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鹿庙本就残破,在发现石像里的秘密后,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黎纪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怕鬼,只是觉得庙里的气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好像是有天大的怨气。
弦绣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摸着下巴思考,突然问云楼。
“你能不能看出来,这石像铸成多久了?”
“有两百年了。”
云楼淡淡道,莫名勾唇。
“倒是跟你一个寿数。”
这话是对黎纪说的。
黎纪本来就心里膈应,一听这话,马上跳起来反驳。
“这叫什么话!我只是从两百年前开始有记忆,不是说我两百岁!”
“看你模样挺嫩的,原来两百岁了?”
弦绣也来劲了,笑着打趣黎纪。
“我已经三百了,快叫姐姐。”
黎纪更着急了。
“再说一遍,我不是两百岁!”
“行了行了,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那我说你两百岁你乐意啊?”
“咱又不是人族,在乎寿数干嘛?”
弦绣倒是敞亮,一句话就把黎纪堵住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黎纪张了张嘴,又气哼哼闭上了。
云楼不过是抛出一句话,就让两人闹成这样。云楼轻轻笑了,难道黎纪和弦绣没有意识到谈话的重点完全偏了吗?
“石像里是个女孩,看骨头……不过十八岁。”
云楼再次开口。
随着话音落地,庙里突然安静下来。
黎纪喉咙发紧,目光下意识落在鹿首断口处那一块骨头上。
“原来还这么年轻啊?真可惜,不会是……不会是活着就?”
“是死了才放进去的。”
“那就好,没遭罪。”
黎纪松了口气,突然又觉得不应该感到庆幸。自古以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这才是正理,而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死了还要这么被折腾,岂不是魂魄难安?
搞不好,这姑娘还在庙里。
想到这里,黎纪抖了抖。恰好有一阵阴风从他面门吹过。
“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黎纪小声提议。
弦绣瞥他一眼,更嫌弃了。
“你能不能硬气一点?不就是死人吗,看姑奶奶把石头敲碎了拿出来。”
弦绣拉了拉衣袖,作势要动手。黎纪眼疾手快拦住她。
莽夫。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莽夫成这样?
“别别别,别冲动。动静闹大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是贼!”
“贼?”
提到贼,弦绣又想起了偷她坠子的臭狐狸,她和黎纪拉扯的动作一顿,反手扯着黎纪往外走。
“此言有理,我们还是去抓贼吧。”
“慢点慢点,你揪到我肉了,好痛!”
“闭嘴,真婆妈。”
“……”
云楼看着两人撕扯的样子,无语凝噎。是说过了这么多天,弦绣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追贼吗?
一眨眼的工夫,弦绣和黎纪已经走到了街对面,云楼再次看向石像,顿了顿,也离开了。
三人回到闹市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客栈外的地段不错,恰好有一个通往三条街区的交叉口,白日里人来人往,算是人流密集的地方。黎纪的房间在长廊尽头,站在窗前往下看,能将街景尽数收入眼中。
云楼住在黎纪旁边,弦绣在三楼,可他俩现在都挤在黎纪这里。
黎纪心思还在石像上,他坐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
突然有了疑问。
“你说这些百姓,他们知道神鹿庙的事吗?”
“十有八九不知道,那里都荒废成那样了,平时肯定没有人去。”
弦绣凑到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香喷喷的鸡腿。
如果黎纪没记错,她刚才明明已经吃过一个鸡腿了。
云楼竟然舍得把两个鸡腿都让给她。
“被人遗忘的神明,以及一个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姑娘。难怪我爹不让我出虎族,这尘世果然复杂。”
说完,弦绣咬了一大口鸡腿。明明才说完尘世不值得,现在吃到了美食,突然又觉得值得了。
“唉,真可怜啊。”
黎纪叹了口气。他总是有用不完的同情心。
弦绣坏笑着,拐了黎纪一胳膊肘。
黎纪怕她把手上的油沾到自己身上,往旁边躲了躲。
“怎么了?”
