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村,稻草房顶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一根根冰锥挂在屋檐上,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空灵纯美,却随时可能坠落,化为碎雾。
朝阳升起,冰锥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也将是其最后的绚烂。
院子里面空荡荡的,原本应有的鸡鸭早已消失无踪,破败的栅栏也早就无人搭理。
屋内的地面上残留着破破烂烂的东西,角落的灰尘,描绘着原有柜子的形状。
那柜子已被主人拿去换了粮食,尽管那是主人家最后能拿出的物什了。
泥砖盘成的土炕上,摆着两床破旧的灰色薄被,一床规整却被推到角落里,另一床很是杂乱的堆着。
破洞中露出深灰色棉絮的被子里,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被乱蓬蓬的头发遮盖着,露出的半张脸庞很是清秀,却有些红肿。
面部的轮廓已经微微有了小男人的气概,尽管至多还是十来岁的少年。
熬过漫漫长夜,再炙热的火炕也已经冷却。
曹枭渐渐睁开眼睛,被初升的阳光微微刺了一下,不禁眯了眯眼,一只小手抹了抹眼睛,同时伸出另一只小手一摸,却摸个空。
“姐姐干嘛起这么早啊!我还没睡够呢……”曹枭不满的嘀咕。
“小流氓,你还敢说!我是不是早就让你自己睡了?你不肯,我就又给你备了一床褥子,可昨晚你怎么又钻姐姐被窝?我看你就是欠揍!”刚刚进屋的倩影听见了曹枭的嘀咕,不满的娇喝声传来。
只是那娇喝声中,除了些许气恼,却并没有多少的不满。
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脸上稚气未消却初显倾城之姿的清秀少女,掀开门帘,走进屋里来。
少女上身一件灰红色花布做的棉衣,下身一条灰色棉裤,脚下穿着一双厚底黑色大棉鞋。
棉衣棉裤上,大大小小的补丁一个连着一个。
伴随少女进来的,是一股让曹枭浑身颤栗的冷气。
激灵灵地打个寒颤,曹枭立刻将被子捂紧,抗拒寒风的入侵,滴溜溜的眼睛却离不开那道倩影。
少女来到火炕前,被冷水浸得通红的小手娴熟地在曹枭脑袋上弹了一下:“死东西,多大了?晚上还拱姐姐被窝里!看什么看?还看!”
被弹得直吸冷气,曹枭立刻把脑袋缩到被里,再也不敢露头了。
少女见状,立刻把小手伸进被窝,坏坏地摸着曹枭。
曹枭当即被冰冷的小手刺的惨叫一声,蹦了起来,飞快的穿起衣服。
少女得意的一笑,巧笑嫣然的模样让曹枭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
少女看着曹枭憨憨的样子,还想再逗弄一下曹枭,却听见了如噩梦般的尖锐嗓音。
“秦纤!秦纤?死哪里去了?没爹没娘的小“骚”货,这还没出阁呢,就搂着男人睡觉了!天天睡天天睡!还睡不够?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赖着?看看那张狐媚子脸,早晚得是狐狸精!祸害!”
少女笑魇如花的娇颜立刻被染上了阴霾,颇有村妇之风的低声咒骂几句“死寡妇、烂泼妇”之类的村话,手脚却不敢迟,急忙走出屋子,干活去了。
踏好厚厚的棉鞋,曹枭搓着手,走出屋子就看见一个满脸横肉,长着一双倒三角眼的中年村妇,手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娃娃,正在指使秦纤干这干那的。
看中年女子对秦纤的指使,曹枭觉得像极了乡里地主家的婆娘使唤丫鬟的模样。
一旦秦纤动作稍慢,或是有些地方做得让她不满意,中年女子就会破口大骂,甚至给她两巴掌。
可能是习惯了如此的对待,秦纤一声不吭,只是干活。
见到曹枭出来,中年女子哼了一声,想骂两句,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顾忌,只低声嘀咕了两句:“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尽跟那混账爹学了,难怪喜欢往女人被窝里钻。”
曹枭很痛恨这个欺负他姐姐的村妇,却又不敢惹她。
看了看低着头的纤儿姐,再想想自己那个爹,只得跺了跺脚,也不称呼,就小声说了句:“我回家吃饭了。”
曹枭捏死一对小拳头,迎着屋外的风雪,头也不回地跑了。
跑出屋子,寻到一个屋角,对着墙根的积雪,曹枭就开始防水。
不一会儿,曹枭颤抖了一下,刚提起裤子,屋里的赖毛狗就跑出来狂吠。
曹重九伸手拿起一块石头就掷了过去。
接着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完全不顾身后的叫骂声。
一口气跑回家中,曹枭像是回了自己地盘的小老虎,张牙舞爪的喊道:“奶奶!奶奶!我饿了!我饿了!”
