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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优秀的、好看的情感小说。半山腰的风景,就是平凡人的日常。人人都是鹭鸶,谁也不是渔人。安稳的生活,就是从容的。
主角:林未丑,舒半页 更新:2022-12-23 08: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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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林未丑,舒半页的其他类型小说《半山腰》,由网络作家“古上九”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部优秀的、好看的情感小说。半山腰的风景,就是平凡人的日常。人人都是鹭鸶,谁也不是渔人。安稳的生活,就是从容的。
作者:古上九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周易·中孚·九二》
引 子
月亮已经升起来,上弦月,斜挂在暗黑色的山峦之上。夜空高远,月色溶溶。
陆雁虹拧开台灯,正准备写点什么,这是陆雁虹养成的习惯,每天坚持写作。忽然,接到林未丑的电话,问她明天能否帮忙陪一位风水大师到石榴坪一趟。
陆雁虹在《陆水文艺》杂志当编辑,一手文章写得很是不错,是陆水县有名的才女;也喜欢研究《周易》,虽说半懂不懂,但也有些认识与了解。陆雁虹的笔名:陆于陆,就是取自《渐》卦中“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一听说是陪风水师到石榴坪,可以见到文春晓,又是林未丑的请托,也没有多想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等放下电话后,陆雁虹试着用《周易》起卦,得一《归妹》卦,曰:征,凶。无攸往。动爻上六曰: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其变卦为《睽》,上六爻曰: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陆雁虹左分析、右分析,便觉得甚是不妥。想想看,陆水县城就这么一巴掌大,人熟事熟的;一个未婚女子与一个所谓的风水师在荒山野坡里转悠的故事,足以演绎成一部艳色丰厚的连续剧,漫天疯传,如同真相正在穿鞋,谣言已经满街奔跑一样。
陆雁虹无心写作,连忙打电话给林未丑,打算推掉此事,却无法接通。
想起林未丑就住在隔壁的“梅竹苑”小区,陆雁虹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决定上门去找林未丑。
这“梅竹苑”,是新近建成的住宅小区,入住率还不够高。夜幕布之下,只有稀稀朗朗的几处灯光。小区里,几丛窝竹抱团而立,枝叶轻动;一片梅林枝干曲生,树影横斜。有石几、木椅置于窝竹之下、梅林之中,空空无人。一只猫,绒线球一般,蹑手蹑脚的,贴着墙脚跟来来回回,在浅浅的阴影里,尽显虚拟。隐隐约约地传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歌声,那是孟庭苇的经典歌曲,也是陆雁虹的最爱。
来到林未丑的楼下,陆雁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拾阶而上。楼道静静悄悄的,仿佛一栋废弃的楼房。陆雁虹不敢迟疑,一口气爬到了五楼,按响了门铃……
门缝里透出微约的光,却许久不见回应。
林未丑不是不在家,而是正与新交的女友沉浸在温柔乡里。女友姓贺,是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贺姓女子一上林未丑的床,就出台了一新规定:凡约会,须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徜若有人寻上门来,须伪装成空宅状态,以利于恋情飞翔和爱情升温。林未丑觉得好笑,意欲中断与贺姓女子的交往,无奈一时半刻不曾有新的对象,也就假意听从了。
此时,门铃响起,林未丑也只好充耳不闻,努力成全着与贺姓女子的好事。
陆雁虹并不真正了解林未丑,当然也不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回到家里,陆雁虹又打了两次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也只好作罢。心想,《周易》博大精深,我连皮毛还不曾摸到,又哪能悟出卦中真意呢。是好是坏,顺其自然吧。
0 1
林未丑无疑是陆水县名人。
身材削瘦,颧骨突出,两颊凹陷……林未丑就是这般形象,也一直不大遭人待见。
其父林板车,虽说是土生土长的陆水城关镇人,却一直只是县搬运站的搬运工。一年四季,林板车肩上搭块灰白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坎肩,脖子上围条灰白的毛巾,走路晃晃悠悠的,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踩踏在棉花上。腰间挂一绿色军用水壶,壶里装着陆水大曲……有事没事,喝上两口。可是,没有等到喝上儿子林未丑的喜酒,林板车就着急忙慌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严迎春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生下林未丑后,就开始病病怏怏的,身上的一些器官渐渐变成了不是原装的:心脏搭过桥、直肠剪过一截、胃切了三分之一、胆管曩肿、子宫肌瘤……严迎春比同龄的妇女更早地步入了漫长的更年期和漫长的老年生涯。虽则如此,严迎春却从来没有打算自行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的儿子林未丑;同时,在无数个暗夜里,严迎春也一次次请求丈夫林板车,尽早想方设法接她过去。可是,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严迎春一直没能成行,一直生活在阳世,一直守着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严氏冥品店,一直经营着阴间与阳世的生意,与生者对话、为逝者代言;间或给林板车送去豪车、骏马、别墅以及大把大把的纸钱。即便是儿子林未丑后来有了些出息,严迎春也不曾放弃过这终其一生的职业。
也怪,林未丑从小喜欢冥品店氛围,喜欢枕着纸钱睡觉、做梦,燃着香蜡看书、写字,伴着花圈吃饭、撒尿……不仅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踏实、安稳。可以说,是冥品店晦暗的光线和母亲忧伤的眼神,照亮了林未丑少小的心灵和前行的路程。
高中毕业时,恰逢国家秋季征兵,学习成绩平平的林未丑几乎没有过多的考虑、也没费什么周折就跨入了军营。
结束新兵连的生活后,林未丑被分到了炊事班,烧火、种菜、喂猪……野外拉练时,就是一“背黑锅的人”。
炊事班班长是蜀地人的,姓莫。莫班长的家乡莫家沟,距离陆水县城约莫三四十里。
和林未丑一样,莫班长也是瘦,头瘦、脸瘦、脚瘦、手瘦、腰瘦……浑身的肌肉和林未丑差不多。许是因瘦结缘,莫班长对林未丑好得不得了。
那时,部队驻扎在大山深处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守卫着一个军用机场;军用机场里却看不到一架飞机。
莫班长说,有好多好多的飞机都藏在四周的山洞里,像一只只猛虎蹲在洞穴里,虎视耽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这山坳一年到头,连母狗也看不到一只,更不知道是在哪省哪县的地界上,几乎与世隔绝。
闲暇之余,莫班长就暗地里摆弄着测字算命、八卦风水,据称是少小时,由家族的伯父所传。林未丑觉得有趣,就跟着莫班长学学了一些皮毛。
在炊事班呆了一年两个月,林未丑认为退伍后,出息不大,就想学开汽车。刚好,汽车连的连长是地地道道的陆水人,也有意接收这个小老乡。
晚间,林未丑征求莫班长的意见。
莫班长也不多说,只寻了一截枯松枝,递与林未丑,叫林未丑在地上随便写一个字。
林未丑照办,望了天上的半钩残月,即在地上写了个“月”字。
莫班长沉思半晌,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说,慎之,慎之。
林未丑问其何故,莫班长说,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林未丑心生疑惑,却又不愿失去机会,便去了汽车连。结果,三个月的后,林未丑第一次上车操作,就将汽车从半山腰的训练场“轰”的一下,开到山沟里去了。幸好,山沟不深,且杂树蓬勃,才不至车毁人亡。
林未丑惊魂未定,遂再问莫班长原由。
莫班长说,汽车连在山之北,“月”加“北”,“背”也,岂不出事?林未丑惊叹不已,疑为神人。
三年后,林未丑复员回陆水。因为是城镇户口,可以安排工作。虽然,县搬运站已划归汽车运输公司,但林未丑不愿继承父亲的板车事业,当一个下苦力的搬运工,就一门心思要想进好点的部门,再捞个一官半职,也好出人头地。
那段时间,林未丑削尖了脑袋、缩伤了颈椎、夹破了卵子、磨坏了鞋子,四处找人……终于进了县农业局,当了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具体的工作,不过是在办公室打打开水、收发报刊信件、来客登记之类,林未丑也不在乎,毕竟是在局机关工作,脸上也有光。
有一次,林未丑有幸跟随一把手孙局长下乡。林未丑哪里会放过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呢?这样的机会,当然会好生利用。
在乡间,恰逢孙局长肠胃不适,像一怀孕的新媳妇,鱼不吃、肉不尝的。
林未丑不知就里,回来后即加班加点,写了一篇《局长下乡不吃肉》的稿件,挂号投寄给《陆水报》。其中写道:啊,多一些这样的干部吧,基层就少一些负担;啊,多一些这样的领导啊,群众就少一分担忧。文章的结尾处,更是高亢激越:让不吃肉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谁知,《陆水报》不仅没有刊发出来,而且还在全县通讯员培训班上作为例子评点了一番,成为新闻界常讲常新的一大笑料。
孙局长哭笑不得,恨不得把林未丑当头笨猪生吃了才算解恨。
林未丑无所谓,深信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又七转弯、八摸角,最后从县农业局调到县工会,很快与名叫柳重阳的副主席混得老熟。
柳重阳是石榴坪人。刚上小学时,父亲柳当归就在一次山洪抢险中不幸遇难,不久母亲佘氏又因病去世,柳重阳与奶奶相依为命,艰难生活。奶奶虽是大字不识,却有一肚子神啊鬼啊之类的故事。什么有一个小孩不听话,偷着到河里去玩水。陆水人讲不好“游泳”这个词,称游泳叫“玩水”。这小孩玩水时,不幸淹死了,就变成了青蛙,整天整夜地坐在河边“咕咕”地叫,怪可怜的;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男一女,一块进了坟墓,后来又变成了蝴蝶,飞啊飞的,够凄切的。所以,柳重阳从来不敢吃青蛙肉,也害怕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
柳重阳好不容易上了高中,成绩也不好不坏,考大学的把握也不大。不幸的是,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奶奶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交给了柳重阳,说,以后节约着用。存折里面是父亲柳当归的抚恤金和母亲、奶奶省吃节用积攒下来的钱,柳重阳心头一酸,发誓将来要好好挣钱,过上好点生活。幸好,县里还一直记得柳当归当年的英雄壮举,就让高中还没毕业的柳重阳到县委当了通信员。柳重阳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工作踏实,人也灵光,就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有一次,柳重阳隐约记起林未丑说他老家是桑树湾的,与石榴坪不远,说,小林,你父亲是不是我们桑树那边的石匠、黑黑的、人称林石磙那个?
你爸才是石磙,你才是石磙碾压出来的,林未丑心里恨恨地骂道,嘴里却说,呵呵,我父亲就不爱讲话,只晓得干活出蛮力。
其实,那时的林未丑连石榴坪在陆水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于是,林未丑就有意恶补了有关石榴坪的知识,以便找到了通往柳重阳内心的羊肠小道。
年关期间,林未丑特意备了礼物,去给柳重阳拜年。林未丑东祝福、西奉承,说了一大堆很俗很俗的话,却怎么也没有能够整出点新意,而且说着说着就冷了场。柳重阳虽然收了礼物,情绪反而不如平时那么好,只是“哦”、“唔”地应着,很是有气无力。
俗话说,宁可不与领导独处,也不可与领导独处没话说。一旦无话可说,就是很可怕的事;这年不仅白拜了,而且还拜出了后患。不过,林未丑毕竟是林未丑,很快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办法。
林未丑说,主席,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重阳略略点了点头。
这点头也是很有讲究的。讲与不讲,全靠下属揣摩了。其实,揣摩起来既复杂又简单,主要是看领导点头时朝向那里:如果正朝着你且将目光直递给你,意味着可以讲;如果朝向正前方,目光向上飘,表明最好不讲;如果背向你的一边,目光不给你,那就是绝对不能讲,即便讲也只能讲另外一些鸡毛蒜皮的话。
林未丑一看柳重阳朝着自己点了点头,目光直射自己,马上说道,我的一位好友,姓舒,翁家岭人,在周易八卦、
阴阳五行、风水测字等方面很是了得。年前,我请他给我妈算算;他三测四算的,说得无一不对。那个准啊,比我和我妈记得还要准。后来,聊及我的工作,我故意不写一个正儿八经的字,只写了一提手旁;他也不恼,说,一横一竖一提,提手旁,提手化作“首”,“首”即“头”,你遇贵人了;“首”字带“目”,“目”化“木”,贵人姓氏有“木”;提手旁,那贵人很快就要提拨啊。这不是明说,您要高就了吗?