“黎纪,别想了。大不了等你死了,我也把你铸成石像,摆在庙里供着。”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黎纪刚刚喝下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云楼依然坐在安静的角落,客栈的饭菜显然不合胃口,云楼一口都没动。勉强有食欲的一只烧鸡,还被弦绣掰走了两只鸡腿。
此刻正是中午,碧空万里,清风徐徐。黎纪饮尽最后一口茶,正准备回桌吃饭,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李府死人了,李府死人了!”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厮敲着锣,一边呼喊一边在人群里穿梭,朝着城南方向跑去。
“李家大公子,被周府的大小姐杀了!快去看看啊!”
百姓纷纷驻足,七嘴八舌谈论着,有几个人确实跟着小厮一起去了。
黎纪撑着窗框探出头去听,目光一直追在小厮身上,直到他转过街角,带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往另一条街走去。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走过一位道长。模样俊秀,身姿挺拔,背着一柄长剑,大步走向城南。
道长的存在非常醒目,以至于黎纪一眼就能在人群里发现他,然而道长走得很快,一转眼就走远了。
莫不是道家也喜欢凑热闹?
黎纪努力想要看清,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弦绣突然抓住他后衣领,一把扯回屋里。
“有什么稀奇的,你担心从这里掉出去。”
“我瞧见了一个好看的道长,也往那边去了。”
黎纪比划着。
进入玉鹿城到现在,不足一日,所见所闻怎么都跟死有关?
弦绣嫌晦气,原本不想搭理,听见黎纪说有好看的人,竟也探出头去看看。
“哪呢?”
“往那边去了。他走得太快,就像是脚底生风。”
“是道家的驭气术。纵然日行百里,也不会觉得疲倦。”
云楼拿筷子戳了戳烧鸡,淡淡道。
黎纪恍然大悟。虽然道长刻意收敛了许多,速度看起来还是比寻常人快。
弦绣初来人间,还是不太懂。
“道士去干什么?”
“人族的习俗。一些富贵人家如果有白事,会请和尚或者道长去家里做法事,超度亡者。”
云楼难得耐心解答。
弦绣“哦”了一声,同样恍然大悟。
这件事就此作罢。
晚饭过后,弦绣终于想起了她的抓贼大业,气势汹汹出门去了,想在城里找找有没有狐狸的线索。
黎纪热心肠,想去搭把手,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了问云楼去不去?
云楼没说话,默默换了个方向坐着,只留给黎纪一个背影。
黎纪明白了,云楼不想去。
那就不勉强了。黎纪带上门,快步追上正在下楼的弦绣。
玉鹿城的夜市同样热闹,但不知为何,到了城南这边,突然间就冷清下来了。
街道上一个百姓都没有,每一家都关门闭户,与其他地方的热闹相比,这里就像是被单独隔绝开了。
……不对劲。
黎纪慢慢往前走,他的预感总是很准确。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夜色遮掩下,万物隐去了白日里光鲜亮丽的外衣,显露出诡异荒凉的内里。风中似有不成曲调地哀吟在飘荡,短短几步路,黎纪硬生生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跳上墙头,尾巴轻甩,于月夜中看向黎纪。
就在这时,角落里开始传来十分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风吹过树叶,又像是人在动作时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可是现在没有风。
周围也没有人。
黎纪警觉起来,再次看向黑猫时,却发现黑猫早就不见了。
“弦绣,你不觉得这里瘆得慌吗?”
黎纪朝弦绣那边又走了几步,冷汗都下来了。
他很少走夜路 ,就算走,身边也有云楼陪着。黎纪不得不感慨一句,云楼给人的安全感真的不是一点两点。
“怕什么,只有人族才会惧怕鬼怪,要是有不长眼的敢在我面前冒头,姑奶奶一刀一个。”
弦绣毫不在乎,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
黎纪都快崇拜她了。
“我身上灵力耗尽,动起手来,和凡人没有区别。”
“怕什么。”
弦绣戳了戳黎纪心窝。
力气很大,戳得黎纪踉跄了一下。
“你体内有佛尊留下的法印,鬼怪也不敢轻易靠近你。”
“……真的?”
