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丛山叠岭,山峰起起伏伏。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
暮色中的大别山脚下是高低起伏的山丘和梯田,冬日的油菜地上,极少的早开的茁壮油菜花在凌冽的寒风中探出头,随风一摇一摆的,像极了一行疲惫的行人。
正月二十日,苏轼一行抵达麻城东的故县镇,看天色己晚,就在故县镇驿站安顿下来。
这时候,驿站里突然来了一个身披褐色布的怪人,他见到苏轼时,一句话也不说,首盯着苏轼看。
苏轼出于礼貌请他坐下,他也不坐;苏轼问他是何人?
他也只听不答。
然后,他又站在驿站的中堂向上仰望良久,就不辞而别。
苏轼感到非常奇怪,就问驿站的工作人员他是何人?
工作人员答复:“这个怪人本姓卢,幼年时期被一张姓人家收养,因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他年纪多大,大家都叫他 “张憨子”。
张憨子行为举止怪异,遇人就骂“放火贼”,见到纸张就写唐朝诗人郑谷的《雪中偶题》诗:“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只要有人请他写这首诗,张憨子就终日不停地写。
张憨子平时靠乞讨为生,只要食物,从不要钱。
无论寒冬酷暑,从不穿衣服,而是仅用一块褐色的布缠身,三年来不洗不换,但他走近人身边,大家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臭气。
张憨子白天一人行走于闹市之中,但一到晚上就不见其踪影。
不少当地的达官贵人听闻其轶事,出于好奇想见他一面,但张憨子都从不理会。
苏轼听闻此事,甚是奇怪,没想到自己一到黄州地界就遇到这样的怪人,于是他以《张先生》为题做了一首打油诗:“熟视空堂竟不言,故应知我未天全。
肯来传舍人皆说,能致先生子亦贤。
脱屣不妨眠粪屋,流澌争看浴冰川。
士廉岂识桃椎妙,妄意称量未必然。”
为此,他晚上在驿站给苏澈写信时,还专门将遇到张憨子的怪事告知了苏澈,并附上这首打油诗,希望自己聪明的弟弟能解一下自己心中的疑惑。
正月二十五日,苏轼一行走到距麻城岐亭二十五里处,看到三人骑马沿着官道迎面而来,其中一位骑士戴着高帽、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随着两位仆人模样的骑士。
只见最前方这位骑士身上挂着两袋箭,正在沿途打猎游玩。
这时,一只喜鹊在他马前边惊飞起来,这位骑士叫身后的两位仆人追赶、射喜鹊,没有射中;他猛抽坐骑策马奔驰,独自追去,一箭就射中了那只喜鹊。
苏轼他们看罢齐声叫好!
那位骑士这才驻马,用目光只扫了苏轼一眼,就大声喊道:“请问前面可是苏轼苏子?”
苏轼听闻后,回答道:“正是我!”
那骑士一听,就立刻下马,跑到苏轼面前,拉着他的手喊道:“苏子,真的是你吗?
我是陈季常。”
苏轼定睛一看,大为震惊,兴奋地回应道:“啊!
这是我的老朋友陈季常呀,怎么会住在这里的呢?”
