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河本是锦国与亓国边界,是沩江的一条支流,全长八百多里。此前两国为防止细作入境,两岸都设有兵防,禁止捕鱼。自从八年前攻破亓国,汾州地段河流已不设防线,沿河两岸的平民百姓纷纷下河捕获河鲜,这也大大减轻了常年征战期间“訾粟而税”带来的压力。
时值隆冬,大雪飘落不休。
汾州汾河边有一座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此时也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直到天蒙蒙亮时,小村庄里便响起了鸡鸣声,伴着几声狗吠,天边出现一丝微光,逐渐天光大亮。
一所简陋木屋院子内,有个头扎双鬏的红袄小女娃正在雪地里堆雪人。
小女娃推着一个小雪球不停的滚动,直到雪球如她一般高时这才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了。她捧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不停的呼气,回头颇为委屈地望向木屋门口屋檐的小男孩。
小男孩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他红绳束着长发,剑眉星眼,面如冠玉,长得颇为清秀。而在他眉心上方有一块如火焰形状一般的白色印记,不仔细一看却也难以发觉。
“要是灵烟哥哥能帮帮我就好了。”小女孩委屈地呢喃道。
小男孩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腿,歉意地说道:“玲玲,是哥哥没用。”
“整日除了吃确实没啥用......”一位妇人出现在门口骂骂咧咧。
“阿娘,灵烟哥哥吃得很少的。”
小女孩见妇人喋喋不休,焦急地反驳,说完又发现好像哪里不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小脸涨得通红。
“别胡说八道了,快进来吃早餐了。”这时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一位身形高大的断臂男子出现在屋子门口,他推着轮椅上的男孩便往屋里去。
“怎么的,平白无故多出一张嘴还不让人说了?还有天理吗?”妇人得理不饶人。
“颜叔叔,我......”男孩低声细语。
“烟灵,别听她胡说,你爹抚恤金早就发放到咱家了。”男人宽慰道。
妇人听到“抚恤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愠怒道:“就那区区十两银子能干嘛?这拖油瓶吃穿用度哪样不用钱?就上次染上风寒,请大夫加上抓药就花了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啊!咱们家半年都用不了那么多!”
男人闻言,回头怒斥道:“住嘴!都给我进屋吃饭。”
妇人见男人发火,悻悻然地一甩衣袖朝屋内走去。
“马,好多马儿呀!”忽然身后小女娃惊呼道。
妇人和男人同时回头望去,一支黑甲铁骑悄然无声地朝木屋驶来。原来是马蹄声被厚实的大雪消弭,临近才逐渐听到盔甲和马铠的摩擦和撞击声响。
妇人哪见过如此阵仗,早已吓得颤颤巍巍,双手赶忙抓向身旁男人,却发现男人粗壮手臂也在颤抖,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家男人竟然湿了眼眶。
此时,男孩早已目瞪口呆,唯有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迎了上去,嘴里不停的喊着:“马儿马儿驾,马儿马儿驾......”
妇人见状,急了眼大喊道:“我的玲儿,快回来!快回来呀!”说着便要冲过去。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妇人胳膊将她甩在地上,怒斥道:“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屋里去。”说完,用手臂抹了一把眼泪,便朝铁骑迎了上去。
小女娃出了院子,只见马儿全停在院子外不远处,有几个黑色铁甲人下马朝她走过来,顿时便有了些胆怯,望了望马儿又耐不住心中欢喜,蹑手蹑脚企图绕过黑甲人朝马儿去。
右骠骑大将军苏云带了几名随从翻身下马,见一名小女娃朝他走来,大笑一声,上前一把抱过女娃。
“坏人,坏人,放我下来。”小女娃奶声奶气地嚷嚷,在苏云怀中不停挣扎。
此时男子已经迎了出来,他单膝下跪,一只手抱胸,正声道:“陷字营,扛纛小卒颜回,参见大将军!”
“阿爹......”小女童见爹爹泪流满面,也跟着大哭起来。
苏云放下小女童,上前双手将男子扶起,朝身后随从吩咐道:“带着小娃娃去逗逗马儿。”
“小女,让大将军见笑了。”男人羞愧不已。
苏云大笑道:“无妨。我记得你,‘陷字营’颜回,当年金平关一役,被守城弩射中臂膀直接钉在地上,乱军中拾起地上刀刃便自斩臂膀,扛纛继续冲锋,给予我军极大士气,当得起‘陷字营’第一勇士!”
颜回见苏云还记得此事心中也是开怀不已,随后又沮丧道:“多亏大将军以及凿字营各袍泽救援及时,不然早已流血而亡,只可恨当年没与‘陷字营‘兄弟一同战死在沙场,留着我这残废之躯不能跟随大将军阵前杀敌!”
“你也别妄自菲薄,如今七国一统,是你们的牺牲才换来的。”苏云正色道。
“噢,对了,大将军,当年上将军托付我照料李校尉之子李烟灵如今正在寒舍。”颜回恍然说道。
“好!我正为此子而来。”苏云说着将颜回扶起,便朝院子里走去。
妇人跪拜在地嘴中不停的喊着:“大将军好,大将军好......”
