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交加的夜晚,年鱼望着天上似明似暗的朦胧月色,以及周围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越发觉得不祥。
她怎就登上了这艘船,怎就信了那半瞎的话。
果然,船还是沉了,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其他船员一起跳入了那冰冷的海面。
可她还不想死,年鱼几次在浪花中举起自个,冷冽的海水就如刀子般扎着她的肌肤,让她几近意识模糊中又有些清醒。
他妈的半瞎,不是说她乘船会免于一死吗?
不是说她是鱼,与水渊源颇深吗?难道这就是她最终的归处,葬身于大海?
周边的人在明暗的辉光中正拼命挣扎尖叫,仿佛黎明的到来带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年鱼也看向那皎洁的辉光,然这时,突然一排排帆船样式的东西正往这边快速驶来。
是鲨鱼。
鲜血很快浸染了海面,鬼哭狼嚎就如催命符般伴着海啸吟唱。
可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却只是嬉戏追逐着,只见胳膊腿在它们的牙齿间飞舞,随后又如雨水般落入大海。
呵,渐渐麻木的年鱼望着这一切时,竟在一瞬间忍俊不禁笑了笑。
她在想,可悲可叹啊,那被大卸八块的人体多么像网中欢快跳跃的鱼儿,只是此时的主宰者却已不再是人类。
可她年鱼又没吃过鱼类,为何要让她来偿还这人类的债!
眼看着一条鲨鱼正龇牙咧嘴着向自己撞来,年鱼于抖擞中只得闭紧了双眼,心中不住颤抖祷告着,再见了爸妈,再见了余末——
一股腥臭随即扑面靠近,年鱼吓得几乎要晕厥了。
然而嘭的一声,她却只是重重沉入了水里,仿佛被什么猛拍了一下。
年鱼被打得头昏脑胀,意识模糊间,只见上面一条大尾巴正拂水离去,而那血红的海水,以及海面上漂泊的人影也离她越来越远。
看来,真的是要死了。
人间,一个女孩的离世并不足为奇。
太阳又照常升起,然后映的整个大海红光满面。
很快,上面的残渣碎屑也被打扫干净,鲨鱼们收工离去,只留下漫开的血水与波光粼粼的红霞交相辉映,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然而接下来,一条鱼的使命便从此开始了,而这一切,还要从半瞎算卦说起。
噼噼啪啪,鞭炮声围绕着热闹纷繁的街市,却也只在哄乱的笑语声中激起一层淡淡涟漪。
年鱼拽着母亲挤在人群里,在灯火辉煌中时而徘徊,时而东张西望。
那两边的吆喝鼓吹着耳膜,却有一种振奋人心的亲切感,仿佛掀开了一坛坛酝酿已久的年酒,使古朴悠远的年味儿瞬间流满了大街小巷。
穿梭的人群皆被熏陶地笑容满面,仿佛在这里捡起了久远的儿时回忆,以往的奔波劳累也一瞬不见了,只有年少时光的天真烂漫。
就连一向板着面孔的年有华也酒态微醺似的摇起了步伐,年鱼不巧看见时,忍不住噗嗤一笑。
自十岁那年离开,她就再没逛过家乡的灯会,奶奶在时,每年的春节还会回来,但也不过是村里的匆匆过客,不到初二便走了。
今年是老人走后的第三年,年有华瞅着灰白的老照片,突然抽筋似的硬要回家过年去,而且一待就是到了大年十五。
家乡的小镇虽说已经焕然一新,但苍白的水泥路旁穿插着的树木依然维持着村庄原有的模样,年鱼瞅着它们,不自觉就回忆起了儿时的乡村。
那时的人们都还不富裕,青砖瓦房点缀在斑驳的土坯房间。
可如今,楼房已经冒出村口了,人与人的亲切吆喝却变成了冷漠寒暄,孤寂的炊烟被来往车辆惊地东倒西歪的,就如往日被生硬踩碎一般。
还好,镇里还维持着往日庙会,在这一天,尚在家的男男女女全都赶趟似的来到街道上。
只是往日的灯火辉煌如今却换成了彩灯闪烁,唯有商贩的吆喝还保持着原有的味道。
年鱼一路往前,突然就在众多彩灯环绕的招牌中看到了几个熟悉字眼,年有华也几乎同时瞥见了那几个鲜亮大字,所以才与女儿几乎异口同声惊讶道:半瞎?