柳重阳有了兴趣,顺手将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推到林未丑面前,说,小林,抽烟啊。
林未丑如得圣旨,欠身弯腰,左手按住烟盒,那是陆水生产的软盒“陆鼎”牌高档香烟,像按着一只滑溜溜的王八,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尖锥形,去抓烟盒里的烟;林未丑越是使劲,越是得不了手,弄得柳重阳也忍不住笑了,说,小林,老实人。
林未丑总算抓出了一支烟,小心地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小口,很享受的样子,说,陆鼎牌,高级得很。
原来,两年前,柳重阳从县委办副主任调任县民政局当副局长之后,排名在他前面的副局长石凤三,如临大敌,仿佛柳重阳是专门来与他抢局长宝座的,不冷不热地排挤着他。
柳重阳与石凤三都是石榴坪人,年纪不相上下,称得上是嫡亲老乡。谁知,一到官场上,所有的关系,只要与所谓的个人进步相冲突,哪怕只是可能有冲突,这种关系便会迅速变质。有的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的是“风霜雪雨严相逼”,有的更是“杀父弑君在所不惜”。石凤三虽然不是如此露骨,面带杀机,却也处处设伏、时时发难,弄得柳重阳好不安生。
不久,石凤三如愿以偿当上了民政局一把手,就找了一个体面的理由,将柳重阳打发走了。柳重阳被平调到县工会当了个不咸不淡的副主席,确实心有不甘。
柳重阳说,小林哪,谢谢你的好心好意。县工会不错,我很感谢组织啊。
林未丑说,您本来就不是有官瘾的人,但是重担来了,还得您这样的领导挑啊。
柳重阳也曾耳闻有姓舒的这么一个人,年纪不大,能耐不小。县委办公室打字员的柳玉娥,脸上有红是白,头发浓黑,皮肤细腻,结婚多年肚子没有动静,享有“保险柜”之称。后来,听说是找姓舒的看了看,又到陆水河边捡鹅卵石放在床下,果真生了一胖小子。
柳重阳如此想来,心里暗自高兴。林未丑当然知道与柳重阳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心里也是乐悠悠的。
果然,春节过后,柳重阳升任县教育局局长。
一上任,柳重阳就打算将林未丑、柳玉娥调到教育局,却又顾及人言是非,一时找不到一个好的办法。
倒是石凤三主动找上门来,说,柳局,他们若不嫌民政局条件差,就先到我这边来,以后想怎么再说吧。
这当然是个不错的办法。林未丑倒没有什么想法,柳玉娥却不太想去。
柳玉娥说,你不是总说石凤三是个那样的人吗,民政局的女的哪个不是被他那样过?
柳重阳说,这倒也是。不过,我跟他说了,我和你是叔侄关系,他断然不会连你也那样吧。再说,你死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柳玉娥说,你还蛮有理呢。
柳重阳说,你先过去,防着一点就行了。
于是,石凤三和柳重阳来了一个“换手挠背”:林未丑、柳玉娥到民政系统,石凤三的侄儿、外甥女到教育战线。一对一的安排,双方都划算,自然就很快办成了。
石凤三,属虎,比柳重阳大一岁,倒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石凤三喜欢舞文弄墨,将近五十的人了,情诗、情书写得肉麻兮兮,激情四射。只是说话中气不足,人又矮矮墩墩。面相上憨憨厚厚,内心却阴阴毒毒;闷头鸡、啄米吃,是个连老婆也不愿相信的人。
石凤三的老婆宁桂芝也确乎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腮厚眉恶,嘴阔臀肥。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不清白。宁桂芝在县妇联工作,为石家生有一男一女,却让人议论不已。儿子出生时,平地里响起几声旱雷,震耳欲聋,遂名石雷儿,与石凤三神形皆不相像。石凤三手短、脚短、身短,石雷儿手长、脚长、身长。女儿石莲儿,虽说模样不错,水灵灵的,但一说是宁桂芝与初恋男友旧情重燃的结晶,一说是宁桂芝与县里某个领导努力的结果。众说纷纭,有鼻子有眼;而处于漩涡之中的石凤三却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石凤三出身贫寒,从小孤苦伶仃。
其父在县城读高中时,即在北京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中篇小说《石榴风云》,轰动陆水,被誉为“陆水文坛新星”,博得了不小的名声。好运不长,《石榴风云》旋即被定性为“资产阶级文艺毒草”,其父被开除学藉,失去了当年参加高考的机会,从高高的云端上摔了下来,摔倒在石榴坪那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破屋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野村夫。从此,其父心灰意冷,徒自伤悲,终日不事稼穑,倒成了亦俗亦僧的怪人。
石凤三的母亲据说是从云南而来的尼姑,姓王,在石榴坪化缘时,却与石父有了儿女私情。生下石凤三后,夫妻俩终究经不住人言喧嚣,双双辞别俗世,皈依了佛门。一个削发为尼,一个剃度为僧,守青灯古盏,伴晨钟暮鼓,远离了一缕缕寻常炊烟和一声声犬吠鸡鸣,消失在儿子的啼哭和人们的猜测之中。
与其父不同,这石凤三虽性情古怪,却心志坚硬,天资也算过人,最终考上省城一所农学院,飞出山窝窝,成了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临别故里之时,见父母依旧音信杳无,石凤三遂与石姓族人合计,为父母亲造墓立碑,以绝众人口舌。
当然,石凤三表面上静若止水,内心却是沸水翻滚、愤恨不已。这种愤恨,如影随行,时时噬咬着他扭曲的灵魂、可怜的尊严和残存的善良,伴随着他升迁的步伐,日益铿锵、执着、狡猾和疯狂。石凤三嘴里绝对不提离婚之事,家庭年年被县里评为“五好家庭”,但是暗地里沾花惹草,享尽风花雪月。
石凤三知道柳玉娥姓柳不假,若真的论及辈份,柳重阳也许还是柳玉娥的晚辈,哪是什么叔侄关系。柳重阳与柳玉娥之间的那点男女破事,尽人皆知。但是,石凤山不知道的是,柳重阳与柳玉娥虽然走得很近,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肉体关系。对于男女之事,柳重阳有两原则:一不吃窝边草;二不沾已婚女。主要是怕不保险,怕出事,犯不着、划不来。
石凤三却不同,从小既缺少父爱,又不曾有过母爱,所以管你什么窝边草、田边草、老草、嫩草、恶草、芳草,老少通吃。石凤山一路走来,步步高升,身边一直也不乏女人,却倒想看看柳重阳的女人,到底是个何等角色,有着何等滋味。
石凤三将柳玉娥安排到了局办公室当了副主任,隔三差五地带她出差开会、陪客应酬,间或开几句有荤有素的玩笑,轻撩慢拔暗示一二。
这柳玉娥心知肚明,知道石凤三好这一口,就佯装不知,推三诿四,将那石凤山的胃口吊得足足的。越是这样,石凤山越发不肯罢休。虽然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但柳玉娥苦不堪言。
无奈之下,柳玉娥对柳重阳说了这事。
柳重阳丝毫不奇怪,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啊。这样吧,你故意提一个条件,让石凤山为难为难,怎么样?
于是,柳重阳告诉柳玉娥,民政局要新建办公大楼,预算高得很,利润大得很。他想吃天鹅肉,你就耍一耍癞蛤蟆。
柳玉娥最信任柳重阳,说,怎么耍?我可没这个胆。
柳重阳说,有什么可怕的。他想那事,猴急马慌的,你就当他是一个馋猫。你告诉他,说你有个亲戚想接手这个工程,看石凤山肯不肯?
柳玉娥说,我哪有这样的亲戚呢?
柳重阳说,只要他答应,我就有办法。
柳玉娥也知道,一个建筑工程下来,自然是大有钱赚的。民政局的新办公楼,想接手的人多得是,石凤山是断然不会轻易答应她的。这样一来,你不答我,也就别想我答应你;于是,柳玉娥依计而行。
当然,这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丝毫不影响林未丑走近石凤三。而石凤三环顾四周,知音全无,连狐朋狗友也没有两个,倒真的希望能有自己的心腹之人可供使唤,以图行事方便。几经观察,石凤三认定这林未丑是个跟爹爹睡和跟婆婆睡都一样的人物。
虽然林未丑曾是柳重阳的下属,但只要给点阳光,林未丑就会为他石凤三灿烂。
的确如此,林未丑说,爹爹对我好,我跟爹爹睡;婆婆对我好,我跟婆婆睡。
可是,不久发生的事情,林未丑差点被打入另册。
那一次,接待、宴请市里来的领导。当酒酣人醉、宾主进入到身份混淆、性别混淆的阶段时,一年长的男性领导问林未丑的名字有何讲究?林未丑说,简单。丁未年丑时生,故有此名。那男性领导说,好好好,有讲究。
一女性领导约摸30来岁,戴紫色宽边眼镜,狐里狐气,尽是妖媚。“紫眼镜”端起酒杯,碎步走到石凤三身边,嚷着要敬酒,还要石凤三也说说名字的来历。
石凤三酒量一般,脸色已似猪肝。正欲答话,林未丑奋力挤了过来,脸红得像悟空的屁股,说,凤凰者,祥瑞之物也。凤为雄、凰为雌。石局长在家排行第三,遂有此尊名。
众人喝彩。
石凤三微微一笑,说,对又不对。与凤凰有关,不假;我在家排行老三,不对……
“紫眼镜”说,不对什么?便顺手脱了外套,露出粉色紧身短袖低领衫,胸厚乳沉,肥硕得很。石凤三一眼瞥见“紫眼镜”领口低开,胸罩歪斜,有鼓鼓胀胀的乳峰似在隐隐地跃动,呼之欲出,心也跟着慌慌地抖动了几下;石凤三怕自己失态,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鼓掌。
石凤三说,我出生时,我母亲梦见一只凤凰在我家门口叫了三声,展翅欲飞,遂有此名。
众口发出“哦哦”、“好好”的声音,气氛又向高潮推进了一大步。
谁知,林未丑却凑在“紫眼镜”的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紫眼镜”陡然缓过神来,将酒杯急急往石凤三面前一放,捂着肚子,趴在石凤三的后背上,搂着石凤三的脖子,笑得死去活来,且歪着头,似问非问道,幸好是凤凰叫三声,要是公鸡叫八声呢?石局长。
宾主顿悟,大笑不止,杯盘碗盏也叮叮当当地乱动乱响。
石凤三不好发火,任凭“紫眼镜”笑得发抖,也跟着“嘿嘿”地干笑……
0 2
按照约定,陆雁虹一大早便去陆山公墓。
公墓位于县城西北的陆山曲树岭的半山腰上,占据着大片山体。远远地,陆雁虹就见林未丑与一个男子,并排站在公墓的中间说着什么,也没有马上打招呼。
此时,新阳初出,陆水河依山脚下静静地流淌。一排排刚刚栽种的松树、柏树,矮矮瘦瘦,却整整齐齐,守护着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墓穴,像那看家护院的仆人,一个个垂手而立、恭敬有加;新翻铲过的泥土呈暗褐色,像一道道结痂的伤痕。朝阳洒在山坡上,弱弱的树阴斑驳陆离。几个人在墓地忙碌着,有的在拾捡石块,有的在装沙运土。
林未丑所说的风水师,就是他的同学舒半页。
舒半页在县城读高中时,与林未丑就是再好不过的朋友。一条裤子两人穿,一床被子两人盖。林未丑参军那年,舒半页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学的是地理专业。
当林未丑在山沟里守着军用机场,百无聊赖之时,舒半页正啃着厚厚的有关风水之类的书藉,如饥似渴;当林未丑在汽车连将车开到山沟里的时候,舒半页正把罗盘立在山边涧下,细心揣摩。
林未丑复员回到陆水的次年,舒半页大学毕业分配到了陆水二中。
此时,林未丑挥动着细细的手臂,像挥动一截枯黄的树干,颇有指点江山的味道,说,这就是孤王的江山。
舒半页笑而不语,心里却惊讶不已,怎么也想不到林未丑能够如此锲而不舍,一门心思在仕途上行走。
那次“鸡叫八声”之后,林未丑后悔得直想撞墙,急急忙忙找舒半页寻找补救的办法。林未丑颠三倒四,又倒四颠三地说了其中七弯八拐的原委,直打自己的嘴巴,说,君子防口,胜于防川。
舒半页呵呵一笑,说,福祸相依,应可化解。
于是,舒半页与林未丑连夜开车去了石榴坪。
石氏家族墓地座落在石榴坪后山的半坡上,墓碑七东八西、高低不一。夜色之中,石父石母合葬之墓,碑文模糊、西北角塌陷;两三棵杂树斜长歪生、枝丫乱窜。舒半页一边察看,一边掏出携带的纸笔,在一小片黄裱纸上草草地写了二十来个字,将纸叠好,交给林未丑,又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林未丑不敢怠慢,连忙将黄裱纸揣好,回到县城后,偷偷塞进了石凤三的办公室。
石凤三见到纸条,展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近段时间,有人四处告他石凤三的状,说他受收礼金、贪污钱款,弄得他整天提心吊胆,像一个偷了野男人的婆娘,生怕被人发现了蛛丝马迹,恨不得早日消除疑心,洗清名声。
黄纸片上的字,似虫若蚁,似字非字,如似天文,欲认难认。石凤三反复揣摩,不得其意,知道林未丑对此有些研究,就叫来林未丑,故意板着脸,说,这些是冥字还是汉字?
