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茵昏昏沉沉,似沉在稀里糊涂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逐渐清晰。
她缓缓睁开眼,被头顶电灯刺目的光线晃了一下,头更晕了。
“醒了。”
视线逐渐聚焦,俞茵看清立在床边的人。
很年轻的军官,二十岁出头,穿靛蓝军装,负手而立,笑的斯文俊秀看着她。
“俞小姐,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么?”
俞小姐?
俞茵先是因他这声称呼愣了下,而后下意识扶着额缓缓坐起身,视线环顾了圈儿。
“这是哪儿?”
“盛东饭店。我们离开时,看到你倒在园子外的榕树下,路灯很暗,周遭没人,就好心把你带上车。”
年轻军官话语温和,解释的字句清晰,他浅褐色的眼睛不动声色观察着少女的反应。
“你在车上迷迷糊糊,说自己不回江公馆,大帅只好带你回饭店,这些,可还有印象?”
俞茵有一瞬间的迷茫。
年轻军官温浅勾唇,“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大约是在宴会上喝了不该喝的东西,已经带你去过医馆,也请洋大夫来给你打过针,现在应该没事了。”
“宴会上,喝了不干净的东西?”俞茵喃喃着,思绪电光火石般在脑子里翻腾。
她眼睑缓缓瞠开,定定看着眼前的年轻军官。
“...军政府的宴会?”
年轻军官温笑颔首,像是才猛地想起来,又补充解释道:
“哦,忘了自我介绍,是聂帅救了俞小姐,并带你回来请大夫救治。”他微微颔首,“鄙人冯郊,聂帅的副官长。”
“聂帅在房间会客,俞小姐要见他么?”
*
俞茵在房里枯坐了两刻钟,才明白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回到了十五年前,最开始出事的那晚。
不过那个时候,她是在江公馆自己的卧房里醒来,而不是什么盛东饭店。
所以,香梅哭着告诉她的那些,都是真的。
江家人从始至终骗她。
聂帅捡到她,并没有玷污她,而是把她安全送回了江公馆。
玷污她清白的,是江澄......!
想到这个名字,俞茵紧紧咬住牙关,心头蔓延过汹涌的悲凉与恨意,紧接着又萌生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重头再来,她潜意识里对江公馆的厌恶与逃避,救了她。
若是聂帅没有将她带回下榻的饭店,而是像上次一般,照旧送她回江公馆。
那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重蹈覆辙了?
俞茵怔愣走神,直到被房门叩响声打断思绪。
“进。”
冯郊推门而入,面上笑意温和有礼,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捧着一套叠的整齐的女式裙褂。
“俞小姐,江公馆已经有人来接你,更衣过后,就请下楼吧。”
俞茵脑子里有根弦,似被‘江公馆’这根针狠狠扎了一下。
她豁然站起身,神色局促地一手握住臂弯,细声问冯郊。
“冯副官长,您先前说,我可以见聂帅......”
冯郊意外挑眉,“俞小姐要见聂帅?”
俞茵握着臂弯的手无意识收紧。
“我想当面谢谢聂帅。”
*
冯郊亲自去请示自家大帅。
聂天擎刚接见完张少帅。
他疲于应酬裕京这帮人,正准备天黑前就启程回潍城,并且谁都不知会。
听冯郊说俞茵想见他,还略感意外。
冯郊瞧见他面上反应,迟疑一瞬,说道,“大帅,我看这位俞小姐,恐怕是不太想回江公馆呢。”
聂天擎弹了下夹在指节的烟灰,似笑非笑问:
“怎么说?”
冯郊如实答话,“江家少爷已经在饭店大厅等了许久,她提都没提,只说想当面谢您。属下觉得,她该不会想跟咱们回潍城?”
