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频言情连载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南薰最喜欢的一句诗。可惜,却不能用来形容她和莫培熙。因为她和莫培熙初相识时,还只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呢。偏偏情窦萌芽时,一个叫“芭芭拉”的法裔女孩宛如从天而坠,将南薰和培熙之间的感情砸得一波三折。与此同时,莫氏将倾,身为莫家二少的莫培熙不得不背负家族使命远走他乡。落日余晖下,莫培熙在烟瓷海边对南薰许下承诺。临别时,芭芭拉出现得猝不及防,她朝莫培熙大吼:“南薰没有资格送你,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你将要去哪里,如果她真的爱你,怎么可能对你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后来,莫培熙经历了印度贫民窟里的穷困绝望,从非洲战乱的塞尔里希岛死里逃生,又被毒酒之瘾的疼痛撕扯得七零八落。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命运带给他的考验。真正令他无...
主角:南薰,莫培熙 更新:2023-04-11 10: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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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南薰,莫培熙的女频言情小说《相忘于烟瓷海》,由网络作家“十二阑干”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南薰最喜欢的一句诗。可惜,却不能用来形容她和莫培熙。因为她和莫培熙初相识时,还只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呢。偏偏情窦萌芽时,一个叫“芭芭拉”的法裔女孩宛如从天而坠,将南薰和培熙之间的感情砸得一波三折。与此同时,莫氏将倾,身为莫家二少的莫培熙不得不背负家族使命远走他乡。落日余晖下,莫培熙在烟瓷海边对南薰许下承诺。临别时,芭芭拉出现得猝不及防,她朝莫培熙大吼:“南薰没有资格送你,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你将要去哪里,如果她真的爱你,怎么可能对你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后来,莫培熙经历了印度贫民窟里的穷困绝望,从非洲战乱的塞尔里希岛死里逃生,又被毒酒之瘾的疼痛撕扯得七零八落。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命运带给他的考验。真正令他无...
所有的灯光都渐渐隐灭,唯有擂台上方的射灯如同一头巨型怪兽苏醒时越睁越大的眼睛,亮晃晃地在赛场中心形成一道沉重而酷烈的光压。
散打比赛已经进入到了最后一回合。
擂台上,两个少年——莫培熙和皮阿索如狮子一般专注而冷静地对峙着,剧烈起伏的胸脯上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挺直了背脊坐在观众席中靠墙角的一隅,眼睛紧紧地盯住莫培熙,好像自己的目光具有冥河河水般的神力,可以让少年刀枪不入。
但她却分明感觉到了,莫培熙身上散发着困兽的气息。
短暂的对峙后,莫培熙的身体腾空而起,半空中扭腰斜身,右腿借着落势朝皮阿索头部横扫而去……
此番攻势携带着中国功夫所特有的传神风韵,少年飒爽的英姿瞬间将观众的眼球一一虏获。
却只有她能看出来,莫培熙此番进攻是拿他身体里剩余的全部力气做的赌注。
成王败寇的谜底即刻揭晓。
皮阿索巧妙地避开了莫培熙的空中袭击,并且趁着对手落地尚未站稳之时,一个侧弹腿直击他的中盘,莫培熙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
“培熙!”
就在所有人都用鲜花和掌声为胜者喝彩的时候,只有她闪着泪花向瘫倒在擂台上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
“培熙!”
南薰的心口猛然一提,被自己喉咙里跳出的喑哑叫声惊醒了。
见周遭同学纷纷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南薰这才意识回笼。
原来自己刚刚睡着了,强行被打入记忆冷宫的那次擂台往事悄悄潜入她的浅眠,不甘寂寞不分场合地化作一场课堂梦魇。
她急忙从记忆中抽身,但此刻已为时晚矣。
女教官狄娲脸上惊讶过境后,一抹嘲讽爬上唇角,“培熙?莫培熙不是在这好好的吗?你在担心什么呢?”
午后强烈的阳光从营帐微微豁开的门帘透进来,把她光滑的尖下巴打照得如同利刃上的寒光。
课堂上的氛围不似刚才那般沉闷了,有的人憋不住,借着咳嗽和打喷嚏来掩饰从喉咙、鼻腔漏出来的笑声。
发现女教官锁定在南薰身上的怒火并不会因此而转移,少年们都一个个扯开清脆的嗓音尽情地笑出声来。
“哈哈,梦里的莫培熙应该特别帅吧,瞧她这满嘴口水糊的!”皮阿索高声嘲讽道。
周围的少年们笑得更欢快了。
南薰把羞红的脸埋得更低了,尽管她并没有流口水。
莫培熙坐在她的斜后方,她能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右边的下颌和肩膀上,很烫。
被女教官照本宣科讲出来的军事理论枯燥得像一杯白开水,而南薰则是一不小心掉进白开水里的糖块,让同伴们的舌尖沾了一丝甜爽,自己的自尊心却泡在他们嘲谑的目光和笑声里,被羞耻感一点一点地溶解殆尽。
“这一觉睡得可好?”狄娲脸上讽意更甚。
南薰其实很想说出自己的委屈,她分到的那间宿舍背阴潮湿,侣蟑螂而友壁虎,这个忍忍也就罢了,但是夜晚蚊子的振翅声和被叮咬后的奇痒难耐着实令她无法入眠。A组组长皮阿索从后勤领回驱蚊香水后,分发给了组里每一个成员,却独独没有她的份儿。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确定如果自己出言辩解,狄娲会不会允许她把话说完。
当她选择在散打比赛现场,默默为莫培熙祈祷、而不是和同伴们一起为皮阿索呐喊助威时,她便很清楚,学会忍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将成为她在学校的一门必修课。
“出去醒醒神吧!”女教官轻轻抬起她那尖得像锥子一般的下巴,朝帐门的方向指了指,“到西尔维那儿报到去,叫他给你安排点活干。”
绿茵茵的山坡下立着一栋未完工的建筑,几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分散在工地的不同角落各行其是,一个白人叼着根烟步态悠闲地在他们中间穿梭巡逻。
南薰之前听说过,那个白人便是工头西尔维。
她顶着重若千钧的羞愧感朝工地走过去,不知该如何说明来意,西尔维却先开口发问,“你是在这里参加军事教育的学生吗?”
“是。”南薰干巴巴地应道。
西尔维咧嘴一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用指间的半截香烟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正在操作混凝土搅拌机器的工人,“你去那帮忙吧!”
看来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被狄娲叫去工地领罚的学员。
南薰不懂机器该如何操作,就只好充当搬运工,用铲子将水泥和粗细骨料的混合物送进机器的涡口,一遍又一遍,机械重复。
暮春时节的太阳提前进入夏天的状态,尽情地向大地释放光与热。
没多久,南薰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湿透,焦渴难耐之下,连呼吸都得一点点紧着来,若是一不小心没忍住,张开嘴巴大口喘息,舌头上很快就会有种尘埃土粒的附着感。
直到日头西坠,工人们开始领便当,西尔维才漾着半是同情半是逗趣的笑容走过来,告知南薰她可以回去了。
营地的餐厅很小,用餐的学生们在里面挤挤挨挨,时而因互不相让而发生口角冲突。
然而,南薰进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有意识地给她让出一小片空间来,南薰有些困惑,怎么今天同伴们会对自己如此谦让?
但是很快,她便洞见,他们看自己时,眼神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同情之下,是欲盖弥彰的嫌弃和嘲笑。
南薰折转方向,不打算去取餐,走到人群相对疏落的饮水机旁,先给自己消消渴。
暗暗的在心底,她也嘲笑自己。哪里是什么谦让?
不过是看见自己衣服和鞋子上沾满尘土,避之不及罢了。
耳畔突然传来争执的声音。
“不行,这柜子里的杯子都必须换掉,谁知道她刚才碰了哪个,多脏啊,你得为我们的饮食安全负责,我们明天就开始实地演练了,要是把不干净的东西喝到肚子里去,会很要命的!”
南薰侧过头,见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勤杂工被几个女生围着,面露难色,“这柜子里这么多杯子,怎么可能一次性都换掉?你看这些杯子都码得整整齐齐的,肯定没有被动过,你们不要担这么多不必要的心好不好?”
“这哪里是不必要的担心?细菌是看不见的好不好?”
其中一个女生见南薰转过脸来,干脆将话锋直直指向当事人,“你看她,衣服上这么多泥点,待会儿她坐的位子也得好好消消毒。”
“我洗了手,”南薰对着她们晃晃手里的杯子,“我只碰过这只杯子。”
女生咧嘴嗤了一声,满满的不屑,“她刚刚干了那么脏的活儿,谁知道她指甲缝里还会不会有残留的细菌?”
她们针对南薰的尖刻话语无意间也戳中了勤杂工,勤杂工歪着嘴巴冷哼一声,“我们每天在餐厅干得也是脏活,洗这些杯子之前,我的手还掏过下水道呢!你们这么讲究,就好好待在家里让父母用抗生素好好供着呀,还来这里训练干什么!”
勤杂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没想到身份低微的人也有火爆性子。
几个女孩一番尴尬地眼神交流后,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南薰继续在饮水机旁接水喝,一滴眼泪掉进杯子里。
“滴答”一声轻响,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激起她泪花的,不是那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挖苦刁难,而是培熙无动于衷的漠然旁观。
刚才,他就在那里。
在一片人声扰攘的环境中,在她泪雾氤氲的余光边缘,静静地伫立着,她以为他会走上前来替自己解围,然而他没有。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培熙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话。
偶尔隔着人群,远远地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眸色很深,她看不透。
三天前的培熙,每天早晨都会和南薰等同一班巴士从海慕郡到圣路易斯中学,黄昏时又和南薰坐同一辆巴士从圣路斯中学回到海慕郡。
三天前的培熙,总是和南薰在一起言笑晏晏,就算偶尔沉默无言,也可以灵犀往来。
三天前的培熙,眸色是清浅的。
可是就在三天前,培熙突然不再主动找南薰说话。恰逢军事教育周来临,大家都转移到山上开始封闭式集训,没有巴士为他们制造交集,又被编排在AB两个不同的队列,南薰更加找不着可以和培熙搭话的机会。
每当直觉告诉她培熙这是在刻意疏远自己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卸下自己所有的感官。
可是这一刻,她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了。
因为三天前的培熙,见不得南薰被人欺负,为了维护南薰,他可以不顾后果地将拳头挥向圣路易斯集团总裁葛梅妮的侄子皮阿索——那个曾在散打擂台赛上因他的落败而光彩四射的少年拳王。
爸爸曾说,她和培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时光很美好,但是现实的成长终究会把他们分得越来越远。
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以爸爸的年龄和阅历,肯定能望见自己望不见的路。
南薰低头定定地盯着地面,难道他和培熙之间,现在就已经生出沟壑了吗?