林未丑故意思忖,欲言又止。
石凤三以为林未丑心有顾虑,说,什么鸡叫七叫八的,饭桌玩笑,你还当真?你呀,要是这么想,既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对你的信任,就真的成了鸡叫八声的人哪。
林未丑说,怕说的不准,局长您怪罪于我。
石凤三说,诗无达诂,但说无妨。
林未丑说,这是五古,高人所书,寓意深远。纸片上写的是:西北坟陷角,仓颉哭字少;三两穿心刺,庵门徒困扰。说的是,坟墓西北塌陷,凝冰积水,生蛆长虫,亡者不得安生;且西北之向,乃地府所在之方位,一旦阴暗崎岖,必降罪于墓主,自然无益于后人。碑文字迹残损,破败不堪,不利张扬阴间门户;墓地枝丫如刀,时时伤及肌肤,惹人恼怒;庵为厂,门似口,合则为“石字”也。
林未丑停下不说,看看石凤三何种表情。
哪知,石凤三平静如故,神色如常,说,说完了?
林未丑接着说,您只顾忙工作,忙事业,无意中冷落了列祖列宗啊。如今,祖宗们不得安罗,可能怪罪于您,对您的前程也许会大有些影响。
石凤三一听,真觉得有理。
不日,恰逢元旦长假,石凤三就回了一趟石榴坪。找了几个石姓族人,培泥添土、整枝除草、描横画竖、焚香化纸……将墓地修葺一新,又实心实意地祭奠了一番,祈望石姓列祖列宗保佑保佑自己仕途畅达,平步青云。
不久,县委副书记到民政局检查工作,在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除了充分肯定民政局的工作外,还特别指出,民政局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是有凝聚力的班子、是有战斗力的班子;班长凤三同志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县委对他的工作是认可的。这几句话,仿佛被权威的妇科专家认定处女膜完整一样,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不贞与淫荡,便不攻自破、土崩瓦解了。如此一来,那告状的风波也很快平息下来;石凤三头上的天空乌云散去,阳光灿烂,一派睛朗。
石凤山又找了机会,来试探柳玉娥。柳玉娥欲迎还拒,就说想接办公楼工程的事。谁知,那石凤山屡屡不能得手,早已昏了头,说,不说新办公楼给你亲戚做,就是我这个局长给你当,也行啊。那柳玉娥一下子没辙了,就稀里糊涂地被石凤山折腾了一番。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柳玉娥也从最初的不情愿,也慢慢地接受了石凤山。至于,新办公楼的事儿,也没有了下文。石凤山说,新办公楼是一个大工程,县里领导盯着、局里干部盯着、社会上老百姓盯着,千万双眼睛盯着,谁敢乱来?不如,有机会做做小工程,不显山不露水,实惠得多。再者,想进民政部门的人多,你有什么亲友想进来,我帮你解决一个两个的,别人一辈子都感谢你。还愁弄不到钱?那柳玉娥略略一想,顿感拔云见日,遂越发认定石凤山言之有理了。
后来,石凤三意外得知,林未丑特地请风水师星夜到石榴坪堪舆墓地,只是为了他石凤三着想时,便从心里觉得林未丑是个极其不错的人,是一个可以视作心腹的人。待到陆山公墓管理处成立,石凤三力排众议,将林未丑推到了管理处主任的位置,享受副科级待遇,相当于副局长。有了石凤三这一推,林未丑总算在仕途上真正迈开了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就好像女人找到了一个好婆家,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全靠造化了。
舒半页说,这公墓前有流水,后有靠山。聚风纳气,风水不错。只是……陆山地处县城西北,曲树岭又居于风口,墓地不宜向上扩展;山脚下,陆水流动不息,水气弥漫,也不宜向下延伸。守住这目前这半山腰,才是正道。
林未丑说,的确如此。我的想法,就是把这半山腰的舞台调度好,靠死人养活人。至于,如何使用舞美、灯光、道具、服装……全听你的。
舒半页说,这个不难。可将墓地规划成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中等9个小区,每个小区分别冠以九天、九地、朱雀、白虎、六合、勾陈、太阴、塍蛇和中土等的名称;再将小区的按上中下和左中右顺序规划为大小不一的墓穴,每个墓穴……
林未丑打断话头,说,大师,现在暂不谈细化的方案。眼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帮帮我,再去石榴坪,看看石家的墓地风水到底如何?
舒半页说,什么时候?
林未丑说,今天吧。正好秋高气爽,直接从山里过去,比开车去还要方便。
舒半页知道林未丑不愿意去石榴坪的原因,是林未丑的心里对一个人一直耿耿于怀。林未丑虽说有些玩世不恭,对女人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对于石榴坪的文春晓似乎情有独钟。对于文春晓,舒半页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想,去了石榴坪,说不定还能见到这位大美女呢。
不等舒半页回应,林未丑就朝陆雁虹招了招手,小声对舒半页说,小陆编辑,美女,既是作家,也是作家的老师,愿意陪你穿山越岭、寻踪觅宝,如何?
舒半页连连摇头,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再说,女的也不适宜参与其中。
林未丑说,迂腐。你不把她当女人,不就行了吗?
舒半页正欲再说,陆雁虹已来到面前。林未丑连忙相互介绍了一番。
陆雁虹说,舒老师好!
舒半页说,陆编辑好!
两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
陆雁虹的手如绵玉,柔柔软软。上好女命,舒半页的脑海里跳出这四个字来。
0 3
古诗云:胜地风物有几何?山峻水奇费呤哦。若生苏杭天意定,归于陆山后富多。陆山属大林山余脉,九岭十八峰,岭岭称奇,峰峰显名,名扬天下。
春天,满山遍野的迎春、连翘、丁香、山桃、凌宵次第开放;夏天,藤本植物宛如绿毯,乔木、灌木青翠欲滴,迎风泼洒浓浓的绿意;秋天,黄栌霜叶红胜火,漫山红遍;冬天,侧柏、刺柏傲然长青,腊梅怒放,寒香沁人。乔、灌、草、藤结合,落叶植物和常绿植物搭配,普通树种与彩叶树种错落,四季风景绝胜。
相传,南宋时期,著名诗人陆游失意仕途,于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入蜀之后,陆游曾数次游历于陆山,与文人雅士唱和于此,留下遗存颇多。且陆水境内,陆姓人家多出名士美女,历代人脉兴旺。
正是署假,舒半页整天忙于四处寻风觅水,随身携带的背包,就是舒半页的百宝箱。
背包是双肩背负式、帆布面料。背包里分门别类地装有一只罗盘、一小包石灰、一付楠竹碗筷、两柄桃木短剑、一摞古旧铜钱、两把小弓箭、三把小铜锁、两把小剪刀、一团五色丝线、一小包黄豆、一小瓶水、一两尺红布、一盏小油灯、一打蜡烛、纱布一卷、风油精一瓶、创可贴一打、云南白药一瓶和止泻药一瓶以以及换洗的衣物、香烟等。背包上用白漆写就“堪舆徐行”四个篆体字,出自于《淮南子·天文训》“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
陆雁虹,约莫二十三四,头圆额平,唇红齿白,秀眉大眼,行步详缓,神气清媚,端庄而又秀丽。
好一个标标准准的旺夫相,舒半页心里暗自叹道,便对陆雁虹有了几分的好感。
陆雁虹上穿V字领白色衬衫,外罩一带拉裢的卡其布夹克;下穿弹力牛仔裤,牛仔裤已洗得发白,合身得体,透着几分干练和性感;脚穿白色高帮运动鞋。左肩斜挎着一只满是口袋的帆布包,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快出发时,舒半页欲买点什么快餐食品。
陆雁虹笑着说,舒老师,吃喝归我管哟。
舒半页一笑,说,上山上到顶,下乡下到底,苦累得很。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陆雁虹呵呵一笑,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走吧。
从公墓下来,便是陆水河。
这陆水河依山就势,八弯九转;与其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溪。一年四季,水势不急不缓,清澈见底;河床上散布的鹅卵石,形奇状怪,大小各异。偶有三两鱼儿游弋其间,煞是飘逸。
一座三孔青石拱桥,卧于陆水河之上。桥身高高隆起,仿佛倒覆的扁舟。因了陆游之故,故名“放翁桥”。不过,陆水百姓有时会抛开了这一点,这桥的名称便随之多了起来:虾米桥、彩虹桥、来龙桥、驼背桥、公公桥……不一而足。
两人沿陆水河西行,逆流而上。河水婉蜒,秋山静谧。野菊满坡,林木暗绿,干净清爽,安然如诗。
舒半页时停时走,四下打量一番。陆雁虹紧跟其后,不多言语。这样,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山势陡峭起来,树也高了,林子也密了,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陆雁虹说,这条路我不曾走过,不知舒老师以前走过没有?
舒半页说,说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还从来不曾从这直接走到石榴坪。不过,不弄错方向就行。
陆雁虹见舒半页一脸老实,微微一笑,说,林主任鬼得很。不过,我只要搞好服务便是,但愿舒老师不嫌我碍事才好。
舒半页连忙说,哪会呢!
西行约莫三四华里,有山径弃水向北而去。流水、山径,一动一静,仿佛阴与阳之分水岭。舒半页掏出罗盘,定定看了一会,便拐入山径。
山径逼仄,艾草过膝。一只野兔倏地穿径而过,转瞬而逝。
行不过百米,便得一山口;尚未转过山口,有一大树迎面而立,遮天蔽日。
看那大树,果然少见。树身挺拔苍劲,枝繁叶茂,直向天穹。树干似左旋右转,螺旋而上;每一旋皆成“耳朵”形状,硕大无比。
陆雁虹好奇,移步上前,轻轻拍打树干,那旋转而上的“耳朵”发出“嘭嘭”的响声,好似与人对话。
陆雁虹惊喜叫道,这不就是传说中,能倾听心愿的千年奇柳吗?
舒半页说,呵呵,这却不是柳树,是枫杨树,俗称麻柳,也有叫河柳、平柳、麻溜子、燕子树、元宝树、蜈蚣柳。
枫杨树?陆雁虹不信,说,真是奇树。
舒半页说,你看,大树所处的位置海拔不高,约在千米左右,又临近溪涧河滩,正适合枫杨生长。不过,一般枫杨50年即停止生长,60年便自行衰败。像这棵枫杨,看那枝叶树干,至少百年以上,也确属罕见。
陆雁虹说,为什么树上长有如此多的“耳朵”?
舒半页说,一般来说,绝大多数的树根向下生长,被泥土覆盖。但是,植物的器官可以转换,有的树根便钻出泥土,承担呼吸的功能,甚至可以变成树干。这外面酷似“耳朵”的东西,其实就是气生根。
陆雁虹“哦”了一声,略有所悟。
舒半页说,根据这棵树的长势特征,这是一棵雄枫杨,男的。
陆雁虹说,树分男女?
舒半页说,不仅分,而且男女大多在一起。信不?这附近应该还有一棵雌枫杨。否则,面前这棵雄枫杨不会如此高寿。
陆雁虹说,为什么?
舒半页说,天之大道,阴阳相守,雌雄互依,男女合一……看,那是什么?
顺着舒半页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山坡上,果然还有一棵枫杨树,应是雌枫杨了;只不过树型略为小巧一些,枝枝叶叶也倾向这路边的雄枫杨。
陆雁虹顿觉眼界大开,心生叹服。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聊及风水,舒半页的话便多了起来。
舒半页说,古今堪舆,手段大抵相似。先是相土尝水、知晓负阴抱阳;再观山看水,明了气之所聚。四周高地合围,中央之地称之为“穴”,聚合之气于穴处生成水。凡四旁高地,有来脉去势;中间有水,有聚合源流,便是风水宝地。
陆雁虹听得入神,让舒半页有了说下去的兴趣。
舒半页说,看风观水,依赖地理“五诀”,即觅龙、察砂、点穴、观水、取向。所谓龙脉,即指如龙般矫健而来的山脉;穴,即来龙的结穴之处;砂,龙穴四周的山;水,环绕龙穴而过的水流。取向呢,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左右两侧要有砂山怀抱;前朱雀,前面远处有低伏的小山;后玄武,背面要有靠山。且明堂要宽敞,并有曲水环抱。及至现代建筑,讲究后面的地势要比前面高,左边的地势要比右边高。前水后山,左右有靠……
舒半页一口气讲下来,仿佛不是在山中行进,而是在教室里讲课一般。
陆雁虹似懂非懂,却有“胜读十年书”的感慨。
舒半页意犹未尽,继续说到,古人云,混沌开辟,江山延袤;融结阴阳,磅薄宇宙;风骨既成,源脉已透;以钟形势,以通气候。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不止,故谓之风水也。
正说着,山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山峦隐隐,苍苍茫茫。俯而视之,阡陌纵横,屋舍点点,俨然世外桃源。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如绵软的绸锦,自坡底铺沿而上。坡底住三五户人家,青砖灰瓦,仿佛梦的碎片,点缀在阳光之下。
移步下坡,舒半页让陆雁虹在前面走,又担心她滑倒,便从背包里摸索出一根麻绳,抛与陆雁虹,牵扯着她。陆雁虹心生感动,涌起一阵阵暖意。
下得坡来,见一新坟立于菜地边角。经幡轻摇,花圈斜靠;冥纸成灰尚未乱形,白纸黑字默痕犹新。
舒半页立即有了一种不详之感,又见一中年汉子蹲倚门前。中年汉子头已谢顶,皮肤黝黑;双手笼袖,嘴含纸烟。
林未丑快步过去,正欲招呼。
那中年汉子微微颔首,眉愁脸苦,朝屋里努了努嘴,却并不起身。
舒半页察觉有异,便问那中年汉子,说,麻三哥,什么事?
