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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云:胜地风物有几何?山峻水奇费呤哦。若生苏杭天意定,归于陆山后富多。陆山属大林山余脉,九岭十八峰,岭岭称奇,峰峰显名,名扬天下。
春天,满山遍野的迎春、连翘、丁香、山桃、凌宵次第开放;夏天,藤本植物宛如绿毯,乔木、灌木青翠欲滴,迎风泼洒浓浓的绿意;秋天,黄栌霜叶红胜火,漫山红遍;冬天,侧柏、刺柏傲然长青,腊梅怒放,寒香沁人。乔、灌、草、藤结合,落叶植物和常绿植物搭配,普通树种与彩叶树种错落,四季风景绝胜。
相传,南宋时期,著名诗人陆游失意仕途,于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入蜀之后,陆游曾数次游历于陆山,与文人雅士唱和于此,留下遗存颇多。且陆水境内,陆姓人家多出名士美女,历代人脉兴旺。
正是署假,舒半页整天忙于四处寻风觅水,随身携带的背包,就是舒半页的百宝箱。
背包是双肩背负式、帆布面料。背包里分门别类地装有一只罗盘、一小包石灰、一付楠竹碗筷、两柄桃木短剑、一摞古旧铜钱、两把小弓箭、三把小铜锁、两把小剪刀、一团五色丝线、一小包黄豆、一小瓶水、一两尺红布、一盏小油灯、一打蜡烛、纱布一卷、风油精一瓶、创可贴一打、云南白药一瓶和止泻药一瓶以以及换洗的衣物、香烟等。背包上用白漆写就“堪舆徐行”四个篆体字,出自于《淮南子·天文训》“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
陆雁虹,约莫二十三四,头圆额平,唇红齿白,秀眉大眼,行步详缓,神气清媚,端庄而又秀丽。
好一个标标准准的旺夫相,舒半页心里暗自叹道,便对陆雁虹有了几分的好感。
陆雁虹上穿V字领白色衬衫,外罩一带拉裢的卡其布夹克;下穿弹力牛仔裤,牛仔裤已洗得发白,合身得体,透着几分干练和性感;脚穿白色高帮运动鞋。左肩斜挎着一只满是口袋的帆布包,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快出发时,舒半页欲买点什么快餐食品。
陆雁虹笑着说,舒老师,吃喝归我管哟。
舒半页一笑,说,上山上到顶,下乡下到底,苦累得很。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陆雁虹呵呵一笑,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走吧。
从公墓下来,便是陆水河。
这陆水河依山就势,八弯九转;与其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溪。一年四季,水势不急不缓,清澈见底;河床上散布的鹅卵石,形奇状怪,大小各异。偶有三两鱼儿游弋其间,煞是飘逸。
一座三孔青石拱桥,卧于陆水河之上。桥身高高隆起,仿佛倒覆的扁舟。因了陆游之故,故名“放翁桥”。不过,陆水百姓有时会抛开了这一点,这桥的名称便随之多了起来:虾米桥、彩虹桥、来龙桥、驼背桥、公公桥……不一而足。
两人沿陆水河西行,逆流而上。河水婉蜒,秋山静谧。野菊满坡,林木暗绿,干净清爽,安然如诗。
舒半页时停时走,四下打量一番。陆雁虹紧跟其后,不多言语。这样,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山势陡峭起来,树也高了,林子也密了,安安静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陆雁虹说,这条路我不曾走过,不知舒老师以前走过没有?
舒半页说,说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还从来不曾从这直接走到石榴坪。不过,不弄错方向就行。
陆雁虹见舒半页一脸老实,微微一笑,说,林主任鬼得很。不过,我只要搞好服务便是,但愿舒老师不嫌我碍事才好。
舒半页连忙说,哪会呢!
西行约莫三四华里,有山径弃水向北而去。流水、山径,一动一静,仿佛阴与阳之分水岭。舒半页掏出罗盘,定定看了一会,便拐入山径。
山径逼仄,艾草过膝。一只野兔倏地穿径而过,转瞬而逝。
行不过百米,便得一山口;尚未转过山口,有一大树迎面而立,遮天蔽日。
看那大树,果然少见。树身挺拔苍劲,枝繁叶茂,直向天穹。树干似左旋右转,螺旋而上;每一旋皆成“耳朵”形状,硕大无比。
陆雁虹好奇,移步上前,轻轻拍打树干,那旋转而上的“耳朵”发出“嘭嘭”的响声,好似与人对话。
陆雁虹惊喜叫道,这不就是传说中,能倾听心愿的千年奇柳吗?
