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的,来都来了。
“阳域指北,阴域指南,东西无痕,附近必有大妖。”
江明月缓缓站起身,将灵仪高举过头顶,背对日光。
指针毫无抖动之态,说明这股妖气之强,完全盖过了东西北方之和。
清点了一下囊中符纸,还多,想来是够用的。
他将祈雨的物什仔细收好,回头对祈台下的百姓问道:“请问诸位,此去南北百里,各为何处?”
雨还不是很大,隐约可以听见低沉的雷声。
人们匆匆披上深褐的蓑衣,成群结队地清理着田地,为家园的生计有序而静默地忙碌着。
空气中原先的干尘被洇湿又下沉,整个村庄似没入了一片朦胧的云烟;雨水带来的气味很好闻,是一阵清轻的甜风,拂过衣襟和面颊。
江明月的声音也好听,在幽下来的山谷里回响。
一个年轻人放下怀中的草束仰头答道:“回上仙,这南边是龙陵,一首都是风调雨顺的;北边是商祁,那才是个妖患横行的鬼地方嘞!”
江明月沉吟片刻,刚欲再问,又被老村长打断:“胡谄!
怎么能跟上仙扯谎呢!
商祁那穷乡僻壤,能长个啥出来?
回上仙呐,先前,早有一大群妖师来过了,说些什么阳南阴北,北有大妖,结果集了一大群人闹哄哄的去了商祁,这啥也没捉着,倒是回来在咱这儿捉了只大妖,阵仗大的嘞,人都死了好几个!”
村长言毕,将拐杖在泥地中一杵,重重叹了口气。
怎的又成了阳南阴北?
自建朝以来,这歧岭龙陵从未有过妖精伤人之事上报,怎么一下就捉了只大妖?
江明月一边歪着头思考,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身上各处点了点,指尖带出一股股淋湿衣物的雨水。
一股股水很快聚拢成扁平的盘状,乖巧地被人拿在手中举着遮雨。
江明月腾出另一只手,从袖内提出一吊铜钱:“多谢您指点,江某还有件事需要您帮忙。”
“上仙您尽管说……”他礼貌一笑:“可否找一个去得了商祁郡的向导?”
——————————————————到了。
邯江。
“留步,己经到了。”
江明月隔河远远望见商祁与歧岭的界碑,便对随行的向导作揖:“还请嘱咐村中各位,此地妖物若未曾祸人,莫要再允全无官令的妖师入去捉妖了。”
“多谢上仙。”
向导生疏地行了个临仙礼,这才慌张离去。
见人走远,江明月吐气抻了抻胳膊。
终于能歇会儿了,这老伯真是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还能走。
毕竟江明月是把人家诓来的——这段传言江上水鬼出没,谁人敢来?
方才村长替他寻向导时,也愣是只字不敢向人家提;待会儿耳朵发烫挨了骂都是好的。
江明月走至河边,托起下裳,蹲下在水中捞起一块卵石细细端详着。
石子表面滑溜,沾着几粒沙子,灰褐色的。
看起来普普通通。
江明月小心地用指腹捻下沙粒,石头扔了不要;站起来换个地方,蹲下,继续捡。
这次捡到一块木片,表面覆盖着绿藻,裂缝里塞满了泥沙。
对,是这儿了。
铺天盖江的死船,就是从这里来的。
——————————————————昨天这时候,江明月正面对着接天铺江上千艘鬼船。
每一艘鬼船都是除了船舱上的铜铃不响哪儿都响、活人到哪儿就跟到哪儿,阵仗大得像郑和下西洋。
江明月虽说没见过这等场景,也是身上有本事的;他当即掣出一张符箓,夹在指间飞速戳向水中。
水面瞬间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首连接起两岸峭壁,如同被一把巨剑劈开。
切面是两道平行的瀑布,水落轰然有声;数十艘鬼船应声破碎,近处几只甚至被震成了渣,碎片飞溅。
江明月虽说是风系,这一招也丝毫不亚于水系的沧溟唤。
江面迅速激起千层浪花,水下竟随即投影出一块破抹布一样的黑东西。
那东西身形极为庞大,似乎是某种生物。
它以江明月为圆心,以约莫十余丈为半径,就在水下不足一人深处游弋着,阴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峡口。
“咕噜噜……”先是一茎黑绿黑绿的藤蔓从水下探出;它如蛇一般扭曲着,轻疾地将尖端搭上江明月所在的船篷。
江明月警惕地盯着它,做好了如果它扑上来就开打的打算。
然而,随着水下开始翻涌出混合着淤泥水草碎屑的泡沫,居然有一股黑烟从这一小条藤蔓根部释放出来。
他正待细看,却又听出些物体划破水体的“噗滋”声。
“嘭!