麻三说,放阴。
“放阴”为一种巫术,在陆水民间甚是流行。
只见一年轻女子,素衣裹身,神闲气定,正焚香烛、化冥纸,低言轻语,祷告灶神、门神,语之曰:尊神体恤,行我方便;若有打扰,祈请宽囿。那素衣女子便是放阴者,主持放阴仪式。
随后,一名唤作“小蘑菇”的少年黑布蒙眼,被引至桌前。桌上铺就白布,上燃油灯一盏,外有玻璃灯罩。“小蘑菇”便是被放者,充当前往地府的使者,与逝去的亲人相见,带回阴间的消息。
随着素衣女子的指引,“小蘑菇”头枕于桌,作休憩状。
此时,灯芯团团,光焰淡淡;空气凝滞,万籁俱静。
那素衣女子轻挪曼移,如悬之于地。手持香烛若干,近于油灯点燃,又轻吹一口气,便得一星萤火。少顷,素衣女子手持香烛,沿“小蘑菇”头部轮廓划动,顺时针七圈,又逆时针七圈。完毕,素衣女子时而秉烛舞动,如写天书;时而双手合一,伴以喃喃之语。如此作为,五次三番。
咒辞如是:大莲花,小莲子,莲花连姣妹,姣妹今年初三岁;三岁年未定,四岁为神作主意。七月秋,八月秋,同行姐妹冷秋秋。脚摇摇,手摇摇,三姐带过奈何桥;脚动动,手动动,三姐带到乌西洞。烦劳三姐带魂去,烦劳四姐带魂回,速速去,速速回,不饮黄泉茶与水,三炷烟香保魂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约莫半个时辰,素衣女子轻声唤道:小蘑菇、小蘑菇。又连道三声:烦劳土地公公,引领小蘑菇回来!
果然,“小蘑菇“渐渐苏醒过来。素衣女子长吁一口气,示意麻三进去。麻三吐掉纸烟,躬身进屋。
麻三问,你姐可好?
“小蘑菇”说,还好,人胖了,也白晳了。
麻三问,你姐哭没?
“小蘑菇”说,哭了,哭得好伤心,她想回来。可是,回不来啊。
麻三问,你姐在做什么?
“小蘑菇”说,在绣花,一个大房子里,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麻三说,你姐那边缺什么?
“小蘑菇”说,有一件对襟棉袄,红色的,她想要。姐还说,不怪任何人。
麻三问,你娘呢?
“小蘑菇”说,没有见着,姐姐说,娘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麻三的眼泪涌出来,还想再问什么。
那素衣女子说,麻三哥,小蘑菇记不了那么多。别让你家儿子太累了。
说完,吩咐麻三赶紧冲碗红糖水给孩子喝,补补身体。
麻三抹了抹眼泪,连声说道,怪我,我该死,我怎么不死?
陆雁虹也在流泪。这麻三父子俩的对话,让她心生酸楚,恨不得也“放阴”一次,见一见自己故去的亲人。待那素衣女子收拾好东西离去,才知道麻三的女儿花姐半月前殉情而逝。
起因是花姐喜欢上了民办教师的小穆。麻三本不知情,私下作主将花姐许配给了木匠钱二娃。
花姐死活不同意,麻三也死活不松口。
麻三说,姓穆的,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到时受罪的还是你。民办教师的饭碗,连叫化子也比不上,说破就破了。还不如钱二娃,身强力壮,木匠手艺吃遍十里八乡。一句话,跟了钱二娃享福,跟了姓穆的遭殃。
花姐性子也烈,自知难以拗过父亲,娘又早逝,就服了农药,寻了短见。
舒半页唏嘘不已,感叹这穷乡僻壤,尚且犹有如此节烈之女,较之市井之虚情寡义,真乃天壤之别。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婚姻,又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便从背包里取了小油灯一盏、楠竹碗筷一付、铜钱七枚交与麻三,嘱咐道,今夜子时,将油灯点燃,连同碗筷、铜钱放置坟前,让花姐少受凄苦,早日与她娘相会。还要记得给油灯加些清水,油水参半,油亮阳世,水亮阴世,照亮这由阳赴阴的艰难之路。另外,将花姐的红色对襟棉袄一并烧了,以免受凉伤身。
麻三老泪纵横、一一应承,硬咽称谢,再三挽留舒半页和陆雁虹吃过午饭再走。
舒半页和陆雁虹执意不肯,遂辞别而去。
走不多远,回身一望,只见一年轻男子跪于新坟之前,拉弓揉弦,凄婉之音便在山坳回响;那是一曲催人泪下的二胡独奏曲《梁祝》……
0 4
累了,乏了。
整整一天,上坡爬坎,过沟涉涧,人已疲惫不堪。此时,落日下沉,暮色渐起。坐于半山腰上,看得见对面山坡上的国旗,静静垂落,那就是石榴坪教学点。
陆雁虹说,我的同学春晓就在那里当师,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舒半页说,我想,她应该过得不怎么样。
陆雁虹说,为什么?
舒半页说,你这么优秀,你的同学也一定优秀。而优秀的人,一般是过得不太好的。
说完,舒半页斜身草地,头枕双臂,仰面于天;陆雁虹则背靠树干,口含草茎,盘腿而坐。有晚风徐来,乌鹊归林,听得见鸟翅扑楞楞的拍打声,此急彼缓,时短时长;石榴坪尽落眼底,无声无息;隐约有呼儿唤女的声音,恍然隔世。
舒半页转过头来,打量着坐禅一般的陆雁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日落为昔,日出为昆。西者,栖也,太阳下山栖息;而东者,动也,太阳升起萌动。日复一复,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天年之间,何区别哉?
陆雁虹正在叹息,忽听舒半页如此一说,细细揣度,也是感慨万千,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陆半页说,年相似,人不同;年不尽,人已逝。
陆雁虹说,人既逝,年犹在;天不仁,徒感慨。
两人这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都不愿急着赶往石榴坪教学点。
于是,陆雁虹打开背包,取出一张塑料布,铺于草地之上;舒半页会意,又寻了几颗石子,压于四角。那塑料布方方正正,上有用红、绿两色绘就的图案,恰好是鸳鸯戏水,交颈而眠;图案线条流畅,色彩浓郁。
舒半页说,这图案漂亮,只羡鸳鸯不羡仙。
陆雁虹只当不曾听见,心里却有一份异样的感觉。偷眼去看舒半页,却见舒半页正望着她。陆雁虹忙加掩饰,说,先填填肚子吧。
那鼓鼓的背包,仿佛一个小小的厨房似的,陆雁虹变戏似地掏出了几瓶陆水啤酒、一只卤鸡、一碟花生米、一撮萝卜干、几根火腿肠……一一摆列在塑料布上。
舒半页说,好啊,好好过一把野饮的瘾。
陆雁虹苑尔一笑,说,明月正在升起……干杯。
舒半页举起啤酒瓶与陆雁虹碰了一碰,说,干杯。
陆雁虹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是通达之人,自然比我等活得自己几分。
舒半页说,你正年轻,犹有可为。不像我等,而立已过,枉自蹉跎。
陆雁虹说,大学上过,工作也有……可是,离开校门,仿佛被逐出佛门的尼姑,一无所有;上班嘛,又如何寺庙里撞钟的和尚,混一天算是两个半天。
陡然间,陆雁虹的心中涌出这样的句子来:
只是一些零星的鸟声,和几级清冷的
石阶。多少人忽视了我的存在
像这低鸣的虫声,没有人知道
我坐在半山腰
坐在这些艾草的身边。含苞待放的
春天早已远去,月亮升起来,露水落满
秋天的双翅。谁把我从马上
拦腰抱下?谁从我的肩上接过的孩子
一砖一瓦砌成的房子……高高的房子
高高的马背……这半山腰的菊花
从早到晚,兀自在开放,在等待月光
陆雁虹不知怎么的,忽然又想起“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诗句,好一个进也难、退也难。
陆雁虹说,为何贾岛既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呢?
舒半页一怔,很快回过神来,说,是推是敲,看是什么样的和尚。你啊,女贾岛一个。
陆雁虹说,幸好是和尚夜归,而不是尼姑晚回。
舒半页说,我想,那一定不是一个老和尚。
陆雁虹说,为什么?
舒半页说,老和尚,经年修行,坐禅悟道,或推或敲,了然如胸。
陆雁虹说,那就是一个小和尚了。
舒半页说,也一定不是一个小和尚。
陆雁虹说,又是为什么?
舒半页说,小和尚,道行尚浅,推之敲之,不会挂怀于心,犹豫不决。
陆雁虹说,哦,那一定是一个半老不少的和尚了。
舒半页说,对,半老不少的和尚。推也敲也,进退两难;退一步万家灯火,进一步寒盏孤灯。
陆雁虹脱口而出,说,我就是半老不少的尼姑。你呢?
舒半页没有回答,想想自己与和尚又有多少区别呢?
舒半页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一直跟着养父长大。
养父姓安,人称安石匠,年过五旬,才得以成家。养母姓舒,半病半痴,生活难以自理。那年农历六月初三,安石匠早起,却发现门槛边,置有包裹一个。那包裹小小巧巧,仿佛捆扎的粽子。包裹里有声响如猫,细若游丝,遂知里面尚有活物。安石匠不敢大意,邀来邻家妇人,打开包裹;见一婴儿面目青紫,污浊不堪,脐带犹存。
邻家妇人细加处理,直叫“模样周正、身无缺陷”;又洗头抹腚,便有一嫩藕般的小子展现在眼前了。
适逢村中有年轻妇人,正哺乳小儿,安石匠讨得奶水几口,小心喂之,这小子便慢慢地睁开眼静,气匀声稳,活活生生了。
安石匠大喜,请村里的前辈尊长、左邻右舍作证,摆了一桌酒席,将小儿收为养子,以拾取的日期为据,唤为“六三”。
可是不久,那养母舒氏却谜一般的消失,无影无踪。
安石匠几番寻找,无功而返,只得认命。既当爹又当妈,总算把六三抚养成人。
高考那年五月,安石匠夜间偶得一梦:
有少年一群,男男女女,欲运砖过河;河面甚宽,风高浪急。唯见一独木横于河面之上,宽不过尺,摇摇晃晃,似不可行人。众少男少女面露难色,各各踌躇不前。有的弃砖于河,原路返回;有的焦躁不堪,手足无措;更有连人带砖跌入河中者,沉沉浮浮,渐漂渐远。六三却抱砖入怀,履独木若平地,从从容容,抵达对岸。
安石匠寻人解梦,遂知此梦大吉:砖者专也,中专也好、大专也罢,六三定当金榜题名。安石匠大喜,焚香上贡,跪谢菩萨恩典。
忽几天,高考临近,舒半页却突生恶疾,昏迷不醒;求医问诊,打针吃药,病情不见好转,几至病入膏肓。安石匠急火攻心,口喷鲜血,晕倒于地。
此情此景,正好被一过路的老道撞见。老道探明情由,乃作法一番,遂告知安石匠,系此儿名字犯冲,说,安六三,乃安禄山,先唐乱臣贼子也,焉能再行入试?依我之言,恶疾顿除。
安石匠虽是疑惑,却无他法,便首肯依从。
老道说,欲从此平安,出人头地,早传香火,须改名从母姓。否则,名落孙山,婚姻无着,性命堪忧……
安石匠惊骇不已,立马从之,只是的确不知此儿母亲是谁。
老道说,生儿者不若养儿者,养母姓氏亦可。
安石匠连忙告知原委,听凭老道吩咐。
老道说,此儿天庭饱满,眉清目秀,舍之、予之、万卷也无,留也、守也、半页亦有。当改“安六三”名为“舒半页”。
随后,老道嘱咐安石匠取采含露之竹,竹长7寸,粗若拇指;7根一束,扎成小扫帚7把,再如此这般。
安石匠依言而行,手持一小竹扫帚,从上到下,对病榻上的舒半页身体作扫地状,边扫边数,数到七七四十九,立马将小扫帚丢到门外,随后关紧房门。一连七天之后,舒半页果真得以康复,如期参加高考,终于金榜题名。
自此,每逢寒暑假、节假日,舒半页便随老道四处修行,渐至痴迷。
大学毕业后不久,经人介绍,舒半页与孙柔嘉结了婚。孙柔嘉是县实验小学老师,恰巧与《围城》中方鸿渐的老婆同名同姓同德行。婚后,夫妻俩过得别别扭扭,虽有床第之事,却不见珠胎暗结,感情日渐淡漠。不久,孙柔嘉突然决意停薪留职,只身去了深圳,留下冷锅冷灶和舒半页的独自惆怅。
与舒半页相比,陆雁虹经历简单许多。大学毕业后,凭着发表的文学作品,又托了关系,打点一番,陆雁虹即进了县文联。
这县文联,人闲事少,犹如鸡肋一般。唯有一本杂志《陆水文艺》,既是县文联的金字招牌,也是县文联的天大负累。杂志系双月刊,每期印数五千。因是内刊,以赠阅为主。虽然,县财政对办刊经费略有补贴,但是杯水车薪,常常无以为继。为了办刊,文联的几个人只得四处拉广告,寻赞助;如此化缘,也是全凭个人的人脉和手段。陆雁虹倒是运气不错,因为林未丑曾追求过她。只是,陆雁虹对林未丑的长相有些反感,认不是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就婉拒了林未丑的追求。奇怪的是,这林未丑并未翻脸,反而保证每年帮助陆雁虹完成广告任务。因此,林未丑的作品经陆雁虹精心修改后,时常在《陆水文艺》上发表,还加入了陆水县作协,成了陆水文坛新秀。
陆雁虹见舒半页沉默半晌,说,怎么哪?