舒半页说,呵呵,这却不是柳树,是枫杨树,俗称麻柳,也有叫河柳、平柳、麻溜子、燕子树、元宝树、蜈蚣柳。
枫杨树?陆雁虹不信,说,真是奇树。
舒半页说,你看,大树所处的位置海拔不高,约在千米左右,又临近溪涧河滩,正适合枫杨生长。不过,一般枫杨50年即停止生长,60年便自行衰败。像这棵枫杨,看那枝叶树干,至少百年以上,也确属罕见。
陆雁虹说,为什么树上长有如此多的“耳朵”?
舒半页说,一般来说,绝大多数的树根向下生长,被泥土覆盖。但是,植物的器官可以转换,有的树根便钻出泥土,承担呼吸的功能,甚至可以变成树干。这外面酷似“耳朵”的东西,其实就是气生根。
陆雁虹“哦”了一声,略有所悟。
舒半页说,根据这棵树的长势特征,这是一棵雄枫杨,男的。
陆雁虹说,树分男女?
舒半页说,不仅分,而且男女大多在一起。信不?这附近应该还有一棵雌枫杨。否则,面前这棵雄枫杨不会如此高寿。
陆雁虹说,为什么?
舒半页说,天之大道,阴阳相守,雌雄互依,男女合一……看,那是什么?
顺着舒半页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山坡上,果然还有一棵枫杨树,应是雌枫杨了;只不过树型略为小巧一些,枝枝叶叶也倾向这路边的雄枫杨。
陆雁虹顿觉眼界大开,心生叹服。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聊及风水,舒半页的话便多了起来。
舒半页说,古今堪舆,手段大抵相似。先是相土尝水、知晓负阴抱阳;再观山看水,明了气之所聚。四周高地合围,中央之地称之为“穴”,聚合之气于穴处生成水。凡四旁高地,有来脉去势;中间有水,有聚合源流,便是风水宝地。
陆雁虹听得入神,让舒半页有了说下去的兴趣。
舒半页说,看风观水,依赖地理“五诀”,即觅龙、察砂、点穴、观水、取向。所谓龙脉,即指如龙般矫健而来的山脉;穴,即来龙的结穴之处;砂,龙穴四周的山;水,环绕龙穴而过的水流。取向呢,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左右两侧要有砂山怀抱;前朱雀,前面远处有低伏的小山;后玄武,背面要有靠山。且明堂要宽敞,并有曲水环抱。及至现代建筑,讲究后面的地势要比前面高,左边的地势要比右边高。前水后山,左右有靠……
舒半页一口气讲下来,仿佛不是在山中行进,而是在教室里讲课一般。
陆雁虹似懂非懂,却有“胜读十年书”的感慨。
舒半页意犹未尽,继续说到,古人云,混沌开辟,江山延袤;融结阴阳,磅薄宇宙;风骨既成,源脉已透;以钟形势,以通气候。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不止,故谓之风水也。
正说着,山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山峦隐隐,苍苍茫茫。俯而视之,阡陌纵横,屋舍点点,俨然世外桃源。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如绵软的绸锦,自坡底铺沿而上。坡底住三五户人家,青砖灰瓦,仿佛梦的碎片,点缀在阳光之下。
移步下坡,舒半页让陆雁虹在前面走,又担心她滑倒,便从背包里摸索出一根麻绳,抛与陆雁虹,牵扯着她。陆雁虹心生感动,涌起一阵阵暖意。
下得坡来,见一新坟立于菜地边角。经幡轻摇,花圈斜靠;冥纸成灰尚未乱形,白纸黑字默痕犹新。
舒半页立即有了一种不详之感,又见一中年汉子蹲倚门前。中年汉子头已谢顶,皮肤黝黑;双手笼袖,嘴含纸烟。
林未丑快步过去,正欲招呼。
那中年汉子微微颔首,眉愁脸苦,朝屋里努了努嘴,却并不起身。
舒半页察觉有异,便问那中年汉子,说,麻三哥,什么事?