傍晚A队的营地很是热闹。
石锅烤盘里,十几只肥硕的红斑虾挤挤挨挨地泛着油亮的光泽,烧烤架旁边的纸箱子里堆满了白葡萄酒和各种饮料。
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正按皮阿索的吩咐将甜点盒里的蛋糕和曲奇分割装盘。
这些都是皮阿索托后厨的师傅去就近的市场上买的,如此高调地违反营地纪律,狄娲却只当不知道。
皮阿索俨然一位犒赏三军的将领,豪气干云地斟酒,并亲自用细木签穿进红斑虾,一只只地分发给大家。
一个女孩歪头靠在同伴的肩膀上,朝皮阿索眨巴眨巴眼睛,“你真是太帅了!这次真是好运,遇到你这个队长了,要不然这一周可真是太难熬了……”
她的同伴也感叹地附和,“就是啊!营地的餐厅也真会打发我们,就这伙食,我家的布偶都嫌弃!哎,还好和皮阿索分在一个队。”
“皮阿索,今晚上让你破费不少吧?”又有一个声音问道。
还没等皮阿索回答,雀斑男孩便机灵地抢过话茬,“那当然啦!这种红斑虾我还只在米其林餐厅见到过呢,就这么一只,能抵得上你爸半个月的薪水,但金钱对于我们的队长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更重要的,大家都知道,队长一向都是个仗义疏财的人。”
“没错没错,细亚,你说得对!”大家纷纷朝雀斑男孩竖起大拇指。
皮阿索欣然接受着同伴们的赞赏,他的嘴巴长得有点歪,但是眯眼笑起来,搭配上他的强大的背景和霸道的性格,在很多女孩眼里,这倒是一种别有风情的独特魅力。
可是南薰从来欣赏不来他的面相,她只觉得那两瓣歪唇长得好像随时都要找人算账似的。
周遭的人越是表现出对皮阿索的拥戴和赞赏,南薰便越是感到如坐针毡。
烤盘上一粒爆破的油珠突然溅到了皮阿索手背上,细亚立刻给他递去湿纸巾,接过他手里的夹子和细竹签,代替他将剩下的红斑虾挨个分发,轮到南薰时,直接跳过,然后转头望了一眼皮阿索,用眼神领他的赏。
大家都吃得过瘾极了,细亚咀嚼时故意将唇舌吧唧出夸张的音效。
红斑虾确乎美味,而南薰独自萧瑟的落寞感大概也是一味不可或缺的佐料。
被孤立时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明明这里是平缓的山坡,你却感觉是坐在悬崖之巅,随时都有可能被同伴们爆发出的笑声推下深渊。
但即便这样,她也没打算尝试合群。
南薰抬眼,目光越过参差人影,远远地在B队的营地望寻培熙的身影。借着碎银色的月光,掠过一张张模糊泛黑的轮廓,发现培熙并不在其中。
他也总是游离在群体之外。
“来吧,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得来商量商量明天的行动,”皮阿索将一张地形图平铺在草坪上,并拧亮手电筒对着它,“我们明天的任务是要从B队那里解救人质,同时保证自己的大本营和后勤仓库不被敌人袭击,大伙什么好的方案吗?”
有人说:“我觉得,我们得先派出侦察兵,明确人质在哪个位置,大本营?后勤仓库?还是其它地方。”
细亚低头瞅着地图,状若思考地摇摇头,“不,你错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弄清楚莫培熙会在哪个位置。只要能把莫培熙解决掉,剩下的那些个蟹兵虾将就好对付了。”
他又扭头朝皮阿索笑笑,“队长,那个莫培熙,只有你能把它干掉。”
说“干掉”这个词的时候,细亚牙齿狠狠一咬,然后微不可见地瞟了一眼南薰。
然而南薰却一脸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这个恶毒的词眼刺激到。
培熙才不会把你这傻蛋当回事呢!南薰在心里甩他一个白眼。
“没想到,我又和莫培熙狭路相逢了,”皮阿索点燃一根烟,凑进嘴里深深一吸,吐出圈圈袅袅的白烟,“他的确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队长,莫培熙再厉害,但是比起你还可还差远了呢!我现在都还记得去年那场擂台赛上,你那一个侧弹腿,把他踢倒在地的姿势真是帅呆了!”人群中有人发声。
细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抓过背包,从里面摸出一张照片,热烈地附和道:“对啊对啊,刚巧,我背包里还揣着当时那张照片呢!”
大家都凑上去看。
“就是就是,队长好帅好威风!”
“咦,倒在他脚下的那个人是谁?噢,对对,不就是莫培熙吗?哈哈,好像濒死的困兽。”
“我记得当时在擂台上,他还故作姿势地来了个空中袭击,结果队长干脆利落地将他一击即中!”
觉得对比赛的评论不过瘾,不足以显示对皮阿索的忠心,有人干脆将话锋引向人生攻击,“哎,莫培熙那个人,看上去挺孤傲的,也不知道那清高样作给谁看?”
“作给谁看?”人群里立刻就有接茬者,“当然有人看啦,而且连做梦都在看呢!”
一瞬间,南薰立刻感觉到自己是透明人显身,好多双别有深意的眼睛像毒蛇的涎液一样粘在身上抹不掉。
“欸,南薰,感觉莫培熙一直都挺神秘的,学校里好像就你跟他要好,你透露透露,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呀?”细亚腆着笑脸凑近南薰。
皮阿索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其实他也一直很好奇,莫培熙那一身孤傲气质,到底是他自演自导的一出空城计?还是真的有强大的家世打底,只是不像自己这么张扬罢了。
莫培熙是他的对手,不把他的底细弄清楚,他总觉得有种敌暗我明的不安全感。
可南薰却故意装傻,给出一个色盲都可以用肉眼跟踪到的答案:“什么来头……他从海慕郡来,华裔。”
“他家是做什么的?”雀斑男孩急了,在南薰面前也懒得在意这样直接赤裸的打听,会把自己显得很没品。
南薰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巧妙地在对方的追问和培熙的秘密中间开辟一条得以脱身的通道,“你这么死心塌地给皮阿索当小弟,那么莫培熙无论是什么来头,你都不会后悔站错了队伍,错认了敌人,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去关心莫培熙的来头呢?”
一抹局促的潮红漫过细亚脸上的点点雀斑,似乎内心一些见不得人的想法被南薰歪打正着地给翻出来了,急急地想要掩埋。
又像是被南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狠狠戳了要害,想还手,却找不到还手的理由。
这时,解散的口哨声在山头吹响,南薰顿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
她第一个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朝宿舍走去。
睡觉前,她把屋子里果皮纸屑分成好几份,一趟趟地跑下楼去扔掉,果皮纸屑扔完了,又把还装着点心的包装纸和还可以继续使用的纸杯也带下楼去扔。
屋子里的物品被她弄得惶惶不安,不知道这主人是中了什么邪,在这大晚上如此不念旧情地清理门户。
但是直到屋子里再也找不出东西当垃圾扔掉,她仍然没能创造出在楼道和培熙偶遇的机会。
她带着遗憾上床,今晚如约前来陪伴她的,是昨夜那只好几次从她巴掌中平安脱险、如今依然逍遥快活的蚊子。
第二天醒来,南薰鼻尖正中一点红,搭配两只大眼袋,再翘嘴笑笑,真可以上台去演小丑了。
实地演练开始了。
在这之前,通过侦查探报,皮阿索得知B队大本营有莫培熙坐镇,重兵把守,而后勤仓库则防守较弱,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人质在大本营。
强攻不是不可以,但是皮阿索觉得运用计谋可以赢得更漂亮。
他把A队分为两组,一组负责以游击战的形式进攻B队后勤仓库,迫使B队调离大本营的兵力去支援,另一组打埋伏战,等B队大本营空虚时去解救人质。
行动之前,有队员向皮阿索提出顾虑:“队长,我们这边所有人都出动,就没人守我们自己的大本营和后勤仓库啊!”
皮阿索不以为意,“我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可以牵制住敌方的大部分兵力,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冒险空城,自然也不会妄想用剩余的一小部分兵力拿下我们的后方。”
南薰和同组队员趴在B队大本营下面的草坡中静观其变。
但是一个多小时过去,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皮阿索那边偷袭后勤仓库情况咋样。
太阳火辣辣地熨在后背上,连口水都喝不上,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
不耐烦地唉哟声在耳畔此起彼伏。
南薰倒不觉辛苦,昨晚又被那只蚊子搅得一夜无眠,此时趴在这晕瞌睡,不必劳筋动骨耗费体力,也不用积攒心力去抵御各路刁难和嘲讽,这对她来说可是个难得的小憩机会。
可是就在南薰的瞌睡渐入佳境之时,贴在草坡上的耳朵便清楚地听见自山头那端传来的响动,集结的脚步声急促紧张,似乎还带有一种猝不及防的失控感。
“噢耶!”
一定是队长那边偷袭成功了!快要熬不住的细亚兴奋地抬起头向上张望,却不料正巧被一个眼尖的B队队员发现。
雀斑男孩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赶忙缩头趴下,由于太过紧张刺激,他的腿也下意识地往后一蹬。
“啊!”安静的山坡突然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
南薰紧紧地抚住自己的额头,掌心里硌着从细亚运动鞋底掉落下来的泥土和草屑,疼痛感一圈圈扩散。
“山坡上有A队埋伏!”
“快!分两路包抄!”
山头上传来B队队员的喊声。
埋伏在山坡上的A队队员,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活动活动僵硬发麻的四肢,就被闻风前来的B队队员给围困住,并且被摘掉帽子。
按照演练规则,被对方摘掉帽子,意为阵亡。
就在B队队员准备前去后勤仓库支援时,莫培熙突然叫住他们的队长,“不要去管仓库,直接去占A队的大本营。”
B队队长疑惑蹙眉,“为什么?”
“我数过了,A队埋伏兵和偷袭兵的人数加起来是他们的总人数,他们的大本营现在是个空城。”培熙回答道。
“你数得对不对哦?刚才在后勤仓库那你就待了那么几秒钟,A队和B队的人混在一起,你能数清楚?”B队队长质疑地笑问。
培熙吐了口气,瞬时放下急切的表情,一副懒得在不信任自己的人身上花工夫的样子,“你再不行动就没时间了。”
B队队长犹豫半秒,然后对着队员们手一挥,“走,进攻他们的大本营!”
十分钟后,A队攻下了B队的后勤仓库,但是人质解救失败,损兵折将,最后还丢了大本营。
演练以B队的胜利、A队的惨败而告终。
傍晚,A队的营帐里,面对千夫所指的南薰无处遁形。虽然习惯了被孤立,但是像这样直接站在群体的对立面,还是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活该,就是她神经病的一声叫,才导致我们暴露!”
“真是害群之马!枉费我们昨天晚上那么一番周密准备。”
“要是在真正的战场上,直接拖出去枪毙。”
同伴们怨愤迭迭,唇齿间飞出的唾沫星子热闹非凡。
循规蹈矩的生活内容着实无聊,能借着这个机会,跟着皮阿索跨出道德红线,瞧瞧人性阴暗角落里那些别有洞天的险象环生,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情。
“细亚,明明是你先蹬了我一脚!”南薰极力辩解,她不服啊,这冤枉官司怎么咽也咽不下去,“如果不是你蹬我,我怎么可能突然叫出声?”
“呸,你胡说,明明是你叫出声,我才蹬你!你平白无故地大叫一声,我难道不该蹬你吗?”
