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仙没想到,从来不打妓院主意的宪兵队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r那小孩子也真有种,任凭韩翻译官如何诈问,就是不说实话。
\r“你地,小孩子,死了死了地!”
\r山田联队长突然一把抓他过去,先凶,后笑:“实话地说,我的,糖地,大大地给,明白?”
\r小梦仙心都吊到嗓子眼了,人们常说日本人凶狠,其实,有的翻译官在祸害百姓方面,甚至还要超过宪兵队。
\r她不知道自己的老相好是否会让日本人搜出来,孩子能否经得住吓唬哄骗,一旦发现可就遭殃了,抓到炮局去,自己也得跟着吃苦头。
\r现在,翻译官和山田联队长的兴趣仿佛都集中在了郭大杆子带来的小男孩身上,山田联队长又左唬右骗,她顾不得害怕,不错眼珠子地盯住那孩子,看他怎么说。
\r然而,更使她感到意外的是:这时候,一个日本宪兵跑来报告,人在隔壁妓院抓住了。这边,日本人没搜出匪,郭大杆子也静悄悄地始终没露个踪影儿…
\r“净街”结束的时候,已是小半夜。
\r可是,临走时,韩玉溪并没有把戒指、手表还给黄树贵,反倒是跟着山田临出门时看了他几眼,意味深长,黄树贵虽然满心不高兴,却还是强打着笑脸跟在后面,皮笑肉不笑地陪着小心,他几次三番想张口往回要东西,又不敢。
\r谢天谢地!黄树贵心里说。只有五六个倒霉的生嫖客,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敞着怀的、趿着鞋的,披着衣裳的、提着裤子的,被当成“可疑分子”弄走了,胡同里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热闹与喧哗,人流如织。
\r老鸨子此时如梦初醒,二番脚又跟出去朝胡同看了半天,回来骂道:“散了!还坐着干什么?”
\r日本人搜查的时候,妓女们惊奇、恐惧。有的一生中也不曾见过这个阵势,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有的连头也不敢抬,两手紧搓着衣角。
\r见过一些世面的妓女却不屑一顾,叼着“老刀牌”烟卷,吞云吐雾,有的嘴里“嘎崩嘎崩”地嗑着瓜子,伸起脖子望着外头的山田和翻译官。日本兵走了,还坐在那里唠闲嗑,直到黄扬氏回来一声兜头暴吼,妓女们才纷纷散去,上楼的上楼,进屋的进屋。
\r小梦仙进门前听到老板在楼下骂:“这都什么人,这是!不办事还不退物,枪打的!”
\r“妈呀!你藏住啦,可吓死人了!”
\r小梦仙回屋闩上门,把小孩子往旁边一推就扑进郭大杆子怀里,象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似的浑身乱突突,郭大杆子没吭声,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瞅一眼孩子,小声问:“走啦?”
\r“走了!”
\r也活该郭大杆子倒霉,明天他就要回山了,今晚却遇到了这么一场意外惊吓。还好,日本人看样子并不是冲他来的,看到孩子也没事,他哈哈大笑。
\r做为艳春院的头牌妓女,小梦仙的卧室陈设可比楼下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一把茶壶,两只茶碗,床上一条分不清是蓝还是黑的碎花被强多了。
\r但搜查后的房间里一蹋糊涂:大至衣柜、穿衣镜、梳妆台、钢丝床、太师椅,小至花瓶、茶杯、化妆品、女人珍藏的小物件,无一漏掉。就连花格窗户上挂着的双层大绒窗帘、纱窗、床上色泽鲜亮的软缎被子也被扯了一地。
\r可是,郭大杆子却毫发未损,叫她好不惊奇。
\r其实,日本人搜查的时候,藏匿在夹层里的郭大杆子一手撑地,半侧身小心翼翼地蹲在狭小的空间里,竖起耳朵,不敢大意。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抓着张开了大鸡头的二十响盒子炮。
\r他都想好了,约摸事不好,随时随地准备拚命。
\r对于他来说,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r他本来就是吃脑袋瓜子挂在裤腰带上那碗饭的…还好,多亏有这么个容身处,不是日本人太傻,而是妓院的建筑太狡猾,使他逃过一劫。
\r阁楼和夹板墙是妓女与嫖客活动的密室,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妓院的“高音”里都有这么一种狭小的空间,本是给本地一些达官贵人、官僚政客、富商豪绅等身份特殊的人应急准备的。
\r出于名声和面子之考虑,这些有身份的人嫖妓时喜欢神龙见首不见尾,在里面可以营私舞弊,搞肮脏交易,为所欲为,遇到特殊情况,也可以做临时回避的场所。
\r然而,除了老嫖客,这些情况极少有人知道,在搜查小梦仙的房间时,日本宪兵队就没有发现那座明亮大穿衣镜后面(下面是八仙桌,只差没挪开)有一层夹皮墙。
\r平常里面还有专供嫖客享用的鸦片、海洛因、大烟枪、烟灯、烟盘。内里气味与妓女卧室的气味大不一样。妓女卧室散发着一股股香粉夹杂着细微的男人酸臭气味,而里面则有一股鸦片烟的呛人气味。
\r被抓走的那几个倒霉鬼可能是生荒子,不知道有这些暗道机关。
\r郭大杆子早听小梦仙说过,但还是头一次使用它。
\r楼下又开始上客了。
\r一切渐渐又恢复了往日气氛,茶房提着大茶壶,坐在门口,扯嗓子不断声地大喊:“见客——”
\r“接客喽!”