舒半页说,设若我能洒洒脱脱当了和尚,亦是乐事一件。乱我心志者,不过三个字也:放不下,才使我如此疲惫困顿。
陆雁虹说,大隐隐于世,又何必纠结于心?
舒半页说,是啊,又何纠结?往前还是往后还是原地不动,谁又说得清楚?
陆雁虹说,最是人间绝妙处,晚秋陆山半山腰。
舒半页说,水迢迢渔得鱼心满愿足,路遥遥樵得樵眼笑眉舒。
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又不愿点破;沉浸在这安稳的时光里,分明感到各自的心中已烙上了对方的印迹;这印迹仿佛陆山之月,越来越清晰明亮……
0 5
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文春晓和陆雁虹拥抱在一起。
文春晓眉清目秀,细腰丰乳,真个是大美人。大学毕业后,凭着母亲的关系,进了《陆水报》报社。在一次文学笔会上,文春晓认识了林未丑,似乎有些投缘。那林未丑刚也一改拈花惹草的风格,对文春晓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之势。文春晓也动了心思,默认了林未丑的追求。不料,林未丑的母亲严迎春却偏偏站出来,横加阻拦,以死相威胁,原因只有一点:文春晓的母亲名声不好,是陆水县闻名的破鞋。有其母必有其女,文春晓也必定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林未丑虽然对文春晓不舍,却又不想惹母亲伤心。只是安抚安抚了文春晓,劝慰劝慰了一番,却是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恰巧此时,文春晓的父母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进入最后的决战阶段,哪里顾不上理睬女儿的事情呢。文春晓性子刚烈,也不想与林未丑再纠缠下去,索性来到山里当了一名教师,后又自告奋勇地来到了石榴坪教学点。
石榴坪教学点,只有二十来个学生,教师也只三人,即一对夫妇和文春晓。眼下,秋季开学在即,文春晓刚家访回来。之所以家访,主要防止生源流失,这是山里教学点开学之前的重点工作。
文春晓说,石榴坪人口不多,却极为分散。山疙瘩、坡坎坎,只见饮烟不见人,听见人声也要走半天。坪里的人,平日里热情的不得了。一到开学前这个时候,就不冷不热,躲躲闪闪的。呵呵,起初我也不习惯,现在理解了。山里人嘛,巴不得孩子早点挣钱帮衬家里。
陆雁虹说,春晓,你真不简单。
文春晓说,你才不简单。每次看到你寄来的《陆水文艺》,上面有你的作品,我就羡慕的不得了。有时,我就选其中的章节,读给学生听。
陆雁虹说,你笑话我不是?都是些无病呻吟。谁不知道你是我们同学里的女文豪呢?
文春晓说,也怪。读书时,呆在学校里、关在教室里、窝在寝室里、蒙在被子里,文思泉涌,写呀写,总有写不完的东西。可一踏入社会,却硬是“眼前有景道不出”,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两人热烈地聊着,似乎忘记了舒半页的存在。舒半页也被她俩的谈话吸引住了,静静地听着,仿佛自己确乎不存在似的。
教学点简陋得很。一间大瓦房,坐西朝东,红砖灰瓦,像一顶不知何时何人遗留于此的旧式帐蓬,权且充当教室了;南北山墙又各搭建一小屋,石棉瓦盖顶,像两只灰白的耳朵,粘在房子两侧。南边一间是那对夫妇的住处,北边一间则是文春晓的宿舍。瓦房前面是一小块空地,平平整整的,算是操场。暮色之下,山雾茵蕴。齐腰深的野草四下丛生,一些不知名的藤曼正攀向那高高的旗杆。
这时,一小男孩飞快地从瓦房南头跑过来,说,干娘干娘,我爸妈叫你们去吃饭。
文春晓答应着,说,毛头,乖,干娘和客人马上就来。
那毛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头发理成锅盖型,脖子上挂一把小铜锁,甚是可爱。听文春晓这么一说,毛头又乐癫癫地往回跑,嘴里直叫,干娘来了,客人来了。
陆雁虹却不想太过麻烦,说,路上已吃过了,不饿呢。舒半页也说吃过了,真的不饿。
文春晓一听,故意将脸色一沉,说,就是吃了山珍海味,也得尝几口这里的树根草皮吧?文春晓不由分说,一把拉起陆雁虹的手,说,走啊,走。你不走,你身边的这位也不敢挪步。
陆雁虹不好再推辞,朝着舒半页一努嘴,说,恭敬不如从命罗。
屋子里干干净净。
夯实的泥巴地面,是重新打扫过的,还残留着洒水的痕迹;一张大圆桌擦拭得油光发亮,一盏光滑滑的白炽灯悬于房梁之下。
男主人姓史,是教学点上的主任,忙不迭招呼落座,又给舒半页递上香烟。香烟是陆水生产的“放翁”牌,吸一口,有生烟味,辛辣。史主任,三十来岁,清清瘦瘦,有些老相,看上去是中年人的模样。
摆好碗筷,史主任请舒半页坐于上方,舒半页推托半天,不肯就座。
陆雁虹说,坐吧坐吧,你们男人不坐,谁坐?既像劝说,又像安排,好像舒半页就是自家的男人。
于是,舒半页与史主任并排坐了正对大门的位置。女主人郑老师腰扎围裙,笑意满面,从屋里间拎出一竹篮,取出两瓶陆水大曲,递给史主任。这陆水大曲,口味纯正,口感绵长,相当于陆水的国宾宴酒。
史主任接过来酒瓶,旋开瓶盖,咚咚咚,倒向面前的五个小瓷碗里,说,怪酒不怪菜。除我家小子毛头外,一人一碗。
舒半页心中暗自叫苦,拿目光去瞅陆雁虹。
陆雁虹权当不知,欠身接了小瓷碗,呡了一口,说,不错,香啊。
文春晓说,难得来客人,我不得不喝。说完,也接了小瓷碗。
舒半页头皮发麻,又怕别人说自己是个夹生货、半吊子,便不再推脱,心想,下肚之前酒由我,下肚之后我由酒,这丑是出定了的。
正想着,却见史主任端起酒碗,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适逢夏夜饮酒,更是其乐融融。
遂举杯提议,先喝一口,以示开席。大家端起瓷碗,互相碰了一碰,喝下一大口,气氛随之融洽起来。
史主任说,春晓的客人,就是我家的客人,谁叫春晓是我家毛头的干娘呢?你们也是我们教学点上的客人,谁叫我是教学点的一把手呢?我敬两位县里的客人。
郑老师微微一笑,说,臭美,看你高兴的。
随即,摆好二个小铜杯,变戏法似的,又打开一瓶陆水大曲,斟满。毛头一手一杯,小心翼翼地捧着到舒半页和陆雁虹面前。
两人接了,齐声说,谢谢。毛头。
史主任一仰头,杯底朝下,说,先干为敬。
舒半页、陆雁虹也随即干了。
突然,毛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原来,小家伙不会吃鱼,鱼刺卡在喉咙里,难受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众人急得没法,直喊拿陈醋来。民间以为陈醋能够化解鱼刺,喝几口醋就好了。
舒半页连忙制止,说,不急。
遂一路小跑,到了北边文春晓的宿舍里,迅速从背包里取来一小瓶清水,哄着毛头喝了下去,说,这水是今年端午节,于半夜子时所接之雨水,谓为“无根水”。随即,紧闭双眼,面朝东边,念念有辞:此水非是凡间水,化作东海龙王水;喉咙化作大江河,鱼骨化作泥鳅到大海。
舒半页话音刚落,毛头就笑了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指着那盘红烧鱼,说,我还要吃。
众人称奇不已,疑为怪事。
史主任说,神了,城里人到底不一样。
陆雁虹说,雕虫小技,人家还有更了不起的本领呢!言语中,充满了自豪。
舒半页说,哪里哪里,碰巧碰巧。
于是,众人又推杯换盏,相互敬酒。
郑老师端起酒碗,说,按说,我们俩口子是民办教师,在这石榴坪当孩子王,不冤,也知足。而春晓呢,科班毕业,心地纯正,值得我佩服。我呢,讲不好礼数,就当是我家毛头敬干娘了。
只见郑老师一下子拿出9个小铜杯,将酒从小瓷碗里倒出来,一一斟到铜杯里……舒半页知道,这是山里人敬酒的最大礼数;九,为天、为大、为尊、为贵,一般只敬长辈和大恩大德之人。不等文春晓答话,郑老师一口一杯,全干了。
看着郑老师一口气喝了九杯,文春晓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哽咽道,郑姐,史大哥,不管这教学点能办多久,也不管我以后到了哪里,我永远是毛头的干娘,也永远是你们的妹妹。说完,端起小瓷碗,一仰头,喝了个酒碗见底。
陆雁虹感慨不已,端了酒碗,走到史主任身边,右手不经意搭在舒半页的左肩上,说,举目四顾,皆是凡尘中人。个中甘苦,滋味自知。我不敢说,苟富贵,勿相忘。至少可以说,感谢春晓,让我又多了你们这样的亲人。干尽碗中酒,敬史大哥、郑姐、春晓、还有毛头。先干为敬。
舒半页不曾料到,看似清清秀秀的陆雁虹,竟如此侠义。也不管酒量不酒量,抬起碗来,一饮而尽。
松声低鸣,虫鸣声声。星辰寥落,月已中天……
0 6
日上三竿,舒半页才醒了过来。
阳光洒进房间,散发着秋露的味道和秋天的气息。有知了在叫,细细密密的声响,缜密而丰满。回想起昨晚的事情,舒半页费了半天神,竟然也想不出多少来。隐隐约约的想起昨晚醉了之后,好像陆雁虹与文春晓有过这样的对话。
文春晓说,你呢?就去照顾你家的男人吧。
陆雁虹说,乱说什么啊?早上才认识的,怎么就成了我的男人?
文春晓说,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也不曾真正的认识和了解。我看哪,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陆雁虹说,瞎说,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文春晓说,反正,我等着吃你们的喜糖。
此时,舒半页回想着昨晚的情形,小声嘀咕道,会不会都醉了,还没有起床呢?
正嘀咕,就见一个小锅盖头从门口探了进来,只一瞬,便不见了。片刻,陆雁虹出现在门前,散发着淡淡的体香。
这女子已换装束,又是别样的意味。齐耳短发束成马尾状。上穿小翻领藕荷色短袖衫,内衬白色圆领衫。下穿西装短裤,宽宽松松。略施粉黛,身娇体娆。
舒半页觉得这女子如此之美,脱口而出,说,你真好看。
陆雁虹说,说梦话吧。醒了,做梦没?
舒半页不好意思,笑着说,稀泥抺不上墙,想做也没做成。
陆雁虹小声说,没心没肝的人,都是这样。
舒半页不恼,说,你做了?
陆雁虹说,一夜都是梦。依稀记得掉在水里了。那水又清又深,水面上漂浮着一团团花瓣。
舒半页故意认真地说,那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陆雁虹说,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上来。衣服嘛……
舒半页说,哦。好梦啊,光光溜溜,大吉大利。
陆雁虹说,谁说没穿衣服?你才一丝不挂呢!
