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书是个运气很好的人,这个想法是他老妈灌输给他的。
老妈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同样的事:家里按族谱排序,他们这一辈儿第二个字是玉,当时取名字的娃儿有两个,另一个是三叔家的弟弟。
太爷爷走到被裹在襁褓里的他和弟弟身旁,看了看俩娃,意味深长地说,“一个娃儿读书,一个娃儿种地,这个叫玉书,那个叫玉米。”
……
“毛毛!”
一个叫喊着的声音响起。
陈玉书一脚踩空,整个人堕入万丈深渊,失重的抽离感让他瞬间惊醒。
是个梦……
陈玉书轻轻呼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毛毛!”
陈玉书带着满脑袋的问号,局促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不对劲。
这是哪儿?
脚为什么这么冷……
水泥地?
陈玉书心中倏的一慌。
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回应着声音的方向赶了过去,走到门口,打开那扇吱哇乱叫的木门,看到了外面的一个妇人。
“毛毛,你妈和你大大回老家了,说是你二姑夫病了,他们去照顾照顾,桌子上有吃的,还给你留了点儿生活费,学费在信封里别丢了。”
陈玉书懵了懵,那妇人喊完就带着羊群从院门口走了过去。
看着面前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开过去,陈玉书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掉了漆的红木衣橱,略显坑洼的水泥地面,房间门口打着补丁的沙质窗帘,还有股腌酸菜的味道。
有一种预感出现在心里。
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心跳砸在肋骨上的声音。
咚……咚……
一道朝阳轻巧地翻过院墙,扑在他的脸上,随之院落里被划出了清晰地阴阳分割线。
鸡在羊圈上昂首挺胸地巡查工作,羊圈里仅剩的一只羊垂头丧气地找寻自己爹娘的踪迹,下岗退休的牧羊犬正慵懒地看着他,两对目光交错之后,牧羊犬懒散的拍了拍已经空了的食盆。
一股股原始却又让人心潮澎湃的味道刺入他的鼻腔,顺着胸口,直直砸在内心里。
远处高悬东南的太阳红色褪尽,变成灼目的白亮。
干燥的西南风一波催着一波吹来,熟透的小麦摇晃着沉甸甸的麦谷穗子。
麦芒田野里纵横交叉,麦粒蚕屎般落地,田野里涌动着使抓心难捱的窸窣声。
陈玉书嗅到了空气中麦子的焦香和呛人的尘土。
汗水像胶油一样从他头皮上冒出来,流下去。
陈玉书突然明白了什么,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记忆像是烧开水的暖壶,不断地向外冒出,他熟练地走到了旁边屋子里,翻开倒扣在上面的铁锅盖,拿出一把麦麸,走到了狗子面前,丢在了铁盆里。
狗子点点头,示意做的不错。
陈玉书摸了几下狗子的头,“大尾?”
狗子立刻坐起身来摇着尾巴。
“吃吧,吃吧。”
陈玉书走回了房间里,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红色掉漆橱柜上的那个镜子,看到了十几岁少年模样的自己印在镜子里。
重生了。
回到了这个时常让他魂牵梦绕的小山村里。
木工色的台历上面写着时间。
1998年。
父母还没有老去,自己还没有去大学报道,他还没有走上那条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路。
十八岁。
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岁?
两个!
这是我第二个十八岁!
上一世,拼尽全力考上大学,却因为控制不住打游戏,荒废了四年,后来找办假证的办了个毕业证,留在了青城诓骗家里打工,直到中年的时候,生意才有了起色。
他有很多的遗憾,很多的不甘。
“毛毛哥!毛毛哥!”
门外一个健壮的声音响了起来。
狗不叫,是朋友。
谁?
陈玉书探出头去,看到了一个少年。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有点小,身体健壮,胸前是一个斜斜地挎包,背后是一个杂色的编织袋,袋子里鼓囊囊地装了一大堆东西。
“锤子!”
陈玉书惊骇地看着这个自己童年最好的玩伴,立马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周旭凯的小名叫锤子,上一世在进城之前,他是陈玉书最好的朋友,可是上了学之后,陈玉书接触到了大型游戏机和赌博机,钻进了网吧里,联系就慢慢少了。
毕业之后,听说锤子考上了省组织部正式编制,彻底把自己的户口搬到了青城里,而自己则是飘摇在城市最底层的网吧里,继续自己的游戏人生,二人至此分道扬镳。
“咋咧?哥,你这是咋咧?”周旭凯一头雾水。
陈玉书抬起头,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哥看到你高兴咧。”
语言总是讲究些意境,家乡话脱口而出。
周旭凯看了看陈玉书的身后,“哥,我能天天见到你也高兴咧,你咋不收拾行头啊?不是说好一起走么?你咋……不走啦?”
陈玉书吸了几口气,“去哪儿?”
周旭凯挠了挠头,“嘶……我记错咧?咱不是说好今天去省城里?班长拿着咱的录书通知取咧。”
陈玉书啊了一声,“录取通知书?”
周旭凯咧着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是呢是呢,好像是今天呢?”
“你等我一会儿!”
陈玉书立刻回头,拿起了桌子上老妈给留下来的二十块生活费和信封里的学费,放在了衣服口袋里,认认真真拉上拉链,这才招呼锤子,“进来吃饭!”
周旭凯一摇一晃,满脸惊喜地跑了进来,“还有饭吃呢!好呢好呢!我就带了几个馍。”
临走的时候,老妈做了面片儿汤,一直放在火炉子上,现在还暖和着。
陈玉书给锤子盛了一碗,给自己盛了一碗。
“哥!你咋啥也不拿呢?”
周旭凯接过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陈玉书没有说什么。
眼睛里只有这碗面,鼻子里只有这股葱花和土豆沁出来的香气。
中年的他赚了些钱,想要带着爸妈去城里住,可爸妈却因为家里的农活累的路也走不稳了。
不过风尘仆仆回来的那一夜,老妈还是给他做了一碗面片汤。
味道,全是说不出的回忆。
碗里,盛满了曾经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