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上九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周易·中孚·九二》
引 子
月亮已经升起来,上弦月,斜挂在暗黑色的山峦之上。夜空高远,月色溶溶。
陆雁虹拧开台灯,正准备写点什么,这是陆雁虹养成的习惯,每天坚持写作。忽然,接到林未丑的电话,问她明天能否帮忙陪一位风水大师到石榴坪一趟。
陆雁虹在《陆水文艺》杂志当编辑,一手文章写得很是不错,是陆水县有名的才女;也喜欢研究《周易》,虽说半懂不懂,但也有些认识与了解。陆雁虹的笔名:陆于陆,就是取自《渐》卦中“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一听说是陪风水师到石榴坪,可以见到文春晓,又是林未丑的请托,也没有多想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等放下电话后,陆雁虹试着用《周易》起卦,得一《归妹》卦,曰:征,凶。无攸往。动爻上六曰: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其变卦为《睽》,上六爻曰: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陆雁虹左分析、右分析,便觉得甚是不妥。想想看,陆水县城就这么一巴掌大,人熟事熟的;一个未婚女子与一个所谓的风水师在荒山野坡里转悠的故事,足以演绎成一部艳色丰厚的连续剧,漫天疯传,如同真相正在穿鞋,谣言已经满街奔跑一样。
陆雁虹无心写作,连忙打电话给林未丑,打算推掉此事,却无法接通。
想起林未丑就住在隔壁的“梅竹苑”小区,陆雁虹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决定上门去找林未丑。
这“梅竹苑”,是新近建成的住宅小区,入住率还不够高。夜幕布之下,只有稀稀朗朗的几处灯光。小区里,几丛窝竹抱团而立,枝叶轻动;一片梅林枝干曲生,树影横斜。有石几、木椅置于窝竹之下、梅林之中,空空无人。一只猫,绒线球一般,蹑手蹑脚的,贴着墙脚跟来来回回,在浅浅的阴影里,尽显虚拟。隐隐约约地传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歌声,那是孟庭苇的经典歌曲,也是陆雁虹的最爱。
来到林未丑的楼下,陆雁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拾阶而上。楼道静静悄悄的,仿佛一栋废弃的楼房。陆雁虹不敢迟疑,一口气爬到了五楼,按响了门铃……
门缝里透出微约的光,却许久不见回应。
林未丑不是不在家,而是正与新交的女友沉浸在温柔乡里。女友姓贺,是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贺姓女子一上林未丑的床,就出台了一新规定:凡约会,须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徜若有人寻上门来,须伪装成空宅状态,以利于恋情飞翔和爱情升温。林未丑觉得好笑,意欲中断与贺姓女子的交往,无奈一时半刻不曾有新的对象,也就假意听从了。
此时,门铃响起,林未丑也只好充耳不闻,努力成全着与贺姓女子的好事。
陆雁虹并不真正了解林未丑,当然也不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回到家里,陆雁虹又打了两次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也只好作罢。心想,《周易》博大精深,我连皮毛还不曾摸到,又哪能悟出卦中真意呢。是好是坏,顺其自然吧。
0 1
林未丑无疑是陆水县名人。
身材削瘦,颧骨突出,两颊凹陷……林未丑就是这般形象,也一直不大遭人待见。
其父林板车,虽说是土生土长的陆水城关镇人,却一直只是县搬运站的搬运工。一年四季,林板车肩上搭块灰白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坎肩,脖子上围条灰白的毛巾,走路晃晃悠悠的,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踩踏在棉花上。腰间挂一绿色军用水壶,壶里装着陆水大曲……有事没事,喝上两口。可是,没有等到喝上儿子林未丑的喜酒,林板车就着急忙慌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严迎春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生下林未丑后,就开始病病怏怏的,身上的一些器官渐渐变成了不是原装的:心脏搭过桥、直肠剪过一截、胃切了三分之一、胆管曩肿、子宫肌瘤……严迎春比同龄的妇女更早地步入了漫长的更年期和漫长的老年生涯。虽则如此,严迎春却从来没有打算自行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的儿子林未丑;同时,在无数个暗夜里,严迎春也一次次请求丈夫林板车,尽早想方设法接她过去。可是,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严迎春一直没能成行,一直生活在阳世,一直守着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严氏冥品店,一直经营着阴间与阳世的生意,与生者对话、为逝者代言;间或给林板车送去豪车、骏马、别墅以及大把大把的纸钱。即便是儿子林未丑后来有了些出息,严迎春也不曾放弃过这终其一生的职业。
也怪,林未丑从小喜欢冥品店氛围,喜欢枕着纸钱睡觉、做梦,燃着香蜡看书、写字,伴着花圈吃饭、撒尿……不仅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踏实、安稳。可以说,是冥品店晦暗的光线和母亲忧伤的眼神,照亮了林未丑少小的心灵和前行的路程。
高中毕业时,恰逢国家秋季征兵,学习成绩平平的林未丑几乎没有过多的考虑、也没费什么周折就跨入了军营。
结束新兵连的生活后,林未丑被分到了炊事班,烧火、种菜、喂猪……野外拉练时,就是一“背黑锅的人”。
炊事班班长是蜀地人的,姓莫。莫班长的家乡莫家沟,距离陆水县城约莫三四十里。
和林未丑一样,莫班长也是瘦,头瘦、脸瘦、脚瘦、手瘦、腰瘦……浑身的肌肉和林未丑差不多。许是因瘦结缘,莫班长对林未丑好得不得了。
那时,部队驻扎在大山深处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守卫着一个军用机场;军用机场里却看不到一架飞机。