小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冒出一股浓浓的水汽,很快消散在冷风中。
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从屋中走出,一把就抓住曹枭,照着他的小屁股,狠狠地拍了两下,破口大骂:“小畜生,跟你爹一样不省心。这么点大,不是打架就是钻女人被窝。长大了,肯定是没出息的料。说不定,过两年就被人打死在街头了。”
曹枭不理会责骂,使劲挣脱了,跑到屋里去,犟嘴:“我就愿意和姐姐一起睡觉!”
妇人叹口气,生活的琐事和岁月的苍白已经压弯了老人的腰,摇摇头,还是回屋去给曹枭端饭了。
曹枭的父亲叫曹泰,是个不安分的帮派分子,人高马大的,靠着一股子力气打成了小河村一霸。
曹枭的娘在曹枭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小曹枭已经不记得娘长什么样子了,只能模模糊糊的记得娘温暖的怀抱,也不知是怀念还是臆想。
曹枭听秦纤说,说他的娘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家里糟了难,被流放了。正好被发配到了小河村这块儿开荒,就被曹枭的父亲曹泰看上了。
曹泰不仅能打,而且胆子大。看中了曹枭母亲的当天就去把人给偷了出来,强行就占了人家的身子。
后来生曹枭的时候大出血,村里条件差,差点就去了,虽说咬牙挺了过来,却落下了病根。
在曹枭四岁的时候,就永别于人间了。之后,曹枭就和父亲还有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了。
曹枭的父亲是个莽夫,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揍曹枭。而每当父亲揍他的时候,曹枭都想着娘的好,尽管已记不得娘的面容,就只能在冥冥中感受着那温暖的怀抱。
据说,曹泰还有字,叫三元。是曹枭的爷爷曹山找人给起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希望曹泰能够好好读书,连中三元,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这个想法很好,名字起得也很好,却和曹泰本人成了两极。
被曹山送进私塾的那一刻开始,曹泰就迫不及待的展开了拳脚。
打,一路打,打完私塾的孩子,跑村里打,打到村老大,到乡里打,打完乡里,又打到县里,却在县里到了头,打不下去了。
县城,对于曹泰这样的小村民来说太复杂了。
可以远观,却不能亵玩。
于是,曹泰再回乡时,那个打的乡里无人能敌的曹泰就不见了,不仅鼻青脸肿,一条手臂都被打折了。
尽管后来手臂养好了,也依旧能打,但旗帜倒了,在乡里也就排不上号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曹泰在小河村也还算是一霸,很是笼络了一帮兄弟。
青年时的志向受挫,曹泰颓废了一阵子,直到遇到了曹枭的母亲,才又有了斗志。
奈何,曹枭母亲又早早离开了人世,曹泰就再也没了心气。整天除了酗酒,就是和村里不正经的女人鬼混。
村里人都知道,曹泰废了。
只是大家都不明白的是,不就没了个女人嘛?
尽管还是没人愿意招惹疯狗一般的曹泰,但也没人搭理他了。跟着曹泰一起打架的一帮老兄弟也散了,有的拜了别的山头,继续混日子,有的承认了自己的平凡,回家过日子去了……
曹枭的娘亲离开时,曹枭已经记事情了。当时的他虽然并不明白他娘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娘哭得那么厉害,却知道自己以后好像就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了,娘要离开自己了,不回来的那种。
曹枭就跟着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眼睛红肿茶饭不思……
却没有用。
“娘,永远爱你。”
是曹枭母亲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曹枭一直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