舒半页觉得有趣,说,其实,我就站在水边,什么都知道呢。
陆雁虹说,没个正经,胆敢擅入我梦。
随后,陆雁虹告诉舒半页,文春晓他们一早又去了村里,动员孩子们来上学。否则,学生一旦少于15人,这教学点就得撤消。他们担心的是,教学点若撤了,可就苦了石榴坪的孩子,上学读书得走一二十里山路。
舒半页说,真是难为了他们。
两人一商量,就带了毛头,往石榴坪后山去。
石榴坪原本叫石柳坪,皆为石柳两姓。如今何以称为石榴坪,却不得原委。虽说名叫石榴坪,却不产石榴,此地最为有名的恰是板栗。陆水民谣云:梯子高,凳子低,矮子登梯摘板栗;爹爹高,婆婆低,爹爹摘栗婆婆吃。石榴坪的板栗个大、肉厚、皮薄、爽口、略带甜味。收获季节,石榴坪满山遍野,飘荡着板栗的香甜。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石榴坪的人口,一直以来皆为恒数。每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半夜子时,屈指一算,人口总数年年一个样:不多不少,三百六十五。所以,每逢老人去世和女子出嫁,意味着将要增加新的人口,村里便是热闹非凡;倘若是男子娶妻、妇人生子,说明将有人去世和女子出嫁,总是低调而冷清些。
到达后山,四野空旷。至半山腰,便见一亭。亭子不大,依山而建。四根廊柱直立,飞檐翘顶。檐额横眉上书“务观亭”三个隶体字。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当是因陆游而立。廊柱上镌有一联:山重水复疑无路章华无处问,柳暗花明又一村霜露湿荆榛。
陆雁虹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陆游《游山西村》中的诗句;章华无处问,霜露湿荆榛,又是陆放翁《哀郢》中的诗句,杂揉而成。
舒半页说,虽有些牵强,却有些韵味,料为乡间秀才所作。
陆雁虹点头称是。
过“务观亭”,约百十来步,便是石姓家族墓地。
舒半页放下背包,轻声嘱咐陆雁虹看管好毛头,不要随意走动。又将一小把黄豆围着一块石头撒了一个圆圈,掏出一团五色丝交与陆雁虹。陆雁虹便和毛头坐在圆圈里的那块石头上,编织起五色手链来。
安置妥当,舒半页再将罗盘小心翼翼地放置稳定。
罗盘是风水术士常用的工具,是方位标记和术数规则的综合产物。上有天盘、地盘、人盘;罗盘既可以定向,也可以占向。用途广泛而复杂。
陆雁虹见舒半页如此专注用心,暗自想到,为何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男子,竟然能拨动自己的心弦?
舒半页一丝不苟地忙来忙去。
先沿着已布好的白线,用石灰粉一路撒了过去,又用脚将石灰印迅速抺掉。再俯身于罗盘,屏气息声,思忖良久。
石凤山父母合葬之墓坐西朝东,略偏向东北。朝东望去,远远的有低伏之山峦,若隐若现;墓地之后有小山依靠,树密林深。
不错啊,这风水没毛病哪,舒半页自言自语道。
不过,问题很快出来了。
墓地东北,一箭之地,有碑耸立,似挡了石家坟墓的风水。
舒半页连忙过去,见碑体上刻着:故先考柳讳当归老人、故先妣柳讳佘氏老人之墓,原来是柳佘夫妇合葬之墓。舒半页不知逝者是何人物,心头却是猛然一惊:狐与黄(黄鼬)、柳(蛇)、艾(虎),并称灵界“四仙”,柳为蛇,归合龟,龟蛇合体为玄武。玄武在前,乱了风水。再细看那碑身,左右龙凤各一。只是龙凤模样,随心而为,乱了规矩。其实龙凤之形,古有定制。龙者,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而凤呢,鸿前而鳞后,蛇颈而鱼尾,龙纹而龟身,燕颌而鸡喙。
舒半页心中有数,便收拾起物件来。
陆雁虹的五色手链已经编结完成,正与那毛头在对掌而拍,哼唱儿歌,俨然一对母子:一扫金,二扫银,三扫扫个聚宝瓶;聚宝瓶上插金花,左金花,右金花,金花上掉下个金蛤蟆。
离开墓地,刚下得坡来,就遇上了文春晓。两人牵手而行……
0 7
晚饭过后,舒半页到操场边的水井里,打了井水,呼喇喇地冲了个凉水澡。
这么多年来,舒半页养成冷水浴的习惯,即便冰天雪地,也是如此。当那凉水劈头淋下,身体似乎发出“滋滋”的声响;热气升腾,沁心爽骨。人随之轻松,思绪也鼓荡起来。看那夜空,觉得高远而安宁;听那虫鸣,感到亲切而美妙。仿佛躲藏在骨缝里的烦杂之事、污浊之气,瞬间逃之夭夭。
舒半页执意要睡地铺,说喜欢稻草淡淡的气息,和泥土清凉的味道。毛头也嚷着要与舒半页睡,想听叔叔讲故事。于是,史主任将干燥的稻草铺展平整,垫了棉絮,又挂好了蚊帐;郑老师一边点燃艾草,烟熏蚊虫,一边嘱咐毛头不要调皮,听叔叔的话。等一切妥当了,这一大一小的俩男人便躺在地铺上,叽叽嘀嘀起来。
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充斥着市井气息的县城,陆雁虹心里就涌起酸楚与不舍。这种感觉和大学毕业时是一样的滋味,几乎点据了全部的身心。
站在暮色四合的操声上,看那远山近坡正缓缓地朦胧起来,陆雁虹心绪难平,说,教一班学生、种一畦菜地、饮一口清茶、望一眼天空……这种天安地静的生活,就是我最想要的。春晓,我真想留下来,留在这里,做一闲云野鹤、乡野村妇。
文春晓说,俗世茫茫,心神难安。如鹊绕树,无枝可依,直觉巫山沧海,云水难再。我来到石榴坪,也没有想到会呆这么久,当初只是觉得与林未丑的关系太过复杂,纠缠不清。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我不再抱怨,也不再觉得不公平。
陆雁虹说,想当初,自认为上马胜似花木兰,下马恰如李清照。如今,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写着不疼不痒的文章、谈着不死不活的恋爱,真不知道生活为何变成了这样?
文春晓说,你是知道的,我辞了报社的工作,我母亲不知有多恼火,说我读书把脑壳读坏了,发誓再也不管我了。
陆雁虹说,我几次见到冯姨,她真的还是挺关心你的。冯姨说,虽然女大不由娘,但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管呢?
文春晓说,我知道,我妈也不容易。但是,我从小到大,家里就是战火硝烟,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我真的受够了。
陆雁虹说,我理解你。这次来石榴坪,我是帮林未丑陪客的。他不来,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文春晓说,这感情上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也就索性什么都不想,索性不作任何决定。
文春晓曾以为和林未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分开;可是,不知为什么,热烈的爱情瞬间化成了灰烬,变淡变冷,变得如此不堪。
陆雁虹说,我也一样啊。谈了几个朋友,有的各方面的条件也不错。可就是找不到感觉,找不到那种贴心贴肝的感觉;见面没话说,分手也没有话说,呆在一起更没有话说。见面不见面,一点期待也没有,一点牵肠挂肚的感觉也没有。到现在,还是在晃荡之中,像一架秋千,或高或低,也由不了自己。
文春晓说,你看,毛头,多么可爱小家伙。我就想找一知冷知热的男人,生一天真无邪的孩子,粗茶淡饭,此生足矣。
陆雁虹说,唉,出了校门,仿佛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荒野。凭那纸文凭,又能走多远?那不过是纸糊的灯笼,微弱的光芒,无奈地在风雨中摇曳。
文春晓没有接过话,用手指向草丛间的萤火虫。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发出幽幽淡淡的亮光,像一粒星火,欲燃犹灭。
陆雁虹说,小时候,我就想,要是下雨了,萤火虫被打湿了,怎么办?我娘就说我得了神经病,尽想些怪问题。
文春晓说,呵呵。伯母说得对,想不通,人财两空;想得通,百万富翁。
两人正聊着,却听见郑老师在叫文春晓的名字;一眼望去,郑老师直向她们招手。
郑老师说,毛头他爸刚把西瓜从水井里捞上来,凉得很。
文春晓说,走,我们一块去吃井镇西瓜。
井镇西瓜?陆雁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文春晓说,与冰镇西瓜一样哟。
山里人对食材的处理,可谓智慧无穷。天热用水,将瓜果之类,置于深井,浸泡之,消暑保鲜;天冷就用土,或将菜蔬之类,埋入地窖,防冻保质;或将活鱼开肠破肚,祛除内脏,直接埋在雪泥中。食用时,清洗干净,亦新鲜如初。特别是甘蔗成熟后,成梱成梱地掩埋于土坑中;要吃甘蔗,则刨开覆盖之土,抽取其中若干,依然汁水丰盈,肉脆质甜。待至立春,取苞芽饱满者,截取其节,复种于田垅,又将一片青青翠翠的甘蔗林。还有就用火,将新鲜肉类抺上盐巴、裹以花椒,悬于灶膛之上,烟熏火烤之后,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说着,走到了教室前,轻轻推门进去,却见那俩男人睡得正香。
舒半页侧身而卧,头枕左臂,忽然说,还怕人家少了男人。又翻过身来,枕手于右臂;呼吸平缓,却是双眉紧锁,仿佛心事凝结于其间。
那毛头的仰面朝天,光着身子,小雀雀却硬硬地竖着,仿佛犹在努力向上。两人相视一笑,踮着脚,退了出来。
郑老师见两人笑眯眯地回来,说,现在毛头吃得香、睡得安。不像三岁那年,一天到晚不得安生。晚上那个哭啊喊的,无息无止的。看那伤心劲,我也就跟着哭。
史主任一边切分着西瓜,一边说,儿子哭,老婆哭,连屋里的老鼠也给哭得不敢来屋里;有只胆大的,硬是给哭得掉下来,摔地在上吱吱直哭,还直起两腿朝毛头打躬作揖。
文春晓乐得直笑,嘴含西瓜,含含糊糊地说,那、那怎么办?
郑老师说,看医生哪。就是找镇上那个胖胖的女医生,姓肖。肖医生是有些水平的,开了药,小瓶大包的。毛头那里肯吃药,他爸就捏着他的鼻子灌,像灌老鼠洞似的。灌了三天,毛头还是闹腾,一点好转也没有。
陆雁虹来了兴趣,说,哪怎么办?
郑老师说,没办法啊,叫他爸说。
史主任一笑,说,科学不行,就信迷信罗。我们就去请郭爷。郭爷,无儿无女,不知是何时流落到石榴坪的。这郭爷有本事,也有规矩,只给好人消灾,不给恶人帮忙。那是冬月间,那雪下得猛啊。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郭爷来时,是下午五点多钟,天将黑未黑的。郭爷一来,不知哪来的两只乌鸦,就那板栗树上“哇哇”直叫,像两个人在吵架似的。我一边请郭爷进屋,一边驱赶那乌鸦。那乌鸦不理,还是“哇哇”直叫。郭爷一看,沉下脸,朝着乌鸦,口中念道:老鸦叫四方,有祸别人当;别人当不起,老鸦自已当。老鸦头上生个大疥疮,膏药用船装;郎中用轿抬,除了大灾没祸殃。果然,两只乌鸦一愣了一下,便一起飞走了;过了一会又飞转回来,响亮地叫了两声,像是道歉似的,再一振翅,尖着头,钻进了密密的风雪中……
郑老师插话道,不要只顾讲,这西瓜要趁凉的吃。
文春晓说,讲,讲完啊。
陆雁虹说,后来呢?
史主任顺手拖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又吃了两口西瓜,说,那乌鸦一走,郭爷便给毛头拿脉问诊,说,脉相沉稳,呼吸平和,外无风寒侵扰之势,内无肠胃紊乱之象,当是游魂野鬼作崇,非为顽症也。略施一技,不日即愈。言毕,郭爷要我找一土瓦罐,用雪水擦洗七遍;再燃起松柏枝丫,熏烤瓦罐。待瓦罐干燥,即用黄纸封好罐口,再于纸上刺一小洞,放七粒糯米于小洞旁,大约是代表三魂四魄;然后念经作法: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刀北翁。七政八灵,太上皓凶,长颅飞兽,手把帝钟。毒枭三神,严驾夔龙,三十万兵,卫战九重……急急如律令。约莫一刻钟,那米粒一粒粒朝小洞口移动,一一掉入罐内,发出“嘭嘭”的声音,像人摔倒在厚厚的雪地上。郭爷迅速用写有咒语和画有符箓的小纸条封住小洞口,再放一剪刀于瓦罐之上……郭爷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额头上的汗往外直冒呢?你说,巧不?好了。当晚,毛头就不吵不闹了,直到现在。
最后,史主任总结似地说,我们是既信科学,又信命运。过得平平实实,也过得平平安安。
文春晓说,是啊,在最无助的时候,就不得不尝试着将寄托转向曾经以为俗不可耐的事情上。刚来石榴坪时,一到半夜,我总能听到从旗杆那里传来笛声,将我惊醒。那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凄美孤苦。我哪里敢睡,郑姐就过来陪我;郑姐一来,笛声就消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是一个办法……
陆雁虹说,篁夜笛声,不可思议。
文春晓说,后来,郑姐就带我去求老柏。老柏,就是石榴坪东山脚下的那千年古柏。树干空洞,可容成人;树皮青灰,硬若生铁。枝叶繁茂,如撑天华盖;根茎暴土,似虬龙盘踞。我呢,跪在那里,化纸烧香,瞌头作揖,顶礼膜拜,求神许愿。就这么着,那笛声消失了,人睡得也踏实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史主任说,原来这教学点就是一乱葬岗,后来平坟整地,成了学校。起初地面上时有塌陷,露出旧时木质棺木,着实吓人。后来,堆土填石,修修补补,也算是结实无碍了。
郑老师说,老柏就是神树,赐福消灾,佑护众生,灵验得很。
后来,陆雁虹在《陆水县志》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明嘉靖年间,陆水石柳东,生柏,干中枯厌忽生窍,出水。适有病者止其下,渴饮之,愈。后病者往祷之,饮辄瘥。凡祷,盛以器则流,去则止。
郑老师端来一盘清水,叫文春晓、陆雁虹洗洗手,说,真舍不得你们走。毛头好喜欢你们。
陆雁虹说,我也一样。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等毛头长大后,就到县城去读高中考大学。到时候,毛头读书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
郑老师说,那哪里承情得起啊。毛头要是有这个福份,我就天天烧高香了。
文春晓说,怎么哪?毛头以后一定会比我们都要强。
史主任说,强就好啊。
郑老师说,我看哪,你们是有福之人。一看那舒老师,就是过日子的男人。
文春晓说,可是,人家陆某人还看不上呢!