黎纪马上腰杆挺直了。
他丝毫不奇怪弦绣能看出自己体内有什么,黎纪现在只觉得吃下了定心丸,一瞬间神清气爽。
然而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极为明显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黎纪猛然回头,身后的街口空空荡荡,分明什么都没有。
黎纪刚想说自己疑神疑鬼,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数条荆棘,宛若游移的毒蛇,迅速蹿动,直奔黎纪而来。
“小心!”
弦绣低吼一声,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呼吸错乱,荆棘便已缠住了黎纪的脚踝,紧接着有一股奇大的力量直接将他拽倒在地,拖向黑沉沉的死角。
弦绣瞳孔骤缩,金灿灿的兽眼在月夜下极为明亮,她迅速抽出弯刀,猛虎的爆发力令她像是闪电般冲了出去,只见寒光一闪,弦绣直接切断了缠住黎纪的荆棘。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下一刻,黑暗中爆发一般冲出更多荆棘,从四面八方一起缠向黎纪和弦绣。数量多,速度快,弦绣弯刀挥动如疾风骤雨,仍旧只能守住自己这一小块天地,而黎纪没过一会儿又被重新缠住,拖向了另一边。
千钧一发之际,弦绣一把攥住黎纪的手,拼命想要拉回他。
数量众多的荆棘汇集在一起,拉扯的力气也变得非常大,弦绣根本拉不住,连带着两个人一起被拖行。
黎纪的眼睛几乎就要被黑暗遮住了,他咬紧牙关,锁在灵脉深处的白莲枷锁开始颤动,黎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热,身上因此浮现出熠熠佛光。
荆棘被佛光灼痛,确实有过一瞬间的松缓,黎纪以为看见了转机,然而下一刻,荆棘竟然顶着佛光灼烧的刺痛,再次把黎纪死死缠住。
糟糕……!
黎纪被勒得眼前发黑,脸色煞白。
荆棘本身带着小刺,挣扎中刺破了黎纪的衣服,直愣愣刺入皮肉。疼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黎纪耳中阵阵嗡鸣,闻到了逐渐浓烈的血腥味。
“弦绣,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拖走的!”
“废什么话!抓紧了!”
弦绣一边拽着黎纪,一边挥刀斩断扑向自己,以及扑向黎纪的荆棘。虎族的嗅觉非常敏锐,弦绣同样闻到了血腥味,她意识到黎纪已经受伤了,更加不可能松开手,眨眼间,两人被拖出去很长一段路。
弦绣咬牙,暗骂一句,偶然抬头,竟然隐隐约约看见黎纪身后有一团模糊又扭曲的黑影,正朝着黎纪伸出形状怪异的利爪。
该死的东西!
弦绣弯刀一震,周身法力暴涨,风中传来一声声浑厚凌厉的虎啸,正准备蓄力一击将它们全部驱散,谁知刚把黎纪拉回来一点,周遭突然狂风大作。
所有堆积在墙角的黑暗像是得到了某种召令,齐刷刷冲天而起,扭曲着、盘旋着凝聚成一团黑色的雾气,竟然直接把黎纪拽离弦绣身旁。
耳中尽是破风声,带着足以刺痛骨髓的寒意扑面而来,弦绣硬生生被逼退数步,而那一团黑气卷着黎纪冲出去,跃过一面高墙,彻底消失在月夜下。
“黎纪——!”
弦绣急追两步,黑气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死的,抢人抢到姑奶奶头上了!
弦绣悍然将弯刀插入地面,指捏法印,一双兽眼灿若骄阳。周遭再起狂风,弦绣满脸怒色,她衣摆翻飞,手上咒印起起落落,终于,弦绣双掌蓄力狠狠拍向地面。
气劲贯地,整个城南为之一颤。
“找人!”
弦绣怒喝。
巨大咒印逐渐浮现在她脚下,下一刻,大地震动着,有数十只金虎从法阵中心蹿出,咆哮着朝四面八方跑去。
与此同时,客栈内。
狂风突然吹开木窗,发出一声刺耳又突兀的闷响。
云楼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眸,自窗户看出,瞧见城南的天空亮起一大块。
冷风灌入屋内,吹倒了摆在窗边的兰花,就连桌上的杯子也在晃动。
云楼轻轻放下茶杯,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