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的太一港可以说是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不过按照条例,过年前后共有十天的禁航期,以供修整。小的船只均已被拖上了岸,留有十几艘未出海的大型楼船泊在港口。除夕之际,楼船也成了寻欢作乐的好地方,不光是庐内,连甲板上也是高朋满座,在月光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别提有多痛快了。倚栏而靠的人连成一圈,把本就不大的海风瓜分了个干净。“快看!快看!”妙龄少女的声音如此悦耳,一下便吸引了成群的目光,她左手挽着身旁的男子,右手指着远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就要跳起来。那光亮起初如落水的星星,暗到一般人无法察觉,当再凝神观看,竟愈发璀璨,不多时仿佛高挂的灯笼——这团亮光在向他们靠近!市舶司的几个官员混迹于人群之中,互相使了使眼色,便有两人匆匆下了船,赶往最近的谯楼,要把这消息第一时间传达给市舶使和知府大人。市舶司的大衙之内,韩同倒掉紫砂壶中的老茶,换上前几天从东洲运来的青茶,听闻这茶有减肥健美的功效,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给自己沏了一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希望有效果。”韩同抿了一口:“祥龙行雨,乌龙入海,好茶!”看了看时辰,已经戌时了,再坚持不到两个时辰,他便可动身前往三坊之首的红袖招,听陈姐说这几天刚来了几个漂亮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吴姑娘,才来几天,就备受好评,他已经预定好位置,今晚也要去见识见识。“报——”衙役拉长的音调在爆竹声中也颇有穿透力,过了数息,才慌慌张张地冲进大衙之中。“大人,不…不好了!怎么了?什么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韩同斜了眼气喘吁吁的衙役,示意他先喝口水。衙役摆了摆手,接着道:“不好了!大人!有不明船只正朝太一城驶来!哦?你确定?”韩同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还没通知雷大人吧?还没!那就好,先别着急通知,等我前去弄个清楚再说,说不定只是迷路的船只,别扰了知府大人过年的雅兴。是!”韩同束着手,背对着衙役道:“你快去备马!盯紧谯楼,每隔半炷香向我汇报一次!是!”衙役快步退了出去。灯火通明的楼船越来越近,市舶司所发信号却均无回应,也无攻击的意思,众衙役早已按照韩同的安排,疏散了船上的百姓,以韩同为首的众人提着灯笼站在岸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楼船。那艘楼船不紧不慢地朝岸边驶来,没有任何动静,直到众人看得清船上的情形。空无一人!船头船尾甲板上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只有明晃晃的灯光!韩同等人面面相觑:“这……”没有减速的楼船撞到了百米开外的码头,才缓缓停了下来。龙头开道,在众多船只中极为罕见,空无一人的楼船大约是港口中最大船只的两倍还要大,犹如一条沉睡中的蛟龙,随时都可能苏醒过来。“观博,你带几个人先上去看看。是!大人!”身后的一名衙役挥手示意,带着一队人马搭梯跃上了楼船。名为观博的衙役走在最前面,城内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而船上却静悄悄的,他们不自由的压低了脚步,生怕有奇怪的东西冒出来。从船头到船尾,从雀室到象舍,当真如所推测一般,空无一人,东西却是有不少。船舱之内摆满了木架,其上琳琅满目的药材令人目不暇接,观博几乎都叫不上名来,但看成色绝对是珍品,正中央的地方置了一口青铜丹炉,炉内的炭火燃的正旺,两侧分别摆有一口青铜圆鼎,各插一炷香,想必是用来计时的。后方的案桌之上堆满了竹简,摊开的那一卷名曰丹壶经,其余也皆带丹字,看来这艘船的主人异常地热衷于炼丹之术。屏风后的餐桌上有些食物还冒着热气,伙房里烧的水咕咕作响,没有丝毫打斗或者撤退的痕迹,船上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看到此番情景观博哪敢多待,总感觉这船太过阴森,一不小心自己要是不见了,前两个月刚娶的媳妇可咋办!况且家里年幼的弟妹还等着他赚钱养活!想到这立马招呼兄弟们下了船。“大人!这是一艘鬼船!你把话说清楚咯!什么鬼船不鬼船的,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韩同厉声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大人!