陆雁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情况,连他是已婚未婚,我都不清楚呢。
史主任说,酒品见人口。我一看他喝酒,就知道不是溜尖撒滑的人。
其实,那天舒半页是被蒙在鼓里了。三瓶陆水大曲,只有两瓶是酒,相当于舒半页与史主任各喝了一斤。这是山里人考察新女婿的通用办法。初次上门,一看喝酒时,这女婿如何表现;二看喝醉后,这女婿的言行如何。那天晚上,喝酒时, 舒半页沾酒不洒,不吭不哈地喝;醉酒后,舒半页老老实实,不吭不哈地睡。因此,大家认定,这舒半页实诚、可靠。
舒半页不知道其中的名堂,心里多了一个陆雁虹,仿佛怀揣着一个宝物,怎么喝也不想推脱,更不愿怪罪于谁,反而越喝越觉得离陆雁虹越近,越喝越感到距离幸福越近……
0 8
生命,仿佛一张轻薄的纸片,承受不住的风雨肆虐。
那天,舒半页、陆雁虹刚走,林未丑正有些百无聊赖时,就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莫班长去世了。
林未丑复员后,莫班长也随之退伍回到了家乡——莫家沟。莫家沟原本属于陆水县辖,解放初期,划归邻县管辖。但是,莫家沟人在心理上依然认同陆水,与陆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割不断、理不乱。不管是民间还是官方,不论是娶媳嫁女,还是商贾贸易,均极为频繁、友好。
莫家沟人多地少,山贫水瘠,靠一身力气、刨地谋生,难以过活。于是,外出打工挣钱,成了莫家沟男男女女不二的选择。莫班长也曾到陆水打过工,但终究因为要照顾老弱的父母,还是选择回到莫家沟。一远房叔父,见莫班长实诚,又在部队当个炊事班长,就介绍莫班长,到莫家沟镇政府做了一名炊事员。
莫班长很珍惜这份炊事工作,灶前灶后、厨里厨外,忙得欢欢实实、不亦乐乎。渐渐的,莫班长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也赢得了一段婚姻。经人撮合,莫班长迎娶了秀丽的蒋小禾,终于有了一个俭朴而温暖的家。
筹办婚事时,林未丑倾尽所有,给予莫班长最有力的支持。
莫班长说,未丑,没有你,我哪能如此风光地娶得这么好的女人;这既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林未丑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祝福兄嫂白头偕老。
可如今,莫班长抛下了即将临盆的妻子,抛下了曙光初露的幸福,离开了风水八卦、一日三餐和土锅土灶,归于尘土,归于往世。
原来,莫班长的妻弟建造房屋,非要莫班长帮忙看看风水不可。那天出发前,不知怎么的,蒋小禾突然不愿意莫班长去。
莫班长奇怪,说,弟弟的忙也不能不帮啊!
蒋小禾说,不知怎么的,今天我心里就是慌慌的,不踏实。
莫班长说,我已经答应老弟了。再说,二三十里路,又不远。晚上我就赶回来。
蒋小禾无奈,说,如果晚了,就不要急着赶回来。
晚上,喝了点酒,蒋小禾心里惦记着怀孕的妻子,不顾妻弟的挽留,便执意骑上摩托车往回赶。结果掉下了山涯,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奔丧路上,林未丑沉默无语。山峦、溪涧、树木……一闪而过;闲坐在山坡田垅上抽着纸烟的男子、穿红着绿晾衣晒被的女人……一闪而过;慢腾腾的水牛、捉鱼摸虾的孩童……一闪而过。林未丑机械地驾驶着皮卡车,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这种悲伤源自心底,钻心蚀骨。
莫班长的葬礼按当地的俗信举行。
蒋小禾身怀六甲,不得出殡。白发人送黑发人,莫班长的父母也暂不得前去墓地,以免折杀亡者的阴灵与生者的福寿。
启灵之前,蒋小禾拖着已经笨重的身体,费力地将纸钱在灰黑的瓦盆里焚化,再以黄裱纸把纸灰包好,置于骨灰盒上。时辰既到,一孝子则将瓦盒摔掷于地,意为所有冥钱皆交与亡者。
莫班长尚无子嗣,孝子即由莫姓两小侄儿充当。一侄儿披麻戴孝,手举经幡,蹒跚而行;另一侄子手捧骨灰盒,身裹孝服,紧随其后。有亲朋燃放鞭炮,抛散纸钱;有好友持抬花圈,簇拥而行;有吹鼓手呜呜呀呀,吹奏哀乐。
众出殡者黑纱缠臂,神色肃穆。其间哭声不绝,如泣如诉,其情甚悲,其状甚哀。
墓穴已然挖好,上阔下窄,形似钝锥状。
执锹握铲者,穴边而立。两孝子跪下,一老者接过骨灰盒,轻放于穴。
有青衣老道嘶声高唱:前面就是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大风吹得摇摇晃,小风吹得晃晃摇。两头都是铜钉钉,中间抹的花油胶。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打下桥;早点过桥桥还在,晚点过桥桥没了。亡者回头把手招,断了阳间路一条。唱毕,鞭炮声大作,哀乐声大作,哭喊声大作……
众人离去,林未丑独自坐于墓边;看着那隆起的黄土,沉浸于浓烈的硝石味道中,禁不住泪如泉涌。
一杯黄土,隔了阴阳两界。
寂静的坟墓,埋葬的仿佛不是莫班长,而是一个破碎的梦想,一段酸楚的人生。林未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感受到俗世的悲凉。生者且偷生,逝者长已矣。
无助的蒋小禾和即将来到人间的孩子又将怎么办?
许久,仿佛溺水者触碰到了坚实的堤岸,仿佛夜行者看见了温暖的灯火。林未丑心里涌起的一份冲动;这种冲动,让林未丑自己大吃一惊。
回到陆水,林未丑就将想娶蒋小禾为妻的想法告诉了舒半页。
舒半页说,你这混世魔王,采花大盗,切不可一时冲动啊。而且,你不是一直还牵挂着文春晓吗?
林未丑说,莫班长需要我,蒋小禾更需要我,这也许是我正确的选择。春晓也会理解的。
舒半页一时无话可说,便转换话题,说,让时间慢慢地说话吧。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关注石家墓地的风水?
林未丑说,于风水,我不谙其中玄妙;于官员,我却知道他们对风水之类大多是深信不疑。这风水,仿佛一把万能钥匙,足以打开这些为官者的心灵之锁。
舒半页说,如此而已,也是风水之悲哀。
林未丑说,悲哀归于他们,而不是我们。
舒半页“唉”了一声,摇头叹息。
三个月之后,林未丑又来到莫家沟,为莫班长立起高高的大理石墓碑。大理石从陆山运来;陆山的大理石,自明末清初,就声名远播于陆水两岸。
生下莫班长遗腹子的蒋小禾,感激万分,不知用什么来表达这份情意。
林未丑说,战友情深,如同磐石。
蒋小禾说,阳世之家,你出钱出力;阴间之宅,你又尽心尽力。他值了,我也值。言罢,泪如雨下。
转眼到了旧历年关,新年的意味浓郁起来。
冬日的蜀地,山瘦水浅,广阔辽远。
这天,蒋小禾抱着孩子,哼哼哦哦地哄着,突然看到风尘仆仆而来的林未丑,脸上呈现出一片羞色,眉眼之间有些不自然起来。蒋小禾较以前胖了一些,那孩子也是粉嘟嘟的可爱。
林未丑说,年关到了,给你们娘俩准备了一点年货。
蒋小禾说,又让你费心了。
林未丑说,我打算大年三十就过来,陪陪你们娘俩。
蒋小禾忧心闲言碎语,说,伯母一个人在家,你也要陪陪啊。
林未丑说,我娘也要我来,老人家整天都念叨着你和孩子。要不,到陆水过年?
蒋小禾说,五亲六戚都要来烧亲香,哪里走得开?
林未丑懂了,不再勉强,就把屋前屋后收拾了一通,像收拾自己的家一样。随后,林未丑扛锹执铲来到莫班长的墓地,培了培土,将墓碑擦拭了一番,把那残雪败草打扫得干干净净。离开墓地前,林未丑点燃了一大串鞭炮。那鞭炮倒是欢快,冲天而上,四下炸响,极是狂放。
蒋小禾插不上手,看着林未丑这般忙碌,心里既感激又温暖。想到老公刚刚离世、儿子尚处襁褓之中,想到公爹公婆风烛残年、老来丧子,不由叹了一口气。
望着寒风中满是忧伤的蒋小禾,林未丑鼓足了勇气,说,让我来照顾你们娘俩吧!
蒋小禾泪水盈盈,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们娘俩终究是一个拖累……
林未丑说,我要让班长他走得放心,我说的是真心话。
蒋小禾说,我真的相信你。可是,可是……
林未丑说,我愿意等,直到你答应。
天正放晴,隆冬的阳光也有着丝丝的暖意。有几个小子在山脚下的田垅上燃着野火,期许着“春风吹又生”,极是温暖;村子里的炊烟升起来,有女人高声叫喊着孩子和男人回家吃饭。
离开墓地,林未丑和蒋小禾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忽然,不远处,有一汉子扯起喉咙,吼声而唱:腊月二十九,北风呼呼吼;我给我的干儿子把媒做,冻得我的眼泪流……
0 9
寒假到了,舒半页就与孙柔嘉联系,询问孙柔嘉是否回陆水过年。孙柔嘉说,小孩盼过年,大人想种田。过年也没多大意思。天冷人冷的,暑假再说吧。
舒半页想说什么,那头却把电话挂了。
舒半页想不到这段婚姻竟然变得如此的陌生,那个同床共枕的人又是如此的遥远,仿佛不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也不曾在一条路上行走过,更不曾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过,仿佛冻坏的甘蔗,汁水依然,甜味不再,不免心生悲哀;但一想到陆雁虹,想到她的模样、她的言行和她的神情,又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
陆雁虹特地买了一个大包东西交给舒半页,说,寒假就这么几天,你也要好好陪陪伯父过上几天。不然,伯父也真是白白养育了你一场。
那大包包装得妥妥贴贴,也沉重得很;里面装有陆雁虹给舒半页的父亲买得羽绒棉衣、保暖棉裤、电热毯、翻毛皮鞋以及大袋小袋的花米、瓜子、糖果之类。
陆雁虹说,最里面单独装有三条棉毛巾,红色的洗脸、绿色的洗脚,那条粉红的洗……反正是上、中、下,分开用。
舒半页说,听你的。你就不能到翁家岭过年吧。
陆雁虹说,不成。我哪有这资格,这福气啊。对了,年关期间,你也不能到我家里来。
舒半页说,为什么?平时没有去,大过年还不让我去看看伯父伯母?
陆雁虹说,不要让我爸妈误会,以为我给他们又领了个新女婿回来。至于我,团完年,就出门的。
舒半页还要问,陆雁虹说,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我又不是去找别的男人,放心吧。
大年三十,林未丑母子俩早早地吃了团年饭。母亲严迎春的身体似乎一年比一年好,越来越硬朗了。
严迎春说,丑儿啊,什么时候,这家不再像现在这样冷清啊?
林未丑不吭声,也不烦,习惯了母亲唠叨。
严迎春说,我们冷清是冷清,你说那小禾娘俩不更冷清?
严迎春隐约知道蒋小禾的事情,还有意无意问了林未丑一些情况,心想,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能早点成个家,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他。
林未丑想告诉母亲,他一定要早日将蒋小禾娶回家,又怕一时说不清,只是不作声。
严迎春拿出一个小长方形桃木匣子,打开,里面有一把用红线串好的小银锁,说,这是百家锁,众神护佑,帮助小儿度过各种关煞。我用一百个人给的零钱,请银匠师傅打成的。
林未丑接过一看,银锁小巧玲珑,食指头大小;锁面上铸有“长命富贵”字样,煞是精致。
严迎春说,你给小禾送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林未丑小心装入贴身口袋,说,妈,谢谢了。
严迎春说,唉,娘欠儿一个媳妇,儿却只欠娘一副寿木呢。
此时,鞭炮声响起,此起彼伏;雪花开始飘落,浓浓的年味四下弥漫。
陆雁虹急急忙忙与家人吃过团年饭,就谎称“与文春晓有事要办”,便与林未丑会合,前往莫家沟。
陆雁虹笑着说,这么偷偷摸摸的,是帮你私会情人呢,还是我俩私奔啊?
