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姑娘……王家姑娘,已有三月的身孕,不幸小产……”
那国公府的府医想来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虽然看着怕得要命,还是把整句话说出来了。
“王家姑娘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还要好生调养……”那大夫觑了一眼王夫人脸色,拱手行礼,退到一边写方子去了。
许是被那大夫反复强调“王家”弄得有些恼羞成怒,王夫人的脸色很是精彩,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大冷的冬天,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
赵二夫人倒是不疾不徐地开口安抚她:“这……真是可怜的孩子。”适当地表露出对孩子的担心。
“想来你也有不可言说的苦衷,今日之事,咱们在场的都是同声同气的,绝不会到处宣扬,请你放心。”她拉起王夫人颤如抖筛的手,轻轻拍了拍。
在场众人虽说是看好戏居多,此时也露出些担忧和伤心来,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真的为她王家着想,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当然,宴会散场后,半个时辰内,这个消息就几乎是满京城的官眷都知道了。
姜青黛被赵二夫人留了下来。
赵二夫人走在前面,姜青黛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她有些忐忑,又有些欣喜。既然国公夫人没露面,那么搭上赵二夫人也好,常来常往,衣裳首饰都是要穿出来的,谅府里的人也不敢怠慢。
一路绕过假山花丛,走进赵二夫人的院子,四周的仆婢就显然多了起来。
她不由得多打量赵二夫人几眼。住在国公府内,前院也未见婢女如云,到了她的院子,却是从人无数,她在公府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仅如此,她显然早就知道王安柔身怀有孕,即使没有知道得这样详细,也绝对察觉出了端倪。
当然,王夫人的手段相当拙劣,王安柔更是蹩脚的演员,被看穿也是应当。
但发现端倪后,毫不留情地试探,或者说毫不留情地戳穿,还是相当少见的。
高门大户,最擅长的便是粉饰太平。纵然私底下撕破了脸面,表面上还能亲如一家,像赵二夫人这样随心所欲,不惧人查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嚣张。
尽管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但她作为这场宴会的举办者,显然要背负一些责任。
不过王家也只是靠王尚书的官途蒸蒸日上而已……
姜青黛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走进屋内。
屋内淡淡的沉水香气味,摆设华美昂贵,博古架上琳琅满目,极尽奢侈。
绣鞋踏在西域来的花色地毯上,没了声音。
赵二夫人转过身来,气定神闲地坐下,抬眼看向青黛。
“蒙夫人抬爱,留青黛见到了如此多的精巧玩意。”
青黛不知道她的意图,脸上只露出欣喜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来。
但赵二夫人没开口,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从前青黛见识浅薄,不曾见过什么好东西,今日见了这里的物件,才知什么是价值连城的珍宝。除了天子居所,也便只有公府才有这样的熠熠光彩。”
她的笑变得些许谄媚起来。
“……”
赵二夫人忽然咯咯笑起来,头上的金簪一闪一闪,她几乎笑得要弯下腰来。
“是我不好,只是想瞧瞧,你能演成什么样。”她缓缓收住笑声,眼中愉悦之意难掩。
姜青黛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她:“青黛不明白。”
她算是明白了,这赵二夫人拿她好玩呢。
果不其然,下一句便听见:“本以为姜尚书这样古板的人,儿女和他应当很是相似,没想到——养出你这么有趣的孩子。”
赵二夫人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青黛面前,拉起她的双手:“我瞧你是个聪明孩子,合我的眼缘。我膝下还有个女儿,你们俩今后便多走动,叫我家小七别总是呆愣愣的,像只大白鹅似的!”
姜青黛装傻充愣:“是,是。多谢夫人抬爱。”
赵二夫人便嗔她:“好了好了,在我这还装傻呢?在王夫人卫夫人面前不是很机灵么?”
她转身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那王家人想干什么,我一清二楚。虽然王二姑娘显然没能得逞,那王家夫人却一味地低眉认罪,往自己家泼脏水,要不是你呛了她,她指不定能说出更不要脸皮的话来。”说着,往青黛嘴里也塞了一块。
似乎是南边的糕点,软绵绵的,丝丝甜香在舌间蔓延。
青黛慢悠悠咽下,就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淡淡地说:“只是见不得安柔姐姐就那么被她害了。”
“哦?”赵二夫人挑眉,艳丽的五官微冷,靠在椅子靠背上的背稍稍挺了起来,“这么说来,你和王大姑娘还是朋友?或者说……”
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同情她?”