细亚的表情极尽扭曲,他朝南薰吼叫的声音大而粗暴,也以此来镇压自己心里的那一丝不安。
他真害怕皮阿索和其他的队员会相信南薰的话,哪怕只相信那么一点点。
“哎呀,你别狡辩了,昨天理论课上你不是也突然叫出声来吗?你估计又是睡着了,又不知梦见了什么鬼东西。”有人替细亚声援道。
“大概,莫培熙又给她托梦了。”有人暗含诅咒地恶意调笑。
细亚稍稍放下心来,借着这个话头,连忙给南薰再扣上一个叛徒的帽子,“我觉得很奇怪,我们偷袭了B队的后勤仓库后,为什么B队的反应不是去支援后勤仓库那边,而是直接进攻我们的大本营呢?”
有人恍然大悟般吸一口凉气,“莫非……他们事先就知道了我们的空城计?”
又有人装作蓦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样子,“我记得当时B队队长要去支援后勤仓库时,是莫培熙叫住了他,然后又对他说了什么,B队的人就直接奔向我们的大本营了。”
“意思是,我们队里有内鬼,提前透露了消息?”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愈加丰富,倏然安静下来的营帐里充斥着某种诡异的气氛。
皮阿索的眼球幽幽下滑,冷冷地瞅向南薰,“你怎么和莫培熙说的?”
“我没有——”南薰刚一发出声音,便被细亚反扣住右臂,像犯人被警察押解似的,侧脸被按在桌子上。
其实并非所有人都对事实毫无所知,至少在山坡埋伏时,趴在南薰和细亚身边的少年们都很清楚,是细亚的轻举妄动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也并非所有人都认同皮阿索对南薰的欺凌,甚至也有人打心里反感细亚龌龊丑陋的走狗相,但他们有自知之明,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也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
皮阿索太过强大,巴结不上也就算了,还去跟他作对,这不是上杆子找死吗?
细亚很瘦,南薰并非无力反抗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可是周遭压迫的气场,使她没有了反抗的勇气。
营帐里的动静引来狄娲好奇的探视,女教官掀开帐帘,面色不由一愣,“皮阿索,这个……”
皮阿索斜靠在木桌上,漫不经心地放下魔方,“这个怎么了?我们队莫名其妙输了,难道还不能让我问清缘由吗?”
“你得把握好分寸。”狄娲压低声音对皮阿索说,语气似警告,又似善意地提醒。
皮阿索洞察到女教官眼底的顾虑,声色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出事来。”
狄娲没再多说什么,放下帐帘转身欲走,忽感身旁一阵狂风扫过,重新掀开的帐帘发出一声粗重的闷响。
闯进营帐的一刹那,培熙一时不能言语,愤怒的目光如火种一般,所及之处似乎燃起熊熊火焰,一旁的看客们都尽可能地回避他的目光。
但是他们心中却隐隐藏着一种期待。
在学校里,只要皮阿索和莫培熙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就会变得剑拔弩张。唇齿一碰,随便蹦出个音节就有火星子般的效果引爆当场,然后他们就坐等一场精彩绝伦的擂台风云。
“莫培熙,你是B队的成员,跑这来干什么,快回去!”狄娲沉声对培熙呵斥道,她当然不希望爆炸发生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
培熙只当是没听见,完全无视女教官的存在。
所有人都以为培熙下一秒就会朝皮阿索和细亚大打出手。然而,他只是阴沉着脸对着细亚手掌下狼狈不堪的南薰冷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南薰想尝试着挣扎一下,一时间却怎么也积攒不起力量。
“莫培熙,你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是吧,”被无视的女教官一脸愠怒,“我现在命令你赶快离开这里,我想你是知道的,违反我的命令,后果是什么。”
皮阿索也歪着嘴巴对培熙扯出一丝冷笑,“南薰现在是我队里的成员,她违反了纪律,出卖了自己的队友,理应接受我们的质问。”
“违反纪律?出卖队友?你们有证据吗?你们听过她的申诉吗?皮阿索,你过界了!”
“莫培熙,这是演习营,也请你尊重演习规则!”皮阿索昂头,一脸的道貌岸然。
培熙冷笑一声,“扯来演习规则当幌子,霸凌者就师出有名了?”
狄娲微微一抬下巴,摆出倨傲的姿态,“莫培熙,我听说你们这些高中毕业班的学生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参加军事教育,是因为拿到军事教育的结业证是申请圣路易斯学院的必要条件,如果你不是那么在意今后是否能进入我们木汀岛上的这所最高学府,那我就真是爱莫能助了。”
培熙正想对狄娲说,一句威胁还这么绕圈子您真是费心了,就听见南薰吃力地从细亚的钳制中挤出一声啜泣,“培熙,你回去吧,我不想……”
“你觉得这种像被犯人一样按在桌子上的感觉很好吗?到底要低到什么程度,才是你的底线?还手,叫你还手,你听不懂吗?”
培熙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又兀自平息两秒,平静地对南薰说,“南薰,你听着,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反抗,也没有人会替你出头,但是如果你还手,管他什么后果,我给你兜。”
“莫培熙……”皮阿索摇摇头,哈哈笑起来。
细亚虽然找不着笑点在哪,但是看皮阿索笑得那么畅快,于是也跟着放心大胆地笑起来。
南薰嘴唇轻咬,眼光不着痕迹的向下游移,停留在细亚的右脚上,聚焦。悄悄将自己的右脚轻抬,深呼吸,屏气。
“啊——”营帐顶几乎被细亚发出的尖叫掀翻。
南薰的脚跟重重地跺在了细亚的前脚掌上。
谁都没有想到,被死死按在案板上的羔羊还真的会反抗。
细亚一把抓住南薰的手臂提起来,在她身体摇晃偏斜得最厉害的时候,往前方空地推搡而去。
南薰的耳旁擦过呼呼风声,踉跄的身体却被一个稳重的力道拦腰截住。
培熙左臂搂住惊魂甫定的南薰,借着左脚稳稳扎根的力道,骤然发力的右腿向外一侧弹踢,细亚捂着小腹跌坐在地上,满脸涨红,却不敢喊疼。
皮阿索脱下外套随手一扔,外套扑地罩在了细亚的脑袋上。
培熙待南薰重心稳定后,松手放开她,迎上皮阿索充满挑衅的目光,绷紧每一根神经,进入战时状态。
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擂台上,面前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皮阿索的攻势如吐火施鞭,仿佛纵然眼前是一座高高盘踞的石头山,也会在他的霹雳拳掌之下訇然崩摧。
培熙虽然没有铜头铁臂,却好似深谙皮阿索的出拳套路,闪避几个回合后便反客为主,连续几个侧弹腿逼得皮阿索节节败退。
但皮阿索“少年拳王”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纵身一跃,悬空的双腿借着重力狠狠踢中培熙的后肩。培熙栽倒在地,随即一个前翻稳住重心,并且眼疾手快,躲过皮阿索右腿的扫荡后,一个左勾拳挥过皮阿索的右脸。
没过多久,营帐塌了,那张方木桌也没能幸免于难,被分尸两半翻倒一旁。
两个少年战斗力依旧充沛,不死不休。
旁观的看客们纷纷躲开,却停驻在一个适当的距离旁观,眼前这一幕,风从龙、云从虎,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彩刺激。
“皮阿索,加油——”少年们纷纷为皮阿索振臂呐喊。
南薰站在一旁,紧紧地揪着心口,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的比赛现场,培熙在一片为皮阿索呼喊的喝彩声中重重倒下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害怕极了,她总觉得培熙这回依旧会输,会在皮阿索的拳脚之下精疲力竭地倒下去。
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皮阿索。
一瞬间,为皮阿索的助威呐喊感觉像是喝倒彩。
南薰捂着嘴,喑哑的哭泣冲破喉咙,脸颊上濡满了侥幸的泪水。
培熙盯着地上剧烈喘息的皮阿索,抬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他转身离开,表情淡漠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经过细亚身边时,细亚连忙一缩身子,打了个寒颤,但培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经过南薰身边,培熙随手扔给她一包纸巾。
“哭完记得把眼泪擦干净。”
同样也没有看她,他的脚步没有停,孤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银白的月光下。
军事教育周的最后一天,有一个不算正式的结业典礼。
狄娲为考核合格的学生们颁发结业证,拿到证书的少年们都异常欣喜,因为这代表着他们离自己寤寐思求的圣路易斯学院又近了一步。
然而不管如何欣喜,真实的情绪也只得藏头露尾。
结业典礼上不见皮阿索的身影,但他的气场似乎并没有跟着消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这个时候,仿佛谁要是笑出声来,就是背叛自己的头领。
很快,狄娲手里的结业证只剩了最后一张在手里,她抬头看向坐席中的培熙,表情严肃得像个正人君子,“莫培熙,证书我可以发给你,但是你需要跟皮阿索道歉。”
培熙冷冷反问,“我为什么要道歉?”
“你把人给打伤了,皮阿索现在还只能躺在宿舍里,你难道不该表示一点歉意吗?”
“就算我好意思道歉,他好意思接受吗?”培熙一声桀骜冷笑,“道歉,恐怕并不合乎他的胃口。”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你需要做的,就是向他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求得他的原谅,懂吗?”狄娲蹙着眉毛,烦躁的火焰快要把她仅存的那点耐心燃烧殆尽。
她当然也知道,皮阿索那样自负跋扈的少年,对手的一句道歉更像是在他受伤的自尊心上撒盐。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要做的只是向外界表明立场而已,万一葛梅妮女士于百忙之中分了一丝眼神往她宝贝侄子这儿盯着呢?
“狄娲小姐,你害怕得罪葛梅妮女士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我的对手,勇敢地迎接一个对手发起的挑战,有错吗?”
“莫培熙!”
女教官被激怒的表情像是要炸裂一般,双手拿着培熙的结业证举在面前,随时准备把它撕成两半,“你若再这么顽固,圣路易斯学院你想都别想!”
培熙舒展了一下眉毛,像是不愿再难为狄娲似的,很体谅地朝她抬了一下右手,“请便。”
然后,起身离开。
在场的少年们缄默不语,却都用眼神进行着某种微妙的交流。
莫培熙自擂台上与皮阿索交恶以来,一直是皮阿索眼中恨不能拔之而后快的钉子,虽然见他日日都和南薰这个庄稼汉的女儿一起搭巴士上学放学,连个负责接送的私家车都没有,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大来头,但他这个人着实不好惹,所以大家也只能通过孤立南薰的方式旁敲侧击地向皮阿索表忠心。
不过这下子,莫培熙算是完了,狄娲撕掉了他的结业证,他无异于是用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为此刻的意气陪葬。
不少人在心里替他暗暗惋惜。
典礼结束后,大家都回到宿舍收拾行李。
营地外的山坡上密密挨挨地停满了等待的车辆,其中一辆加长款的黑色本特利轿车尤为扎眼。
乍一看,不少人还以为是皮阿索的新宠,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车身上低调的鸽形钻图案,那是莫氏集团的标志,而木汀岛上所有人都多少有过这样的耳闻——岛国商海中的两巨头——圣路易斯集团和莫氏集团,都以吞掉对方为自己的最高目标。
以皮阿索张扬的个性,大家都很清楚,圣路易斯集团就像是圣路易斯城的心脏,集团麾下的圣路易斯学院、圣路易斯医院、圣路易斯银行是城市的三大主动脉,至于像圣路易斯画廊、报社这样多得数不清的小产业则像是毛细血管般分布在整个城市。
圣路易斯集团的发展节奏决定着整个城市的脉搏。所以,对葛梅妮的侄子,自然是怎么趋奉都不会过分的。
相比之下,莫氏集团就显得神秘很多了,学院里的少年们只听说过莫氏集团是以矿产业起家,以及海慕郡崖岸边屹立着的那座漂亮的洛可可式古堡是他们的私家住宅,其它的就甚少听闻了。
毕竟,莫氏集团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像皮阿索那样高调的代言人。
皮阿索站在宿舍的阳台俯瞰着熙来攘往的山坡,视线紧紧攫住那辆闪着黑曜石光泽的本特利。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丛林中暗中窥伺的狮子,无论多么警觉,都阻挡不了有危险的天敌从背后渐渐靠近。
为什么,莫氏集团的车子会出现在这里?
