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城离安淮郡所在的怀县大约有一百五十里路,算上路途中休息的时间,大概要走三天;
苏嘉翊原本打算送阿姐二十里就行,但这种相处的机会实在难得,姐姐这几年因为郡王赵洺的缘故与他生分了些;
但神奇的是,自从阿姐从水塘被救上来以后,好像就彻底把世子赵洺放下了,聪明的智商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先是冷静劝自己不要找错时机告状,后又陈说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与利害关系;
最后还在一直以来伪装成拥趸的苏玉音面前忍住动怒,反而笑嘻嘻地一路拉着她走到后院门口。
这样的阿姐虽然恢复了亲近,但却变得陌生了,有些事情也似乎记得不太清楚;比如她刚刚就在问:
“庄里的吴伯,靠得住吗?”
哧,吴伯每年年前来都带着一批钱粮布帛、兽皮肉料来苏府,怎么会靠不住呢;
倒是当年据说是在他之前投靠母亲的叶叔,却只是三四年来一次,好参与交付年货场合的苏嘉翊有些记不清他的脸。
“阿姐,你放心,吴伯这人料理田庄是把好手。”
“那就好。”
苏嘉沛松了口气,轻手抬帘,望向车外;
此时车队大概已经走到郊外村野之地,苏嘉沛正准备换换新鲜空气就放下布帘。
视角内却突然出现一两个穿着残破粗布精瘦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哎?”苏嘉沛心里吃了一惊,莫名生出一股慌张的感觉。
这个野蛮的世界似乎第一次向她展示残酷与真实,而她好像没做好充足的准备;
见苏嘉沛惊了一声,苏嘉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探出头来看了几眼。
“我当阿姐看见什么了,原来是路倒。”
苏嘉沛见他一脸寻常的样子,知道对方应该是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了,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个时代的人们确实要坚韧许多。
“杭嘉郡不是天下富郡吗?怎么还有这种情况?”
见阿姐仍然有些停留在吃惊的状态中,苏嘉翊只好当她常年深居院内不常外出,
“姐姐,杭嘉郡是富裕,但是和这些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这些躺在路边的饿殍其实大部分都是别的地方跑过来的。”
“他们不会就是安淮郡跑来的吧?”
苏嘉沛想到怀县好像就在安淮郡,未来的前景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这时,门外有随行的护卫来报,前面一段路有甚多饥民聚集在侧。
“阿姐,你别担心,那些个饥民敢扑上来,我把他们都给拦住。”
后车的小红和同行陪侍丫鬟看到车队停了,也探出头来看;小红担忧道:
“卧槽,前面好像有一堆饿鬼,怎么办?”
同伴翻了个白眼:“你又偷学大娘子的话!”心里却想:怎么感觉莫名合适呢?
但她手上却接着扯了扯小红的衣服道:“你怕什么,大郎君都亲自上马,手里还提着长枪呢,那帮乞丐流民又没什么力气;
而且咱们这一行车队还有四五十个府里跟来的护卫,一看就知道不好惹,你怕什么!”
一些流民携家带口,个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恍如丧尸一般;
女人只凭几口气,对着饿的有些发昏的女儿说道:
“前面——就是杭嘉城,里面都是好吃的。”
“里面有娘说的,白花花的面饼吗?”
她笑了笑,正要回答,脑中却天旋地转,昏死了过去。
苏嘉沛听着车外传来的悲怆哭喊声,以及弟弟苏嘉翊的呵斥声,心里颇为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来到这里稀里糊涂幸运地摆脱了婚约,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把自己的命运把握在手里。
结果呢,面对着这些企望自己能够伸出支援的饥民们,自己却能安坐车中,不闻不问?
