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县尉府,又是深更半夜的,哪来的马?好像还不止一匹。
“小枭,你是怎么进来的?”秦纤这会儿也渐渐冷静下来,趁着外面乱起来的时间,开始为曹枭思考退路。
“后门矮墙,一翻就翻进来了。”顿了顿,曹枭又说“这样吧,姐,待会儿我跑出去,你就大喊,说有人与县尉家有仇,趁今晚人多混乱,摸进来杀了姜元。”
又解释“我进城时就听到,坊间百姓都说这县尉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很多人和他们家有仇。”
秦纤双手攥紧,思考着曹枭给的方案是否有缺漏,在屋内转了两圈,事急从权,没想到别的办法,就下定决心,刚要开口,屋外头就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纤儿?”
这声音有些熟悉,秦纤吓了一跳,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顾着一边推搡一边用眼神示意曹枭先躲到床底下去。
看到曹枭钻到床底下后,秦纤强行镇定下来,刚想去开门,又灵机一动。
冲过去推开窗户,就地倒下,放声大哭“救命…救命啊!有贼人……”
“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到来人身影的那一刻,秦纤很是意外。
居然是她爹,秦实。
然后她不自觉的看向踹门的人,那个走在秦实身前的中年人像是热源吸引着她的目光,长眉似剑,身如玉树,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很帅,但下巴上微微冒出的胡茬和黝黑粗糙的皮肤让他像是饱经风霜一般,尤其是这人左脸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虽然已经淡化了,却还是看得出来的。
中年人穿的是铠甲。
不是捕快、衙役穿的那种官差布衣。
不是曾经路过小河村的士兵们穿的皮革甲或者铁片甲。
而是真正的铠甲。
密集内敛的乌黑细鳞包裹着肩腹和甲裙,胸口是一头似龙非龙,似牛非牛的神俊凶兽,雕刻的栩栩如生,有些……有些像传说中的麒麟,仿佛是活了一般,凶狠的盯着自己。
可最让人意外的是,这个仅是中年的将军,居然是一头白色。
“纤儿。”
秦实开了口,才将秦纤从打量麒麟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但整个人还是懵懂的状态。
“爹?”
可秦纤这一声“爹”叫出口,秦实没什么反应,身穿铠甲的中年人却是身子一震。
秦实此刻躬着身,比平日里躬的更加低,看了一眼屋中姜元的尸体,却并不在意,只是爱怜的看了秦纤一眼,说道
“小姐,老奴曾是忠勇伯府的奴才,听从伯爷的命令到小姐生母身边做事。后来小姐的生母生下小姐后,就长辞于世。将小姐托付给老奴时,最后的遗愿就是让老奴不得将小姐的身世告诉任何人。她想让小姐过平凡的生活,所以老奴将小姐带在身边扶养。”
“这些年虽然老奴做的并不好,可,可还是想着让小姐一直安稳度日、平安一生。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老奴蠢笨,实在没法子,只得去寻伯爷,幸得老奴身上还有伯府的牌子,能见到伯爷。虽然还是晚了一些,但还好赶上了。这位,就是伯爷,大齐国忠勇伯,镇国大将军,也是,小姐的生父。”
说完,秦实不去看呆愣当场的秦纤,就躬身出了屋子,并关上了门,秦纤这才注意到屋子外面站着的全是身着甲胄的魁梧大汉。
等屋门关上,那气质儒雅却颇具威严的中年人才走上前,蹲下身扶住秦纤。
“纤儿,本将……爹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秦纤那像极了她母亲的脸上布满泪水,我见犹怜的模样,秦子青那早已坚毅无比的心都罕见的疼痛起来。
指挥过大军厮杀,见识过尸山血海的场面,手掌几十万人生死的大齐镇国军大将军秦子青居然也红了眼睛。
这一幕若是被朝堂上的人见到,不知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
这一晚给秦纤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先是杀“婚夫”姜元不成,曹枭又突然出现杀了姜元,紧接着秦实带了人进来,说是自己的亲爹……
