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君确实遵守诺言,解除了丽溪镇的诅咒。
可在他解咒之前,丽溪镇所有病患已经全部病亡了。
云楼走过死气沉沉的街道,纵然骄阳撒落的光辉照亮了角角落落,这里依然弥漫着死亡的阴冷。
元伯睚眦必报,梁梦山又实打实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心,或许元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云楼也不想多问,所有真相,所有恩怨,所有因果,都已经在梁梦山的记忆中看得清清楚楚了。
没有什么好问的。
丽溪镇病的不是人,而是一颗颗原本跳动着的人心。死亡在这时,竟也成了一种彻底的根治方法。而那些幸存下来的镇民,将会重整丽溪镇,时间会逐渐淡去这场劫难带来的伤痛,淡忘那些是非对错,他们以及子孙后代将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这也是人族延续至今的原因。
云楼回到济慈堂前院,碰巧看见黎纪正在打扫着地面。
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四面八方都有哀乐奏响,风中飘着一张张或黄或白的纸钱。
黎纪偶然抬头,瞧见云楼,他轻舒一口气,径直朝云楼走去。
“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得到了很难得的东西。”
云楼直接掏出鬼骨给黎纪看,但没有告诉他,鬼骨里藏着一段如何凄惨的记忆。
黎纪小小“哇”了一声,他和云楼认识这么久,见他收过不少骨头,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特别的。
“这是什么骨头啊?怎么摸起来……让人如此悲伤?”
黎纪只是摸了一下鬼骨,一股极为浓重的悲伤从指尖一路蹿到心头,竟让黎纪鼻子一酸。
黎纪的感知能力一向敏锐。云楼将鬼骨移到阳光下,上面隐约浮现出丝丝缕缕幽绿的光。极为诡异。
“这是鬼骨。”
“鬼骨?!鬼也有骨头?”
黎纪瞪大眼睛,赶忙把云楼的手按下来。
“你快别照了。鬼魂本就畏光,难得取出这么一小块骨头,别给晒坏了。”
“我答应疫君,要把鬼骨安葬在福泽之地。而他会解除丽溪镇的诅咒,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你也看出这是诅咒了?”
黎纪下意识反问一句,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简直在说废话。
黎纪摸了摸鼻子,轻轻拐了云楼一胳膊肘。
“你这家伙,对骨头执念这么深,好不容易得了一块如此特殊的,却要让你老老实实找块地埋了。还真是为难你。”
“虽然舍不得,但我讲信用。”
云楼拉了拉帽边,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嘴角上扬。和黎纪互相逗趣,是他仅有的放松方式。
黎纪白他一眼,显然不认同这句话,下一刻,黎纪皱眉捶打起自己酸痛的胳膊。
虽然云楼的眼睛完全被兜帽遮住,可他依然能看清所有东西。
“黎纪,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你身上的灵力呢?”
“刚刚救人时用光了。没关系,我再攒就是了,况且路上有你陪我,也轮不到我出手。”
黎纪轻松一笑,并不在意这些得失。
突然,黎纪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同云楼讲话。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云楼,刚才我在救乔瑾岁的时候,发现了他体内有一缕清圣的气息,不像是这凡间能有的。”
黎纪比划着,表情非常丰富。
“而且这个乔瑾岁,他的血竟然没有颜色,像水一样,还能治愈百病,真是太奇怪了。我遇见过几个这样的怪人,总觉得……他们是例外。”
突破某种规则或规律,能够力挽狂澜改变某些结果,这样的存在,就像是神预知到了结果,提前留下了破绽。
于是,他们就是藏在红尘中的例外。
云楼听完,突然不说话了。黎纪知道他在思考,并不催促,只是一个人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怪”人各自的“怪”处。
长风吹过,两人袍角翻动,云楼突然开口。
“也许,他曾与神有过一面之缘。”
“这怎么可能……?”