麻三说,放阴。
“放阴”为一种巫术,在陆水民间甚是流行。
只见一年轻女子,素衣裹身,神闲气定,正焚香烛、化冥纸,低言轻语,祷告灶神、门神,语之曰:尊神体恤,行我方便;若有打扰,祈请宽囿。那素衣女子便是放阴者,主持放阴仪式。
随后,一名唤作“小蘑菇”的少年黑布蒙眼,被引至桌前。桌上铺就白布,上燃油灯一盏,外有玻璃灯罩。“小蘑菇”便是被放者,充当前往地府的使者,与逝去的亲人相见,带回阴间的消息。
随着素衣女子的指引,“小蘑菇”头枕于桌,作休憩状。
此时,灯芯团团,光焰淡淡;空气凝滞,万籁俱静。
那素衣女子轻挪曼移,如悬之于地。手持香烛若干,近于油灯点燃,又轻吹一口气,便得一星萤火。少顷,素衣女子手持香烛,沿“小蘑菇”头部轮廓划动,顺时针七圈,又逆时针七圈。完毕,素衣女子时而秉烛舞动,如写天书;时而双手合一,伴以喃喃之语。如此作为,五次三番。
咒辞如是:大莲花,小莲子,莲花连姣妹,姣妹今年初三岁;三岁年未定,四岁为神作主意。七月秋,八月秋,同行姐妹冷秋秋。脚摇摇,手摇摇,三姐带过奈何桥;脚动动,手动动,三姐带到乌西洞。烦劳三姐带魂去,烦劳四姐带魂回,速速去,速速回,不饮黄泉茶与水,三炷烟香保魂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约莫半个时辰,素衣女子轻声唤道:小蘑菇、小蘑菇。又连道三声:烦劳土地公公,引领小蘑菇回来!
果然,“小蘑菇“渐渐苏醒过来。素衣女子长吁一口气,示意麻三进去。麻三吐掉纸烟,躬身进屋。
麻三问,你姐可好?
“小蘑菇”说,还好,人胖了,也白晳了。
麻三问,你姐哭没?
“小蘑菇”说,哭了,哭得好伤心,她想回来。可是,回不来啊。
麻三问,你姐在做什么?
“小蘑菇”说,在绣花,一个大房子里,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麻三说,你姐那边缺什么?
“小蘑菇”说,有一件对襟棉袄,红色的,她想要。姐还说,不怪任何人。
麻三问,你娘呢?
“小蘑菇”说,没有见着,姐姐说,娘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麻三的眼泪涌出来,还想再问什么。
那素衣女子说,麻三哥,小蘑菇记不了那么多。别让你家儿子太累了。
说完,吩咐麻三赶紧冲碗红糖水给孩子喝,补补身体。
麻三抹了抹眼泪,连声说道,怪我,我该死,我怎么不死?
陆雁虹也在流泪。这麻三父子俩的对话,让她心生酸楚,恨不得也“放阴”一次,见一见自己故去的亲人。待那素衣女子收拾好东西离去,才知道麻三的女儿花姐半月前殉情而逝。
起因是花姐喜欢上了民办教师的小穆。麻三本不知情,私下作主将花姐许配给了木匠钱二娃。
花姐死活不同意,麻三也死活不松口。
麻三说,姓穆的,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到时受罪的还是你。民办教师的饭碗,连叫化子也比不上,说破就破了。还不如钱二娃,身强力壮,木匠手艺吃遍十里八乡。一句话,跟了钱二娃享福,跟了姓穆的遭殃。
花姐性子也烈,自知难以拗过父亲,娘又早逝,就服了农药,寻了短见。
舒半页唏嘘不已,感叹这穷乡僻壤,尚且犹有如此节烈之女,较之市井之虚情寡义,真乃天壤之别。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婚姻,又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便从背包里取了小油灯一盏、楠竹碗筷一付、铜钱七枚交与麻三,嘱咐道,今夜子时,将油灯点燃,连同碗筷、铜钱放置坟前,让花姐少受凄苦,早日与她娘相会。还要记得给油灯加些清水,油水参半,油亮阳世,水亮阴世,照亮这由阳赴阴的艰难之路。另外,将花姐的红色对襟棉袄一并烧了,以免受凉伤身。
麻三老泪纵横、一一应承,硬咽称谢,再三挽留舒半页和陆雁虹吃过午饭再走。
舒半页和陆雁虹执意不肯,遂辞别而去。
走不多远,回身一望,只见一年轻男子跪于新坟之前,拉弓揉弦,凄婉之音便在山坳回响;那是一曲催人泪下的二胡独奏曲《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