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那人所说,药堂确实人满为患。
部分病人挤不进去,只能瘫坐在门口哀嚎,更多的人挤在内堂,连走动都十分困难。
丽溪镇一共三家药堂,其中两家的药材已经耗空,一个月前关了药堂,药师也已经逃离了丽溪镇。得病的百姓没力气外逃,只能朝仅剩的那家药堂涌去。
艾草点燃后熏得人几欲落泪,哀嚎声在耳边挥之不去。药师们个个以帕巾覆住口鼻,匆匆忙忙穿梭在病人中间,一边用药,一边观察并记录病人喝药之后的病情变化,以备修正药方之用。
黎纪站在药堂门口观望了一阵,不断有病死的人从里面抬出来,如此众多的患病人数,如此迅速又难以阻拦的死亡,
黎纪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两个字。
瘟疫。
黎纪去过几次闹瘟疫的村子,无不尸横遍野,惨烈如人间炼狱。他曾和那些药师一起奋力救治患病的百姓,可就算最后疫病消除了,结果仍旧是伤亡惨重,整个村子几乎死绝了。
而现在,惨剧又要在丽溪镇重演了。
黎纪医术一般,好歹有过几次阻治疫病的经验,他穿过病患大步走进药堂,经人指点来到一位低头忙碌的年轻人面前。
这就是药堂年轻的掌事人,镇上最厉害的药师,今年不过二十四岁。
“乔大夫。在下黎纪,偶然路过丽溪镇,见镇上疫病肆虐,诸位药师分身乏术,碰巧在下识药典,能否留在药堂帮忙?”
黎纪笑着,简单说明来意。
乔瑾岁刚刚喂患病的大娘喝下汤药,匆忙抬头看了黎纪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大娘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紧接着浑身抽搐,喝下去的汤药也尽数吐了出来。
乔瑾岁暗道不妙,赶忙替大娘把脉,黎纪也蹲下查看大娘的病情,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喂大娘吃下之后,情况逐渐稳定下来。
乔瑾岁松了口气,目光扫过黎纪装药丸的木盒。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清楚眼前这人的医术如何,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黎兄,情况你都看见了,如果黎兄不嫌辛苦,愿意出手相助,当然是济慈堂之幸,镇民之福。”
“客套话都省下了,咱各忙各的吧。”
乔瑾岁脸上有着遮不住的疲惫,纵然他医术高绝,这么长时间下来仍旧是独木难支。
黎纪拍了拍乔瑾岁肩膀,干脆利落走向其他病患。
乔瑾岁微微怔愣,但他没有让自己停歇太久,叮嘱完大娘的儿子后,又端起药碗走向不远处的孩子。
丽溪镇的疫病来势汹汹,竟比黎纪之前遇见过的情况都要凶险。
病人个个面色铁青,浑身抽搐,伴着高热不退,身上冒出的冷汗很快浸湿了衣襟。一旦发病,就只能眼看着病人的生命一点点枯竭。
黎纪原本已经配制出了针对疫病的药丸,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为的就是途中再遇瘟疫的时候,能够多救些人。可是药丸在这些镇民身上效用极小,只能暂时吊着性命而已,要想彻底治愈,还是差了很大一截。黎纪有些失落,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忙到天黑,依然有新的病人送到药堂。黎纪悄悄来到侧门,低着头坐在石阶上,开始思考药丸最原始的配方,是否是差了什么?
就在这时,黎纪眼前多了一双白靴。
黎纪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兜帽下云楼略显不悦的面庞。
糟了。
黎纪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哎哟,你瞧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刚说要请云楼大吃一顿,扭头就把人晾在酒楼里。黎纪赶忙站起来,嬉皮笑脸的。
“等久了吧?我这坏毛病,就是爱凑热闹。”
“习惯了。”
云楼语气淡淡。他这位老朋友总是容易被“拐跑”,上次也是一转眼黎纪就不见了,再见面已经是半年后,黎纪还一直以为是云楼不告而别,对云楼一顿教育。
黎纪心中的愧疚在云楼说出“习惯了”之后达到顶峰,他羞愧地低下头,下一秒,黎纪突然双眼放光地看着云楼。
“云楼,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这些镇民啊?我配制的药丸好像不起作用,真是太奇怪了。”
黎纪说着,掏出木盒,里面只剩下四粒药丸了,径直递到云楼面前。
云楼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又还给黎纪。
“药没有问题。”
“那怎么会不起效呢?”
