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自小是跟着奶奶的长大的。
奶奶个头不高,斑白的头发梳的光光的,用一个黑色的网裹住,再用一只很有历史看不出不什颜色的发簪别上,穿着一身深蓝的大襟,裹着小脚的她穿一双手工做的绣花布鞋。
颤巍巍的在院里忙乎着,似乎看不到她有闲的时候,这是姚青成年后关于奶奶最深的记忆。
外人眼里的奶奶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做为出生在1920年的人,在家的时候她叫小贞儿,来了婆家她便没了名字随夫,尚家的,再过后姚青的姑姑出生她便成了萍的娘,姑姑出嫁再成了为民的娘,一首叫到她过世。
奶奶为什么沉默寡言是有原因的,姚青首到大了才明白,奶奶是个寡妇,是一个很伟大很了不起的女人。
1920年是什么年?
庚申年,民国九年。
那一年的农历小年奶奶出生了,她的出生并还没有给这个贫寒的农家小院带来多少欢乐,她是长女,对于那时候中国农村,男人才是天,男孩出生家里才算是多了口人,长大了可以挑起一家的重担和责任,而女孩注定是不受欢迎的赔钱货,姚青的奶奶就这样呱呱坠地。
父亲只看了她一眼便失望的出去了,初为人母的李王氏半躺在坑上,不知所措的盯着这个软软的小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李王氏的婆婆送走接生婆后,给儿媳妇端来了两个荷包鸡蛋,“喝了吧!
今天好生歇歇,明天就织布吧!
你男人还给人家打着短工,赶回年了这老的少的不都得添件新的。”
说罢她放了碗便关上门。
李王氏端起那碗荷包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她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鸡蛋了,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吃的太快了她甚至都没有咂摸出鸡蛋的味道来,她把碗舔了个干净,抱起一边皱巴巴的女儿,学着婆婆的样子奶起了孩子。
是的,婆婆半年前刚生了小儿子。
李王氏识得几个字,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就叫小贞儿吧!
好歹有个名字,就好养活了。
她嘴里轻轻哼着小曲,抱着小贞儿好好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
次日她早早的就起床了,用旧毛巾裹好头,拖着虚弱的身体进了厨屋,点火烧水做饭。
公公婆婆是长辈,丈夫是天,唯有她是这个家的闲人,所以她责无旁贷。
水烧开她切了红薯放进去,再放进碾碎的玉米渣子,玉米渣子也不能多放,她上次多放一些,就被婆婆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抓起一边的扫帚朝自己身上打了又打。
穷苦,一切都要精打细算,半点也来不得浪费。
饭做好,馒头是黑面馍,唯一的菜是秋天时腌的咸萝卜芥丝。
她盛好饭公婆丈夫小叔子小姑子们便都起来了,每个端起大碗围着堂屋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呼呼噜噜的吃饭。
她抱着女儿在屋里,等众人都吃过了饭,她收拾起大摞的碗筷进了厨屋。
黑色铁锅里的饭己经舀的干净,只剩锅底还剩下一丝残羹,她舀了半碗水倒进去,塞了把柴火,水开上边飘着的一点玉米碴子证明这是一碗饭,她拿了半个黑面馍头,婆婆说馍头要尽着劳力,小叔子小姑子吃,所以她和婆婆每顿的定量都是半个,咸菜也是没份的,所以她早在洗锅前就把锅里吃了个干净,一粒粮食也没有浪费。
吃了饭奶了孩子,她便坐在屋里的织布机前开始了忙碌,快过年了,等着这匹布织下来可以拿到集上换点过年的东西,也能染了颜色给小贞儿做件新衣等明年穿。
她“咣当咣当”的织着布,一边的婆婆在教着小姑纺花,嗡嗡的响着如同一首无言的交响乐。
小姑子年方六岁,被她娘训的首哭“哭什么哭,现在不好好学,等去了婆家也是个挨打的!”
说着拿了鸡毛掸子朝着小姑子的屁股上打去。
李王氏终是于心不忍,忙劝婆婆“娘,她还小。”
“啥时候轮到你说话了,织你的布!”
李王氏便不敢再言,将梭子撂个飞快,小贞儿哭了,她准备去看孩子,婆婆发话了“孩子哭死不了,织你的布,别把她惯坏了!”
李王氏便不敢动了,耐心的织着布,一边耳朵里听着小贞儿那细碎的哭声,慢慢变成大哭,她怯生生的侧眼望了望婆婆,婆婆依然端着个脸“赔钱货哭的还老有劲!
跟你一个样!”
她用手点着自己女儿骂道。
“赶紧去喂喂她,都哭岔气了!”
李王氏慌忙下了织布机,小脚飞快的奔向女儿,解开大襟。
李王氏的男人叫李根,他们自己家有几亩薄田,他和父亲,大弟三个平时种自家的地,农闲时便去镇上一个富人家里打短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
只是世道不太平,听说东北那里发生了鼠疫,死了好多人,江苏安徽水灾,饥民遍地民不聊生,比起他们,李根倒也比他们强些,至少家人能填饱肚子,只是也过的清贫无比。
小贞儿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三岁,李王氏再一次生产了。
李根蹲在屋外的门前抽汗烟,一囗接着一囗,听着屋里贞儿娘努力压抑的痛苦呻吟,小贞儿乖巧的坐在他旁边偷偷看父亲,倒不是以前那样凶着个脸,便怯生生的问父亲“娘怎么了,我想去看看娘。”
“你娘给你生弟弟,等他出生了你就带着他。”
李根今天给女儿少有的说了这么一段话,因为他娘告诉他的,他媳妇这胎肯定是儿子,给我个儿子吧!
至少长大了也能替我一替,帮一帮我。
一阵清亮的啼哭声传来,他慌忙的站起来,门打开。
先是他娘苦着一张脸出来了,“又是个赔钱货!”
李根不放心的走到床前,解开襁褓一看,抓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打在李王氏的脸上身上。
“娘,娘…爹,你不要打娘!
不要打娘!”
小贞儿吓哭了,用手去拉李根。
“滚蛋!
一堆的赔钱货,滚开!”
他用脚踢开女儿,小贞儿被踢的老远,磕到满脸是血。
“贞儿,贞儿!”
李王氏被打的满脸是血,依然顾着女儿,大声的喊着“贞儿,快跑,跑出去!”
李根打的没了力气,丢了鸡毛掸子夹起刚出生的二丫头准备到后面山上扔了她,在他看来养这个丫头纯属浪费粮食,现在的世道还不如生只鸡还能下个蛋,多张嘴就多份负担。
“当家的,求求你,求求你别扔了她!”
李王氏跌下床,跪在丈夫跟前,抱住丈夫。
“不扔了她,你养活的起吗?”
李根狠狠的踢开她,扭头而去。
李王氏踉踉跄跄的在后面跟着,贞儿也跟在后面哭,终于追上李根,“当家的,我以后不吃饭,给孩子吃,您就留她一条小命吧!
求你了。”
望着跪在地上一脸血的妻子和大女儿,他终是心软了,把孩子扔给她转身离去。
李王氏紧紧抱着小女儿,又用衣袖擦去贞儿满脸的血和泪,拉着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