秦纤本就好几天没怎么睡觉、没怎么吃东西,虚弱不堪,此时更是一肚子疑问。
幸好秦子青很有耐心,一一回答秦纤的问题。
秦子青就是齐国的忠勇伯,也是新上任的镇国军大将军。
齐国立国二百余年,天道庇佑,出过不少贤明之君,二百年来不断阔大国土,终于在当今圣上的手中一统寰宇,尽得天下十五道。
当今圣上极重武事,起年号为万武,就可见一般。
其在位四十七年间,七次率大军亲征。
万武四年,万武帝率领耗费四年时间组建的“征国军”,第一次亲征。因国内政敌作祟,粮草供应不及,使征国军遭遇困境,而且还在山西道起兵造反,堵住了征国军的后路。
但国内政敌却未曾料到征国军战力之强,竟然能够打穿山西道,扫清障碍,平安归来。
万武十四年,万武帝花费十年时间稳固政权,第二次亲征,可蜀道难行,战争持续了半年,无功而返。
万武十八年,万武帝准备好后,再起兵戈,终于征灭东蜀,划东蜀国为大齐剑南道。
万武二十年,吐蕃东侵剑南道,万武帝第四次亲征,打退吐蕃。
万武二十八年,东蜀灭国十年后,东蜀余孽再次反叛,立国西蜀。万武帝愤而亲征,行至半途,万武帝病重,无奈退军。
次年,柱国公温岭代天子出征。期间,柱国公临阵病危,天子门生、平民出身的秦子青临危受命,率精锐奇袭蜀都,逼迫西蜀国少年天子投降,秦子青授封忠勇伯。
万武三十一年,万武帝第六次亲征,北伐靺鞨,收复河北道,自此,天下十五道归于一统。
万武四十二年,突厥扣边,万武帝第七次亲征,正压着突厥打的时候,万武帝却被刺杀了,伤情成迷,结果就是双方议和。
齐国三大军,征国军、镇国军、戍卫京畿的禁军。
征国军是万武帝亲组,乃天子亲军,征调各地精锐兵卒组成,多次出征。
镇国军乃是万武帝在原有边军的基础上改组的,为了应对越来越复杂的边疆局势,将所有边军整合,统一指挥。
禁军负责卫戍京畿。
二十万征国军、三十万镇国军、十万禁卫军共同构成大齐国基。
这六十万军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原本三军均由万武帝直接统领,但万武帝自从五年前病重以来,越发无力。
尤其是不在京畿,镇守边疆的镇国军,越发难以控制。
相对于老牌勋贵和鲁莽武人,素有儒将之风却出身平民的秦子青无疑是最佳人选。
万武十八年时,万武帝征灭东蜀国,龙颜大悦,收养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百名蜀地少年,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秦子青就是其中之一,并很快脱颖而出,被万武帝收为义子。
秦子青也不负众望,于万武二十九年立下擒王灭国之功。
本来万武帝要封个公爵,可朝廷上抗议之声太大。
最终,万武帝只给秦子青封了个伯爵。
这次秦子青出任镇国军大将军,秦子青在军中威望甚重,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大齐祖训,公爵不得独领一军,只能代领。而镇国军这样的国之重器,万武帝也不能让侯爵染指。
所以,万武帝给秦子青封爵时,就想到了这一茬,戏耍了众臣一把。
年前黄河决堤,齐国内出现多支起义军,朝廷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北边的靺鞨人趁机作乱,河北道告急。
老皇帝命秦子青率军进河北道平乱,正巧路过阳谷县北面,又正巧被赶路半月有余秦实寻到,赶来救秦纤。
而秦纤的母亲是西蜀国公主,秦子青于万武二十九年攻入西蜀皇宫时救下,本应压作俘虏。
但爱情来的猝不及防。
一位是有着倾城之色、身份高贵为公主的靓丽少女。
一位是少年成名,手握大军立下大功的青年将军。
那一年,桢楠树下,绝美少女让青年将军有了一生仅有一次的怦然心动。
那一年,兵荒马乱,青年将军给了少女最大的安全感。
但年少的公主再不谙世事,也懂得了什么是亡国之恨、什么是灭门之仇。
而且秦子青还是蜀人!
领齐军灭蜀的蜀人!
面对秦子青的示爱,她毅然的拒绝了。
她绝不会接受秦子青!
可,当一位少年成名的青年,一位手握大军的将军,一位立下不世之功的战神。
征服了一国,却被一个女孩拒绝……
秦子青做了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强行占有了那个少女。
事后,少女多次自寻短见,均被秦子青或者秦子青派去盯梢的人救下。
后来,万武三十一年,秦子青跟随皇帝北征,老实的秦实被派去照顾少女,且防止少女再寻短见。
可秦子青人都走了,老实的秦实怎么能有公主聪慧?
