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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者且偷生

发表时间: 2022-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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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仿佛一张轻薄的纸片,承受不住的风雨肆虐。

那天,舒半页、陆雁虹刚走,林未丑正有些百无聊赖时,就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莫班长去世了。

林未丑复员后,莫班长也随之退伍回到了家乡——莫家沟。莫家沟原本属于陆水县辖,解放初期,划归邻县管辖。但是,莫家沟人在心理上依然认同陆水,与陆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割不断、理不乱。不管是民间还是官方,不论是娶媳嫁女,还是商贾贸易,均极为频繁、友好。

莫家沟人多地少,山贫水瘠,靠一身力气、刨地谋生,难以过活。于是,外出打工挣钱,成了莫家沟男男女女不二的选择。莫班长也曾到陆水打过工,但终究因为要照顾老弱的父母,还是选择回到莫家沟。一远房叔父,见莫班长实诚,又在部队当个炊事班长,就介绍莫班长,到莫家沟镇政府做了一名炊事员。

莫班长很珍惜这份炊事工作,灶前灶后、厨里厨外,忙得欢欢实实、不亦乐乎。渐渐的,莫班长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也赢得了一段婚姻。经人撮合,莫班长迎娶了秀丽的蒋小禾,终于有了一个俭朴而温暖的家。

筹办婚事时,林未丑倾尽所有,给予莫班长最有力的支持。

莫班长说,未丑,没有你,我哪能如此风光地娶得这么好的女人;这既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林未丑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祝福兄嫂白头偕老。

可如今,莫班长抛下了即将临盆的妻子,抛下了曙光初露的幸福,离开了风水八卦、一日三餐和土锅土灶,归于尘土,归于往世。

原来,莫班长的妻弟建造房屋,非要莫班长帮忙看看风水不可。那天出发前,不知怎么的,蒋小禾突然不愿意莫班长去。

莫班长奇怪,说,弟弟的忙也不能不帮啊!

蒋小禾说,不知怎么的,今天我心里就是慌慌的,不踏实。

莫班长说,我已经答应老弟了。再说,二三十里路,又不远。晚上我就赶回来。

蒋小禾无奈,说,如果晚了,就不要急着赶回来。

晚上,喝了点酒,蒋小禾心里惦记着怀孕的妻子,不顾妻弟的挽留,便执意骑上摩托车往回赶。结果掉下了山涯,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奔丧路上,林未丑沉默无语。山峦、溪涧、树木……一闪而过;闲坐在山坡田垅上抽着纸烟的男子、穿红着绿晾衣晒被的女人……一闪而过;慢腾腾的水牛、捉鱼摸虾的孩童……一闪而过。林未丑机械地驾驶着皮卡车,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这种悲伤源自心底,钻心蚀骨。

莫班长的葬礼按当地的俗信举行。

蒋小禾身怀六甲,不得出殡。白发人送黑发人,莫班长的父母也暂不得前去墓地,以免折杀亡者的阴灵与生者的福寿。

启灵之前,蒋小禾拖着已经笨重的身体,费力地将纸钱在灰黑的瓦盆里焚化,再以黄裱纸把纸灰包好,置于骨灰盒上。时辰既到,一孝子则将瓦盒摔掷于地,意为所有冥钱皆交与亡者。

莫班长尚无子嗣,孝子即由莫姓两小侄儿充当。一侄儿披麻戴孝,手举经幡,蹒跚而行;另一侄子手捧骨灰盒,身裹孝服,紧随其后。有亲朋燃放鞭炮,抛散纸钱;有好友持抬花圈,簇拥而行;有吹鼓手呜呜呀呀,吹奏哀乐。

众出殡者黑纱缠臂,神色肃穆。其间哭声不绝,如泣如诉,其情甚悲,其状甚哀。

墓穴已然挖好,上阔下窄,形似钝锥状。

执锹握铲者,穴边而立。两孝子跪下,一老者接过骨灰盒,轻放于穴。

有青衣老道嘶声高唱:前面就是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大风吹得摇摇晃,小风吹得晃晃摇。两头都是铜钉钉,中间抹的花油胶。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打下桥;早点过桥桥还在,晚点过桥桥没了。亡者回头把手招,断了阳间路一条。唱毕,鞭炮声大作,哀乐声大作,哭喊声大作……

众人离去,林未丑独自坐于墓边;看着那隆起的黄土,沉浸于浓烈的硝石味道中,禁不住泪如泉涌。

一杯黄土,隔了阴阳两界。

寂静的坟墓,埋葬的仿佛不是莫班长,而是一个破碎的梦想,一段酸楚的人生。林未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感受到俗世的悲凉。生者且偷生,逝者长已矣。

无助的蒋小禾和即将来到人间的孩子又将怎么办?