黎纪并不相信,声音也低下去了。只因为神族早已销声匿迹。
位于仙界之上的神界,久远前便仅存一位武神,而武神上一次现世,距今已有五千年。
如今神界封闭,其余五界没有人能准确说出神的踪迹,更加无从知晓,神是否已经全部身归混沌了。
更何况,黎纪清楚记得古籍曾有记载,神走过的地方会开出玉灵花,放眼整个丽溪镇,哪有这东西?
“……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万事皆有可能。”
云楼抬起头,微笑着沐浴阳光,手掌抚了一下坠在帽绳上的透明石头。云楼再次想起了祖神留下的谜语,而他,其实早就找到了答案。
不必寻神。
远远眺望的山,奔腾向东的水,迎面吹过的风,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与神的相逢。甚至包括此刻落在身上的温暖阳光,也是神在低语。
神没有踪迹。
神本就无处不在。
“黎纪,我们出发吧。”
这是云楼第三次提及出发。
黎纪扭头看向济慈堂,顿了顿,终是点了头。
“好。”
丽溪镇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确实该走了。
——
“黎兄,你真要走了吗?”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好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时候说分别,乔瑾岁脸上浮现出不舍,缓缓站起身来。
一夜之间,丽溪镇的病人全部病亡,之后竟然再也没有新的病人出现了。这场疫病来得突然,走得突然。
没有病人,济慈堂终于闲下来了,身为丽溪镇仅有的几个青壮年之一,乔瑾岁和靖霄需要帮助镇民处理这些病亡者。乔瑾岁本来想好了,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要兑现和黎纪把酒言欢的约定。
没想到就在这时,宛若神兵天降的黎纪,要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我还有准备到达的远方。”
当初掺和丽溪镇的事情,也不过是起源于看热闹。黎纪爽朗笑着,他没有进屋,就站在长廊外同乔瑾岁道别。
乔瑾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主动走下长廊,来到黎纪面前,抬臂鞠身,礼送好友。
黎纪一向快活,也不喜欢把气氛搞得伤感,他笑着在半道扶住乔瑾岁,这个礼也就没有行完。
云楼静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黎纪扭头看他一眼,突然笑了。
“乔大夫,我问过我的好兄弟了。”
“什么?”
“他说你曾与神有过一面之缘。”
黎纪拍拍乔瑾岁肩膀,顺势指了指天空。眼睛清澈又明亮。
“所以你的血才会如此特殊。因为这是神的恩赐。”
“神?……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怎么可能见过神?”
乔瑾岁显然消化不了这番话,他呆愣住,开始努力搜寻着记忆,可惜始终找不到格外突出的那一个。
于是,乔瑾岁只能仰头凝望着晴空。
长风远去,碧空如洗。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乔瑾岁目光深远,心底突然涌出莫名的悸动,他鼻子一酸,紧接着眼眶也湿润泛红。这种被眷顾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三界众生寻寻觅觅,穷极一生都找不到神的踪迹,却不想早在不经意间,已经见过了。
“不用多想了。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言,天意不可测。既是恩赐,也请你万分珍惜,不要再为了谁耗损自身了。”
黎纪言尽于此,他后退一步,郑重抱拳。
“乔大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乔瑾岁擦了擦眼泪,相遇至今,黎纪第一次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云楼率先转身,大步走去,黎纪也不再停留,干脆利落跟了上去。
姗姗来迟的靖霄急忙忙跑出长廊,却只能看着黎纪已经走远的身影,略显失落地嘟囔着。
“我特意为黎纪准备了礼物,这下子算是砸手里了。”
乔瑾岁忍不住笑起来,见他手里捧着的不过是一盆花,干脆朝靖霄伸出手。
“那就送我吧。”
“你喜欢?尽管拿去!”
靖霄一扫失落,欢欢喜喜把花递到乔瑾岁手里。两人有说有笑,并肩同归。
好戏散场,就在几人相继离开后,清风吹过济慈堂,内院的墙角处突然有浮光起落,紧接着……
开出了一朵玉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