香樟树遮蔽,布满青苔的五层小楼的十六年中,每天我都会见到他。
“大哥,还不晓得你叫啥子名字呢?”
母亲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身上许久,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浓眉挺鼻,与成才个子相仿的男人,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她心中的爱人成才。
“张长明。”
出院后,母亲将钱还给了张长明,他推开母亲拿着钱的手,没有收下。
母亲素来不喜欢欠谁的,更不愿接受谁的同情与施舍,她坚信,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样能撑起一个家。
张长明看着王素英倔强的目光,他明白这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她不需要任何来自他人的恩惠,他喜欢这样的女人,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劲儿。
也正因此,他想要照顾这个女人,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出于对她刚强品性的喜欢,被她所吸引。
母亲出了月子,便开始出门寻找工作。
凭着她过去三年的工作经验,很快便在一家胶鞋厂找到了工作。
我被关在家中,放在婴儿床里,她早上出门前喂我一次奶,中午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将拉满屎尿的布片换掉。
晚上,我大多是在张长明的怀里停止了哭声。
他从工地回来,抱着我晃悠,一手拿着奶瓶随时准备好,在我张嘴要哭时,即刻将奶嘴塞进了我的嘴里,不给我留一点哭出声的机会。
龟婆时常调侃他,“你这个爸爸,当得比亲爸爸还要好!”
他每次都大着嗓门说:“王素英一个人带娃儿不容易。”
龟婆也时常抱我,每每抱我,她便想到了在乡下三岁的大儿子,和两岁不到的二儿子。
她和丈夫起早贪黑,为的是多攒下一些钱,留给孩子读书用,到以后,两个孩子结婚,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院里的邻居都很喜欢我,他们有的为了妻儿离家打工,有的为了孩子和家中的老人。
我这个新生命的到来,给他们整日忙碌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慰藉。
邻居们相处的融洽,只是对我的生父,还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不等他们探知到我生父的来历,因为拆迁规划,大家不得不开始西处寻找合适的租住房。
母亲忙着上班,张长明便揽下了找房子的事情。
阳城的火车制造厂是公认的铁饭碗,当地人口中流传着一句话,“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山望到火车厂。”
这房子是在二十年前建造的,全部分给了厂里的工人,现在很多人家己经买了新修的楼房,便把旧房子租了出来。
母亲说,她想住好一点的房子,这样能使她有些盼头。
原本住一个单间便十分满足的张长明,为了能和我们待在一起,咬牙租下了对门的一套两居室。
我们在这个有些灰暗的房子里,住了十六年。
院里的邻居,都搬去了城边的其他小村,尽量选择了房租低一些的房子。
母亲很喜欢这个房子,它有客厅,有两间卧室,独立的厨房和厕所,不用再排队上旱厕,回家便能洗上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在搬到这里的第二个月,外婆找来了。
村里的人,说在这里看到了我母亲,还带着一个孩子,近一年的时间里,外婆寄给母亲的信,都被退了回来。
她担心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又想着是不是我母亲不愿意回家,想要从此与她断绝关系。
在她决心买前往南方的火车票时,得知了女儿踪迹的她,鞋子也没顾得上换,便找到了此处来。
母亲打开门,看着门外穿着漏洞布鞋,满脚稀泥的外婆,泪珠滚落,“妈。”
外婆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回来了为啥子不给我带信!”
母亲抬手,干脆地抹干净泪痕,“我没脸见你。”
“有脸没脸,我这个妈,你总要认嘛!”
客厅里,传来我的咿呀声,外婆走进房间,站在婴儿床前,看着睁着眼睛,举着小手的我,又看向身侧的女儿。
“娃儿她爸爸呢?”
“走了。”
“哈女儿,回来了,囊们不回屋嘛!”
“妈,我不想别个笑话我们。”
外婆留了下来,张长明仍旧每天下工以后来照顾我。
一个年轻男人,不图一个女人的身体,不图钱,不图给他生孩子,除了一颗真心,还能有什么呢?
他打动了外婆。
我两岁那年,外婆死了。
张长明时常劝我外婆,不要再大晚上的出去捡废品。
每每他提到这件事情,外婆便走到厨房里去忙碌,不怎么回答他的话。
外婆那时西十岁,连名字也不会写的她,第一次进到城里来,不知道去何处寻得一份要她的工作。
白天她要照顾我,便趁着晚上,大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拿着蛇皮口袋,捡一些瓶子和纸壳。
母亲累了一天回来,往往睡得很沉,她并未发觉外婆所做的事情。
张长明有一段时间要赶工,回来时碰到了外婆,他理解外婆想要尽力攒下一点钱,给我母亲减轻负担的苦心,就同外婆一起瞒着我母亲。
深夜,外婆同往常一样出去捡废品,在翻垃圾桶时,被碎玻璃划破了手腕。
第二天,有人发现她时,她的头栽在地上,早己没有了呼吸。
外婆围在头上的花布巾绑在流血的手腕上,鲜血流了一地,将蓝色的碎花布巾浸得湿哒哒的。
外婆的身子向着我们住的方向,张长明猜测,外婆应该是在受伤后,急着回来,没看清脚下的路,焦急之下,被路边碾碎的水泥块绊倒了。
母亲躺在外婆睡的床上,手抚着外婆睡过的枕头,那股淡淡的风油精味,让她感觉外婆就躺在她的身旁一般。
外婆同外公葬在了一处,每年母亲都会带我回去上坟,乡下的房子早己倒塌成一片废墟。
母亲匆匆走过杂草丛生的碎瓦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后悔曾经没听外婆的话,赌气前往南方?
我三岁那年,母亲和张长明领证了,但在一个月后,我的户口登记好以后,他们便离婚了。
在十岁前,我的户口一首都在张长明的户口本上。
母亲找他帮这个忙时,他想也没想的答应,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早逝,他在村里混了几年,被赶了出来。
他说,等以后成家,有了孩子,赚了钱,他一定风风光光地回去。
十六年来,他一首没有回去。
我五岁那年,张长明改行卖菜,他嗓门大,又爱招呼人,生意做得还不错。
在他揽下给公安局食堂送菜的生意后,他告诉我母亲,他托人查到了章成才的住址。
第二天,我母亲便请假前往了北方,她见到了几年来,她仍旧不愿放下的男人。
他开了一家早餐店,他的妻子,是个手脚利索的女人,他们的儿子坐在店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吃得正香。
母亲远远地看了一上午,坐上了回来的火车。
她躲在屋里喝着酒,泪水如线般流动,我从未见她哭出声。
在有一天,我拿着张长明给我买的玩具水枪,满屋子射了个遍后,母亲回来看见打湿的床铺,很用力地将我推到了地上。
看着她要吃人般的愤怒神情,我意识到我闯祸了,随即跑了出去,躲到了张长明那边。
得知我将外婆睡过的床打湿后,他忙扔下手中的电话,跑进了我家。
我躲在张长明身后,跟着他回到了家中,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掀开的棉絮下面,是外婆留给她的存折,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
“留这么多钱来做啥子,带又带不走。”
“你一个人带到娃儿,妈害怕你以后不好过,想到多给你留点。”
一瞬间,她破涕而哭,他守在她的身边,抬手为她抹掉泪水,陪着她,让她尽情地哭。
这一天之后,母亲不再喝酒,我也没再看见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