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未得丝雨。天,阴沉沉的。柴青峰的妻子陈萍无缘无故滑了一跤。
那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既没有青苔,也没有水,因怀了九个月的身孕,所以陈萍走路格外小心。
直至痛楚袭来,身下传来阵阵热流,陈萍依然不敢相信,好端端的怎么会摔跤?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人推了她一把,院子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柴青峰吓坏了,慌手忙脚地将妻子打横抱起。
还好柴家家底殷实,早就备好了大夫和稳婆,陈萍被送进了产房,一路上尽是血迹。
柴青峰喉间发紧,陈萍是他的结发妻子,早年生有一子,但世间恩爱夫妻,都想凑一个“好”字。夫妻俩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女儿。可眼下出了意外,能否保住都是个问题。
恰逢此时,外边来了个乞丐,在府门口喧哗,想要讨口饭吃。
柴青峰为人厚道,十里皆有贤名,但此时心情烦闷,叫人速速撵走。乞丐不走,大声道:“府内祥云流转,即将有贵人降世。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柴青峰听他吉言,心情渐悦,问:“先生懂得玄学?”乞丐道:“刘某乃是一名江湖游医,因战乱无奈乞讨。有幸遇到高人点拨,略懂一二。”
柴青峰大喜:“来人,去厨房取两个包子、一碗水。”正要递给刘义,产房里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听声音,是稳婆发出来的。
柴青峰顾不得许多了,踹门直入:“夫人与孩儿怎么样了?”产婆怀里抱着个襁褓,当即跪下:“老爷,母……母女平安。”
柴青峰靠近她,脸上已带怒意:“我要听真话!”稳婆颤抖着手,将襁褓往前一送:“老爷,您自己看……”
他想起了汉武帝时期的钩弋夫人,“赵氏”赵氏生来握拳,纵使大力之人也无法打开。一日,汉武帝遇到赵氏,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手掌心里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汉武帝心下欢喜,将她带入皇宫,从此赵氏宠冠六宫,还生下少子刘弗陵。
七年之后,武帝弥留之际,为防后宫乱政,立子杀母,从前恩爱转眼消,钩弋宫内空余恨。前车之鉴犹未忘,稚女何辜染祸端?
柴青峰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不管女儿拳内是否有玉,世人都会将之当成第二个钩弋夫人。将来窥探者盈门,势必传入皇帝的耳中,柴青峰当机立断,扫了一遍院中诸人,平生第一次疾言厉色:“今日在场之人,年年岁岁不能离府。若谁敢把小姐之事说出去,我柴青峰必叫他后悔做人!”
他希望孩子平安,替她取名守玉,守得掌中玉,便是守住了性命。
柴守玉日渐长大,聪敏灵动,除了府中众人,外头皆不知守玉的异状。然柴青峰夫妻仍不放心,陈萍甚至日日吃斋茹素,祈祷神明庇佑守玉。
小守玉六岁那年,陈萍听说城郊白雀庵里金光普照,疑似观世音菩萨本尊显灵,心中升起许多希冀。便抱了小守玉,坐上了府里的马车,如果能让守玉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多好啊,她不想将女儿囚在府中,日复一日。
慧静师太是得道神尼,早已通达人事、处变不惊,可当她看见守玉时,还是不免为之一惊。静立片刻,递给陈萍一个签筒。“若贫尼所猜没错,施主该是为你身边小儿所来。摇一支吧。”
陈萍接过,“哐当咣当”摇了几下,当签文飞出去的时候,陈萍的心仿似也飞了出去。她一把捡起签文,细细读来——参遍世事终成空,此生复入帝王宫。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
陈萍不解:“师太,这是何意?”慧静师太双手合十道:“小女娃天生贵命,却被厄运所困。破解之法,尽在卦象之中。”陈萍紧紧地捏住了签条:“还望师太明言。”慧静师太却转过了头去,兀自念经,无论陈萍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回答。
陈萍满怀惆怅,看着母亲愁绪难消的样子,小守玉抚了抚她的额头:“娘亲。嗳。”陈萍抱紧了小守玉。“娘亲,也许玉儿能解此签文。”小守玉窝在母亲的怀里,奶声奶气道。“你“嗯。娘亲,玉儿天资不佳,只记住了一句,月户忽逢双玉动。我是守玉,是双玉的一半儿。签文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找到另一半玉?”
小守玉一番话,说得陈萍茅塞顿开。陈萍激动地端详着眼前的小人儿,心想:这哪里是天资不佳?她的女儿,分明就是资禀聪明、颖悟绝伦。
马车回程,从城郊驶向东市。
邢州东市,又称奴市。自大唐灭亡以来,政权割据,节度使们纷纷自立为王,小国之间战火连天。百姓四处流亡,稍有不慎就被抓去为奴。
小守玉自幼关在府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奇心起,掀开了帘子。
高高的石台上,许多衣衫破烂的可怜人被绳子绑着,像萝卜白菜一般,任人挑选。稍有反抗,就招来一顿毒打。
其中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蓬头垢面被推了出来。卖家毫无人性,扯开她的衣衫叫买家看货,女孩尚小,不懂什么叫自尊,只知道不配合就会挨打,主动地去解衣带。
柴守玉拉着陈萍的衣袖,乞求道:“娘,买下她吧。”陈萍顺着小守玉的视线看了一眼:“为什么?她好可怜。”陈萍摇头道:“可怜之人,乱世何其多。救得一个,其他人又该怎么办?玉儿,你当知道,救一人无济于事,救千人勉强为侠,救得水深火热万万人,方为百姓所愿。娘只恨自己无能,做不了这乱世的主。”
陈萍一席话,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小守玉的心头。她沉默半晌,突然道:“娘,玉儿他日必找到贤明圣主,辅佐他,帮助他,和他并肩前行,结束这乱世争雄、战火纷乱的局面!”
