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十数载,戎马倥偬,所见所历无数,但江洛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校场上旌旗猎猎,风沙漫卷,烈阳高悬于天。
少女一袭戎装站在高台上,对他们说:
“古有名剑湛卢,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无坚不摧,但却不带丝毫杀气,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堪称仁道之剑,今日吾等举旗成军,便以这‘湛卢’二字为名,惟愿众将士共铸湛卢军魂,建仁道之军,无愧百姓,无愧天地,无愧一腔热血,随我一起建功立业,所向披靡!”
烈酒洒向黄沙的醇香仍令人难忘,少女慷慨激越的声音也仿佛犹在耳边回荡。
眼前所见的这张面容,也似乎与记忆中那个少女重合。
桀骜明艳,美丽坚毅,就如那天上的骄阳。
可是,骄阳坠落了,眼前之人就算是再像,也不可能是那个人。
“其他人或许不识,但江副将应该还记得我这张脸。”楚姮扶住木柱站稳。
在楚姮十五岁之前,宋彰篡政,她必须乔装改扮隐匿民间,只有极少的机会以真面目示人。
湛卢十七将都是很早便跟在她身边,后来一同征战,同吃同行,自是对她毁容前的样子十分熟悉。
白三问向江洛:“帮主,你们从前见过?”
江洛没有因为这张酷似故人的脸便失去理智。
“姑娘身上的蛊虫是裴督主的手笔吧?裴督主还真是煞费苦心。”江洛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楚姮脸上,又道,“想必姑娘也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将我等的画像都牢记于心了,其他方面应该也废了不少心思。”
楚姮苦笑,她还什么都没说,江洛便疑心至此,又如何能轻易说服他们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已死之人呢?
她说道:“我身上的蛊虫大概确是裴容与干的,本以为已经足够谨慎,可还是防不胜防,我之所以现身与江副将相谈,也正是因为不想受制于裴容与。”
“至于我能认得你,并非是看过什么画像,我想裴容与也未必就确定你的身份,毕竟龙骧营将帅不止你一人,你若真的去芳园赴约,反倒落入了他股掌之间。”
“哦?那依姑娘之见呢?”江洛依旧不信,出言试探。
楚姮垂眸,看着左臂渗出的血迹。
这蛊毒和她从前在军营见过的似有不同,她能感觉到体内仍有不适,想要活命她只能回去。
她也不能放任江洛去涉险,湛卢军也不能不救。
北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
“明日我会进入芳园,设法接近被关押的湛卢军,向你们传出讯号,届时你们伺机救人,也不必让我们的人从外围强攻支援,可以找别人替我们打乱玄云卫的防守,就如裴容与所言,对林副帅感兴趣的不止是我们。”
不知不觉,楚姮口中的“你们”变成了“我们”。
江洛恍惚又回到了过往,与殿下和其他同袍一起在军帐中商讨对敌之策。
他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思路配合,说道:“银甲军?”
“嗯,是吧?”楚姮记得,裴容与之前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她在世时,大齐并没有什么银甲军,但裴容与提到了秦大将军,楚姮记得当初秦牧为他自己的亲兵配备的便是银甲。
当年那个救太子公主于危难的功臣,终究还是不愿按耐他的狼子野心了。
楚姮问道:“银甲军是想杀尽湛卢军,取而代之吗?”
这话问得直白。
不过对于银甲军那群豺狗,江洛等人也没有什么敬意或是忌惮。
江洛不无嘲讽地说:“湛卢军自甘堕落为叛军,全无风骨,秦大将军刚正不阿,自是痛之恨之,以我等为耻,扬言要率银甲军肃清叛军,还几次谏议朝廷削除湛卢军番号,由银甲军接替北疆军镇。”
削除湛卢军番号?
呵,岂不就是要从此再无湛卢军?
“那明日就让银甲军替湛卢军去黄泉报到吧!”楚姮眼眸沉冷,说道,“天渡山上只有虎狼能生存,豺狗可不够格。”
江洛忍不住哂笑:“姑娘说得对,天渡山上的风雪可没有盛京和八大府城的冬日这般温驯绵软。”
白三和白六几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挠头,怎么看着这二人突然就同仇敌忾了?
楚姮说道:“明日你们配合我的安排行动,但我有一事相托,我此去接近裴容与无异于与虎谋皮,再难脱身,与我同行的那个小姑娘便托付给江副将关照了,她与这些事无关,不该陪我去涉险。”
白六鼻腔里哼哼两声:“你倒是信任我们,可我们凭什么信任你?万一这就是裴狗派你来给我们设的套呢?”
楚姮行至榻几前,铺展舆图:“信或不信,等你们听完了我的计划再下决断不迟,江副将身为十七将之一,领兵多年,计策可不可用,岂会不知?”
面对这张酷似故人的脸,江洛心知应当千防万防。
可是,对方的举止神态、谈吐气度,总让他在不知不觉间生出眼前人就是故人的错觉。
他们的殿下本就是个能让人莫名信服的人。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江洛态度稍稍和缓,问道。
“楚姮。”
“……”江洛才刚和缓的面容瞬间又冷下来,“姑娘受制于人,我不为难你,但还请姑娘莫要拿这个名字取笑。”
光影昏暗摇曳,楚姮两排浓黑的羽睫簌簌垂落,凄然萧索,再抬起时只有沉静坦然。
她说:“我没有亲族,我的授业恩师待我如父,他姓楚,我便随他姓楚,因我出生在月圆之夜,恩师便为我取名为‘姮’,楚姮,我的名字,生死不改,不敢取笑。”
“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在装傻?你做他人的替身,难道会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楚姮依旧认真地说:“我只做我自己,不做谁的替身,楚姮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楚姮,江副将还有什么问题吗?如若没有,我便开始讲明日的安排,我身体抱恙,须尽早就寝。”
尽早就寝?她还打算在他们船上安生睡觉?就不怕他们疑心之下把她给宰了?
她心还真大!
白六几人无言,翻白眼的翻白眼,吹胡子的吹胡子。
但……
也或许只是因为君子坦荡荡,所以不惧他人怀疑?
江洛默然片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姑娘请。”
楚姮根据自己对芳园内部的了解,开始分析谋划。
江洛站在舆图另一侧,默默看向神情专注的少女。
楚姮,我的名字,生死不改,不敢取笑。
我只做我自己,不做谁的替身,楚姮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楚姮。
这两句话始终在江洛的脑海盘桓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