\r不管世道怎么混乱,日本兵如何净街抓匪,也不管兽迹人踪的关东山人是茹苦忍痛,还是举旗抗日,渴饮敌血,刚刚那些吓得抱头鼠窜、暗中窥测动静的嫖客是不会让妓院冷清下去的。
\r在官府登过记、愿意照章纳税的妓院字号,老板、领家和妓女们——包括那些胡同里自混的暗娼也还是要继续赚钱的。挣不到钱,日子就受影响。
\r但是三五成堆的人,还是议论着佟江胡同发生的怪事。很快就有确切消息从警察局传了出来,完全证实了有人在小北门听到和看到的那一幕是千真万确的事,绝非梦境。
\r说是日本宪兵队抓住那两个人之后,可给打惨了,带宪兵队还不知道怎么折磨呢。
\r原来,天黑时一小股抗日民众自卫队,由小北沟摸到北城墙下,向城里掷了几棵手榴弹,打了几枪,就撤走了。
\r爆炸声惊动了警察局,马上打电话到北城派出所查问。
\r日本警备队也出动了。
\r说巧不巧,另有两个白天潜入通化摸情况的“抗日民主自卫军”一师的人准备返回途中,全城已经戒严,在洋行门口碰上了巡警,两下一照面,巡警喝令二人站下,检查。
\r谁不明白,检查还有好吗,两人犹豫一下,磨头就跑。
\r紧接着屁股后头的枪就响了。
\r两个对城内又不太熟悉的人,不知怎么,跑来跑去却跑到了日本警备队那条街上,一看大门口有日本警备队出动了,他们更慌不择跑,又往黑黝黝的玉皇山那边跑,准备上山去躲藏。
\r结果,一小队的日本兵和巡警两头夹击,嘟嘟吹着哨子,叭叭打着枪,紧追不舍。一头追,一头堵。
\r大街小巷的人,都被枪声吓呆了,纷纷躲到墙角观看,正在行驶的小汽车也慌忙拐上别的路。
\r等到二人呼哧呼哧跑过去,日本兵追过去,也有胆大的跟在巡警后面跑着看热闹。
\r谁也不知道前面跑的人犯了什么事,眼看那两个人就没路跑了,情急之下,他们又往江边跑,过大街,穿胡同,二人一头扎进了红纱灯、绿纱灯、紫纱灯闪耀一片迷离的佟江胡同。进了胡同就没了影儿。
\r日本兵追来的时候,已经接到命令的大批日本宪兵队开始迅速往这边云集,刹那间,就把不足百米的小胡同围了个水泄不通。
\r两头一堵,各个妓院房子上机枪一架,佟江胡同就成了一条死地,有进无出。
\r所以,日本人才确信无疑,二人插翅难逃,加大了搜查力度。
\r几个小时后,除了那两个人,从“艳春院”弄出去的几个人,其他妓院也都有嫖客被当成“反满抗日可疑分子”抓走了,日本警备队把这些稀里糊涂的人用汽车拉进了飞机楼,不知里面是否有他们要抓的人。
\r这些事,是楼下茶房上来送水时说的。开水快把暖壶灌满时,扑扑扑发出不小的沸滚声,茶房习惯地弯腰用嘴吹着,扣上盖,一边给郭大杆子放在床边的茶杯续水,一边关切地说:“郭老板,您没事吧?”
