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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依依不舍

发表时间: 2022-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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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到了,舒半页就与孙柔嘉联系,询问孙柔嘉是否回陆水过年。孙柔嘉说,小孩盼过年,大人想种田。过年也没多大意思。天冷人冷的,暑假再说吧。

舒半页想说什么,那头却把电话挂了。

舒半页想不到这段婚姻竟然变得如此的陌生,那个同床共枕的人又是如此的遥远,仿佛不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也不曾在一条路上行走过,更不曾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过,仿佛冻坏的甘蔗,汁水依然,甜味不再,不免心生悲哀;但一想到陆雁虹,想到她的模样、她的言行和她的神情,又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

陆雁虹特地买了一个大包东西交给舒半页,说,寒假就这么几天,你也要好好陪陪伯父过上几天。不然,伯父也真是白白养育了你一场。

那大包包装得妥妥贴贴,也沉重得很;里面装有陆雁虹给舒半页的父亲买得羽绒棉衣、保暖棉裤、电热毯、翻毛皮鞋以及大袋小袋的花米、瓜子、糖果之类。

陆雁虹说,最里面单独装有三条棉毛巾,红色的洗脸、绿色的洗脚,那条粉红的洗……反正是上、中、下,分开用。

舒半页说,听你的。你就不能到翁家岭过年吧。

陆雁虹说,不成。我哪有这资格,这福气啊。对了,年关期间,你也不能到我家里来。

舒半页说,为什么?平时没有去,大过年还不让我去看看伯父伯母?

陆雁虹说,不要让我爸妈误会,以为我给他们又领了个新女婿回来。至于我,团完年,就出门的。

舒半页还要问,陆雁虹说,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我又不是去找别的男人,放心吧。

大年三十,林未丑母子俩早早地吃了团年饭。母亲严迎春的身体似乎一年比一年好,越来越硬朗了。

严迎春说,丑儿啊,什么时候,这家不再像现在这样冷清啊?

林未丑不吭声,也不烦,习惯了母亲唠叨。

严迎春说,我们冷清是冷清,你说那小禾娘俩不更冷清?

严迎春隐约知道蒋小禾的事情,还有意无意问了林未丑一些情况,心想,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能早点成个家,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他。

林未丑想告诉母亲,他一定要早日将蒋小禾娶回家,又怕一时说不清,只是不作声。

严迎春拿出一个小长方形桃木匣子,打开,里面有一把用红线串好的小银锁,说,这是百家锁,众神护佑,帮助小儿度过各种关煞。我用一百个人给的零钱,请银匠师傅打成的。

林未丑接过一看,银锁小巧玲珑,食指头大小;锁面上铸有“长命富贵”字样,煞是精致。

严迎春说,你给小禾送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林未丑小心装入贴身口袋,说,妈,谢谢了。

严迎春说,唉,娘欠儿一个媳妇,儿却只欠娘一副寿木呢。

此时,鞭炮声响起,此起彼伏;雪花开始飘落,浓浓的年味四下弥漫。

陆雁虹急急忙忙与家人吃过团年饭,就谎称“与文春晓有事要办”,便与林未丑会合,前往莫家沟。

陆雁虹笑着说,这么偷偷摸摸的,是帮你私会情人呢,还是我俩私奔啊?

林未丑也笑着说,是帮你成长,让你先学习如何当老婆。

陆雁虹“切”了一声,在林未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破旧的皮卡车便晃了一下,说,不要说让我当娘,就是让我当奶奶也当得好。

林未丑稳住方向盘,也不恼陆雁虹的调皮,说,去你的,陆小奶奶。

陆雁虹笑了,猛然感到与林未丑在一起,竟然是如此的轻松自在。这种不同于与舒半页在一起的感受,让她心往下一沉,话便少了许多。

有片片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迅疾融化,窗外的景物随之有些虚幻起来。道路渐渐湿润,车子变得轻快,仿佛在滑行一般。

林未丑开了雨刮器,那雨刮器仿佛一双灵巧的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玻璃,也将车窗外的景物擦得发亮了。林未丑目视前方,倒轻松自如,仿佛驾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口里却也不曾停歇,说,你看,你看,前面那个男的,骑了自行车,像个锤子,还驮了一肥婆娘……小心,小心,哟嗬,歪了,倒了。没有三斤力,就不吃这四斤肉哟。

林未丑自顾自地说着,见陆雁虹没有反应,说,姑奶奶,哪儿不舒服?前面有个加油站,厕所蛮干净的。

陆雁虹还是不作声,林未丑说,要不,我帮你揉揉?保证不看,盲目作业。行不?

