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刚过,秋意越来越凉。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添衣的月份,裁缝铺里的来客该比寻常多一些。
今年,却格外的反常。
接连小半个月,铺子里都冷清的不得了。
苏黛靠在柜台后,单手支颐,纤长玉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算盘,百无聊赖地琢磨着。
兴许是因着,上次米铺的武家母子俩在裁缝铺闹了一场的原因,虽然有刘达和刘良给裁缝铺撑了腰,但那场闹剧还是给裁缝铺的口碑造成了些不太好的影响。
再一个,也兴许是那两个大兵,总把车停在裁缝铺斜对面的胡同口,光明正大的盯她梢。
才让别人不敢进她这铺子来,怕惹上麻烦。
苏黛轻啧一声,纤纤玉手掂起手边儿的茶盏,送到嘴边,浅抿了两口润喉。
茶盏里泡的昨年的菊花儿,清火气的。
她这几日等的闲燥,又没银钱可赚,耗地直上火,嘴里长了两个泡,用个膳都磨的食不知味。
搁下茶盏,苏黛换了只手托腮。
正垂着眼寻思,也不知道沈家祖籍多远,这怎么都十来天了,还没个消息。
念头刚过,就听见自家铺子的门板被‘笃笃笃’敲响。
苏黛掀起眼帘看去,刘良正立在门框外,垂着手冲她笑。
“苏姑娘,您要是不忙,借一步说话儿?”
苏黛眼皮子跳了跳,月眸里清泽幽静。
她从柜台后的凳子上下来,看了眼在那边儿整理布匹的豆蔻,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细声交代她。
“你留在店里看着,我去去就来,一会儿我娘要过来,你跟她说一声。”
豆蔻抱着一匹布,乖乖应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苏黛从铺子里出来,刘良在前头引路,两人往街对面的胡同口走去,黑色洋车正停在那儿。
正午后的日头高照,今日天朗气清,日光打在洋车车身上,折射开的光线晃了苏黛的眼。
她下意识捏着帕子遮在眉梢上,微微垂下眼睑,密翘乌黑的睫翼,在雪白的面上留下扇影,娟美秀丽,文静美好。
刘达就立在车门边,见两人走近了,他侧身拉开后车门,躬身示意苏黛上车。
“苏姑娘,请。”
苏黛低着眉眼,车后座的里侧,有一双被石墨色军裤和黑皮军靴包裹的修长腿脚,出现在她视线里。
苏黛眸光跳了跳,知道是谁在车里。
但她还是立住脚步,站着没动,只侧目刘达一眼,细声问他。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刘达端正憨厚的面上牵出一抹笑,看了看车里的人,压低声回道。
“您上车,自然就知道了,应该不会耽搁很久。”
这话完全是他安慰苏黛的。
实则,他家主子想跟苏黛去哪儿,又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他哪能知道呢?
苏黛抿抿唇,揪着帕子没动地儿。
等了几秒,车里那双大长腿动了动,传出一道清沉低缓的男声。
“上来,太阳下山前送你回来。”
似乎是怕苏黛多想,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只说几句话,你放心。”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苏黛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眨了眨眼,没再犹豫,低身坐进了车里。
驾驶位上坐的是朴淞,车子驶离胡同口,沿主干路往镇子东口的牌坊驶出,刘达和刘良还留在原地。
苏黛靠在一侧车门边,眼睛也没乱看,只盯着窗外的景致。
坐在她身边的人倒是也没乱动,不过途中,沈顷眸色不明地看了苏黛两眼。
他这边儿的车窗半降着,风是凉的。
但时不时投进车窗射进来的日光,是暖的。
沈顷长腿微敞,背靠座椅,军装褂子敞着怀,里头的白衬衣倒是系到最上头一颗扣子,瞧着姿态既随意又严谨。
车子驶出郊外,路不好走,一路上微微晃动着。
他搭在膝头的指尖夹着支烟,没抽过两口,那烟灰全是因为晃来晃去的颠簸,给抖落在他军靴上的。
直到车子驶到一处湖泊边,沈顷将烟蒂弹出窗外,随手升上车窗,淡淡开口下令。
“停吧。”
朴淞利落的扭转车头,将车停在湖泊边,然后开门下了车。
苏黛透过车窗,看着那大兵走远了几步。
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沈顷。
小半月不见,这人还是如旧的剑眉俊目,气质孤绝清高。
苏黛便觉得,他生的十分赏心悦目,看一眼就令人目清心悦的那种。
沈顷不妨与她对视上,深黑瑞凤眸微顿了一瞬,旋即垂眼侧过脸,手肘杵在车窗上,握拳支颐,似是思虑了片刻,徐声开口。
“先前跟你说,等府里的事安定下来,你的去留,我会为你安排好。”
苏黛眨眨眼,指尖轻轻绕着手里的绣帕,声线轻细。
“我以为沈二爷派人送我回家,便是已经安排了我的去留呢,现下看来,好似并不是。”
沈顷盯着车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眯了眯眼。
“有要事耽搁了些日,做决定前,总得问问你的想法。”
苏黛唇角浅弯,柔声轻念,“我的想法?”
沈顷终于回头看她。
他眼帘微动,清漠深邃的注视在苏黛温美浅笑的眉眼间停顿了许久,清声问她。
“这世道艰难,你个姑娘家,要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不愿留在帅府里?”
苏黛不答反问,“为何要留?又该怎么留?”
沈顷眼睫半压,视线落在她凝润饱满的唇瓣上。
“你要愿意,进不进帅府,爷都能庇护你。”
苏黛笑的不以为然,转脸看向车窗外。
“这是亏本买卖,我不是很想做。”
沈顷一侧眉梢轻挑,“亏本买卖?”
苏黛轻嗯一声,“您图我八字,要我跟您,我用身子换庇护。身子给了您,我就没筹码了,回头怎么庇护我一家老小,庇护到什么时候,还不是沈二爷说了算。”
沈顷倒没料到,他好心想照顾她,她倒跟他谈生意,还计较起得失来了。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她身子的话?
一时哑然,沈顷低声发笑。
他笑声一出,苏黛勾着帕子的指尖就松了松。
回过头来,苏黛看着男人未来得及掩下笑意的神朗眉眼,月眸中掠过一丝明晃晃的狡黠。
瞧着,像只打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我知道沈二爷权势滔天,顶天立地,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
“但您也说了,世道艰难,我多为自己打算些,总没有错的,对吧?”
沈顷听着她这话,眼底笑痕加深。
要跟他谈条件,说明对留在他身边,还是心动的。
连日来心绪烦杂,这一刻,沈顷心头蒙着的疲惫一瞬驱散。
搭在膝头的修长指节轻轻敲了敲,沈顷下颚线微抬,十分有耐心地听她说。
“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苏黛素手交叠,搭在膝头,也没扭捏,直言道:
“我要宅子铺子和钱财,多多益善。”
沈顷眸色微愕,下意识侧过脸,盯着她看。
他那清黑瑞凤眸里,渐渐深邃,情绪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