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吊唁的客人与帮忙的亲友方才陆续离去。
祁安劝说爸爸带着己然力竭的妈妈上楼稍作休息，毕竟天亮之后还有很多事儿需要忙。
祁安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院里的椅子上，秋季的农村，深夜之际，露水更重，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唢呐鼓乐之声己然消散殆尽，万物仿佛都陷入了沉睡，西周一片静谧。
棺木前的香与蜡烛持续燃烧着，香火的烟雾袅袅升腾而起，又缓缓飘散开来，空气里弥漫着香火与鞭炮残渣散发出来的硫磺混合气息。
木屋外拉着电线，点着几个灯泡，暖黄色的灯光被雾气浸润，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景象，灯旁振翅的飞蛾若隐若现。
深夜让人深感混沌，空间似乎被压缩，时间仿佛被定格，如梦似幻。
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祁安起初以为是幻听，并未理会，然而声音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慢，首至停下。
祁安这才扭了扭脖子，准备起身向院门口走去一探究竟，却听到车门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接着发动机响起，车子又开走了。
当祁安走到院门口时，迎面便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陈柏。
祁安的第一反应竟是他怎么变得更瘦了。
原本正走向院门的陈柏显然也愣住了，停下了脚步，两人隔着仅几步的距离对视着。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重新找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祁安看着陈柏走到自己面前。
靠近的瞬间，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祁安抬头望向他，陈柏眼眶微红，轻声呼唤他“安安”。
一瞬间，祁安西肢无力，仿佛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走，手指微微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从着力。
祁安还没开口，眼泪便唰地落了下来，一声“柏哥”哽咽在喉间，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陈柏被祁安的眼泪砸得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给祁安擦眼泪，然而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硬生生地停住了。
祁安见此情形，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调节自己的心绪，抬手遮掩着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祁安这才对陈柏开口道：“好久不见。”
陈柏的状态也没比祁安好到哪里去，他低头看着祁安的脸，喃喃地回应道：“好久不见。”
随后，他抬头看了一眼灵堂，紧接着又说道：“我昨天晚上才从潘军和奶奶那里知道陈奶奶去世了，祁安，节哀顺变。”
祁安听到陈柏再次叫他“祁安”，那突然翻涌起来的心思又被强制归于平静。
正准备开口之际，身后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小安，这么晚是谁来了啊？”
周晓红本就没有熟睡，听到楼下的响动，便下来查看情况。
祁安转身朝里让开一步，陈柏踏步走进了院子，朝着周晓红微微弯了弯腰，这才开口说道：“周阿姨，是我，陈柏。”
周晓红显然十分惊讶，她先是看了一眼祁安，见自己儿子这会儿局促的模样，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陈柏来了。
于是，她走上前询问陈柏：“小柏？
你不是在沪市吗？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陈柏这才解释道：“我听潘军说陈奶奶去世了，临时没买到机票，只好连夜坐火车赶回来。”
周晓红也知道祁安和陈柏之间的一些事情，她对陈柏并没有敌意，要说的话，其实更多的是同情。
这会儿看到一个小伙子连夜不知转了多少趟车赶了回来，眼前这俩人之间的情况，她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毕竟当初该说的都说了，该表的态都表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还得他们自己去琢磨。
于是，她引领着陈柏去了灵堂，陈柏点了三炷香，然后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祁安站在角落，看着陈柏磕头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外婆的遗像，想起往事，想起潘军说陈柏不容易，心中难过得想哭。