聂天擎脑海里不知怎么回忆起,昨晚夜宴上,俞茵紧紧挽着她表哥的手,过分依赖的那幕。
他淡淡摇头,“让她来,听她怎么说。”
“是 。”
冯郊去隔壁房间,带了俞茵过来。
聂天擎看着走进门的小少女,冷峻面上毫无情绪,深黑眼眸淡淡打量她。
落在俞茵眼里,他坐姿闲适,修长双腿随意搭着,坐在沙发上,一手指节夹着烟蒂,一手捏了只精致小巧的紫砂壶,过于冷淡的眉眼,令整个人气质看起来分外不近人情。
这就是聂天擎,几年后统一江北,把裕京军阀张氏踩在脚下的聂帅。
俞茵上辈子,只在报纸上见过他。
那时完全是因为好奇,‘毁了自己一辈子’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她知道了,她恨错了人。
人家不止没玷污她,反倒是好心救过她的。
她眼睫垂落,素手交握,屈了屈膝。
“聂帅,感谢您昨晚的救命之恩。”
的确是救命之恩,算上前世,这是两次了。
聂天擎看着她,墨黑瞳眸微动。
昨晚他捡回来时,这女孩儿穿洋装打扮的光鲜亮丽,眼下换了身儿更素净的老式裙褂,瞧着顺眼多了。
天蓝色的蝶袖小褂下搭百褶裙,洗净妆容的一张小脸儿眉眼似画,一双素白柔夷交握,温温静静立在那儿,又乖又干净。
跟他在俞宅瞧见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只不过黑白照片里的人,活了过来。
他深黑眼底噙了丝笑,指尖轻弹烟灰,开口时声腔低磁而醇厚。
“谢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俞茵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收紧,贝齿轻咬了下唇,低眉顺眼回话。
“我,我叫俞茵,是潍城俞府的小姐,我阿爹俞祥,是潍城商会会长。您如今征用的俞府老宅,原便是我家的。”
“不知您...,何时回潍城?我,我能不能随您一路?”
聂天擎浓厉剑眉轻挑,似笑非笑扫了眼冯郊。
意思是,‘还真叫你说中了’
冯郊笑了下,继而代为回话。
“按说,当初我聂军驻城,俞老爷带领商会夹道欢迎,也算与大帅有几分交情,如今我又征用了俞宅做帅府,捎带俞小姐一程,倒也没什么,不过......”
俞茵步下侧了侧,“不过什么?我不会给聂帅添麻烦,等回到潍城,我自寻去处!”
她知道俞宅现在已经被聂帅占用了,让他还回来,不可能。
但她只要回到潍城就好,只要能离开江家这个火坑。
冯郊看了眼自家大帅面上神色,接着温和笑道:
“俞小姐确定要回去?毕竟俞老爷已经不在了,潍城也没有你什么亲人,且听闻,你就要与裕京江家的少爷订婚...”
“没有的事!”俞茵立即反驳。
她摇摇头,“我不会跟江澄订婚,我要回潍城,为我阿爹守孝。”
说到最后一句,她眼眶湿红,鼻音瓮糯。
又轻吸鼻翼,浓睫垂敛细声低语,“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未能替他敛棺下葬,已是大不孝,我一定要回潍城。”
俞茵看向一言不发地聂天擎,泪湿的眸子里透着坚韧。
“有人告诉我,说我阿爹是死于流民暴动,他们闯入我家,抢掠行凶,杀死我阿爹,我不信,我想亲自调查我阿爹的死因。”
上辈子她刚到裕京,就自姑母口中听说了阿爹的死讯。
一夜之间,她从来探亲的表小姐,变成了来投奔江家的孤女。
俞茵大受打击,伤心欲绝,病了十日半月。
等她缓过来,江澄已经跑了趟潍城回来,替她办完了阿爹的丧事。
现今想想,她太过轻信于人。
江家人说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不应该信。
冯郊不再说话,而是看向自家大帅。
聂天擎凝眸看了俞茵几秒,冷硬下颚线轻点。
“还不算蠢,你阿爹,的确不是死于流民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