\r“没事。”
\r“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r茶房一走,小梦仙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r郭大杆子摇头。似有心事,又不肯说。
\r黄树贵的事,郭大杆子听说后,想了想,掏出100钢洋,让小梦仙自己收起来,平常零花。又掏出一些叫小梦仙给黄树贵送去。
\r郭大杆子的这一举动,倒把黄树贵闹愣了,他拿着钢洋,特意跑上楼来,推挡着说啥也不肯收。
\r伪满洲国的钱,钢洋值钱,日本人给韩玉溪的月薪40钢洋。两块钢洋能买一石粳米,这200钢洋是多少钱,震不震人?
\r黄树贵一见,也震了一下,心知这“礼”可太重了!一来,他认为郭老板人真是豪爽仗义,但自己的损失并不怨人家郭老板,凭啥就要人家的钱?二来郭老板又是多年老主顾,年年送银子来,哪好收两份钱?
\r“别客气,一点小意思!”
\r郭大杆子说,一派真诚大气。
\r黄树贵才收下了,冲他抱抱拳,相形之下,有些尴尬。送他出门时还不断回头抱拳,但还是骂骂咧咧了老半天。
\r他当然是心疼自己那白白送给人家的心尖子物,但他更恨的大概还是韩翻译官的人性。
\r第二天一早,阴历四月十八,正逢通化玉皇山庙会。
\r昨晚佟江胡同的事虽然过去了,可城里气氛还是有点紧张。每年这一天过后,就是老相好郭大杆子返回山里的日子了。
\r妓女们的生活习惯跟正常人不同,她们把白天当成夜晚,把黑夜当成白天。一般是睡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起床,有的快黑天了才懒洋洋地爬起来。
\r可这一天不同,一是夜里受到了意外惊吓,客人少,二是郭老板要走了,面子上都想送一送。
\r一等妓女比较有规律,小梦仙早起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又给小男孩梳洗打扮一番,弄得像个小少爷,嘻嘻哈哈大笑。
\r一大早,黄树贵就张罗了一大桌酒席准备给郭大杆子送行,人家大仁大义,他也不能显得小气,早起就出来进去张罗开了,除了要请郭大杆子、小梦仙和孩子坐上席,又叫了十几个妓女陪着,好不热闹。
\r人都在一片天底下生存,一样的关东山人,韩玉溪活得神气十足,黄树贵他们这样的人却觉得窝窝囊囊,不但受日本人狗气,还要吃汉奸的暗亏。
\r昨夜的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虽说让钢洋一冲,冲得淡了,总不能一干二净。
\r别看他做的是“人肉”生意,心里还瞧不起韩玉溪呢。他也不是个小气人,今早郭大杆子离开妓院前,黄树贵和老婆黄扬氏二人特意要了一桌酒菜回报郭大杆子和小梦仙。
\r那些大盘大碗叠起的丰盛菜肴都是从胡同内最负盛名的“东来顺”馆子叫的。饭后,一直把郭大杆子和孩子送到胡同口,嘱咐小梦仙好好陪陪郭老板他们,不要急着回艳春院。
\r“走好,走好,郭老板!”
\r“黄老板、老板娘请留步。大家请留步。”
\r“郭老板慢走!”
\r“慢走哎,郭老板!明年早来呀!”
\r钢洋使这庄、嫖、妓古怪三角关系牵扯在了一起,成了三方恭恭敬敬的礼仪之人,彬彬有礼,难舍难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r小梦仙抿着嘴,回头跟那些出来给郭大杆子和孩子送行的妓女说笑,跟街坊邻里打招呼。郭大杆子头上戴一顶长毛兽皮帽子,腰间系一条布带子扎住大氅一样的黑棉袍,脖领、袖口露出毛皮。
\r下身穿一条粗拉拉的套裤。看着就是有来路和底气的样子,目光如炬,眉宇间有股摄人心魄的东西。
\r这个庙会,两人每年都逛,已经不再有新鲜感,小男孩不同,看啥啥好玩。见啥啥新奇,好不快活。
\r他们两个就跟在后面随他去,一边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