林未丑也笑着说,是帮你成长,让你先学习如何当老婆。
陆雁虹“切”了一声,在林未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破旧的皮卡车便晃了一下,说,不要说让我当娘,就是让我当奶奶也当得好。
林未丑稳住方向盘,也不恼陆雁虹的调皮,说,去你的,陆小奶奶。
陆雁虹笑了,猛然感到与林未丑在一起,竟然是如此的轻松自在。这种不同于与舒半页在一起的感受,让她心往下一沉,话便少了许多。
有片片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迅疾融化,窗外的景物随之有些虚幻起来。道路渐渐湿润,车子变得轻快,仿佛在滑行一般。
林未丑开了雨刮器,那雨刮器仿佛一双灵巧的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玻璃,也将车窗外的景物擦得发亮了。林未丑目视前方,倒轻松自如,仿佛驾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口里却也不曾停歇,说,你看,你看,前面那个男的,骑了自行车,像个锤子,还驮了一肥婆娘……小心,小心,哟嗬,歪了,倒了。没有三斤力,就不吃这四斤肉哟。
林未丑自顾自地说着,见陆雁虹没有反应,说,姑奶奶,哪儿不舒服?前面有个加油站,厕所蛮干净的。
陆雁虹还是不作声,林未丑说,要不,我帮你揉揉?保证不看,盲目作业。行不?
陆雁虹猛地叫道,停车。
林未丑连忙松油门,踩离合,换空档,再用力踩刹车;车抖了两下,像那奔跑的野马一样,收住了四蹄。
林未丑一头雾水,一脸无辜的样子,望着陆雁虹,说,怎么哪?小奶奶。
陆雁虹说,没有什么?走吧。
车重新启动,滑溜溜地向前跑。
林未丑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说,你看,你看,那边,那边,小卖部门口的棚子里。那女的在喂奶,肉墩墩的,还在打麻将呢。
陆雁虹觉得这个男人没心没肝的,有趣得很,真是有几分的可爱。
见到蒋小禾时,几个男人正在她家门口燃放鞭炮,这是民间的俗信:大抵是亡者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前后,各各亲朋好友须来燃放鞭炮、焚烧纸钱,称之为“烧亲香”,以哀悼亡者。未亡人则准备好茶水、香烟答谢一番,算作回礼。那些燃放过的鞭炮纸屑和焚烧过的钱纸,须在7天之后,才能清扫,确保亡者已经享用。否则,有怠慢、应付之嫌,于生者、逝者均不吉利。
招呼过后,林未丑和陆雁虹从车上搬下一大摞鞭炮,一一摆开,点燃,随即响起“噼里吧啦”的声音;间或“呯”的一声,炮竹连烟带雾于半空中炸响。
蒋小禾一身素衣,不苟言笑,如待其他亲友一样,端茶递烟,连连称谢。
林未丑悄悄地对蒋小禾说,我表妹陆雁虹,让她陪陪你,免得过年孤独。
蒋小禾一听,就拉了陆雁虹的手不放,亲热得很,说,就怕你过不习惯,委屈了你。
陆雁虹说,不会,不会的。
春节期间,林未丑要值班,还得赶回陆水。
蒋小禾说,天还不曾黑下来,路还不难走。趁雪似下非下的,早些回去吧。
林未丑依依不舍,似有搂抱之意,蒋小禾往后退过,低声说,以后,以后日子长着呢。
林未丑跃上驾驶室,仿佛骑兵跃上骏马,发动车子,“轰”的一声,那皮卡车迟疑了一下,就窜了好远,把蒋小禾吓了一跳;林未丑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挥动着,叫喊着,消失在风雪里……
入夜,蒋小禾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系上小银锁,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温情。
蒋小禾的婆婆也是感激不尽,说,真是有心人,好人哪,我孙子有福啊。说完,就抱着孩子去了自己的房间。
雪越下越大,雪粒儿打在窗户上,“嘭嘭”地闷响。风也大了起来,有残木朽树被折断,“吱呀”作声。有狗叫声“汪汪”的响起,便听见雪地里有人“吱吱”走过,仿佛车轮碾压而来。
蒋小禾端了热水,两人烫了脚,都不想看春晚,就坐拥床上,聊开了。虽然是初次见面,两人却不曾有多少陌生感。其实,两人年龄相仿,蒋小禾比陆雁虹大不了几天。蒋小禾家境不好,没上高中,就外出打工,几年下来,也是苦累得很。经人介绍,认识了莫班长。接触了几次,蒋小禾觉得这男人虽言语不多,却知冷知热,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蒋小禾说,也不知道,他此时到了没有?
陆雁虹说,早到了吧。他啊,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蒋小禾说,天寒地冷的,路上的冰结得早、也结得快。
陆雁虹说,你这么惦记我表哥,还不如早点结了婚,免得他跑来跑去。
蒋小禾望了望陆雁虹,答非所问,说,女人也怪,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想吃得合味、穿得合身。
陆雁虹说,我表哥可是有心有肝的男人,会对你们娘俩好的。
蒋小禾说,唉,也怪。分明白天里还在念叨着这个人,可是晚上做梦,梦见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我也不知道梦中这个男人是谁。
陆雁虹一惊,心想这话好像是在说自己。
陆雁虹有时也梦见与男人在一起,甚至做了那事,可是这个男人却面目模糊,也肯定不是舒半页。从石榴坪回来后,陆雁虹就与男友分道扬镳了,与舒半页在一起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可是,两人真正单独在一起,又是那般的拘束,彬彬有礼。有几次,在陆雁虹小小的寝室里,陆雁虹坐在床沿上,舒半页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清晰可闻。窗外也是万籁俱静,陆雁虹也盼望着舒半页能够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是,舒半页呢,却不敢越过雷池,仿佛一个胆怯的少年,不敢盗取唾手可得的宝物。舒半页看到陆雁虹微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时,心中涌起的不是力量而是退却,不是激情而是克制。
有一晚,夜半时分,突然下起暴雨,电闪雷鸣。
舒半页困于那小小的空间里,看着陆雁虹一件件地脱掉外衣,心脏一阵狂跳;在“命令”舒半页转过头去后,陆雁虹快速地滑进被窝,并顺势将那头顶的灯灭掉,只留下床头桔红的小灯。那一堆蓬松的衣物,表明雨夜里的女人、柔和灯光里的女人、被窝里蜷曲着的女人,已撤除了所有的路障,开放了所有的关隘,等待着一起翻滚、飞跃和羽化成仙。舒半页却不敢出击,只是将那陆雁虹裸露在外的手臂,轻轻放入被窝,然后,冲进了雨夜……
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春节,是农人最为闲逸的日子。满脸红光的男人,互递纸烟、互道祝福;一身喜气的女人,家长里短,有时笑得直不起腰;小孩子打雪仗、堆雪人,乐癫癫的;老人们则靠在墙角或者草堆边,吸烟,摆起龙门阵。照例有舞狮者、划彩船的,挨家挨户祝福新岁。舞狮者,三两人等,进屋入户,爬椅攀桌。或仿作揖状、摇头摆尾;或作扑食状、欢腾跳跃。划彩船的,以锣鼓声为号,咚咚锵锵,时而前摇后晃,时而原地打转。船中有扮新娘者,碎步移挪,进七步,退七步,如是者七,再旋转七圈,意为“跑船”。彩船方停,即有执船者咿呀而唱,唱词多以眼前事为题,祝福主人家。如:跑了一家又一家,这家不比那家差;大红对联喜洋洋,好运常在这一家。倘有闭户之家,则以诙谐幽默而为。如:跑了一湾又一湾,这家主人把门关;不喜远客来贺喜,这家母鸡生野蛋。一旦遇到新逝者的家人,舞狮、划彩船便有意绕开,不去打扰。
在乡间,一边是生者对生活粗糙的喜庆;一边是未亡人对逝者粗放的哀思。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协调,仿佛生与死如此不可复制,不屑于太过用心动情。
蒋小禾满脸的肃穆,按礼数一一招呼着前来祭奠的亲友。陆雁虹照顾着孩子,尽着协助之职。天一擦黑,蒋小禾就独自到墓地给莫班长墓前的长明灯添油料、拔灯芯、燃香烛、化钱纸。纸钱需要打孔,大约具有防伪的作用,还得用松树枝在地上划个圈,将钱纸圈在里面,口里念着莫班长的名字,以确保丈夫能够顺利得到这些冥钱,而不至于在那边受穷遭罪。
农历初二,天却真的晴了。日头不似冬日里明晃晃的,稳稳地挂在天上,很有几分精神劲儿。
蒋小禾说,孩子他爸走的突然,我得去寺里给孩子求取学名,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于是,收拾妥贴,蒋小禾就抱了孩子,与陆雁虹往务观寺去。
蜀地百姓是很敬重文人诗家的,李白的诗词,人人都会背颂几首;杜甫的成都草堂,个个都会游览几次。陆游曾在蜀地多年,遗迹不少,历来是蜀人心中的诗神。
务观寺距莫家沟不远,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
大抵是立春时节,虽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但分明有了春的意味。一株梅树隐于墙后,斜枝探出,花已落尽,枝叶湿瘦。寺庙的墙角边,小草似已泛青,星星点点,近看却无,草犹枯燥。
陆雁虹眼尖,见舒半页坐在石阶上,低头埋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陆雁虹甚感意外,连忙上前,叫道,嗨。
舒半页跳起来,见是陆雁虹,欲搂在怀里。陆雁虹连忙挣脱,说,这是蒋姐。这是舒半页。
蒋小禾知道舒半页与陆雁虹之间的情况,说,真是巧哟。
舒半页定住神,说,都怪林未丑,只说你们家离务观寺不远,害得我自个儿找寻半天。我正想找人问路,不想碰上了。
陆雁虹故意说,这么大早,是谁请你来看风水的啊?
舒半页一愣,不及回答,就听到蒋小禾说,人家是来求取姻缘的。
陆雁虹说,只怕是走错了地方吧?
舒半页说,嘿嘿,哪能走错呢。
虽是旧历春节,寺里犹若平日一般,不见热闹。务观寺不大,分前殿、后殿。前殿大,后殿小。
蒋小禾在前殿的菩萨像前烧了香,许了愿,投了功德钱,便往后殿去。舒半页和陆雁虹也跟着烧香、许愿……一一照办。
刚到后殿,即有一小僧稚里稚气,上前搭话;随后,引至后殿左边厢房。那左厢房自与别处不同,门槛高约尺许,门柱上镌有一联: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此乃取陆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的诗句。
厢房里光线暗弱,有老僧,瞑目而坐,形似入定。红布铺桌,上置木鱼、签筒和几本经书。老僧衣着宽大而显单薄,佛珠硕大且多斑驳。
蒋小禾上前,报了祈请。
老僧微睁双眼,问了孩子生庚八字,又拈珠诵经,呜呜伊伊,似咀嚼食物。良久,老僧金口轻开,说,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尽尘于心,一生无妨。取名“尽尘”吧。
蒋小禾再三称谢,辞别出来;自是欢天喜地,露出久违的笑容。陆雁虹也跟着欢喜,一声声“尽尘、尽尘”地叫。
不料,走约几步,那老僧却独向舒半页招呼。
舒半页转身而去,老僧递与笔纸,说,施主,尊姓大名?
舒半页秉笔而书,复还与老僧。
老僧细细览之,说:半页尽尘,前生注定。
舒半页一愣,老僧又说,老衲有一联赠予,望施主谨记。
舒半页称谢,再投以功德钱。
老僧说,舍利心在尽尘,予取意存半页。此为上下联,横批:善莫大焉。
舒半页一惊,颔首,想,这老僧佛法如何,姑且不论;单是能从古诗古词中,萃取精华,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分明是陆游《登拟岘台》里的诗句,取其尽、尘两字,极具佛法之妙;且对联工整合律,意味深长。
见了蒋小禾、陆雁虹,舒半页遂感慨道:慈母菩萨心,犬子名尽尘。放翁佑妇孺,光宗耀祖人。
陆雁虹见舒半页如此感慨,转过脸来,说,好诗,难得。不知那老僧透了什么天机?
舒半页不想隐瞒,也不敢和盘托出,说,老僧咏了联,嵌入尽尘的名字,煞是难记。
陆雁虹说,哦,原来如此。
舒半页说,禅语玄虚,姑妄听之;耳根清净、深思不值。
蒋小禾微微一笑,说,今后你们也来这给孩子取名。务观寺的僧人,学问高深得很。
离开务观寺,舒半页肩扛着尽尘,远远走在前面。两个女人并肩于后,慢自行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前来上香还愿的人,奔务观寺而去;见蒋小禾一行满面喜色,那些人的脚步也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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