陆雁虹猛地叫道,停车。

林未丑连忙松油门,踩离合,换空档,再用力踩刹车;车抖了两下,像那奔跑的野马一样,收住了四蹄。

林未丑一头雾水,一脸无辜的样子,望着陆雁虹,说,怎么哪?小奶奶。

陆雁虹说,没有什么?走吧。

车重新启动,滑溜溜地向前跑。

林未丑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说,你看,你看,那边,那边,小卖部门口的棚子里。那女的在喂奶,肉墩墩的,还在打麻将呢。

陆雁虹觉得这个男人没心没肝的,有趣得很,真是有几分的可爱。

见到蒋小禾时,几个男人正在她家门口燃放鞭炮,这是民间的俗信:大抵是亡者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前后,各各亲朋好友须来燃放鞭炮、焚烧纸钱,称之为“烧亲香”,以哀悼亡者。未亡人则准备好茶水、香烟答谢一番,算作回礼。那些燃放过的鞭炮纸屑和焚烧过的钱纸,须在7天之后,才能清扫,确保亡者已经享用。否则,有怠慢、应付之嫌,于生者、逝者均不吉利。

招呼过后,林未丑和陆雁虹从车上搬下一大摞鞭炮,一一摆开,点燃,随即响起“噼里吧啦”的声音;间或“呯”的一声,炮竹连烟带雾于半空中炸响。

蒋小禾一身素衣,不苟言笑,如待其他亲友一样,端茶递烟,连连称谢。

林未丑悄悄地对蒋小禾说,我表妹陆雁虹,让她陪陪你,免得过年孤独。

蒋小禾一听,就拉了陆雁虹的手不放,亲热得很,说,就怕你过不习惯,委屈了你。

陆雁虹说,不会,不会的。

春节期间,林未丑要值班,还得赶回陆水。

蒋小禾说,天还不曾黑下来,路还不难走。趁雪似下非下的,早些回去吧。

林未丑依依不舍,似有搂抱之意,蒋小禾往后退过,低声说,以后,以后日子长着呢。

林未丑跃上驾驶室,仿佛骑兵跃上骏马,发动车子,“轰”的一声,那皮卡车迟疑了一下,就窜了好远,把蒋小禾吓了一跳;林未丑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挥动着,叫喊着,消失在风雪里……

入夜,蒋小禾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系上小银锁,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温情。

蒋小禾的婆婆也是感激不尽,说,真是有心人,好人哪,我孙子有福啊。说完,就抱着孩子去了自己的房间。

雪越下越大,雪粒儿打在窗户上,“嘭嘭”地闷响。风也大了起来,有残木朽树被折断,“吱呀”作声。有狗叫声“汪汪”的响起,便听见雪地里有人“吱吱”走过,仿佛车轮碾压而来。

蒋小禾端了热水,两人烫了脚,都不想看春晚,就坐拥床上,聊开了。虽然是初次见面,两人却不曾有多少陌生感。其实,两人年龄相仿,蒋小禾比陆雁虹大不了几天。蒋小禾家境不好,没上高中,就外出打工,几年下来,也是苦累得很。经人介绍,认识了莫班长。接触了几次,蒋小禾觉得这男人虽言语不多,却知冷知热,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蒋小禾说,也不知道,他此时到了没有?