“黎纪,我们该出发了。”
兜帽遮住了云楼大半张脸,语气淡淡。黎纪听出了他的态度,似是不愿意蹚浑水。
凡人自有命数,或许这就是他们命中的大劫,迈过去了万事大吉,迈不过,命数也就到此为止了。
黎纪喉咙发紧,突然觉得遗憾。他知道想让云楼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云楼会收取他们的一节骨头,但人骨平平无奇,云楼显然不感兴趣。
云楼转身要走,黎纪没有动,于是云楼也停下来看着他。
黎纪不会强人所难,所以这件事,他决定自己去做。
“多留几天吧,让我试试。”
黎纪笑了笑,握紧了木盒。
云楼静静看着他,没有劝,也没有告诉黎纪,药堂上空,甚至是整个丽溪镇上空都飘满了殃云,这是大凶之象。
此地不宜久留。
“……好。”
云楼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黎纪既然想试试,那就让他试试吧。
疫病发生不久就有镇民携亲眷外逃,当时为了防止官府得知消息后封堵道路,把镇民都堵在这里等死,丽溪镇发生瘟疫的消息一直没有上报。深夜守着炉子熬药时,乔瑾岁向黎纪说起这一点,黎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镇民四散开来,一定会把疫病带到其他地方,做出瞒报决定的人真是自私又恶毒。
黎纪拍案而起,反问乔瑾岁是谁不准向官府上报?
乔瑾岁默默扇着蒲扇,陶罐里药汤翻滚,苦涩刺鼻的气息让人哑口无言。
“是镇民不让说。”
“一个镇民?”
“全部。”
“……”
黎纪张了张嘴,突然说不出话了。
乔瑾岁扭头看他,无奈摇头。
“黎兄,医者治病救人,可是人心不是药典能治的。”
从他们决定瞒报,并且举家逃离丽溪镇的那一刻起,其他地方的无辜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重要了。
黎纪搓着手,重新坐下。乔瑾岁的话虽然尖锐,却也是事实。人间行走百年,黎纪从来没有奢望读懂人心,也没想过要去纠正或者评判是非黑白。
“其他药堂都关门逃命了,你怎么不走?”
“我是大夫,都指着济慈堂救命呢,如何能走啊?”
乔瑾岁脸色苍白,写满了憔悴和疲惫,但他没有半点恐慌。
“识药典,懂医理,自然要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纵然有错,却也是一条条人命,何况现在还留在镇上的这些人,是知道自己就算逃走了也活不下去的,虽然有些夸大,但济慈堂……如今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乔瑾岁不想去评判那些逃走的人,他只想尽力救下逃不走的病人。黎纪能明白他的心,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这个年纪轻轻的药师,确实有惊人的韧劲和慈悲。
“别灰心,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病,总会有治它的药。”
黎纪爽朗一笑,握住乔瑾岁肩膀拍了拍。
乔瑾岁受他感染,也笑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抿紧唇角。
“多谢黎兄出手相助,等到疫病平定,诸事了结,你我一定要把酒言欢。”
“好,我等着这一天。”
“不好了!乔大夫,出事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药童着急忙慌跑过来,在他身后隐约映出火光,黎纪心头一紧,往前迎了几步。
乔瑾岁站起身,忙问。
“怎么了?”
“药堂失火,连着库房一起烧起来了!”
小药童胡乱擦了擦汗珠,着急到险些咬了舌头。
“有人朝堆放干草的偏房点了把火,火苗顺着杂物蹿上房梁,一直把前院和库房都烧着了!火势太大了,药堂里都是些病人,根本救不下来啊!”
如果库房里的药材付之一炬,丽溪镇最后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乔瑾岁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朝火光蹿起的方向跑去,小药童也赶紧跟上去帮忙。
黎纪追了几步,突然听见衣袂翻飞的声音,他下意识站住脚,回头看向月夜下的围墙。
云楼背着手站在围墙上,宽大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夜风吹动他的素白长袍,宛若皎月一般清寒。
“黎纪,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