姜青黛仰起头,看着连天花板都布满的繁复工艺,轻轻吐出一口气。
“夫人,我想,安柔姐姐在王家本就如浮萍一般无枝可依。世上闺阁女儿,哪个不是应当在内院被如珠似宝地宠爱着,如何是今日这般模样呢?”她垂眸,作出一个哀切的情态。
赵二夫人轻飘飘地接话:“是么?那她私通外男,未婚先孕,又是哪里可怜?”
她似乎并没有在乎在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面前提这些有多么露骨,只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姜青黛上前去,端端正正跪在她脚边,抬起脸来,犹如一只纯真无邪的小鹿,一双圆眼睛直直看着她:“若她有母亲教导,或者说有一位有远见、有魄力的母亲教导她,必然不会是如今目光短浅的模样,被人哄骗,如今还砸了名声。”
她轻轻将头伏在妇人膝上,声音闷闷的:“安柔姐姐不见得至纯至善,落到这个地步,又是何其无辜呢?”
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抚过她的发顶,轻轻拍了拍:“你与她不一样。”
……
当流水般的礼品送进姜青黛的院子时,姜家上下很是被震惊了一把。
赵二夫人宴后派车将青黛送回来,车后还跟了一车的礼物。
虽然大多数是给姜家的,但还是指明了,有一部分是给姜青黛专属的。
一家人为这对于姜青黛的突如其来的青睐感到十分惊讶。
“青黛,赵二夫人什么时候认得你了?”林氏从箱子里握起一卷绸缎,“这绯色的衬银珠粉肤色,等下月平婆子来量体裁衣,再给银珠做一身开春的衣裳。”
姜青黛表情没什么变化:“今日宴会遥遥一见,许是恰巧合了赵二夫人的眼缘罢了。”
反正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她也算明白了,这个赵二夫人,恐怕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意,一念杀,一念佛,上一秒能眼也不眨叫人流产,下一秒还能微笑念一声阿弥陀佛。
性格乖张的人,顺着来是不行的。
林氏还在想着这些新衣料都能做什么用处,全然忘了还有个人站在这里。
姜青黛也没打算陪她站着,抬手稍稍屈膝,草草行了礼就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今天发生的事情一环接一环,虽然不是她的战局,但她去之前也试图谋取一些便利。
比如,获取国公夫人的青睐。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换成了赵二夫人的欣赏。
这个赵二夫人,私下里行事说话极其自我,对着外人,笑脸相待,却总有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而她的居所,下人众多,屋内极尽奢华,显然在公府的地位相当突出。
青黛眯起眼睛,也许,赵二夫人是个惊喜,她比国公夫人还要厉害也说不定。明日赵二夫人还邀她做客,到时再打听一二。看看那国公府的后院,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有流产的王安柔……王家人想要带走她,但被赵二夫人以王安柔身体虚弱状况不佳为由给拒绝了,现下还留在公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到底青黛与王家人没什么交情,最多王家与姜家的主君,都是同品阶的六部尚书,姜银朱与他家二姑娘交好,仅此而已。
但王安柔实在有些可怜。
赵二夫人也许是为了看戏,也许觉得她的丑事就应该公之于众,总之,这个王家的大小姐,名声就此毁尽。
夜晚的冷风将青黛吹得清醒了些,她起身关上窗户,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为王安柔,也许是为了自己。总之,她吹灭了灯烛,满腹心事地在床上阖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间刚下了雪,出了太阳,暖融融的。
茱萸挑起门帘探头看了一眼外面,说:“姑娘,外面正是好天气呢。”
天气好,姜青黛自然心情也好,梳妆完毕便去给林氏请安。
林氏表情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笑着对她嘘寒问暖几句。
“礼物已经装了车。能得到赵二夫人的喜爱,便多去和公府的姑娘们学些为人处事的本领,见见世面。她家的姑娘,都是进宫面见过圣上的。”
“女儿记下了。”姜青黛一一应下,登上马车向齐国公府去。
茱萸一上车就忍不住问:“平日里有什么好事,夫人都不会忘记叫上二姑娘,怎么今日倒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吗?”
