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小池界,东海海域。
“洋洋撒网去,游游入口来。”
“捞捞千尺浪,摇摇万丈帆。”
鱼跃站在船头,嘴里唱着爷爷教的渔歌。
他今年刚满十四岁,生得骨架修长,体格精壮,身形和成年人已经没有两样。
但最叫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这张丑陋无比的脸。
五官似熔化的铜像,面部皮肤呈酱紫色,额头的鲜红印记分外显眼,瞧着相当怪异恐怖。
若非要找出优点,那就是双眸十分明亮,比常人更有神采。尤其是现在,他目光充满喜悦,更多添了份通透感。
身后一条硕大的海洋生物,几乎占满整艘渔船。
此鱼名叫蓝眼青枪鱼,乃近海中的枪鱼之王。哪个渔夫要是能捕到一条,那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可对鱼跃而言,真正的快乐并不在此。
因为在蓝眼青枪鱼嘴部的尖刺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正是他在两年前用鱼叉留下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振臂高呼:“终于叫我逮到这畜生了!”
看这神情,好不快活。
两年前,鱼跃与爷爷出海,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钓上一条蓝眼青枪鱼。
但没想到它忽然跃出海面,锋利的尖刺瞬间扎入爷爷右肩。
情急之中,鱼跃拿起钢叉,在尖刺上奋力砍了两下,这鱼方才挣扎着滑入海中逃走,爷爷的右臂更因此落下病根。
如今再次捉到它,实在叫他兴奋:“等换到钱,就给爷爷买新衣裳,带他去看最好的大夫!再弄条大船,雇许多水手,我当船老大,去捕更多的鱼!”
“嘿嘿,到那个时候……”
话没说完,空中跟着响起闷雷,哗啦一声,海浪紧随其后,扑进船舱,正好淋在丑脸上。
鱼跃猛然坐起,发现甲板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蓝眼青枪鱼?
神情微怔,脸色沉下去,刚才真真切切的画面,竟只是个美梦。
又摸了摸额头,沉吟道:“果然,若是寻常的梦境,印记便不会发烫。”
远处,夕阳被乌云遮蔽,不时有电光落入海平线。
暴雨将至,顾不得多想,急忙起身,见海岸离得很近,这才松口气,暗自庆幸:“鱼跃啊鱼跃,你怎么能睡着呢?还好是顺风,万一漂远了,小命可不得丢到海里么。”
言罢,操控船帆,借风向快速抵达浅滩。
接着麻利的拴好渔船,往流河村方向小跑前进。
乌云仿佛充满仇怒,带着凉风和闷雷,随鱼跃一路压去,很快爬满大半个天空,威势相当惊人。
他抬眼望天,讶然道:“这阵仗,怕不是要把东海给掀了。”
话音刚落,只见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白光,无声的自北往南飞掠,在阴沉的云层下更加明显。
此乃飞剑,因为离得远了,看着像一道光。御剑者,是能吸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的修士。
鱼跃听爷爷说过,这世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痴迷于修炼,梦想脱离肉体凡胎,登临仙界,从而永生不灭。
但自打鱼跃记事以来,对于这种会飞的修士,也才见过寥寥数次。
究其原因,还是流河村的地理位置过于偏僻,各种资源都少的可怜。
更别说秘宝、灵蕴之类,统统没有。
天地何其之大,这种又穷又破的渔村,寻常人都鲜有路过,更何况那些尊贵的修士呢?
鱼跃心有所思,缓缓收回视线。
“你们看,仙人来啦!”
“这是飞剑吧?”
“好厉害呀,我也想要飞剑。”
村里两三个小毛孩探头探脑,朝那道白光指指点点,眼色无比羡慕。
但见鱼跃路过时,他们却个个都像遇到鬼似的,吓得缩进屋内。
鱼跃看到那些臭屁娃害怕的样子,不由连连摇头,苦笑道:“敢情在他们心中,我这恐怖的相貌,比那天上的仙人可要真实多了。如今村里不嫌弃我丑的,就只有爷爷和水儿了吧?”
说着,再摸摸额头印记,叹道:“当初可不是人人都夸我生得好看么?”
四年前,鱼跃遭天火击额,被烧的面目全非,额头不但冒出个奇怪印记,还落到如今这副瘆人的模样。
惨是惨了些,却也带来不少好处。
那就是脑袋似忽然开了窍,以前怎么都学不会的几种复杂绳结,后来竟只看一次就懂了。
除此以外,还莫名其妙的开了“灵府”。
灵府是很玄奥的东西,有了它,就能吸纳天地灵气,开发人体潜能,可行凡人不能之事。
一个人想修炼成仙,或要成为修士,当个人上人,那灵府是必要条件。
鱼跃虽有灵府,却不着急修仙。
其一是他觉得,陪爷爷安度晚年,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打打鱼,捞捞海货,小日子过的潇潇洒洒,不也挺好吗?