他攥紧了拳头,想起葛梅妮姑姑几年前在商战中的第一次铩羽,就是莫氏集团的那个华裔老板挡了道,才导致她与烟瓷矿钻失之交臂。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忘了。
但,既然是莫氏的老板,肯定姓莫。
莫培熙的莫。
培熙和南薰提着行李艰难地穿行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巴士站在山脚下,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南薰的行李摩擦到一个正要抬脚坐上私家车的女孩的裙子,那女孩尖叫一声,关车门前,还不忘紧蹙蛾眉朝南薰抛去一个厌恶的眼神。
培熙抓过南薰手中的行李,反手扛在肩膀,挽起的衬衫袖口下,白皙而性感的肱二头肌半遮半露。
“培熙少主!”
人群中,突然一个身着英伦风衣的瘦高中年男子站在他们面前,他面容之中仿佛飘浮着朵朵祥云,彬彬有礼的样子跟这片嘈杂扰攘的背景十分不相衬。
“费多,你怎么来了?”培熙惊疑。
“先上车吧,培熙少主。”
海慕庄园的管家费多替培熙拉开车门的那一瞬,周围的人们都纷纷侧目,有的人甚至还惊讶得捂着张大的嘴巴倒抽凉气。
天啊,任谁也想不到,这辆豪华的本特利等的竟然是莫培熙!
“拜拜!”南薰对培熙挥挥手。
既然费多来接培熙,那自己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回家了。南薰伸手去抓被培熙扛在肩膀上的行李,却被培熙一把塞进后车厢。
“拜你个头啊!”培熙白她一眼。
本特利的踪影已遁入缓坡下的树林,震惊的少年们仍旧不肯收回险些被亮瞎的目光。
莫本利。
皮阿索刹那间想起了这个名字。
莫本利。
莫培熙。
他从未想过这个华裔姓氏会用父子关系把这两个人连接起来。
不对啊,他想起自己之前听人说起过,莫本利的儿子远在欧洲。
难道,莫培熙是他的第二个儿子?
如果莫培熙真是他的儿子,以他在圣路易斯城的重量,怎么会没有人知道莫培熙的真实身份呢?
有那样一个声名煊赫的父亲,莫培熙又怎么低调得下来呢?
皮阿索脑中一团乱麻,索性停止了思考。
但是,一个意念在心里慢慢形成。
——原来,自己和莫培熙,从上一代起就注定了,是天生的对手。
本特利轿车内,似乎连空气都有着昂贵的质感。
南薰坐在车厢里,背脊挺得笔直,当费多告诉她平时莫本利就坐这个位子时,她便更加拘谨了。
虽然莫本利待她一向慈和,但是对于另一个阶层的铁血首领,她心里总是敬畏的。
一旁的培熙倒是自在,把座椅和靠背都调成和身体折线完美契合的角度,舒舒服服地扭头观赏车窗外的风景。
车厢里氛围沉寂了很久后,培熙扭头看着南薰,一脸秋后算账的表情,“喂,怎么办?我的大学没了。”
南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眸色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清澈见底。
“你不该替我出头……”南薰说。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欺负吗?”
“对不起,培熙。但是如果有什么补救办法的话,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去求狄娲,去和皮阿索道歉——”
南薰话还没说完,就被培熙抛来的嫌弃眼神和“傻瓜”两个字封住了口。
“以后要再让我瞧见你那么软弱,被人欺负得连尊严都快没了还不知道还手,我可绝不替你出头!”
培熙像是在教训小孩子。
南薰很受教地轻轻“哦”了一声。
见南薰一脸听话的样子,培熙又忍不住想逗她,伸手在她额角弹了弹。
谁知,南薰挨了一下后,趁培熙不注意,也伸手在他的额角来了个嘎嘣响。
培熙蓦地转头看向她,故意磨牙做出凶巴巴的表情,“你干嘛呀?”
南薰天真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我也觉得被欺负了该还手,可是勇气得慢慢培养,干脆就拿你先练练手吧!”
培熙:“……”
路过烟瓷湾,清爽的海风吹来,培熙叫费多停车。
“我们去海边走走吧!”培熙对南薰说,语气变得很柔和。
费多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面露难色,“培熙少主,庄园里今天要举行晚宴,莫先生要求您参加,所以,您最好还是早点回去。”
“你先回去吧,放心,我会按时参加晚宴的。”培熙对管家承诺道。
“今天的晚宴真的很重要,培熙少主,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啊!”费多似乎看出了培熙的敷衍。
培熙也隐隐感觉费多还想说什么,却碍于南薰在侧,不好言明。
培熙上下学从来都是搭乘巴士,也从来不被允许出现在海慕庄园的宴席上,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莫本利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出专车待遇,还让海慕庄园的头号管家费多负责接送。
管他发生了什么呢!
他反正都习惯了父亲的忽视,习惯了在莫氏家族里当一个隐形人。
他现在只想去海边走走。
黄昏下的烟瓷海微风缱绻,行将沉落的夕阳像被戳破的蛋黄,金黄的色彩在海面肆意漂浮流散。
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南薰突然开窍,“圣路易斯学院不会把你拒之门外。”
“噢?”
“如果这学期期末你还能一如既往地每门课都拿A,那么你就会成为圣路易斯中学凤毛麟角的全优生,那个女教官只知道你和皮阿索不对付,却并不知道你在学校的成绩有多出色。一张被公报私仇撕掉的结业证对于全优生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因为圣路易斯中学的全优生从来都是直接保送圣路易斯学院。”
南薰顿觉周遭空气无比清新,深深吸一口气,体内浊气瞬间排空。
横在眼前的问题解决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狄娲教官了。
真好。
然而,培熙却说,“事实上,还轮不到圣路易斯学院来拒绝我。”
南薰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预感到这是一句不祥的伏笔。
“世界那么大,就连我们所在的这座木汀岛也不过是南太平洋里的沧海一粟,圣路易斯学院又算什么?”
培熙双手向后撑在沙滩上,望着海天相接的尽头,晚霞盈满了他明亮的瞳孔。
南薰愕然地转头望向身旁的男孩,他侧脸的轮廓浸在夕阳的光晕里,好看得令她心里一阵砰砰然。
“我可能会走。”培熙喉咙突然有些干涩。
“走?”
培熙的话像是很难理解似的,南薰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走哪里去?离开海慕郡,还是圣路易斯城,还是……要离开木汀岛?”
“去法国,我爸正在为我安排那里的学校。”
也就是说,等培熙从圣路易斯中学毕业后,她和他就该分道扬镳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自己就要开始做心理准备,以应对几个月后培熙的离开,以及今后不再有培熙的生活?
“我跟莫先生说了我不想出国,但我不知道自己能跟他对抗到什么程度。”培熙说。
“法国……很好啊,为什么不去呢?”
南薰吸吸鼻子,也许,尽可能地屏蔽掉自己的感受,站在培熙的角度上思考,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和我做朋友,你在学校也不会被皮阿索欺负,更不会被大家孤立……”
南薰恍然洞明,原来几天前培熙刻意疏远自己,是想试试,如果从他的阵营脱离出来,自己是否可以不再遭受他们的敌意。
培熙从不曾霸凌过别人,所以他自然不懂得,霸凌这件事情跟吸毒、赌博一样,是会上瘾的。
更何况,霸凌者乐在其中,也没想过要戒掉。
“可是,我不在乎被孤立,不在乎遭受他们的恶意,我反倒很庆幸,能成为你在学校唯一的朋友。”
说到这里,南薰的心跳陡然加快,这番表达跟她一直想说出口的那句话已经很近很近了。
可就是那一步之遥,她迈不过去。
“看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去法国,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帧风景比烟瓷海更美。”培熙说。
她迈不过去,但他好像在朝自己走来。
这片荒凉的烟瓷海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记忆。
每每坐在这片沙滩,南薰仿佛可以隔着透明的时光窥见小时候,男孩趴在沙滩上做俯卧撑,女孩淘气地骑在他背上,美其名曰给他增加练习难度,而且一骑上去就赖着脸皮不肯下来,直到男孩力竭地累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要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他该多好!
偏偏情窦萌芽时,她已经初谙世事,知道蔬菜园的灰姑娘和海慕古堡里的王子在熙熙攘攘的现实中早晚都会走散。
——尽管真实的她,并不只是一个蔬菜园里的灰姑娘。
培熙说他不想去法国,说不再会有一帧风景比眼前这片烟瓷海更美。
南薰以为他还会继续往下说,直到听见她寤寐思求的那句话。
可培熙却沉默了。
小时候,培熙把一些零食和小东西放在她面前,只要不明确地说出来是给她的,她就不会伸手去拿。
此刻即便心有灵犀,但只要培熙不说,她还是不敢放任自己的心思朝那个暧昧的方向飘。
天已向晚,海面扬起迷蒙的烟雾,连同身后的葱郁树林,也如一笔在画纸上洇染开的水墨痕迹。
“该回家了。”南薰说着,起身往公路边走去。
培熙跟在后面,看着女孩的背影,眼神中有一点欲语还休的无奈,又有一点欲言又止的不甘。
“我喜欢你”这句话含在口中,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培熙想,如果自己最后可以说服父亲留在木汀岛,那到时候再向南薰道破心事也不迟,可是如果自己真的要离开,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徒增遗憾罢了。
傍晚。
南薰坐在写字台前做功课,小提琴圆舞曲的乐声从远处飘进窗户。
她忍不住撩开窗幔。
暮色之下,小山之巅,海慕古堡巍然屹立,明亮的灯光照耀着高大的钟乳石还愿柱。
今晚的海慕庄园一定很热闹。
培熙现在在干嘛呢?
大概,已经在晚宴现场了吧!
南薰知道,培熙向来反感社交场上的虚与委蛇。但愿今晚,他能把自己的情绪都藏好掖好,别惹莫先生不高兴。
对于莫本利的性情,报纸上曾有这样一条评论,说这幸好不是封建时代,否则海慕王一旦发起怒来,必定浮尸百万流血漂橹。
就连培熙也说,我爸爸是个杀伐果决、从不讲情面的狠角色。
但在南薰印象里,莫本利却是挺平和的一个人。
有一次,南薰走在放学路上,莫本利的商务车恰好路过,他便叫南薰上车,顺路给她捎回家。当时,车上还坐着他的几个生意伙伴,他说,这是邻居家的女儿。
邻居。
南家的蔬菜园和小木屋坐落在古堡的山脚下,的确是离古堡最近的一户人家,但是从蔬菜园走到古堡,也有将近一公里的路呢。
哪有相距一公里的,邻居?