苏云见状,上前双手虚扶道:“不必如此,快快起身。”
妇人抬头望了眼颜回,见自家男人点了头这才敢站起身来。
苏云走到轮椅小男孩身前,蹲下身子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小烟灵,年几何呀?”
小男孩有些胆怯,支支吾吾道:“今已......已至龆年。”
苏云见小男孩有些怕生,拍了拍男孩肩膀道:“小烟灵别怕,你父亲与我是换命的交情,如今你已孤身一人,可愿意拜我为义父?”
“我......”小男孩一时不知所措。
“呵呵,愿意,愿意,大将军他愿意,呵呵。”妇人见小男孩呆若木鸡半响说不出话来,急忙答复苏云,又伸手轻轻推了推男孩后背,焦急地小声说道:“快叫义父呀,快叫呀。”
“义......父。”小男孩低下头,声若蚊蝇的回道。
“哈哈哈哈,好好好!”苏云见男孩应允,顿时有些如释重负,心中也是高兴。
“颜回,你可愿意入我将军府门下?”苏云起身望向独臂男子。
颜回受宠若惊,单膝跪地道:“大将军,我这残废之躯不堪重用,怕是会给将军府徒添笑料。”
“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战场上走下来的金刚境武夫还没几个人敢笑话!”苏云自负道。
妇人见自家男人这般不开窍,更是内心焦急,这时听到大将军夸赞,急忙回复道:“对对对,大将军,咱家男人可厉害了,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下河捕鱼啥都会......”
颜回回头怒目瞪了一眼妇人,后者心生顾忌,立马住嘴。
苏云笑了笑。正色道:“颜回听令!”
“属下在!”颜回单膝跪地。
“限你一旬时间内带上家眷来京都将军府报到。”
颜回有些迟疑,见苏云瞪眼过来,单膝跪下俯首单臂抱胸,大声说道:“谨遵大将军指令!”
闻言,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跪在地上不停叩首“谢谢大将军,谢谢大将军......”
“好了,此间事了,我便先带小烟灵走了,你们处理完家事便速速入京吧。走了。”苏云说完便推着小男孩朝院外一辆朴实车架走去。
“恭送大将军!”颜回大声喊道。
直到铁骑消失在转角,颜回才抬首。
小女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妇人身侧,有些沮丧地呢喃道:“阿爹,阿娘,马儿都走了......烟灵哥哥也走了......”
安平二年,年初。
大锦“三祭”已礼成,各国使节也踏上归程,紧接着宫内下达一道敕书。
敕曰:天下一统,受命于天。天下纷争不休,万民苦之久矣,大锦幸得将星显世,平定祸乱立不世之功,万民开泰,孤甚慰矣。孤承祖考高谟远猷,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上将军杨余为异姓王,爵号;镇国,于峡州为其封地。封右骠骑大将军苏云为一等公侯,爵号;青云,于贤州为其封地。世袭罔替,可开府置官。
上将军府书房内,赵余正在研磨,苏云坐于案桌侧下。
“杨兄,帝都紫阳城位居大锦东部灵州,与贤州、陕州、治州,三州交界。大地东部多为丘陵地区,唯有贤州地势相较平坦,是通往大锦帝都的关隘要冲,在乱世年代为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陛下划封于我,这是何意?”苏云不解道。
杨余手持玄香研磨不停,额首解释道:“是啊,兵家必争之地。而如今天下一统,这贤州城也成了商贾游士入京的必经之路。你我王侯之称虽都封一洲之地,这区别却是极大的。侯爵府内私兵不过一千,王爵可掌封地虎符调令,若贤州划封于我,怕是咋们陛下就要夜不能寐了。”
“一千?那入京的五千重骑该作何打算?”苏云诧异不已。
杨余平静道:“峡州驻军二万余人,我可收编三千铁骑为亲卫,再多怕是陛下就要起疑心了。余下一千你可重金遣散回家,不愿离去的再做打算。”
“眼下只能如此了。”苏云叹了口气又道:“六国疆土广袤,各州调离许多官员前往任职,如今峡州与贤州怕是十室九空了。”
杨余放下玄香,铺平纸张,提笔蘸墨,才缓缓说道:“不急,贤州商贸蓬勃,人流兴旺,你上任后自会有达官显贵、世族豪门为门下其子弟求得一官半职。”
“那我就放心了!那贤州州都尉田仁统兵五万,此去能否交好。”苏云问道。
“万万不可,贤州地势特殊,那田仁必是陛下亲信,你若交结乃犯了大忌!最好你与他闹出些矛盾,才是安稳处世之道。”杨余说完落笔于纸间,笔走龙蛇。
苏云若有所思间,杨余收笔笑道:“你且看我这副字如何?”
“杨兄你可别取笑我了,我一个粗鄙之人,哪懂什么文字意境。”苏云起身望去。
杨余大笑道:“练字如练武,游笔如走剑,万变不离其宗。”
苏云望着案桌上四字,不觉喃喃念道:“鸟尽弓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