是真的!船上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可就是人都不见了!您说这不是闹鬼是什么!哦?此话当真?千真万确!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便要攀上木梯。观博挡在韩同的身前:“大人!此船太过邪乎,您还是先不要上去的好!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这些魑魅魍魉不成!让开!”观博也不好再拦着,多带了些衙役跟在韩同的后面,硬着头皮再次上了船。看着前方的韩同若无其事地在船上走动,观博心里也踏实了几分,心里暗赞:“大人就是大人!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己还有得学!”船上的情形与观博所报别无二致,一切都正常到仿佛前一秒还有人在其中活动,韩同也有些纳闷,这船虽是一艘用来炼丹的船,不似货船和游船那般人多,可总得有人照看,而此刻船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莫非真的如观博所说,船上闹鬼了。再看这船内的装饰,也不知是从哪个国家而来,在市舶司干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国家的船只韩同多少都有些印象,唯独这一艘见所未见。案桌上被观博全部摊开的竹简杂乱地摆放着,也令韩同费解,自从纸被造出来之后,竹简几乎已经绝迹了,如今又是哪个国家的人会用竹简呢?那些药材韩同也不认得,不过竹简上的字倒是和他们的相同,十几卷竹简看似许多,实则并没多少字,韩同不到半个时辰便通读了一遍,想从里面找到线索,却竟是些炼丹之术,大多相通,偶有偏方,有用的信息一条没有,反倒有些晦涩难懂之词他也不认识。衙役们也不四处翻找,跟在韩同后面,期盼着能给他们一个解释,眼前的韩同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噗通!”从船尾传来轻微的落水声。“什么声音?”不等韩同发问,观博带着衙役便冲了出去。“水里有人,你们几个,快下去追!你快让岸上的兄弟们拦住她!她要从其他地方上岸!”安排妥当的观博转身向韩同作揖:“大人!水中有个红衣女子,应该是刚跳下去的,我已经让弟兄们去追了!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搜过了吗?怎么船上还会有人?这…小的…”观博瞥见韩同身后晃动的桅帆,心里也大概有了底:“回大人!此人应该是一直躲在桅帆上!小的们这才疏忽了!请大人息怒!”韩同回身望了一眼,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一定要抓住此人!查个清楚!”
船上的百姓回到了城中,城内便更热闹了!任由这些人说天说地说破嗓子,众人也对那艘不明船只毫不在意。“有官府在,操那个心干啥!快看,哎哟,真漂亮!”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天上绽放的烟火还是街上路过的少女。钱迟漫步于天街之上,街边谈话的内容,同文老先生所述一般,那艘船来历不明,怕是有事要发生,不过文老先生并未过多言语,顷刻间便恢复了那副老顽童的样子。几个时辰未进食的钱迟饥肠辘辘,找了间看起来不错的客栈,点了一盘花生和红烧牛肉,附带二两小酒。“客官,您这边请!”店小二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腾出位置,招呼钱迟落座,同他一桌的皆是散客。吃饱喝足的钱迟打算去仙源楼看看热闹,自酉时起,至丑时终,那里都有表演,请得都是知名人士,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来往的马车各个镶金嵌宝,看来大人物们也要沾一沾这年味儿。唱歌跳舞、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异域风情,看得钱迟是眼花缭乱。从巡捕衙门方向狂奔而来的一队人马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同那全天值勤的谯楼一样,只当是正常的巡逻任务。“让开!快让开!”前方的捕快粗鲁地推开挡道的人群,过往的马车也受到了惊吓,想要挣脱车夫的缰绳,踏入这潮水一般的人群之中,好在这对车夫来说就是驾轻就熟,侧身一勒,便将马车刹稳。即便如此,还是惹得车内的贵人们掀开帘布,纷纷侧目。“周策这家伙搞什么?慌慌张张的!”帘布后的一位中年妇女认出了带头的家伙,心里直犯嘀咕。周策现在心急如焚,刚接到谯楼消息——北里志死了人,据说还是位大人物,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手下赶了过来。“北里志能有什么大人物?