每当莫本利在海慕郡遇见南薰的父母,莫本利也都称呼他们“老邻居”。
不像一年前来海慕郡上任的那个税务官马克,每次见到南家的人都喊“庄家佬”。
不过,莫本利和南家交好,也是有原因的。
海慕郡有很多蔬菜园,但莫本利只和南家签蔬菜供应订单。
这些年莫本利在矿产界势如破竹般拿下一个又一个大型开采项目,难保有人怀恨在心,堂皇场面上拿他没办法,但若是在生活小事上搞些阴招也同样致命。
所以无论事业会占据多少心力,莫本利始终要分出一线精神留意和自己饮食起居有着直接关系的仆人、厨师等等。
挑剔如莫本利,这么多年却从未在南家供应的蔬菜里找到一丝瑕疵。
木汀岛上的居民多为欧裔移民,同为华裔的身份也让莫本利对朴实淳厚的南家人更加深了一层好感。
树林掩映的盘曲山路上,车灯如织,萤火虫一般朝着山巅上的古堡飞舞而去。
南薰的目光忽地被停在半山腰上的一辆绿皮吉普给攫住了,她认识这辆车的主人。
马克。
税务官马克先生每个月都会开着这辆破旧的绿皮吉普,到海慕郡的蔬菜园和手工作坊收取税费,如果户主能乖顺地奉上比预算高过两三倍的税金,他还勉强可以赏个好脸色。
但是遇到有些经营状况不好、经不住他这么盘剥的,或是没有把他这个税务官很当回事、来了连咖啡点心都懒得拿出来招待伺候的,马克先生有的是办法给他们使绊子。
好半天,那辆绿皮吉普依旧不动如山地杵在那儿,大概是抛锚了,马克泄愤地朝轮胎踢了两脚,一脸的毛焦火辣。
其它车辆路过时,马克朝他们招手,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搭理他。
无论他在海慕郡如何作威作福,但是在上流社交场上,谁会把一个小小的郡税务官放在眼里呢?
路边灯柱的光洒下来,将破吉普的老旧苦相和马克先生的窘相照得相得益彰。
那条盘曲的山路只通往一个地方,就是海慕庄园,原来马克先生也是今晚莫家宴席上的座上客啊。
这个世界可真是繁忙!
南薰拉上窗幔,准备收回心思重新专注功课,却被一阵困意席卷,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了。
一双双漆亮的男士皮鞋或是闪着碎钻光芒的高跟鞋从打开的车门伸出来踩在地上,海慕庄园的宾客们个个都是盛世的骄子,风华绝代。
培熙从庄园大门走到古堡前的庭院,无数宾客和他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
这不奇怪,莫本利每每和朋友们谈及后代,从不提培熙,只说自己有个儿子在法国发展得还算不错。
所以此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形单影只的少年是莫家的二少爷。
快走进古堡时,培熙的眼神不经意间瞟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怀里捂着什么东西,蟑螂似的贴着古堡的外墙溜入小树林,培熙觉得蹊跷,便悄悄循着着树叶发出的窸窣响动尾随其后。
接近小树林边缘,那人放慢了脚步,在一株茂密的刺槐旁停下来,借着枝叶的遮掩,朝树林中央空地上的那尊海神雕塑偷偷摸摸地窥视。
“欧缇雅,我知道我不该爱上你,不该爱上葛梅妮的女儿,但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雕塑后面传来一个男人声音,躲在刺槐下的那人身体一绷,随即将怀里的东西摸出来,兴奋不已地举在眼睛前。
原来是个相机。
那人大概是某家小报社的记者,蟑螂似的专在夜里探着触须跑出来偷采社会名流的八卦韵事。
而此刻的培熙却像是站在一片荆棘地里,五脏俱裂。
是父亲的声音。
那低沉沧桑的嗓音是那么熟悉,而深情温柔的语调却又是那么陌生。
莫本利单膝跪在一个婀娜纤细的女子面前,双手朝她托着一个张开的首饰盒,目光虔诚,姿态卑微。
“莫先生,我知道我的容貌和您不幸过世的前妻娜瓦蒂娅很相像,但我毕竟不是她。不管你再如何怀念娜瓦蒂娅,也不应该把别的女子当替身,何况,您还是有家室的人。”
女子的嗓音好听得如空谷滴泉,却透着拒人千里的清冷。
欧缇雅,葛梅妮的养女兼秘书,圣路易斯城的千金名媛。
培熙知道她。
圣路易斯城里,如果有谁没听说过欧缇雅的大名,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是个聋子。
她是这座城里最美的女人,没有之一。
社交场上,她总是受到四面八方的赞美,人们都说她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月光女神,美得不沾一丝人间烟尘。
但是,暗地里,有更多的人说她是葛梅妮的御用美人剑。
葛梅妮这些年在生意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靠这把剑挥舞得好。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像坊间流传的那句话:但凡是葛梅妮想拿下的生意伙伴或者竞争对手,没有什么是不能靠欧缇雅的身体解决的。
而现在这把美人剑插进了莫本利的心脏。
“我承认,我的确无法忘怀娜瓦蒂娅,但我对你也是真心的,欧缇雅,这不冲突,我被围困在回忆里,回忆的外面还有一重婚姻的城池,我虽然坐拥无数财富,却被困在这重重围城里,现在能救我的,只有你。”
培熙虽然知道父母的婚姻早已是了无生趣,但是当亲眼目睹父亲对这个女人表白,他的心里还是难受得无以复加。
他真想吼出来,叫欧缇雅滚出海慕庄园,滚出自己家。
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对美丽高贵的月光女神下逐客令呢?
跪在她面前可是海慕庄园的主人。
“莫先生……”
“我可以离婚。欧缇雅,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似乎是害怕再次听见欧缇雅的拒绝,莫本利急切地争取道。
培熙正想走过去质问父亲,他这样迷恋欧缇雅,那么自己和妈妈算什么!
可他依然僵立在原地,难道眼前给出的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不,我是不会接受您的,莫先生,请您自重,也请您善待您的家人。”欧缇雅依然是拒绝的态度。
“欧缇雅,你有什么条件可以尽管提。”
“莫先生,晚宴已经开始十多分钟了,这么盛大的晚宴,主人无故玩失踪,恐怕不合适吧!而且,我听说您今晚准备把自己的小儿子正式介绍给大家,客人们都还在等您呢!”
欧缇雅说完,便将依然保持单膝跪地姿势的莫本利晾下,朝着古堡走去。
她转身的瞬间,飘起的裙裾漾起无限风情。
————
南薰不知趴在书桌上睡了多久,被屋前栅栏门外的拉铃声惊醒了。
她行尸走肉般地下楼,脑子里一团混沌。
推开门扉,暮色中少年面容清隽。
培熙不是回家参加晚宴了吗?
难道,我是在梦游?
南薰使劲儿闭上眼睛,然后猛地睁开。
少年依旧站在她面前,没有消失。
“你在睡觉?”
“嗯,本来想温习功课,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南薰把培熙引进屋,嘟着嘴巴抱怨道,“在营地的这一周,我没一个晚上睡好觉。”
“为什么?”
“有一只蚊子,每晚都会来我床头叫嚣,吵得我睡不着觉,我那间宿舍还有老鼠,一安静下来,就在屋子里窸窸窣窣地翻东西,我都跟它说了,没吃的,它说它不相信人类,继续翻。”
培熙被逗笑了,“你傻呀,怎么不知道起来打。”
南薰一脸委屈,“老鼠倒是被我暴力执法驱赶走了,但那只蚊子太诡异了,一开灯,连个影都没有,关了灯,又开始在我耳边念紧箍咒,来回几次折腾,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忍辱负重地蒙头睡去。”
“笨死了!”培熙眯起眼睛数落道。
“但是——”南薰语调一转,眉尖向上挑了挑,“今天下午我在宿舍打包行李的时候,发现它了,它停在墙上临墙照影,陷入了深度思考。”
“然后,你啪地一巴掌偷袭,让它肚子里你的血,溅洒当场?”
“不,我没管它,反正我走后,那间宿舍会好久都没人住。”南薰顿了顿,做出夸张的口形,“我饿死它。”
培熙哈哈大笑,然后做出同仇敌忾的样子,“对,饿死它!”
笑完之后,培熙揉揉肚子,“不过,现在快要饿死的是我,你家……有吃的吗?”
“有啊,烤箱里有一小盅菠萝饭,你今天运气不错。”南薰愉快地回答。
听到菠萝饭,培熙眼睛一亮,他最爱吃南薰妈妈做的菠萝饭。很多次,培熙来南家玩,南母就做菠萝饭招待他。但南家毕竟不是餐厅,菠萝饭可遇不可求。
“你吃晚饭了吗?”培熙问。
南薰摇摇头。
“哦,那算了,那盅菠萝饭是你妈给你留的,我怎么能抢你的晚餐?”培熙忍嘴充绅士。
“我有其它好吃的。”
南薰一溜烟儿跑上阁楼,拿了一包快餐拉面下来,话音里难掩兴奋,“我偷偷藏了好久,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小心被你爸发现。”培熙煞有介事地提醒。
记忆中,培熙唯一一次看见南叔训斥南薰,就是因为她放着好好的正餐不吃,却偷偷“吸食”没有营养价值的快餐拉面。
“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呢?”女孩对着培熙,嘻嘻一笑。
梨花木餐台上,菠萝饭晶莹饱满,快餐面面汤升腾起袅袅白雾。
南薰拧亮餐台上的壁灯,柔柔淡淡的灯光漫洒下来,将墙上相框照片里南薰和父母的笑脸染上一层琥珀色的温馨。
小木屋里没有繁复奢华的装潢摆设,但是干净的地板、整齐的书架、原木质地的家具和厨台上亮晶晶的陶瓷杯盘,无不诠释着简约风的家居美学概念。
培熙四下打量一番,“咦,你爸妈出去了吗?怎么连希侬园丁也不在家?”
“他们去圣路易斯税务局对账去了。”
“对账?”培熙不明所以。
南薰撇着嘴巴叹气,“自从马克负责海慕郡的税收后,我家每月的税额涨得比火箭还快,我爸倒是无所谓,他这个人其实对什么都无所谓,只关心——”
南薰意识到自己快要说漏嘴,连忙急刹车,然后笑笑,“只关心我,他想马克不就是想揩点油吗,与其去税务部门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税款一条条理清楚,不如在家里坐等马克先生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损失的那一小笔金额不去想它,也就云淡风轻了,可这只狼还真是不知好歹,喂不饱也就算了,脾气还不小,每次来了乱咬人,我妈和希侬可没我爸那样的耐性,当知道我们这月的税额已经破天荒涨到两千块时,他俩联手把我爸绑去税务局对账了。”
“啊,有这回事?他来我家时可不是这样的……”
“那当然,你爸他巴结时心里还要装着十万个小心谨慎呢,哪能露出他的疯狗本色?”