许久,仿佛溺水者触碰到了坚实的堤岸,仿佛夜行者看见了温暖的灯火。林未丑心里涌起的一份冲动;这种冲动,让林未丑自己大吃一惊。

回到陆水,林未丑就将想娶蒋小禾为妻的想法告诉了舒半页。

舒半页说,你这混世魔王,采花大盗,切不可一时冲动啊。而且,你不是一直还牵挂着文春晓吗?

林未丑说,莫班长需要我,蒋小禾更需要我,这也许是我正确的选择。春晓也会理解的。

舒半页一时无话可说,便转换话题,说,让时间慢慢地说话吧。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关注石家墓地的风水?

林未丑说,于风水,我不谙其中玄妙;于官员,我却知道他们对风水之类大多是深信不疑。这风水,仿佛一把万能钥匙,足以打开这些为官者的心灵之锁。

舒半页说,如此而已,也是风水之悲哀。

林未丑说,悲哀归于他们,而不是我们。

舒半页“唉”了一声,摇头叹息。

三个月之后,林未丑又来到莫家沟,为莫班长立起高高的大理石墓碑。大理石从陆山运来;陆山的大理石,自明末清初,就声名远播于陆水两岸。

生下莫班长遗腹子的蒋小禾,感激万分,不知用什么来表达这份情意。

林未丑说,战友情深,如同磐石。

蒋小禾说,阳世之家,你出钱出力;阴间之宅,你又尽心尽力。他值了,我也值。言罢,泪如雨下。

转眼到了旧历年关,新年的意味浓郁起来。

冬日的蜀地,山瘦水浅,广阔辽远。

这天,蒋小禾抱着孩子,哼哼哦哦地哄着,突然看到风尘仆仆而来的林未丑,脸上呈现出一片羞色,眉眼之间有些不自然起来。蒋小禾较以前胖了一些,那孩子也是粉嘟嘟的可爱。

林未丑说,年关到了,给你们娘俩准备了一点年货。

蒋小禾说,又让你费心了。

林未丑说,我打算大年三十就过来,陪陪你们娘俩。

蒋小禾忧心闲言碎语,说,伯母一个人在家,你也要陪陪啊。

林未丑说,我娘也要我来,老人家整天都念叨着你和孩子。要不,到陆水过年?

蒋小禾说,五亲六戚都要来烧亲香,哪里走得开?

林未丑懂了,不再勉强,就把屋前屋后收拾了一通,像收拾自己的家一样。随后,林未丑扛锹执铲来到莫班长的墓地,培了培土,将墓碑擦拭了一番,把那残雪败草打扫得干干净净。离开墓地前,林未丑点燃了一大串鞭炮。那鞭炮倒是欢快,冲天而上,四下炸响,极是狂放。

蒋小禾插不上手,看着林未丑这般忙碌,心里既感激又温暖。想到老公刚刚离世、儿子尚处襁褓之中,想到公爹公婆风烛残年、老来丧子,不由叹了一口气。

望着寒风中满是忧伤的蒋小禾,林未丑鼓足了勇气,说,让我来照顾你们娘俩吧!

蒋小禾泪水盈盈,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们娘俩终究是一个拖累……

林未丑说,我要让班长他走得放心,我说的是真心话。

蒋小禾说,我真的相信你。可是,可是……

林未丑说,我愿意等,直到你答应。

天正放晴,隆冬的阳光也有着丝丝的暖意。有几个小子在山脚下的田垅上燃着野火,期许着“春风吹又生”,极是温暖;村子里的炊烟升起来,有女人高声叫喊着孩子和男人回家吃饭。

离开墓地,林未丑和蒋小禾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忽然,不远处,有一汉子扯起喉咙,吼声而唱:腊月二十九,北风呼呼吼;我给我的干儿子把媒做,冻得我的眼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