柴守玉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气吞山河的能量。
陈萍为之一动,心中已有计较。她的女儿,确非池中物,以普通闺阁千金的方式养之,怕是委屈了。
母女俩说话间,外边的喧哗愈盛。隐约听到人牙子喊那小女孩“玉娘”。
玉娘?月户忽逢双玉动,他朝玉流化惊鸿。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莫非,她就是另一半玉?陈萍当即喊停了轿子,唤了车夫,指了指高台上方,道:“去把那名唤玉娘的小姑娘买来。”小姑娘怯怯地跟着车夫,站在马车外面。陈萍也不嫌弃,叫她进来一块儿坐。
经过一番询问,陈萍得知小姑娘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后被人牙子拐走,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经过数番倒卖,她已记不得自己本名叫什么,父母是谁,家乡又在何方,只知道做人一定要听话,否则就会挨饿挨打。
至于玉娘这个名字,是人牙子为了抬高价钱,附庸风雅起的。
陈萍听了既心酸,又心疼,拉着玉娘的手说:“孩子,以后你就把柴府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是我的女儿守玉,年纪比你略小一些,贴身照顾她,你可愿意?”玉娘喜极而泣:“谢谢夫人。”
双玉已经相逢,日子只会越过越好。陈萍去白雀庵还愿的时候,慧静师太难得露出了微笑。
师太说:“恭喜施主。”柴青峰、陈萍夫妇的心定了下来。
小守玉有了伴儿,开心极了,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可欢。但渐渐的,她发现玉娘身上有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
比如,玉娘对物质十分在意,经常偷吃偷藏,还悄悄地试穿她的衣服;她过九岁生日的前一天,亲眼看到玉娘在布置好的场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甚至还有丫鬟小厮告诉她,说玉娘将自己当成了小姐,整日里指使他们干活,自己却跑到老爷夫人面前邀功。
因着签文,小守玉能忍则忍。可玉娘越来越过分,小守玉免不得要当面问她。
出乎意料的是,玉娘全部承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
她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小姐,你可知道,你喊我一声姐姐,我却不敢喊你一声妹妹。你我到底是不同的,你从一出生就是金枝玉叶,而我呢,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只是苦怕了,所以才会对身外之物有着强烈的执念。我不像你,有爹又有娘,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学识道理,谈什么明事理、辨对错呢。”一字一句,凄惨又真诚。
小守玉心软了,选择了原谅。
第二天,当她准备去找爹爹,请求爹爹同意玉娘和自己一块儿读书时,听见爹爹房里有少女的声音。
那声音娇媚酥柔,听得小守玉一阵鸡皮疙瘩。
是玉娘!她怎么会在爹爹房里?小守玉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爹爹正在教玉娘写字,玉娘想尽办法往爹爹身上靠,嘴里还不住地奉承着:“老爷,都说字如其人,玉娘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柴青峰起了兴致:“此话怎讲?”年仅十一的玉娘媚笑道:“字写得好看,老爷长得也好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哄得柴青峰合不拢嘴。
小守玉再也看不下去,推开了门:“你们在做什么?”
柴青峰抬起头来,目光坦荡:“哦,是守玉啊。玉娘告诉我,最近她犯了一些错,惹你生气了,特来请罪。她身世可怜,至今连名字都不会写,也是我与你娘疏忽了,这不玉娘求我教她写字,我便应了。”玉娘表面上是柴府的丫鬟,其实柴青峰早就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亲爹对女儿,自然没什么防备。
玉娘可怜兮兮地扯着衣角,小心翼翼道:“小姐,玉娘一定好好读书认字,争取做一个明事理的丫鬟。”小守玉在心中冷笑一声,冲玉娘招了招手:“出来。小姐有何吩咐?”玉娘乖巧道。
小守玉领着她走到自己的书房,扔给她一本佛经:“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既然姐姐这么喜欢读书写字,那就将佛经抄写十遍吧。”说完转身就走。
也许是抄写佛经起了作用,接下来的日子玉娘变得极为安分,还改掉了不少坏习惯,府中下人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
再加上白雀庵的签文加持,小守玉重新接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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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小守玉要过十岁生辰了,玉娘也到了十二岁的年纪。这天,玉娘神秘兮兮地告诉守玉,说她早早地备下了一份礼物,藏在柴府五公里外的一棵大柳树下。
小守玉寻思着路程不远,那地儿也不算偏僻,就跟着玉娘去了。
她想,玉娘再怎么恶劣,总不可能杀人放火吧。
玉娘一边带路,一边高兴道:“小姐,这段时间跟着你读书,玉娘明白了很多道理。从前诸事是我不对,所以这次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什么惊喜?”
“到了你就知道了。”今天玉娘心情格外的好。
小守玉渐渐地起了戒心:玉娘不会真的想要害我吧?
就在她萌生退意之时,斜刺里突然钻出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哥,衣衫破烂,浑身是泥。身上多处伤口开裂,像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小守玉早有防备,转身就跑。却听得身后玉娘惨叫:“小姐救我!”小守玉忍不住回头去看。
只见那小哥一掌打翻了玉娘,顺势用鞋底堵住了玉娘的嘴,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小守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嚷嚷,否则我立马弄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