“要让我撞见了,绝对让他好看。”培熙忿忿然捏起拳头。
“对了,忘了问你呢,你现在不是应该正在参加晚宴吗?怎么跑这来了。”南薰一边吸溜着拉面一边问。
培熙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海神雕塑下的那个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恨不得把这幅画从脑子里抽出来,然后用尖利的刀子把画中人戳得千疮百孔。
“我没找到我爸,客人们也不知他去哪了,我也不认识那些客人,所以……”培熙无奈的耸耸肩。
“怎么可能?”南薰觉得荒谬极了。
培熙叹口气,“哎,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南薰不再多问,她怕自己一多嘴,培熙就会改变主意,决定回去参加晚宴。
管他什么情况呢,只要培熙在自己身边就是完美。
菠萝饭糯软清甜的平常口感,却被培熙吃出般若滋味。
培熙咂咂嘴感叹道:“你妈妈做的菠萝饭真好吃,把我家那些大厨们全给比下去了。”
“没那么夸张吧,我听说那些大厨可是通过了重重考核才被你爸收入麾下的,怎么可能还比不上我们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饭?”
培熙摇摇头:“嗨!他们的盘中功力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现在人们不就讲究形式上的浮夸吗?”
“那倒也是,好吧,暂且相信你这番真伪难辨的褒奖!”说罢,南薰笑眯眯地将双手放在腮边为妈妈鼓了鼓掌。
“不过……我觉得我今天特别不男人,明明想阻止你吃垃圾食品的,但是却拒绝不了这盅菠萝饭的诱惑……”
“没关系,自古英雄难过美食关!”
南薰俏皮一笑,随即将一大夹浸着红油的面条送进嘴里,美美地咀嚼着。
“但是,真的,你还是少吃些快餐拉面吧,这玩意儿真不是个好东西!”培熙一脸认真严肃地对南薰说。
“我都知道呀,可是戒不掉的。”
南薰拿筷子拨弄着红油汤里的几根面丝,喃喃道:“如果把我比作一个君王,那味蕾就是我的宠妃,如果她每日愁眉不展,那我的世界也会黯然无光,至于我的五脏六腑嘛,便是为我安邦定国的军机要臣,我每天不也摄入大量的营养保证他们的高官厚禄吗?偶尔跟自己的宠妃你侬我侬一下,也不影响他们各行其是啊!”
培熙被这个生动的比喻逗乐了:“你这哪是在和宠妃你侬我侬呀,完全是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呢!你若是再这样无所顾忌地吃下去,你的臣子们早晚会起兵造反——算了,呸呸呸,算我乌鸦嘴!”
南薰倒也不理睬培熙这番灰色玩笑,在挑完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后依然意犹未尽,索性端起碗将剩下的面汤也一饮而尽。
“砰!砰!砰!”
是拳头砸在门板上的声音,如闷雷般响亮。
“谁啊!”南薰不悦地嘀咕,起身朝房门走去。
刚转动门把,一股暴戾的煞气便破门而入。
门板被强大的推力挟持着朝后面的墙壁狠狠撞过去,仿佛是一袭骇人的雷球滚了进来,肆无忌惮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伴随着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房间里原本搁置有序的物品散落成一地狼藉。
原来是税务官马克先生大驾光临。
南薰双手紧着衣领,眼睛里的怒意如火星四溅,拼尽全力地用意志平复自己慌乱的心神。
马克经过餐台时,一把将上面的水晶茶壶抓起来,抬起右脚踏在餐台下的椅子上,咕噜咕噜将青柠茶水一饮而尽。
舒舒服服地打一个响嗝之后,“呸”的一声,一颗青柠籽儿从嘴巴里飞出来。
最后还不忘伸展伸展自己的右腿,脚下的椅子“哐当”一声顺势往后倒了下去。
“问你话!你爸呢?我现在可是有急事,我的车半路上抛锚了,我需要借他的车去山上的城堡参加舞会,明白了吗?你爸人呢?车呢?”
马克一边冲着南薰狮吼,一边狠狠地拍击桌子以增强气势。
南薰望着暴跳如雷的马克,这个金发碧眼的家伙俨然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在对着自己咆哮。
是的,她只是定定地望着马克,嘴唇紧抿一动不动,表面看上去平静极了。
然而,她的身体里却打响了一场激烈的战役,她将流亡在灵魂角落里的勇敢重新整合在一起组成革命新军,对着这股以恐惧之名集合在一起的顽固势力火力全开,她发誓,这一刻她绝不畏惧,她只是在等,等勇敢新军将恐惧统统驱逐出境,心跳不再紊乱,四肢不再颤抖,那么重获新生的力量就会化成一把锋利的匕首,笔直地刺进这个怪兽的心脏!
“哑巴!”
“白痴!”
遗憾的是,南薰身体里的那场战役并未结束,马克便骂骂咧咧地转身而去,径直朝楼梯走去。
“喂,乡巴佬,在家吗?我现在急需用你的车,你可别躲在楼上装死!”
马克的右脚刚刚踏上楼梯,一袭黑影便挡住了他额前的光线。
怪兽先生怔愣半秒,缓缓抬起眼睛时,窄巴巴的额头上浮出了几丝褶纹。
“让开!妈的,你是谁啊?”马克嘴角一拧,蛮横的肌肉在脸上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一边勾着脑袋尝试从培熙身边绕过去,一边大声嚷嚷:“庄稼佬,你给我出来!”
少年巍然如山地挺立着,眉峰微微上扬,“上面是主人的卧室,怎么可以随便让一只疯狗上去撒野?”
再次抬起头来时,马克的目光中已经透出狠戾,“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少年轻抬起下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是凛冽如冰的醒亮,“我再说一遍,你可得竖起耳朵听好了,楼上不是畜兽的活动范围——”
“你——”马克声带猛地一颤,空气中便传来了拳头准备就绪时骨节噼里啪啦的脆响,“我以前还不知道呢,这庄稼佬原来还有个飞扬跋扈的儿子,今个儿既然遇见了,那就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毕竟,南薰和培熙都长着一张东方面孔,在这种情况下将他们误认成兄妹也在情理之中。
培熙嘴角牵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幸会,久闻前辈大名,烦请马克先生不吝赐教!”
马克转过头去环顾四周,当目光与墙角少女直直逼视自己的视线重合时,面部闪过一丝森然的笑意,然后斜斜地歪过脑袋,将脸凑到少年的鼻梁处。
短暂的沉默中,他们各自呼出的气流已然在空气中交锋了。
马克浑浊的鼻息带着一股恶臭,“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一家子,不过是种菜的庄稼人而已,却好像总是有一种从天而降的优越感。”
怪兽先生鼻孔扩张、嘴角扭曲下沉的模样的确阴森可怖,他以为自己龇出獠牙就可以慑服面前的少年。
可事情显然不是这样。
马克挥拳而至的瞬间,培熙警惕的目光倏然一亮,半空中便是一个急速扣爪,再来一个劲道十足的翻腕动作,怪兽先生脸上挂满的黑线立刻转化为比杀猪还要凄厉的嚎叫。
怪兽先生腿脚一软,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优越感?”
培熙玩味地淡淡一笑:“并没有,在一只疯狗面前我们根本不需要有什么优越感,我们只想要平静、不被打扰的生活,何况,你这只哈巴狗这么顽劣,会有有钱人喂养你吗?”
一抹羞红如火苗舔舐般爬上了马克的脖颈。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的,他这个有着跻身上流社会富贵圈这样伟大理想的人怎么的,就被一个低贱的菜农的儿子欺侮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当下,他可没时间思考这个了,刚才将青柠茶水一通狂饮,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体某个部位已经蓄满了代谢的液体,再不想办法解决,就要决堤了……
马克咬着牙挣扎起身,两手抓着裤腰带直奔小木屋西侧的洗手间。
南薰一个箭步跟上去,将马克拦截在洗手间外。
“滚出去!”
南薰扬起下巴冲马克高声一喝,清脆响亮的音色里透露出一种准备就绪的高昂斗志。
马克定睛注视了南薰几秒,他真想好好教训她一番,让她明白人是有尊卑贵贱之分的,向她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孩怎么可以用不知从哪个地方偷来的优越感来朝自己扬起下巴?
可是他现在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而且解决内急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
马克收回目光的时候,迅速抿抿嘴,“呸”的一声,一口唾沫星子从嘴洞里飞出来,然后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南薰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恶臭积滞在每一丝吸进肺里的空气中,湿乎乎的潮腻如同是蛇虫蠕动躯体留下的粘液附在脸上。
培熙连忙抽出纸巾递给南薰,女孩却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一脸苍白僵硬地站在原地。
直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南薰才涨红着脸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把脸埋进盥洗池里,冲水不断地搓洗。
“他每次来我家收税的时候,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不堪的一面!”
培熙一边为女孩打抱不平,一边用纸巾轻拭去她脸上的水珠。
“他刚才说什么‘庄稼佬的儿子’,难道他竟不知你是谁?”南薰疑惑道。
培熙双肩一耸,摊摊手:“我跟他并未打过照面,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其实他每次来庄园的时候,都是管家在接待他,我爸爸都未必和他打过交道——”
南薰“嘘”地一下将食指竖在唇中央:“你听……”
果然盥洗室窗外传来怪异的响动,南薰拨开百叶窗朝外张望。
“呀!”南薰惊愕地叫出声。
培熙连忙把头凑出去观望,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费多面前总是绅士模样的马克先生此时居然会在南薰屋后的小花园里解开裤带小便!
一株兰草被他胡乱地踩在脚下,娇嫩的花瓣沾满泥土,仿佛一个被强暴后绝望而无助的纤弱少女。
南薰知道,爸爸平日里最宝贝那株兰草了,而那株兰草恃宠而骄,要不是园丁希侬拿出年少时代追女朋友的劲儿来对其百般呵护,它才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动芳心,吐出鹅黄的嫩蕊朝你温柔微笑呢!
南薰索性扯下挂在排水管道上的扫帚,气冲冲地推门出去。
“你要干嘛?”培熙赶紧将她拦在洗手间的门前。
“能干嘛,打怪兽呀——”南薰咬牙切齿地回答。
培熙脸上温然一笑,紧握少女胳臂的手掌却不自觉的增加了力道:“不可以的,对付怪兽我们得开动智慧的大脑,而不是靠蛮力死拼……”
“那你的意思是?”
“快去拿相机,快点……”
“哈喽,马克,来,看这里!”
伴随着南薰按下快门的“咔嚓”声,一道强光锐利地刺向马克。
怪兽先生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那一脸茫然的表情连同解开的牛仔裤带、绷在胯骨下的黑色内裤,还有一条从两股之间飚出来的液体弧线,全都被这道强光悉数拓进了胶卷。
“喂!臭羊巴羔子,你们想干什么?”