什么半瞎,哪有半瞎?年鱼的妈妈舒英面带笑容转过头来,有些不以为然,直到顺着年鱼的手势看见半瞎算命四个亮彩彩的大字才凝神注视。
还真是,可,是不是啊?
不说她不信,就连年鱼也有些讶异。
不是说神算子自树立招牌后,门楣高了一大截,不请不来吗?如今竟也和其他招摇撞骗的道士一样挤在庙会上了。
呵,还用了现代化的彩灯来强撑门面,在一众亮闪闪的招牌中显得微不足道。
或许是世道不同,这碗饭已经难吃,又或许是别的术士打着半瞎的旗号出来坑蒙拐骗也说不定。
总之,能在庙会上遇见半瞎的确出乎他们的意料。
年有华不做他想,直接迈步向前道:走,看看去。
年鱼倒也好奇不已,说起这个半瞎,他们两个的缘分可是由来已久了。
小时候,奶奶常在她的耳边叨唠着一件奇事。
说她出生的那天,半瞎子刚好来村里算卦,正敲着快板走着,突然就被一声哇哇叫惊住。
接着忙进忙出的奶奶就见半瞎打着快板走进了院子,一入门便道:好大的鱼腥味啊。
奶奶当时正不高兴,计划生育抓得紧,儿媳偏又生了个女娃。
听见半瞎说起鱼腥味,不好奇反倒觉好笑,你这算卦的,鼻子倒比狗鼻子灵,只是闻错了地儿,还是去别家嗅吧,说着便要转身进屋去。
可是生了个女娃?
奶奶一听便又站住,这道士怎知是个女娃?兴许是胡乱猜的,因此面上又笑道:是个大胖小子。
半瞎倒跟着奶奶笑了,捋了捋山羊胡道:这女娃头尖脸圆,两鬓须发旺盛,犹如龙须,实乃贵人之相。
有她在,只怕你家的穷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奶奶边听边琢磨,心想这道士说的面相与那丫头还真是相像。
于是对半瞎立马肃然起敬起来,对厨房吆喝了一声,他爹,给先生弄碗茶喝喝,您先坐,接着便扭头进了屋子。
半瞎站了下,见没人出来,只好整了整衣摆,自个走进了厨屋。
奶奶很快抱着刚出生的年鱼出来了,满面笑容的,显然是信了半瞎的话。先生给瞧瞧,这小妮子将来可是个人中龙凤?
半瞎先是吸了口气,接着才慢慢放下手中碗筷。
奶奶为试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故意将我在他跟前晃了晃。
而半瞎根本没注意到奶奶的动作,只是去摘戴着的眼镜,接着揉了揉皱巴巴的眼睛又将眼镜戴上。
然就这几秒,奶奶和坐在旁边一直不吭的爷爷却是看得一惊,那干枯的眼皮下微微露出的眼珠子真是白得吓人。
好了,把娃递过来吧。
奶奶怔怔地反应过来,赶紧把小孙女往前送送。
半瞎略伸头,漆黑的眼镜直接对准了小年鱼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才又板正身子道:是她了。
奶奶顿时乐得喜笑颜开,哎呦呦,有华刚刚做了教书先生,就生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咱家看来真要时来运转啦。
一旁的爷爷听了却只磕磕烟斗,再怎样还是个女娃。
奶奶不管他,抱着小孙女又往半瞎跟前递,大师再给看看,这丫头今后有没灾病啥的,我们先给留意着。
说起来,倒确实有一麻烦,半瞎听后幽幽道。
这娃自水里来,财富也皆从水里带来,所以这一生,不能碰任何水中之物,尤其是鱼类,否则破了戒律,福寿就要被收回去了。
奶奶听此皱眉,又小心谨慎地问:是不能摸,还是不能吃?
摸自然可摸,吃嘛,其实也吃得,只是沾了鱼腥气便破了福相,从此与水就再无渊源了。
奶奶虽没听大懂,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吃鱼会导致他们家的财富得而复失。
这可要不得,所以连连点头道:先生说得对,不能吃鱼,不能吃鱼。
一辈子不吃鱼,可咋活,爷爷冷不丁接道。
去去,不吃鱼咋了,那六零年时别说吃鱼了,就是树皮也没得吃,还不是照样过活。先生,奶奶又眉开眼笑道:您学问高,不如把娃的名也一并起了吧。
也好,这娃命中缺水,又与水渊源颇深,不如就叫,年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