陆雁虹说,早到了吧。他啊,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蒋小禾说,天寒地冷的,路上的冰结得早、也结得快。

陆雁虹说,你这么惦记我表哥,还不如早点结了婚,免得他跑来跑去。

蒋小禾望了望陆雁虹,答非所问,说,女人也怪,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想吃得合味、穿得合身。

陆雁虹说,我表哥可是有心有肝的男人,会对你们娘俩好的。

蒋小禾说,唉,也怪。分明白天里还在念叨着这个人,可是晚上做梦,梦见的却是另一个男人。我也不知道梦中这个男人是谁。

陆雁虹一惊,心想这话好像是在说自己。

陆雁虹有时也梦见与男人在一起,甚至做了那事,可是这个男人却面目模糊,也肯定不是舒半页。从石榴坪回来后,陆雁虹就与男友分道扬镳了,与舒半页在一起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可是,两人真正单独在一起,又是那般的拘束,彬彬有礼。有几次,在陆雁虹小小的寝室里,陆雁虹坐在床沿上,舒半页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清晰可闻。窗外也是万籁俱静,陆雁虹也盼望着舒半页能够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是,舒半页呢,却不敢越过雷池,仿佛一个胆怯的少年,不敢盗取唾手可得的宝物。舒半页看到陆雁虹微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时,心中涌起的不是力量而是退却,不是激情而是克制。

有一晚,夜半时分,突然下起暴雨,电闪雷鸣。

舒半页困于那小小的空间里,看着陆雁虹一件件地脱掉外衣,心脏一阵狂跳;在“命令”舒半页转过头去后,陆雁虹快速地滑进被窝,并顺势将那头顶的灯灭掉,只留下床头桔红的小灯。那一堆蓬松的衣物,表明雨夜里的女人、柔和灯光里的女人、被窝里蜷曲着的女人,已撤除了所有的路障,开放了所有的关隘,等待着一起翻滚、飞跃和羽化成仙。舒半页却不敢出击,只是将那陆雁虹裸露在外的手臂,轻轻放入被窝,然后,冲进了雨夜……

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春节,是农人最为闲逸的日子。满脸红光的男人,互递纸烟、互道祝福;一身喜气的女人,家长里短,有时笑得直不起腰;小孩子打雪仗、堆雪人,乐癫癫的;老人们则靠在墙角或者草堆边,吸烟,摆起龙门阵。照例有舞狮者、划彩船的,挨家挨户祝福新岁。舞狮者,三两人等,进屋入户,爬椅攀桌。或仿作揖状、摇头摆尾;或作扑食状、欢腾跳跃。划彩船的,以锣鼓声为号,咚咚锵锵,时而前摇后晃,时而原地打转。船中有扮新娘者,碎步移挪,进七步,退七步,如是者七,再旋转七圈,意为“跑船”。彩船方停,即有执船者咿呀而唱,唱词多以眼前事为题,祝福主人家。如:跑了一家又一家,这家不比那家差;大红对联喜洋洋,好运常在这一家。倘有闭户之家,则以诙谐幽默而为。如:跑了一湾又一湾,这家主人把门关;不喜远客来贺喜,这家母鸡生野蛋。一旦遇到新逝者的家人,舞狮、划彩船便有意绕开,不去打扰。

在乡间,一边是生者对生活粗糙的喜庆;一边是未亡人对逝者粗放的哀思。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协调,仿佛生与死如此不可复制,不屑于太过用心动情。

蒋小禾满脸的肃穆,按礼数一一招呼着前来祭奠的亲友。陆雁虹照顾着孩子,尽着协助之职。天一擦黑,蒋小禾就独自到墓地给莫班长墓前的长明灯添油料、拔灯芯、燃香烛、化钱纸。纸钱需要打孔,大约具有防伪的作用,还得用松树枝在地上划个圈,将钱纸圈在里面,口里念着莫班长的名字,以确保丈夫能够顺利得到这些冥钱,而不至于在那边受穷遭罪。

农历初二,天却真的晴了。日头不似冬日里明晃晃的,稳稳地挂在天上,很有几分精神劲儿。

蒋小禾说,孩子他爸走的突然,我得去寺里给孩子求取学名,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于是,收拾妥贴,蒋小禾就抱了孩子,与陆雁虹往务观寺去。