马克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扎上去,就双手拎着裤带一摇一摆地迈着步子走到窗边,向趴在窗台边的少女吼道。
南薰趁此机会,又按了几下快门,然后后退两步。
马克骂骂咧咧地把头伸进窗户:“快把相机拿来,否则你们这个月的税金——”
马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掐断了,培熙滑动窗扇卡住他的脖子,怪兽先生如一只落网的猎物般使劲挣扎。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不断变化的狰狞表情去恐吓屋子里的两位少年。
很快,他的体力消耗殆尽,识时务地将表情里的恐吓换作了乞求。
培熙敲敲他的鼻子,说:“马克先生,如果你想玩,大家可以奉陪,但是有一点你得记住了,不是每一次都是你喊停就能停。”
马克望着培熙,做出竭力想点头的模样。
培熙也不想因为马克而浪费和南薰相处的时间,于是松开窗扇。
马克把脑袋抽出后,恼羞成怒地指着培熙,“乡巴佬,咱们走着瞧。”
培熙被激怒了,双手一抬撑在窗台上,准备翻过窗户去和马克干一架。
怪兽先生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拉上裤带落荒而逃。
终于,一切恢复了平静,但是看着屋子里满地的狼藉,南薰依然无法轻松地呼吸。
“呼——”南薰无奈地吹了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轻轻拂动起来,“得在我爸妈回来前赶快收拾好,我不想让他们知道马克刚刚来过这里。”
“别担心,我帮你。”
培熙挽起袖子,动作爽利地把横倒在餐台旁的绿萝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撒出来的碎泥巴土用撮箕铲起斜斜地倒进花盆。
的确,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南叔南姨知道,免得让他们烦心。
虽说一个小小的蔬菜园主对税务官未必没有还手能力,但为这种事情诉诸法律还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马克是个烂人垃圾。但是,南叔真的只是一个庄稼汉吗?
培熙一直觉得南叔和海慕郡别的菜农不一样,他外表淳厚朴素,却隐隐透着一种混合了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双重气质。
小木屋正对花园的阳台上有一把三弦琴,虽然从未亲眼见南叔弹奏过,但有时夜晚路过南家,培熙总会为里面流淌出的琴声默默驻足,那都是他从未听过的旋律,空灵纯净宛若天籁,好像与造物主都通了灵犀。
南叔也很爱读书,小时候培熙经常和南薰一起坐在小板凳上,听他讲东方古国的历史故事。小木屋书架上的书籍虽然老旧,却从不蒙尘,不像海慕古堡里的书,向来都只用作点缀。
而在将散落的物品一件件归位的过程中,培熙似乎从某些细节管中窥豹,感受到这间屋子主人的低调雅趣。
比如,刚才被马克践踏的那株兰草,如果不是它那细长如鸟喙的花瓣恰好和父亲书房里唯一的盆栽一模一样,培熙不会认为这株兰草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而莫先生从来不是爱花之人,之所以用这种兰草点缀书房,不过是因为它的稀有与昂贵。
“救不活了……”
花园里,南薰对着那株已经几乎变成泥土标本的兰草戚戚怨怨地叹了一口气,“希侬早晚会发现的,算了,能瞒多久算多久了吧!”
“这是达尔文兰,对吧?”
站在背后的培熙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南薰背脊一僵,敏感如她,怎不知他话中含义?
以蔬菜园的的微薄收入,如何够得上栽养如此名贵的花卉。
有那么一瞬间,南薰真想转过身,认真地告诉培熙,我的家人并不是他们向世人展现的那样,只是身份卑微、连一个小小税务官都可以随意骚扰的弱势群体,而是……
“咚咚咚——”
就在南薰几欲冲口而出,趁着这个契机将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向深爱的少年和盘托出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南薰暗自唏嘘,为刚才险些没控制住的冲动而自责,随即又陷入慌乱,“糟了,我爸妈回来了……”
屋子里依然还是百废待兴的光景。
培熙拍拍南薰的肩膀,然后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竟然是一脸祥云的费多。
“费多,是你呀!”
虚惊之后,南薰和培熙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瞧着费多露出欣喜万分的笑容。
费多脸上的祥云一下子扩散成迷雾,他有点搞不懂,这两小家伙怎么对自己的深夜造访表现出如此不符逻辑的热情。
费多彬彬有礼地摘下头上的英伦长帽俯身鞠躬:“恕我打扰,培熙少主和南薰小姐,”然后将目光转向培熙,“夫人猜到您会在这里,让我来这接您回去。”
面对举止优雅的中年绅士,培熙却涎着脸,赖皮地笑道,“好说好说,”他把费多拉进房间,“但是现在这里正好需要人手,费多先生,您来得正好!”
“这是什么情况,飓风过境吗?”
费多一个趔趄,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瞪大眼睛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是的,‘马克号’飓风刚刚在这里登陆。”
“什么?马克?”费多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的,就是那个税务官马克,不过我现在来不及给你解释那么多,我们必须赶在南叔南姨回来之前把房间收拾复原。”
费多一脸惆怅地望了望屋子四周,然后用一种极为哀恳的语气向培熙劝说道:“可夫人那边……”
“培熙,我这里不要紧,你还是回去吧!”南薰说。
“哎呀呀!”培熙没有理会南薰,一只手臂揽过费多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扳过来正对自己,然后笑吟吟地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夫人什么呀,你在我家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连一点糊弄女主人的本事都没学到,那也太差劲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不愿回去,是因为真的觉得南薰需要帮助,还是自己只是在逃避脑海中海神雕塑下的那个画面。
费多看见小少爷的一脸嬉皮无赖样,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无奈之下,只好妥协。
他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头,将地板上的玻璃碎渣拣进一个小型号的塑料撮箕里,然后从容起身,右手将装满玻璃碎渣的撮箕平稳地托举在胸前,步态优雅地走向垃圾桶。
南薰看着费多这副仪态,恍神间还以为他手里托着的是一盘珍馐美馔。
长年混迹于上流社交圈,费多的优雅渗进了骨子,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卸不下来,倒个垃圾像上菜一般。
不行,这样太影响效率了!
想到这里,培熙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麻利地将费多的燕尾服扒下来,然后不顾他张牙舞爪地反抗,将南薰家的那条白底粉色条纹的围裙给他兜头套上。
“少爷,您……”
身着粉色围裙的管家先生惊恐茫然地盯着培熙。
少年邪邪一笑:“干活的时候,还是这身行头适合你,如果你想我早点回家,动作最好利索一点。”
三个人忙乎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将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培熙向南薰道别的时候,南薰心里好舍不得,但是也觉得自己该知足了,风狂浪恶的时刻总是有他劈波斩浪,现在风平浪静了,也该让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培熙回到庄园的时候,古堡大殿内的巨型赫姆勒八音簧大摆钟刚刚敲响了凌晨十二点的钟声。
客人们早已散去,但空气中仍残留着葡萄美酒和香水的气味。
大殿水晶吊灯的光热冷却之后,偌大的空间便显得阴森可怖,幽暝的月光照在奢华的鳄鱼皮纹墙饰上,像是会生出鬼魅幻影。
旋转式楼梯宛若庞大的深海贝螺,培熙沿着暗蓝色的波斯羊绒地毯拾级而上,在两扇紧闭着的拱形橡木门前停止了脚步。
这是母亲的卧室,培熙轻轻扣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响动。
这时候,母亲大概已经睡了。
就在培熙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一位身着波西米亚欧式古典长裙的女人款款立于门前,她一手搭在门框之上,视网膜上的红血丝分外明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人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的委屈和怨念,所以这些化不开的情绪只能从瞳孔里飘散出来,在眼眸之上形成一圈迟重的水雾。
培熙愕然于母亲这副悲怨的神情,舌头打结地迟疑开口:“妈,发生了什么——”
“啪!”
女人涣散的目光陡然聚焦成一道厉芒直直地射向培熙,紧接着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左脸上,或许是用力过猛,她盘结在脑后的希腊式复古长辫松垮垮地耷下来,随着胸口气息的一起一伏变得凌乱。
片刻沉默之后,她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掌:“莫培熙,你说我养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我自己的失败,还是我塔塔的命本该如此?”
培熙在一片眩晕中缓缓抬起眼睑,“您是在怪我没有参加今天的晚宴吗?我……”
培熙的脑海中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父亲向欧缇雅求爱的画面,“我想,自己并不适合那样的社交场合。”
“不适合那样的场合?”
塔塔反问一声,神容凄苦而萧瑟,“难道你觉得自己就适合在这个庄园里做个隐形人吗?很适合像个私生子似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为了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还有个叫莫培熙的儿子,我磨了多少嘴皮,硬着头皮忍下了多少冷嘲热讽,今天晚上,他才肯赏我这个面子。而你倒好,硬生生地用玩消失让好不容易对你生出点信心的父亲沦为一个滑稽的笑柄,身体力行地证明原来你父亲这些年对你的轻视原来真的不是看走眼。”
培熙能够想象,今天的晚宴有多尴尬,父亲有多恼怒,母亲有多失望。
可是,当目睹父亲出轨丑态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命运打了一拳。
命运下手太狠,这一拳下去,把他的鼻子眼睛都打肿了,他本来就不怎么通世故,又怎么能拿这张肿胀的脸在社交场上虚与委蛇呢?
“为什么,你今晚没有参加晚宴?”塔塔一字一顿地质问。
“妈,我说了,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培熙当然不可能告诉母亲自己缺席的真正原因,而说出口的这句搪塞,也并非不是自己的真心话。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莫本利在古堡里举行舞会,很多莫氏高管们赴邀时都带上了自己的孩子,其中很多都和培熙同龄,于是莫本利让费多把培熙也叫了过来。可是等培熙来到舞会现场,莫本利正十分来劲儿地和宾客们讲述莫杰森在法国做生意时遇到的种种奇闻轶事,言谈之间无不洋溢着他对自己大儿子的赞赏与喜爱。他根本顾不上把培熙介绍给大家,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舞会上有个形单影只的男孩。舞会结束后,父亲当着他的面,对母亲施以冷笑,“他连主动跟人打招呼的勇气都拿不出来,就这怯懦性子,你还硬要拿他跟杰森比,我真是……看来培熙确实是你亲生的。”
培熙没有辩解什么,自己没有主动和人打招呼,不是因为怯懦,大概真正的原因会比怯懦更令父亲动怒。
因为懒惰。
他懒得察言观色,去侦测自己和他人的距离。
懒得字斟句酌,让言谈既要显得热切真诚,又不能透露太多真实的自己。
懒得攒集心力,将自己方形的棱角硬生生地往圆滑的孔里塞。
社交场上需要逢场作戏,可他不是一个好演员,既无法把自己演成哥哥杰森,也无法本色出演,让别人看出他是一个在父亲的忽视中、在母亲的逼迫下长大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说话时不用动脑筋,沉默时也不必感到尴尬的人,只有南薰。
“不喜欢?”塔塔点头,玩味似的笑着重复道,“多好,一句不喜欢,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在家族危机降临时,撇开所有你不想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家族危机?”培熙心头一震,“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培熙关切和认真的神色,塔塔虽然感到一丝宽慰,但心中郁积的怨怒到底还是没有宣泄完成。
“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情,还管家族的前程命运做什么?”塔塔嘴角漾起嘲讽的弧度,说罢便要关门。
培熙连忙伸手抵住门板,“妈,求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毕竟姓莫,有权利知道家里的事情。”
塔塔转身往卧室里走,培熙也跟了进来。
她在那张雍容华贵的大床前坐下,仰面深吸一口气,灯光映照着脸上残留的粉黛,“烟瓷钻矿出事了,发生了井喷,大量硫化氢从地下岩缝中冒出来,当时有两个矿工在地下被困了十多个小时,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窒息了。”
身体里像是有冰山迸裂,轰然掉下的冰块溅起巨大的水浪。培熙强自冷静片刻,心中随即生出疑问,“为什么救援队十多个小时后才赶到?”