姜青黛轻轻笑了一声,她倒不觉得这个继母有什么变化,反倒随着姜银朱的变化,愈发放肆了起来。
她挑起车窗帘:“听见了么?茱萸?仔细听。”
马车颠簸,行驶在坊间只能听见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音,十分规律。
隐隐约约的,有一样的车轱辘的声音打破了这节奏。
“姑娘……”茱萸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她,“这,这……”
姜青黛有些粗鲁地耸了耸肩:“我想,这个母亲,多的是法子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就做事。”
她只需要让姜银朱跟在后面到达公府,这样姜青黛就不会在公府门前与姜银朱闹气,只会把她也带进去。
不过,她算错了赵二夫人,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赵二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姜银朱走进公府,走到赵二夫人面前,她便自信自己的女儿能得到赵二夫人的赏识。
“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同她想的一样,青黛踩着车凳下来的时候,便听见一阵环佩叮当,由远及近。
侧过脸去看,便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漂亮脸蛋。
“姐姐,等等我嘛。”姜银朱亲热地挽上她的手,和她一起往前走。
赵二夫人的侍女已经在月亮门处等候,见姜青黛遥遥走来,俯身一礼。
“奴婢是夫人的贴身侍女琳琅,上回与姜姑娘在内室见过一面。”琳琅笑吟吟地,看都没看青黛手臂上挂着的人,“昨日姑娘走后,咱们夫人睡觉都念着姑娘你呢,说是今日一定要叫姑娘在府上玩够了才许走。”
青黛心想,这客套话说得,像是我来了便走不了似的。笑着一一回应,便正好走到屋前。
琳琅伸手示意她自己进去:“姑娘请,夫人已经等候许久了。”
姜青黛也不急着进去,对着琳琅又说几句劳烦辛苦之类的话,才抬脚踏进屋内。
姜银朱见状正要伸腿,脸前猛然冒出一只手来。
她扭过脸去,正是琳琅。
琳琅对她的态度倒不是冷淡,面上笑吟吟地,言语却一点不放松:“夫人没有说要见姜二姑娘,还请您留在此处。”
姜银朱在外人前绝没有那种娇惯的样子,反而亲切地拉起琳琅的手,漂亮的眼睛朝她扑闪扑闪的:“我与姐姐都是姜家的姑娘,夫人的帖子也是给姜家的姑娘下的呀。”
“再说,”她拉下左手的翠玉镯子,直接穿上琳琅的手臂,“夫人也不曾说,姜家的二姑娘不许进是不是?”
琳琅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你……”
“是姜二姑娘么?”
还没等琳琅说什么,里头便有人挑起帘来:“姑娘,我们夫人有请。”
闻言,姜银朱脸上更是笑得情真意切,道一声多谢,便要撒手,谁知竟是被琳琅死死拽住了!
“奴婢受不得姑娘的厚礼,”琳琅狠狠剥下腕上的镯子,塞进姜银朱的手里,“姑娘快些进去吧。”
姜银朱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不敢再说话,也不敢耽搁,连忙走进屋子里去了。
见她这副模样,院子里的侍女们有哪个不是赵二夫人似的人精,早看出来她是什么人,各自相视一笑,摇摇头,都去做自己的差事去了。
方才挑帘子叫姜银朱进去的侍女凑到琳琅身边,迫不及待地同她咬耳朵:“这个姜二姑娘,夫人一早就知道是什么样人,估计是惨喽。”
“看你说的,咱们夫人又不是阴曹地府的恶鬼,哪里会折磨她。”琳琅瞪了一眼帘子,仿佛能透过帘子瞪到姜银朱似的,“不过,把外头那套路数拿来咱们院子里,可没有人会买她的帐。”
两人掩嘴窃窃笑起来,各自散开,却不知屋子里头,是什么情状。
——“这是宫里的淑妃娘娘赐下的步摇,我昨日想着很是衬你,便叫人拿出来等着今日给你戴上。”
赵二夫人依旧坐在主位上,青黛坐在脚踏上,任由她往头上插花似的插满了首饰。
而下首坐着姜银朱,她自打进来,便没有任何存在感。
方才进来与赵二夫人见礼,谁知赵二夫人竟跟没听见似的,径自和姜青黛说着话,看都没看她一眼,她腿都累酸了,只好大声又问了一遍安,赵二夫人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叫她入座,然后便再也没看过她一眼。
倒是身边站了个侍女,她一喝完茶盏里的茶,便迅速给她添上,几乎是一壶茶进了肚子,也没话头能给她接上,只能眼巴巴看着。
姜银朱正了正坐姿,深吸一口气,越是冷落她,她越是要坐得住。
她平心静气地看着地上软毛毯子的纹路,心里想着:看谁忍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