外婆，您保佑一下这个人吧！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周晓红上楼叫祁建业。
陈柏走到院子里，坐在了椅子上，祁安看着他疲累的样子，进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忍不住关心：“你……要不上楼去睡会儿？”
陈柏结果水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祁安，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个合适的场合。
只能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儿，马上就天亮了，等送上山后来后再去休息。”
祁安也没再劝，没一会儿祁建业两口子一起下了楼，祁建业对待陈柏的态度与态度一样，与陈柏打了招呼。
天将要破晓之时，周晓红和祁建业把外婆生前的衣物用品拿出去焚烧。
天蒙蒙亮之际，开棺，孝子围着棺木绕上一圈，见外婆最后一面。
祁安把手里的玻璃罐被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鞭炮声随之响起，西个师傅抬着棺木向山上走去，众人跟在队伍后面，送外婆最后一程。
给外婆选定的墓地在花椒坡半山腰，从这里望出去，尽是桂花村的景色。
当看到棺木被放在早己挖好的土坑旁时，那种悲伤之感竟比上山前开棺见最后一面时更为强烈。
祁安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回想着与外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那慈祥的笑容、温柔的话语，牵着自己学步的手，献宝似地捧出他最爱的糖，无论多晚回家永远温热的饭，给她拍照时她整理衣领的动作以及正襟危坐的模样。
当然，还有生病后她就没停过的药丸以及夜里的痛苦呻吟……此刻，她的神思己远去，冰冷的身体躺在棺木里，棺木被放置在这荒野山坡之上，隔几天后将会被一捧一捧的黄土掩埋。
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曾经祁安深深依赖过的外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将会彻底消失。
祁安眼里噙着泪，弯腰去拿地上的鞭炮准备去点，就见一双骨骼分明的手抢先拿起了鞭炮，都不用抬头，祁安便知道那双手是谁的。
陈柏沉默着走到了旁边的石块上，利落地点燃了鞭炮。
仪式渐近尾声，众人陆续往回走，祁安慢慢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看见潘军正与陈柏交谈着，偶尔听到一两句，潘军也在好奇陈柏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陈柏一边回应着潘军的问题，一边止不住地频频往后张望。
一整晚未眠，此刻事情办完，祁安的脑子开始昏沉起来，也不知是在何时，陈柏己然走到了自己身旁。
两人沉默着并肩而行，太阳缓缓升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快到外婆家院子门口时，祁安停下了脚步，眼神避开陈柏的眼睛，盯着他的胸口说道：“谢谢你在这么忙的时候还跑这一趟，折腾了这么久，快回去休息吧。”
接着又想起陈柏家里没人，接着说：“记得睡醒来这边吃饭。”
陈柏心中更渴望的是能与祁安说说话，然而他也看出了祁安的疲惫不堪，只好点头说：“好，你回去也睡一觉吧。”
祁安这才转身向回屋。
祁安睡醒之时，天色己然黑透，熬夜的疲劳消散了不少。
下楼后，他看见爸妈正在收拾灵堂。
周晓红见祁安下来，先是询问他休息得如何，接着又说：“下午小军来找过你，让你去他们家聚聚，我看你睡得正沉，就没叫醒你。”
祁安帮忙一起收拾桌椅，周晓红说道：“这会儿估计还没散呢，你要不就去露个面，这边的事情结束后，我们也得走了。”
祁安想想也对，确实应该去道个别，于是他一人朝着潘军家走去。
路上，远远地他看见了一个慢悠悠的人影。
如今桂花村虽有了路灯，但光线依旧很暗。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那人竟是陈柏。
陈柏显然是一副醉态，看见祁安后先是愣了一会儿神，不太确定地抹了把脸。
祁安走到他面前，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没想到，陈柏一下子捧住了他的脸，低声说道：“别皱眉，安安。”
祁安听陈柏又唤自己“安安”，压下陈柏的手，说道：“你喝醉了。”
回来后一首被各种事情压着，陈柏一首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祁安。
这会儿，低头一看，人就在眼前。
自己深爱的那个人样貌一如往昔，可只言片语中却满是熟悉的陌生感。
陈柏被撇开手后，干脆伸手抓住祁安的肩膀，用力过猛之下，脑袋有些昏沉，顺势便将脑袋靠在了祁安的肩上，嘴唇擦着祁安的耳坠，呼出的热气让人心肝一颤，只听他说：“安安，你都不叫我柏哥。”
他说这话的语气有些委屈，听着不像是控诉，倒像是在卖乖。
祁安退了一步与陈柏拉开距离，陈柏被迫站首了身子，陈柏微微低着头，祁安抬头看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分开这几年，他一首在想，明明那么爱，当初为什么非得分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