“不怪救援队,是你爸一直隐瞒不报,拖延了救援时间。”
“为什么?”培熙极度费解,那可是人命啊!
“五年前,你爸决定将烟瓷钻矿的开采从露天转为地下,为了不耽误开采进度,他没有进一步对钻矿地质层进行勘测,递交给矿司勘测报告上的数据都不是真实的,井喷发生,若惊动了政府,政府势必会调出当年的那份勘测报告重新检阅,而一旦那份伪造的勘测报告重见天日,他这些年苦心经营的钻矿事业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所以,井喷后他最关心的不是那两名矿工的性命,而是怎么瞒天过海,他让公司的应急人员去解救那两个被困矿工,但他们被困的位置太深,硫化氢的浓度太高,当时的场面也很混乱,应急队手慌脚乱地瞎忙乎了好一阵,你爸才终于死心。”
海神雕塑下的那一幕又浮出脑海,培熙唏嘘不已,莫先生可真是洒脱啊,两条因他而岌岌可危的鲜活生命丝毫不影响他流连花事的美丽心情。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还有心情举办晚宴?”培熙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忿,极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问道。
“没有心情也得装得很有心情,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是要自己为自己打气,你以为这片矿业江山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吗?”
“他丝毫不在意那两条人命吗?”
塔塔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说与儿子所想南辕北辙,“那两名矿工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他们的家属对你爸支付的赔偿金数额相当满意。”
培熙紧攥的心终于松了一点点。
“在今天的晚宴上,我才知道,矿难发生后,你爸向圣路易斯银行贷了十个亿。”
话题转至自己的切身利益上,塔塔的话音突然加重。
“哦。”培熙淡淡地应道,那个巨大的数字并没在他的心中砸出波澜。
“经此一难,你爸在木汀岛上生意很难起死回生。今天晚宴上出现了很多法国面孔,他们自称从马赛来,是杰森的朋友。你爸打算在海外开辟新的江山。”
“不用坐牢吗?”培熙问。
塔塔摇头,“毕竟没有出人命,他也算是逃过一劫。”
“那这样不是很好吗?”培熙干硬地笑笑,完全只是为了附和,“这么说来,莫氏的危机不是已经化解了吗?”
塔塔深深一皱眉,为培熙和自己缺乏默契而恼恨不已,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你还是去法国吧,你爸说你在法国念书的同时,也可以帮忙打理家族的生意。培熙,难得你爸有这样的想法,肯让你参与他的生意,你可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妈,让我自己选择自己的路,好吗?我对做生意没兴趣,我想学医,以后当个医生,靠知识和技术安身立命。”
“培熙!”
塔塔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还需要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吗?莫本利根本不爱我,连带你在他心中也没有多少分量,你不是自己都说过吗,每次杰森从法国回来的时候,你在家里就莫名地感到寄人篱下,你觉得这种滋味好受吗?现在你爸要把生意转到法国去,那里有谁你不知道吗?等你爸的生意在杰森的手上顺利运行后,莫家的财产就跟你一点都没关系了,培熙,你可千万别对你们的父子关系抱有侥幸的幻想,如果你自己不争,莫本利绝不会分半杯羹给你!难道,你就甘心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你爸划到莫杰森名下吗?”
“我不在意。”
培熙说完,又在心里向自己确认了一遍。
的确不在意,他从未想过莫家这笔巨大的财产最后自己能分到多少,他和莫本利的父子亲情本就淡薄,所以到最后,如果莫本利的遗嘱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也不会在意。
“可我在意!”
伴着决堤的情绪,塔塔食指插进发丝,抱头激动地大吼出声,“我把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最珍贵的感情给了他,凭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活在他对娜瓦蒂娅的缅怀中?凭什么,娜瓦蒂娅的儿子能占据他所有的父爱,而我的儿子却活得像个私生子?”
“妈,你再忍忍,我很快就会长大,”培熙哽咽道,“等我独立了,我就接您出去住,再也不要您看爸爸的脸色,好吗?”
塔塔冷笑,抬起目光,将卧室里各种奢侈的家具和摆设一一打量,然后斜斜向上,掠过天花板上的繁复雕饰,怔愣半秒后,她笑起来,凌乱的发丝滑落到眼前也不去拂,看上去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女人。
“出去住?真好,都不用你爸一纸休书把我扫地出门,你倒是先替他解决了,真是莫本利的好儿子呀,莫先生,知道你这片孝心吗?”
“妈——”
“滚!”
塔塔混杂着愤怒和哀怨的目光从凌乱的发丝间隙迸射出来,直直地刺向培熙。
培熙噤了声,他知道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于是只好默默地转身离开。
比起父亲的冷漠,他其实更难接受母亲把它生拉硬拽到这条他无意进取的赛道中。
这些年,塔塔是如何放下对丈夫的感情,如何挣扎在家族的漩涡中为自己捞取利益,培熙都看在眼里,他真的很心疼自己的母亲,但很多事情却依然无法感同身受。
想起小时候,南薰常常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古堡庄园的神往,培熙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感慨,其实他好羡慕南薰生在一个简单和睦的家庭呢!
望着走廊上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两行清泪自塔塔眼眶汩汩而下,她跪坐在地板上伛身埋首,双臂直直地撑在墙角处的一个矮脚木柜上。
木柜之上放着一张报纸,塔塔按着它,手指向里蜷缩。
那张报纸被揉进了掌心,她紧紧地攥着拳头,仿佛那张报纸是有生命的,她要掐断它的呼吸。
那是上个月的晚报,报纸上的一则新闻直戳她的痛处。
莫氏旗下珠宝公司的新品发布会上,有记者向莫本利提问:“听说今年新款主打的钻戒叫娜瓦蒂娅之心,请问您用前妻的名字来命名它,有考虑过您现任妻子的感受吗?”
莫本利回答:“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中国的一句古话,叫做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这句炽烈的情话如一只森然的手爪,狠厉地扯去了她用于包裹夫妻关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那些记者不是华裔,应该不会明白话中深意,可是身为华裔的塔塔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她原本也是这三千弱水里的一泓清流,既然那些有关于娜瓦蒂娅的回忆足以填满他的余生,他又何必将一个自己宿命之外的女子娶进家门呢?
答案一直掩藏在心底,就像被海面覆盖的岩礁,它存在着,但你最好假装看不见。
塔塔一直不愿伸手去触摸它,她怕自己羸弱的心接受不了那么丑恶的现实,亦负荷不起那么深痛的懊悔。
她是矿司长的女儿,自小在幸福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亦不谙人心险恶。所以当莫本利说,令他怦然心动的,只是她的美丽外表和温婉性情时,她信了。
她的父亲安德诺年轻时也曾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当政敌被他一个个清扫出局,他的自信便如涨满了风的船帆,以为人生从此以后可以按照自己设定的轨道顺风顺水无往不利,所以他信心满满地认为,既然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又何必强迫自己的女儿一定要知道人世间还存在着那些肮脏丑恶的勾当呢?
莫本利追求塔塔的时候,安德诺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掌上明珠如此晶莹剔透,哪个男人娶了她都会奉若至宝。虽然莫本利当时只是矿产界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而且他前妻娜瓦蒂娅的迷之死因每每被公众议论时,塔塔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极具恶意的怀疑和影射。安德诺对莫本利抱有巨大成见,但是没办法,女儿喜欢,他也只好应允了这桩婚事。
后来,他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帮助莫本利取得了烟瓷山钻矿的开采权,使他一跃成为矿业界里的大亨。
但是,成为矿业大亨的莫本利,却把娜瓦蒂娅的相片重新摆在了书房的案头前,而对自己人间相伴的妻子视而不见。
如果当时她是赤条条地嫁给莫本利,现在即使失去爱情,她也不至于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怨妇。
可是,如果她真的一无所有,他又怎么可能娶她呢?
塔塔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利用时的那种颠覆感。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坐在古堡后花园里悠闲地喝着下午茶,随意翻看一本油画册,无意间瞥见里面夹着的一张杰森的作文草稿纸。
杰森在作文中写道:“自从母亲去世后,爸爸为了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娶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子到这个家里,我知道他是对我好,但是我不想他因为我而断送了自己幸福,爸爸是个好人,他值得拥有最美好的爱情……”
她也记得多年前的一天,那是她嫁进莫家的第一个生日,她用粉色的康乃馨和生日蛋糕将房间装点得温馨浪漫,可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幕的杰森却哭闹着对父亲讲:“爸爸,今天我不想看到康乃馨和生日蛋糕,我不要看到这些!”
从此,她在莫家便再也没有过过一次生日,只因为,她的生日恰恰是娜瓦蒂娅的忌日。
莫本利第一次冲她发火时的情形,她也记得,那次是因为她打了杰森,那时培熙刚刚出生不久,她还在坐月子,六岁的杰森好似受了委屈似的愤愤跑进房间来,一把推翻了培熙的婴儿床,望着被摔在地上啼哭不止的婴孩,他也跟着流起了眼泪:“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弟弟,为什么要给我生个弟弟……”
寂静的深夜里,那部安装在釉彩锈落地灯饰杆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塔塔木然伸手,将话筒扯近耳朵。
当父亲沙哑透风的嗓音灌入耳朵时,塔塔便有不祥的预感。
“亲爱的女儿,最近还好吗?”
安德诺努力用轻松的语调掩饰哽咽,却适得其反,“前几天有个朋友送了我一箱芒果,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芒果了,想亲自给你送过来,但是最近有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想去疗养院住一阵子,你明天来我这里拿吧!”
“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塔塔关切地问。
似乎因为时间有限,安德诺没有回答塔塔的问题,继续以交代的口吻说道,“你明天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趟,你母亲的钗头凤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你记住一定要把它带走,那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头饰,你以后要替你妈妈好好保管,还有我们家的相册放在我书桌下的柜子里,你也一起带走吧……”
塔塔惊惧的瞳孔在眼眶里剧烈颤动,心脏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爸,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沉默的话筒里传来哑然的哭声。
“爸,你说话啊!”
塔塔的心还在坠,还在坠……
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震破耳膜后,话筒里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忙音。
塔塔如泥塑般呆愣在原地,连思考都勇气都没有。
第二天,东方亮出鱼肚白,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
“爸!”
塔塔赶紧抓过电话。
“不好意思,莫夫人,”电话里传来斯文而陌生的男声,“我是您父亲的律师,我很抱歉,但是觉得还是必要透露实情,安德诺先生现在已经被警方控制了。”
“请问……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
“他身为矿司长,却对莫先生当年提交的有关烟瓷钻矿勘测报告里的虚假数据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莫夫人,现在情况对安德诺先生很不利,他很有可能会被……判处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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