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常思很久没这么失态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震惊于苏戚眼光的敏锐,还是单纯受到了语言的冲击。
说什么强抢丞相……像话吗?
姚常思接触过很多与苏戚同龄的年轻人。比如太学里头的学子,对他仰慕且畏惧,捧着书连声唤先生,请求指点迷津。他们神色恭敬,或腼腆或激动,说话前总是先斟酌好几遍,生怕词不达意惹薛相不快。
苏戚不愧为苏戚,不仅不把他的训斥当回事,还敢出言无状调戏人。
姚常思面上风平浪静,捞起勺子用手帕擦拭长柄,冷淡回道:“苏公子需要重学如何使用措辞。”
苏戚托着下巴,笑意如春风:“抱歉,我言辞不当。”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常思的反应,从惊讶到不虞,所有的情绪似乎都不强烈。按理说,如果她真在思梦楼闯了祸,姚常思没理由这么平和。
马粪事件还历历在目呢。苏戚心有余悸,故作夸张地拍打胸口,长叹道:“看来我醉过头,把胡乱造的梦搞混了,该罚该罚。”
反正苏戚对姚常思心怀不轨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梦到个人很符合逻辑。
她已经放弃洗清自己,甚至还想给胸怀宽阔的姚常思点个赞。
瞧瞧,这位青年丞相高岭之花,明明知道名声败坏的小纨绔想搞断袖,还发善心捡人回家。即便薛丞相说话不大中听,那又如何呢?
她可不想醉宿街头,万一被谁扒个衣裳偷东西,丢财事小,第二天可能全京城都知道苏戚女扮男装。操心的老父亲苏宏州,到时候铁定吓昏过去。
如此说来,某种意义上,姚常思是救命如救火的恩人。
莫名其妙当了恩人的姚常思正在给酒坛封口,垂落的睫毛遮掩眼底神色。
他的易容极为精妙,普通人根本无法辨认真身。苏戚……认出来了?
不,不可能。
他封好酒坛,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苏戚动作随意地坐在地上,嘴角噙着微笑,长发散落衣衫松垮,绛红色的绢袜沾着些许泥土。如此的懒散无状,偏生又有种少年的朝气与风流。
纨绔子弟。
……但不惹人讨厌。
姚常思按下怀疑。苏戚这人随便得很,动不动说些惊世骇俗的话,何必把他的戏言当真。
“罚什么呢?”苏戚手指叩击膝盖,上挑的眼眸浅浅弯起弧度,“有酒,当吟诗,抚琴,作画,做一切风雅事。可惜我胸无才学,不通点墨。”
“我给薛相唱首歌吧。既是赔罪,也为道谢,感谢薛相对我的照顾。”
她起身抱了个空酒坛,从垆上取来铜柄长勺,重新盘腿坐在姚常思面前。勺柄敲击瓷坛,发出清脆鸣声。
“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
“一日饮,千日醉,往事愁怨喉中血,大笑狂啖三百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苏戚轻敲坛沿,半念半唱,调子懒散而又缱绻,掺带几分醉意,几分清醒。
“……一江愁绪酒中会,几人能解此中味?邀明月,煮流水,共枕河山天为被。”
往事愁怨喉中血……
酒不醉人人自醉。
姚常思神色闪过片刻怔忪。苏戚满身披着阳光,细碎杏花落在发间衣襟,广袖拂动便带起浅淡的香气。
如此的……无忧无虑。
自由张狂,耀眼夺目。
姚常思生出种错觉,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苏戚,抵达另一个亮堂温暖的世间。
然而曲调停了。
铜柄靠在酒坛边,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重新将他带回现实。
姚常思低声哂笑:“苏公子,这不叫胸无才学,不通点墨。”
苏戚摇摇头:“前人的词,不能算在我身上。”
历史换了模样,熟知的诗词还未出现。她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姚常思想说,你唱得也好。话未出口,他察觉远处人影晃动,当即站起身来,道声担待,快步迎上前去。
断荆走到半路,被姚常思拦住,连忙抱拳行礼。
“大人,周围的眼线都已清除干净。卞文修没查到您身上,也不清楚落霞庄和薛宅的关联。而且……”
他不自在地看了姚常思一眼,“从太尉府递出来的消息说,卞文修原本怀疑落霞庄主人的身份,但经历思梦楼一事,反倒放下了疑心。现在满大街都在谈苏戚昨晚与神秘男子共度良宵……”
实际的传闻更荒唐,说苏戚夜驭二人,颠鸾倒凤十分快活。
“为避风头,您近期还是别用这个假身份露面为好,外头很多闲人盯着,行事不便。”
提起这事儿断荆就闹心。苏戚阴差阳错解了姚常思的麻烦,却也带来新的困扰。不少人出于好奇,想见见苏戚的新姘头,甚至有位姚姓公子匿名悬赏千银,探查神秘男身份。
……属实吃饱了撑的。
“不必躲避,一切照旧。”姚常思说,“什么事情该给人看,什么不该看,你心里清楚。”
断荆应允着,眼角余光看见院子里的苏戚,愣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替苏公子备双鞋。他的鞋履,应当在昨晚进庄时遗失了。”姚常思嗓音冷淡,话里的意思却很温和。“时间不早,待会儿你送他出去。”
断荆张了张口,把拒绝的话语咽下喉咙,不情不愿接受命令。
这什么世道,昨晚他扛着苏戚进落霞庄,现在还得给苏戚找鞋。要什么鞋,干脆光脚走回家得了!