而且她忽然发现,她的马车似乎有些超出了一般的规格。
“我虽不能兼济天下,但至少能给予一些微小的帮助。”
她这样想道,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随即喊了人过来。
来听命的是护卫们中的卫长,他是这支车队的负责人。
“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卫长,车队里不是带了食物吗?分予他们一些吧。”
“这——”卫长有些为难,只道是大娘子善心发作,他们当然有充足的食物可以给这些流民救救急。
但后面呢?够吗?流民们见有机会是不是都还要一股脑涌上来呢?到时候怎么应对?
“你难道不听我说的话吗?”苏嘉沛杏眉微竖。
“是。”见大娘子坚持,他只好应了下来。
苏嘉翊见卫长神色古怪,策马靠近,笑问道:“怎么了卫大哥,我阿姐说了什么?”
“大郎君,我这次陪行护卫是家主大人亲自嘱咐,要保证大娘子的安全;
可如今碰上几个流民,大娘子就发了善心,要我去给他们分发几口吃的。”
苏嘉翊手拉着缰绳,低头沉思了一会,又抬起头说道:“既然姐姐发了善心,你们就按着她说的做就是。
只是后面就专顾赶路,少做停留,而且我现在已送阿姐四十里路,是该返程了,希望卫大哥保护好阿姐。”
卫长拱拱手,表示明白,随即往后方车队叫人拿出一些路上要作为口粮的食物分给这些流民。
苏嘉翊不忍直接开口告别,倒转马头,扬鞭奋蹄,离开了车队。
流民们本被驱赶着躲到一边,只有几个豁出去不怕死的人还硬生生往车队里凑,苦苦哀求,见车队居然开始发面饼,欣喜若狂,接过来就啃,差点没被噎住憋死。
但被憋死也好过饿死,后面的人看见车队发东西吃,一个个眼睛都绿了,拼尽力气涌了过来,顿时间人挤人,有的还被撞倒在地,被踩上几脚,登时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场面混乱无比,哭闹、喊骂、哀嚎、大笑声都有,车队没有维持秩序的经验,一时间看到这种人挤人,人推人的场景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上来抢夺,后几车的仆役丫鬟们吓得哇哇大叫,乱作一团;关键时刻,还是卫长及时反应过来,急忙喊道:
“都给老子排好队。”
见仍然没人理会,他提起手中有些发黑的长枪,只一戳便穿透了一个要争夺车队财物的汉子。
流民这才大惊失色,又一窝蜂地散开,仿佛是油污中滴了洗洁精一般。
空地中留下几个力竭身亡和被人推搡踩踏而死的尸体,像是难以去除的污点留在水面一般醒目。
“怎么会这样?”
面对这种结果,苏嘉沛有些愣了,随即痛心疾首自言自语道:
“可笑啊可笑,你还当这是游戏呢?这里不是什么古装剧拍摄现场,是一个为了苟且活下来就要竭尽全力的古代世界!
你以为你大发善心,这些人就跟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跪下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
你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大娘子,还要继续发吗?”卫长有些着急,那些流民恐怕不是很安分,不是很守秩序。
“不,不必了,只是找四五个看起来好养活的孩子,不要超过七岁,随车队带回庄里就是了,给他们的父母五斗米,够吗?”
尽管意识到自己想法幼稚,但苏嘉沛决定最后再做一点点勉强有用的事。
“够了够了,如今这样的荒年天下到处都是,别说五斗,就是三斗两斗,他们那些人也愿意的。”
对于这样的事,卫长见得稀松平常,收养幼童作为家仆丁役甚至是部曲死士,都是一些世家士族做惯了的事;
当然,卫长没想那么多。他只当大娘子放弃了原来的决策,但又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才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不得不说,他猜的基本符合苏嘉沛的想法;但即使是这样,依旧也有很多流民愿意交换。
但卫长只挑了四五个长相周正老实的男孩就带了过来,这次没人敢乱来,都生怕被这位骑着马拿着长枪的高门家丁一枪刺死。
“怎么都是男孩?”
苏嘉沛不由得有些疑惑,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让卫长再去安排,人家主要任务毕竟是护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