蜀地百姓是很敬重文人诗家的,李白的诗词,人人都会背颂几首;杜甫的成都草堂,个个都会游览几次。陆游曾在蜀地多年,遗迹不少,历来是蜀人心中的诗神。

务观寺距莫家沟不远,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

大抵是立春时节,虽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但分明有了春的意味。一株梅树隐于墙后,斜枝探出,花已落尽,枝叶湿瘦。寺庙的墙角边,小草似已泛青,星星点点,近看却无,草犹枯燥。

陆雁虹眼尖,见舒半页坐在石阶上,低头埋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陆雁虹甚感意外,连忙上前,叫道,嗨。

舒半页跳起来,见是陆雁虹,欲搂在怀里。陆雁虹连忙挣脱,说,这是蒋姐。这是舒半页。

蒋小禾知道舒半页与陆雁虹之间的情况,说,真是巧哟。

舒半页定住神,说,都怪林未丑,只说你们家离务观寺不远,害得我自个儿找寻半天。我正想找人问路,不想碰上了。

陆雁虹故意说,这么大早,是谁请你来看风水的啊?

舒半页一愣,不及回答,就听到蒋小禾说,人家是来求取姻缘的。

陆雁虹说,只怕是走错了地方吧?

舒半页说,嘿嘿,哪能走错呢。

虽是旧历春节,寺里犹若平日一般,不见热闹。务观寺不大,分前殿、后殿。前殿大,后殿小。

蒋小禾在前殿的菩萨像前烧了香,许了愿,投了功德钱,便往后殿去。舒半页和陆雁虹也跟着烧香、许愿……一一照办。

刚到后殿,即有一小僧稚里稚气,上前搭话;随后,引至后殿左边厢房。那左厢房自与别处不同,门槛高约尺许,门柱上镌有一联: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此乃取陆游《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的诗句。

厢房里光线暗弱,有老僧,瞑目而坐,形似入定。红布铺桌,上置木鱼、签筒和几本经书。老僧衣着宽大而显单薄,佛珠硕大且多斑驳。

蒋小禾上前,报了祈请。

老僧微睁双眼,问了孩子生庚八字,又拈珠诵经,呜呜伊伊,似咀嚼食物。良久,老僧金口轻开,说,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尽尘于心,一生无妨。取名“尽尘”吧。

蒋小禾再三称谢,辞别出来;自是欢天喜地,露出久违的笑容。陆雁虹也跟着欢喜,一声声“尽尘、尽尘”地叫。

不料,走约几步,那老僧却独向舒半页招呼。

舒半页转身而去,老僧递与笔纸,说,施主,尊姓大名?

舒半页秉笔而书,复还与老僧。

老僧细细览之,说:半页尽尘,前生注定。

舒半页一愣,老僧又说,老衲有一联赠予,望施主谨记。

舒半页称谢,再投以功德钱。

老僧说,舍利心在尽尘,予取意存半页。此为上下联,横批:善莫大焉。

舒半页一惊,颔首,想,这老僧佛法如何,姑且不论;单是能从古诗古词中,萃取精华,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分明是陆游《登拟岘台》里的诗句,取其尽、尘两字,极具佛法之妙;且对联工整合律,意味深长。

见了蒋小禾、陆雁虹,舒半页遂感慨道:慈母菩萨心,犬子名尽尘。放翁佑妇孺,光宗耀祖人。

陆雁虹见舒半页如此感慨,转过脸来,说,好诗,难得。不知那老僧透了什么天机?

舒半页不想隐瞒,也不敢和盘托出,说,老僧咏了联,嵌入尽尘的名字,煞是难记。

陆雁虹说,哦,原来如此。

舒半页说,禅语玄虚,姑妄听之;耳根清净、深思不值。

蒋小禾微微一笑,说,今后你们也来这给孩子取名。务观寺的僧人,学问高深得很。

离开务观寺,舒半页肩扛着尽尘,远远走在前面。两个女人并肩于后,慢自行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前来上香还愿的人,奔务观寺而去;见蒋小禾一行满面喜色,那些人的脚步也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