陈季常异常高兴,就让一位仆人下马,拉着苏轼骑上马,他们一行一起来到岐亭西里外的杏花村,当他们走到杏花村的东北角,来到一处有篱笆的庭院,门前的匾额上书:静庵。
庭院内有几间草堂,在庭院中种植了几许翠竹,掩映在翠竹间的草堂,房顶用的是草顶,草堂的墙体采用传统的编竹夹泥墙做法,两面涂泥,再粉刷成白墙。
步入其中一间草堂,房间内有一木桌、一个香几、一个高足箱、几把木椅、几个圆凳等,屋内布置的雅致、情趣,如同隐士高人的居所。
陈季常安排苏轼父子及押解人员安顿好后,邀请苏轼父子坐在一起闲叙。
陈季常是苏轼的老乡──眉州眉山人,十七年前,苏轼中进士后去做签书凤翔府判官(相当于今天市政府秘书长),苏轼与顶头上司、凤翔太守陈希亮既是老乡,又是数代世交。
陈季常是陈希亮的第西个儿子,年轻任侠、嗜酒,视金钱如粪土。
陈太守为人刚首、严肃,喜好当面责骂下属官员,而苏轼性格豪爽,做事不会圆滑,因此两人的性格是水火不相容,经常意见不合时,便争得面红耳赤。
苏轼还专门作了一首《客位假寐》打油诗讥讽陈太守:“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苏轼虽然与陈希亮水火不相容,但是与官二代陈季常却处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陈季常经常与苏轼骑着马、背着弓箭出城游猎,喜欢在一起高谈阔论兵法及古今成败事,自诩为一代豪杰。
陈季常不光是一个官二代,还是一个妥妥的富二代,家里有很多资产,在洛阳有一处大型园林,在河北有万顷良田,每年光地租收入就有上千匹帛。
没想到他到晚年时候,作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他厌倦了尘世间的尔虞我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万贯家财,带着老婆孩子跑到麻城歧亭杏花村隐居,将草堂取名静庵,自号静庵居士。
因为他喜欢戴着像方屋一样的高帽子,黄州当地人称他为方山子。
苏轼与陈季常十余年未见,没想到会在黄州偶遇,两人都在感叹世事无常!
又大谈当年在凤翔的革命友谊,陈季常在听完苏轼被贬谪黄州的经历后,感慨万分!
他劝导苏轼道:“苏子,您万事要想开点,这次我们在黄州相逢,所有的相逢,都只为度化你。
您也大可不必担心在黄州孤寂生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季常兄,这次在黄州能与你偶遇,此生遇见,绝非偶然!
所有的遇见,都是有因果。
对了,陈太守现在可好?”
“爹爹己于三年前病逝了。”
陈季常略感悲痛的回答。
“啊!
陈太守己仙逝,我竟然还不知道。”
苏轼一脸的诧异。
“爹爹病逝前,曾与我谈到过你。”
陈季常幽幽地说道。
“哦?”
苏轼略感吃惊。
“爹爹说你刚来凤翔做地方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儿,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所以想有意打压你,好折折你的锐气,以避免以后走弯路。”
“看来我是错怪老领导了!
当年我们三苏(苏洵、苏轼、苏澈)同日登科,一出道就是巅峰,心高气傲,常常当众把他怼得下不了台。
今日被贬谪黄州,只有在跌入人生低谷,方识老领导一片苦心啊!”
苏轼不由地感慨道,内心充满了愧疚之意。
“佛家说:万事尽从忙中错,一心须向静中安。
你这次沦落黄州,正好远离朝廷中的纷争,一忧一喜皆上火,一荣一枯皆眼尘,精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中人。
过去事,过去心,不可记得;现在事,现在心,随缘即可;未来事,未来心,不必劳心。”
陈季常口吐禅语。
苏轼凝视着陈季常,深感当年官二代加富二代的陈季常不存在了,坐在面前的是一个精通佛法、充满智慧的方山子。
这次被贬谪黄州,苏轼没想到一到黄州地界就他乡遇故知,多日来郁闷的心情得到了很大的纾解。
苏轼在陈季常的静庵留住了五日,享受着自乌台诗案以来难得的心静生活。
这五日,陈季常陪伴着他,与他谈经论道,还将自己家里的宝贝都拿出来给他鉴赏,其中就有五代时期画家赵德元所画的《朱陈村嫁娶图》,苏轼专门作《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其一“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
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
其二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
“杏花村”?
是《清明》中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中的杏花村吗?
答案是完全有可能。
晚唐著名诗人杜牧于公元842-844年九月出任黄州刺史,公干之余,喜欢游山逛水,经常到麻城歧亭一带,而杜牧写《清明》这首诗的时间正是844年。
很多人说杏花村在山西,其实,近代一些学者认为应该就是在麻城。
五日后,押解人员催着启程,苏轼才与陈季常依依不舍地离别,双方说好,待苏轼在黄州安顿下来后,陈季常会专程去黄州看望他。
苏轼临别岐亭时,作一首《临江仙》词赠予陈季常:“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
溪山好处便为家。
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
十年不见紫云车。
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