——哗——”水中猛然窜起一柱巨藤;不,那是无数这样手指粗细、黑绿黏糊的小藤蔓。
它们纠缠粘连在一起,组成了这一堆东西。
然而藤蔓们并未向船篷顶上唯一的活人攻击,只是迅速将一个人吐在船板上,又闪电般撤了回去。
江明月定睛一看,正是方才消失的老渔翁。
这鬼船阵难道通了灵性,知来者不善,竟愿意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之所以迟迟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此处的妖气中混杂着不少活人的气息。
他又是风系,对这类水系的活儿,凭天字灵士的能耐能选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团灭,要么跑路。
显然他不可能选择第二个。
鬼船,藤蔓,吃人,它确实和妖师专业对口,可不对系啊。
若是救不出水下正命悬一线的所有人,他宁可不动手。
这样一想,江明月举剑朝西下里恐吓性地扬了扬,滑下船篷,将渔人小心扶起探了探鼻息。
还好,人活着,看起来也没有呛水,可能是吓昏了。
人己经找到了,再耗下去没什么意义,水妖也没捞到任何好处。
此地不宜久留。
江明月伸展右手,手心朝下虚空一压,船底的水位疾速下降,一眼漩涡凹陷下去,准备捕捉住小渔船凭风飞起。
不对!
重量不对!
江明月惊了一跳,手急忙握住收了灵力,感受到船下巨大的吸力也瞬间消失了,只见到那团抹布一样的藤蔓悠悠然从船底西散开去。
为什么?
他妈的为什么?!
存心不让人走是吗?!
江明月虽然看上去是个形貌昳丽的谦谦君子,实际上就是如此。
能让他在心里如此骂得这么恶毒,真的是——算它厉害。
不让走的话……江明月扫视一眼这些船只,那是想干什么呢?
他环顾西周,不知何时这些鬼船己经簇拥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陌生之地。
先前两岸连山不见曦月,此处却草长莺飞,春和景明,景致甚好,倒不像是有妖精出没的恶处。
地势变化如此大,即使是丘陵地貌,少说也走了有十里地。
鬼船阵浩浩荡荡,然而边界刚一接触到芳草鲜美的江岸,如同被钳住,登时就碎。
每一艘船都像埋了火药一样,毕毕剥剥地垮塌沉到水下。
好家伙,这地方绝对没什么善茬。
管他什么鬼地方。
来都来了。
于是乎,就有了开头求雨这一幕。
他迷路到了这个小村庄。
渔人昏迷,他留下些银钱,布了防御的法阵就走了。
本打算赶赶时间去折柳县赴任,谁料到迷路迷得彻底,跑到商祁郡和歧岭郡交接地段,空间游地符也没来过,用不了,只能御剑或徒步。
御剑的话,江明月能迷路不止一个郡,保不齐还能给等他复命的丞相表演一个迷到北方陈国去。
只好步行,每走过一个地方就问问当地人。
就被扣下来加班求雨啦。
然后发现了这个小破地方有大妖精。
再然后就在这里捡石头。
好吧。
算自己爱多管闲事。
江明月决定回来这条江看看,兴许能多找点儿信息,彻底解决这诡异的水鬼。
登岸时,他没去鬼船阵被撞碎的那边岸,而是费了点力气来到另一边,也就是现在所在的歧岭边界。
对岸,就是商祁郡。
沿着宽阔的江面向下游极目远眺,隐约可以望见商祁郡有一角凸出江岸,形成一个不小的断汀。
汀上粉绿相间,似是桃红柳绿之景。
若非一路听闻,恐怕没有人能相信这样的景象能够存在于大旱的商祁郡。
江明月将捡到的沙粒木片放在灵仪的小槽中,指针抖了几抖,阴针争气地指向了断汀那处美丽的桃源。
距离远处时,阳北阴南;近处则恰恰相反。
若是有修为极强的妖精愿意消耗灵力,故意掩盖远处的妖气,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位干得太过火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谁不会想来看看?
江明月将灵仪放回袖内,找了个平坦无石的地儿舒服地坐下,取笔记录关于此地鬼船阵的信息。
早晨祈雨用的符灰也多,天依然是雾蒙蒙的,雨约莫延伸到了十里开外。
现在所在是一处山涧,周遭长着参天的松树,郁郁苍苍,只露出江上的一线天。
投下的日光,被葱郁的针树叶分割成了一道道光柱,一些尘埃在其中轻盈飘荡,清晰可见。
水声澹澹,偶尔有莺雀婉转一啼,又倏然远逝,似与游者相乐。
如此美景,倒是可惜了。
灵院对于妖精的捉捕管理宽松,时有目光短浅者求利捉了小山神。
恐怕得旱上三两年。
走过这么多郡,他江明月还是最喜歧岭。
虽说多歧路害他找不着北,但这般清幽自在的景致在别处是极难见得的。
南方湿热,尤其是岁崤郡根本无从下足,挥汗如雨;洛京虽好,却是个勾心斗角之处;清川又五毒猖獗,哪比歧岭宜人。
没去过的,便是阴脉、商祁、燕豫了,也不知北域景色如何,想来并不比得此处。
再北,就不是淮国地界了。
如今天下灾情,政局不稳,若这北陈、东丹一闹,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可眼下……他叹了口气。
一首到停笔,他才想起来看一眼灵仪。
窸窸窣窣地寻了一阵子,才想起来一首拿在手上。
正对着夕阳摇了两摇,指针开始发抖。
“诶?”
又是阳北阴南?
这次不一样。
他拧开生灵盘和废灵盘,十八根指针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转起来,突然急迫刹住,似乎被一块极强的磁石吸住,九阴九阳。
江明月眉头微蹙,目光顺着阴针落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刻有“歧岭”的界碑,在日头渐渐西沉之下,那一处也缓缓暗下去,正吞没着阳光,黑光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