贵人们不都去红袖招了吗?这倒霉事怎么我一上任就碰到了?”周策一路上把能想到的贵人都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谁今夜去了北里志,抬头望长叹一口气,北里志的招牌就在不远处了。“周大人,你可算来了!我这可咋办呀!禾姐,你先别哭啊!领我上去看看!你们几个,在这守着,剩下的跟我上去。”被他叫做禾姐的中年女子也是老相识了,不再哭哭啼啼,忙带着他上楼,楼里的客人早就跑干净了,楼上莺莺燕燕,却无欢声笑语,显得有些沉闷。北里志虽是三坊之末,但也是不缺钱的主,金碧辉煌的大堂堪比宫殿,檀木楼梯几经曲折才上到二楼,其间还留有许多琴棋书画的场地,那人是死在三楼,因此还要再上一层。通往三楼的楼梯比较隐蔽,穿过几条笔直的走廊,绕过一扇屏风方才现身。周策对此略有耳闻,不过却从未来过:“够隐蔽啊?”禾姐讪笑道:“周大人就不要再打趣了,你还能不懂吗?我们这小本买卖,还望周大人多多通融!别废话了,快上去吧!周大人,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事跟我们真的没关系!有没有关系你说了可不算。这好端端的…哎…”禾姐走到了开着门的房间前停下:“就是这了。”挂着衣物的屏风挡住了视线,移步屏后,粉色罗帐之上遍绣金丝银线,风起绡动,帐内情景若隐若现,挽起罗帐挂于勾上,只见被血染红的白色软塌上躺着一男子,周策用双指探查,确实已经咽气多时。摸查完死者尸体,确定是死于短刃,从背后腰间一击致命,再瞅了眼挂在屏风上的衣物,周策有些不悦地问道:“此人是谁?不是说是个大人物?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禾姐急忙接话:“是服侍这位大人的陶姑娘,一口咬定此人官阶不低,再问便不肯说,只知道此人姓李。把她带过来!我已经嘱咐过那些姑娘,等周大人您一上楼,就把陶姑娘带过来!这位大人走了之后,陶姑娘就在后院止不住地哭,谁劝都没用!哎!陶儿多好的一姑娘,得遭多大的阴影!”话没说完,两个姑娘搀着一位直抹泪的姑娘拐了进来:“禾姐,陶姑娘来了!你们先下去待着吧。”本想等她哭声小一点的周策有些不耐烦:“你是怎么得知此人的身份的?”陶姑娘跪在地上边抽泣边答道:“这位大人太过猴急,行云雨之事衣裳都没来得及脱,他衣间的硬物硌得我生疼,我才让他脱去衣物,从身上掉下了一枚金色鱼符,我以前听别人提起过,佩戴金色鱼符的最少也是官从三品。”周策倏的从木凳上站了起来:“什么?金色鱼符?在哪儿?快拿给我看看?在衣内。”陶姑娘起身伸向衣物,一下便确定了鱼符的位置,将其送到周策的眼前。“坏了!坏了!”周策双腿不停颤抖,他有些站不稳,禾姐连忙过来护着他坐在了木凳上,惊讶地问道:“周大人,陶儿的话当真?这金色鱼符要官从三品方可佩戴?”周策没有回应,似是默许,禾姐瞬间也有些站不稳。沉默了半晌,周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这人是谁杀的你可有看到?”陶姑娘大声哭泣道:“呜呜呜…小女子不知,小女子只看到她穿红色衣裳,小的刚才正和李大人行鱼水之欢,不知怎地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李大人就重重地伏到了我的身上,透过罗帐我隐约看到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退了出去,我还不停地唤李大人,但没有回应,直到我摸到床上的血,我才知道李大人已经死了,我大叫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呜呜呜…”周策心烦意乱,大手一挥:“你先下去吧。”禾姐的声音像是慌了神:“周大人,这可怎么办呀?能怎么办?当务之急是抓到凶手,若是今晚找到了,你我还尚能将功抵过,若是找不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就连这北里志,我看明个起也得从这太一城消失不可。”周策再也坐不住了,在房间里东瞧西看,恨不得掘地三尺,多找寻些线索,可惜事与愿违,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传我的命令,一条街一条街地搜,挨家挨户地搜!所有穿红色长裙的女子都给我带到巡捕衙门里来!是!”钱迟看完点天灯,买了些灯油,便朝北城门走去,今日算是圆满结束,他感到不同于往日的充实。万千灯火也照不亮芳草巷的幽暗,芳草巷没有街灯,也没有大户人家,只能靠着皎洁的月光,大门虚掩着,钱迟也不打算关门,同院的朋友还不知晓回家了没有。他走到自己的小屋前,取出钥匙,可是却感觉有几分不对劲,门上的锁已经开了,难道是自己出门时忘了关?推开门有淡淡的香气袭来,钱迟怔在原地,为什么会有女生的体香?借着月光点亮那盏油快要耗尽的灯——他的木床上正趴着一位身着红色长裙、身材姣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