但是,少女在准备好了要自尽时,却悲催的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母亲?自己要做母亲了?
猝不及防到来的生命让少女犹豫了。
作为母亲的天性让这个饱受折磨的少女选择生下这个孩子。
就这样,秦纤出生了,是公主起的名字。
纤,细也。
微小。
柔弱。
就像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一样。
也像国家的国祚一样。
都是那么的脆弱。
诞下秦纤后,抚养了秦纤几个月,在听闻秦子青远征结束,即将归来时。
她求了秦实,让把孩子带走,带到无人认识的角落里,带到微小的小村去。
而忠厚老实的秦实,也早就在日常的相处中,被心性善良、为人淳朴的公主折服了。
贵为公主,却从来和善待人。
看似柔弱,却外柔内刚。
在秦实的眼中,公主就像一朵梅花。
任风吹,被雪打。
却能在苦寒之中盛开。
不顾自身处境的艰难。
依旧散发清香。
秦实带走了秦纤。
公主香消玉殒。
秦子青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夜之间白了头。
当时年仅二十六的他,是打仗的天才,是政治的庸才,是爱情的蠢才。
他喜欢那个女孩,他爱上了她。
他知道女孩也喜欢他,但绝不会接受他。
如果他是普通人,那他不会做什么,或者做不了什么。
可他是三军统帅,是战神,被众人拥趸。
士卒们的崇拜、将领们的尊敬、国公的欣赏、太监们的谄媚、陛下的圣眷……
这些让他飘到了天上。
若不轻狂,愧对年少。
对待他爱的,却得不到的女孩,他选择了占有,而不是放手。
在那以前,除了打仗,他没有别的爱好。
尽管在他出征前,已被赐婚,他不喜欢那个女子,却不敢也不想也不能违背陛下的意愿。
可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把过错怪到女孩头上。
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不贪财物,不好酒色,不恃强凌弱……
他曾经认为,他生命的意义就是战争。
他在战乱中出生,他为战场而生。
他将此当做志向。
他成功了,他灭了一国。
但他迷失了,人生的下一站在哪儿?
他陷入了黑暗的那一刻,光亮就在前方。
他很幸福,他遇到了那个桢楠树下的青衣女子。
他很不幸,那是西蜀公主,西蜀被他所灭。
他身为蜀人,灭了蜀国。
可他确定,那就是他余生的意义。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他的余生。
回朝后就辞官,带着家人隐居。
找个院子,种下桢楠木。
公主抚琴,将军武剑。
可就算他血液上涌,冲动的强占了公主。
刚烈的公主也不愿意从了他。
恢复冷静的他内疚无比,却依旧死死的拽住公主,不愿意让她离去。
他很痛恨自己的占有欲。
他已经后悔了,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没了公主,他的人生将黯淡无光。
内心的煎熬和公主的折腾让他头疼不已。
本想用时间和耐心来抚慰公主伤口。
他从未因为公主一刻不停的折腾而生过一次气。
但在蜀地滞留一年,等局势稳定后,刚回朝,战事又起,靺鞨人侵入河北道。
陛下对他有大恩,他不能在这种时刻辞行,只能随军出征。
临行前,选了忠心耿耿又忠厚老实的秦实带领丫鬟招呼公主。
谁知回来时,只留下了丫鬟和一封血书。
公主用血警告他,他已经祸害了她,若是他敢将他们的女儿拉入权贵的漩涡,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多么无力的狠话。
秦子青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时候怕过这个?他手上沾了数十万人的的血,鬼是什么东西?鬼算什么东西?
可他还是从了公主的遗愿。
他不愿让那个被他伤害的遍体鳞伤的公主再伤心了。
他只是时常告诫手下,只要有奴仆求见,就让进来叫他,尽管为此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他不在乎。
因为他的人生,再次陷入了黑暗。
这一暗,就暗了十六年。
终于,十六年后,光亮再次出现!
……
这个白发的中年人缓缓说出了他的经历,可能是太久的孤单,无法倾诉。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语气平缓,神色平静。
只有不断涌出的泪水诉说着他的悲伤。
秦纤也早已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