其二是心存疑惑,自从有了这个印记,便经常做梦,做非常怪异的梦。可每当从梦境中醒来,就会完全忘记其中的内容,只隐隐知道做了梦。
接着印记就开始发烫,内心会产生压抑且愤怒之感,让人想要肆意宣泄,却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鱼跃明白,自己能开启灵府,与这印记有着必然的关系,再加上梦境,总让他感觉这个世界变得既诡谲又陌生。
所以,他并不太信任额头这道鲜红的怪异印记,尽管它给自己带来过好处。
进村没走几步,不远处兀自跑来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
只听她喘着气,悄声道:“鱼跃哥哥,总算等到你啦。”
“水儿妹妹。”
他抽回思绪,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少女,欣喜道:“好久没见到你,我……”
许多念想一下噎在喉头,始终没能出口。
虽然自幼将水儿当作亲妹妹看待,但如今她已有婚约,哪还能同日而语?
若不保持距离,引起他人误会,坏了妹妹的名声,那可不妙。
水儿不知鱼跃所想,只是左顾右盼,见路上无人来往,这才露出甜甜的笑,压低了声音:“我从家里溜出来的,有个东西要送给哥哥。”
说着,从怀中快速掏出两块红手巾,将其中一块塞给鱼跃,柔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就算嫁了人,哥哥也要记得水儿才行。”
红手巾带着少女的余温,指间触感丝滑。
鱼跃眼中流过暖意,“嗯”了一声,点头答应。
“回去啦,我娘盯得可紧,晚了准要被发现!”水儿跑出几步,停下转头,“等明日收了订礼,以后就……不再见面啦。”
鱼跃呆了一下,捏着红手巾,微笑道:“明白了,妹妹可要照顾好自己。”
“对啦,下午你爷爷又犯了癔症,出来乱跑,叫乡亲扶回家了,快些看看去。好啦,我走啦!”
水儿语带责怪之意,但很快又笑笑,挥手快步离开。
他听水儿这么说,哪里还敢停留,将红手巾往腰间一系,转头便往家跑。
“这会离上次犯病只间隔了半个月,再拖下去,怕是……”
鱼跃跑跑想想,等晃过神时,已到自家屋前。
这屋子由防潮木搭建,单层双间,外表瞧着简陋,实际上却牢固的紧。
经历数十年大风大雨,仍旧屹立不倒,是鱼跃和爷爷这么多年来最温暖坚实的避风港。
匆匆推开门,瞧见爷爷表情如常,正往炉中添柴,橙色火光在苍老的脸上跳动,锅中白粥将沸未沸。
老人神情闪过一丝不悦:“急什么,是不是又有人说我犯病了?你别总听他们乱讲,有没有病,我自己会不知道?”
老人姓鱼,乡亲都叫他鱼老,祖上乃小池界南部的名门望族,后来家道中落,为躲避仇家,而到处流浪。
但鱼家气运总是不济,历经几代传承,虽已脱离仇家追杀,但族人病的病,死的死,流落到这破败的流河村时,竟已只剩鱼老一人。也就是捡到鱼跃,生活才发生小小变数,命里也多了些牵绊。
“爷爷。”
鱼跃没有辩驳,只低声喊了一句,瞧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心情有些难过。
“你还想说什么?”
鱼老本想继续说教,但瞧鱼跃两手空空,便料到今日又没收成,于是住了口,脸上的火光似乎变得柔和,安慰道:“不要担心,今天打不到鱼,明天总能打到。快来坐下,一会就能吃粥了。”
鱼跃点点头,露出一排白牙,笑道:“好,我要吃两碗!”
不多时,屋外响起隆隆声,骤雨紧接而至。
鱼跃喝着粥,拿出水儿送的红手巾,明目里不禁生出几分温情。转而又在边角处看见几个字,用手轻轻捋平,只见上面绣着:赠长岸城郑公子。
他神色微凝,想到这条手巾应该是水儿送给未来夫婿的,心头怅然若失,暗道:“她向来粗心,肯定是给错了。眼下不好去还,只有明日再跑一趟了。”
鱼老瞄了一眼红手巾,淡淡道:“这是水儿给的吧。”
鱼跃点头微笑:“嗯,她明日便走,会嫁到好人家的。”
“嫁到好人家么?”
鱼老眼中闪过同情之色,欲言又止,许多话语皆化作一声叹息。接着揉揉右肩,拿过鱼跃手中的空碗,起身走往灶台,添上新粥。
“但愿如你所想,来,再喝一碗。”鱼老右臂不停颤抖,粥在碗里几欲洒出。
鱼跃心性单纯,并不理解爷爷话里的意思,只是赶忙接过碗,吹散表面热气,喝了一口,神色清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