莫班长说,有好多好多的飞机都藏在四周的山洞里,像一只只猛虎蹲在洞穴里,虎视耽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这山坳一年到头,连母狗也看不到一只,更不知道是在哪省哪县的地界上,几乎与世隔绝。
闲暇之余,莫班长就暗地里摆弄着测字算命、八卦风水,据称是少小时,由家族的伯父所传。林未丑觉得有趣,就跟着莫班长学学了一些皮毛。
在炊事班呆了一年两个月,林未丑认为退伍后,出息不大,就想学开汽车。刚好,汽车连的连长是地地道道的陆水人,也有意接收这个小老乡。
晚间,林未丑征求莫班长的意见。
莫班长也不多说,只寻了一截枯松枝,递与林未丑,叫林未丑在地上随便写一个字。
林未丑照办,望了天上的半钩残月,即在地上写了个“月”字。
莫班长沉思半晌,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说,慎之,慎之。
林未丑问其何故,莫班长说,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林未丑心生疑惑,却又不愿失去机会,便去了汽车连。结果,三个月的后,林未丑第一次上车操作,就将汽车从半山腰的训练场“轰”的一下,开到山沟里去了。幸好,山沟不深,且杂树蓬勃,才不至车毁人亡。
林未丑惊魂未定,遂再问莫班长原由。
莫班长说,汽车连在山之北,“月”加“北”,“背”也,岂不出事?林未丑惊叹不已,疑为神人。
三年后,林未丑复员回陆水。因为是城镇户口,可以安排工作。虽然,县搬运站已划归汽车运输公司,但林未丑不愿继承父亲的板车事业,当一个下苦力的搬运工,就一门心思要想进好点的部门,再捞个一官半职,也好出人头地。
那段时间,林未丑削尖了脑袋、缩伤了颈椎、夹破了卵子、磨坏了鞋子,四处找人……终于进了县农业局,当了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具体的工作,不过是在办公室打打开水、收发报刊信件、来客登记之类,林未丑也不在乎,毕竟是在局机关工作,脸上也有光。
有一次,林未丑有幸跟随一把手孙局长下乡。林未丑哪里会放过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呢?这样的机会,当然会好生利用。
在乡间,恰逢孙局长肠胃不适,像一怀孕的新媳妇,鱼不吃、肉不尝的。
林未丑不知就里,回来后即加班加点,写了一篇《局长下乡不吃肉》的稿件,挂号投寄给《陆水报》。其中写道:啊,多一些这样的干部吧,基层就少一些负担;啊,多一些这样的领导啊,群众就少一分担忧。文章的结尾处,更是高亢激越:让不吃肉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谁知,《陆水报》不仅没有刊发出来,而且还在全县通讯员培训班上作为例子评点了一番,成为新闻界常讲常新的一大笑料。
孙局长哭笑不得,恨不得把林未丑当头笨猪生吃了才算解恨。
林未丑无所谓,深信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又七转弯、八摸角,最后从县农业局调到县工会,很快与名叫柳重阳的副主席混得老熟。
柳重阳是石榴坪人。刚上小学时,父亲柳当归就在一次山洪抢险中不幸遇难,不久母亲佘氏又因病去世,柳重阳与奶奶相依为命,艰难生活。奶奶虽是大字不识,却有一肚子神啊鬼啊之类的故事。什么有一个小孩不听话,偷着到河里去玩水。陆水人讲不好“游泳”这个词,称游泳叫“玩水”。这小孩玩水时,不幸淹死了,就变成了青蛙,整天整夜地坐在河边“咕咕”地叫,怪可怜的;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男一女,一块进了坟墓,后来又变成了蝴蝶,飞啊飞的,够凄切的。所以,柳重阳从来不敢吃青蛙肉,也害怕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
柳重阳好不容易上了高中,成绩也不好不坏,考大学的把握也不大。不幸的是,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奶奶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交给了柳重阳,说,以后节约着用。存折里面是父亲柳当归的抚恤金和母亲、奶奶省吃节用积攒下来的钱,柳重阳心头一酸,发誓将来要好好挣钱,过上好点生活。幸好,县里还一直记得柳当归当年的英雄壮举,就让高中还没毕业的柳重阳到县委当了通信员。柳重阳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工作踏实,人也灵光,就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有一次,柳重阳隐约记起林未丑说他老家是桑树湾的,与石榴坪不远,说,小林,你父亲是不是我们桑树那边的石匠、黑黑的、人称林石磙那个?
你爸才是石磙,你才是石磙碾压出来的,林未丑心里恨恨地骂道,嘴里却说,呵呵,我父亲就不爱讲话,只晓得干活出蛮力。
其实,那时的林未丑连石榴坪在陆水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于是,林未丑就有意恶补了有关石榴坪的知识,以便找到了通往柳重阳内心的羊肠小道。
年关期间,林未丑特意备了礼物,去给柳重阳拜年。林未丑东祝福、西奉承,说了一大堆很俗很俗的话,却怎么也没有能够整出点新意,而且说着说着就冷了场。柳重阳虽然收了礼物,情绪反而不如平时那么好,只是“哦”、“唔”地应着,很是有气无力。
俗话说,宁可不与领导独处,也不可与领导独处没话说。一旦无话可说,就是很可怕的事;这年不仅白拜了,而且还拜出了后患。不过,林未丑毕竟是林未丑,很快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办法。
林未丑说,主席,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重阳略略点了点头。
这点头也是很有讲究的。讲与不讲,全靠下属揣摩了。其实,揣摩起来既复杂又简单,主要是看领导点头时朝向那里:如果正朝着你且将目光直递给你,意味着可以讲;如果朝向正前方,目光向上飘,表明最好不讲;如果背向你的一边,目光不给你,那就是绝对不能讲,即便讲也只能讲另外一些鸡毛蒜皮的话。
林未丑一看柳重阳朝着自己点了点头,目光直射自己,马上说道,我的一位好友,姓舒,翁家岭人,在周易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