苏戚缺的是鞋吗?啊?他缺的是脸面!
断荆心里骂骂咧咧,特意去花房拿了双硬邦邦的新草鞋,送到苏戚面前。姚常思正在和苏戚说临别的话,见状眉毛微挑,不甚赞同地瞥了断荆一眼。
苏戚却觉得很新奇,立刻接过草鞋,向姚常思道谢。
“谢薛相赐鞋。”
她弯腰去穿,绢袜臃肿不便,干脆直接脱掉,赤脚套进麻绳鞋扣里。白生生的脚映入眼帘,姚常思呼吸一窒,迅速移开目光。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挪动脚步,挡住了断荆的视野。
苏戚平生第一次穿草鞋,原地走了走,拎着衣摆转个圈。白嫩圆润的脚指头踩着粗糙鞋底,像小猫的爪子,轻轻踩在了姚常思的心上。
姚常思:……?
他疑惑地按住心口,不明白悸动的原因。
“薛大人,我很喜欢。”苏戚眉眼弯弯,声音轻快活泼。“这算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姚常思的脸上残存几分茫然。他点点头,很快回过神来:“不,算不得什么礼物。”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这个不合适,我让断荆换一双。”
苏戚哪里肯换,冲着姚常思弯腰鞠躬,转身就往外面跑。断荆不明所以,跟在后头出了院门。直到两人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姚常思还站在原地,指尖按在心脏位置,感受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搏动。
温暖春风掠过庭院,细小柔软的花瓣飘飞着,拂弄脸颊耳垂,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苏戚离开落霞庄,骑着马一溜烟儿奔回苏府。苏宏州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见她回来,茶也不喝了,连声喊着:“苏戚!你给我滚进来!今天一定要好好算账……”
苏戚脚步飞快,将苏宏州的怒吼远远抛在身后。她穿过几道园门,进到自己的住处。婢女们像云朵般轻柔地飘过来,娇声笑着唤她少爷,嘘寒问暖。
“少爷用过饭了吗?”
“今日蒸了酥酪和糖糕……是红萼的手艺呀……”
“少爷遇到了什么喜事?”
苏戚边走边答,脸上笑眯眯的:“是啊,我收到了礼物。”
“是什么礼物?很贵重吗?”
她抬腿迈过房门,懒懒散散地拖长了调子说:“很贵重啊,毕竟是礼物。”
婢女们不关心苏戚究竟收到什么宝贝,只要苏戚开心,她们就开心。于是大家各自捂着嘴笑起来,目送苏戚进屋,顺便体贴地关上了门。
苏戚俯身脱下草鞋,端端正正摆好,然后扑倒在床褥间,狠狠打了两个滚。
新草鞋粗糙且坚硬,只走了一小段路,她的脚跟已经磨红。
但是苏戚依然很开心。
是因为前世鲜少收到礼物吗?还是因为,这是姚常思送给她的东西?
不是给“苏戚”,而是给她。
苏宏州送书送珠宝,出于对女儿的爱。穆念青特意从杜衡手里弄来血玉,因为“苏戚”喜欢。而这双草鞋,是她在大衍真正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苏戚瞎乐了半天,直到苏宏州找上门,才得知外头的新鲜绯闻。听苏宏州转述那些匪夷所思的夸张韵事,她对京城人民的八卦程度和无聊指数又有了新的认识。
“假的,我和思梦楼的姑娘能发生什么,人家是个清倌。”
不,就算不是清倌,你也不能和人家发生点什么。
苏宏州扶住额头,感觉脑壳好痛。
“至于那个什么神秘人,我没有印象,改天问问穆念青。”苏戚坐在凳子上,双腿晃晃悠悠,显然心情很好。“我昨晚喝多了,是薛相在路边捡到我,收留了一夜,今天还赠我鞋子方便走路。”
她用手指了指床边,苏宏州顺着方向看过去,见到一双简陋草鞋。样式简单,适合下田,放到集市上,最多卖两个铜板。
苏宏州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盯着苏戚:“儿啊,薛相家里不缺钱。”
苏戚没明白苏宏州的意思。
苏大老爷恨声说道:“他怎么可能送你这种便宜玩意儿!教你耕田插秧吗?编谎话也不编个可靠点儿的,你当我是傻子!快招,到底是哪家的混小子……”
苏戚抿着嘴笑,摆摆手说道:“哎呀,怎么能把堂堂丞相称作混小子,太仆大人,这不合适。”
“……”
完了。苏宏州心想,他的女儿要么真和人有了苟且,要么受刺激过重,发癔症了。
这个模样,真的不正常。
不正常的苏戚连着两天被禁足,没能出门。
两天后,她收到了来自姚常思的第二份礼物。
——一坛酿好的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