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澜萻收起画本。
葱白似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下，停在信息界面。
回想这段时间同蔺家和妈妈的博弈，她眉心微澜。
二十多年前，蔺家二子蔺善文不顾家人反对地结了婚。蔺老爷子厌恶儿子的叛逆，更不喜廖静兰这个儿媳。
后来蔺蓝芙出生，因着是蔺家的第一个孙女，老太太把她要到了身边。
大房和三房为争公司权利，向来顺着老爷子的意，讨他欢心。因此，除了被两老养在膝下的蔺蓝芙，二房他们并不受蔺家所有人待见。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一家人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然而六年前，蔺善文意外离世。这个家陡然没了支柱。
廖静兰受不了蔺家人的冷言冷语和漠视，不堪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在丈夫离开的第二年再婚了。彻底跟这个地方撇清干净。
所谓“彻底”——包括三个女儿。
老大还是跟着祖父母，蔺岚萱被三房收养，老二则一个人生活。
一直以来，蔺澜萻其实理解妈妈的选择。
妈妈需要精神上的安全感，她必须在生命中找到一个支撑才能走下去。只是这个“支撑”，不会是她，亦或者姐姐和妹妹。
也许爸爸也是了解的，更了解蔺家，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遗嘱……但不管怎样，妈妈能拥有新的生活，总是他们欣然所愿。
然而那天，她带了妈妈喜欢的枣糕去看她，却听到了她和小萱的争执。
廖母原是很秀气的女人，说话也不会大声。可那日，她失了仪态，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没错，我是要卖了那些画！”
“它们根本没有价值，你看拿到外面能卖几个钱？留着还占地方！现在难得有人想要，为什么不卖？”
“是！我只是保管，不能随意动用这笔遗产。可规定只说不能损害继承人的利益。实话跟你讲吧，那些画公证了市场价，加起来也不到一万，而现在卖给那位汪老板却能得到十万！将来我给你们两倍的回报，也没让你们亏了！”
“你二姐不会同意？她凭什么不答应？要不是她……总之，她守着这些没有意义！我是你们的妈，她还想闹不成？”
“小萱，不要怪妈妈。我没有办法……你继父他又欠了一笔钱，妈妈实在是没办法。”
“离开？不行的，你弟弟才2岁，他不能没有爸爸没有家。再说我一个人带着小宇怎么生活！”
“他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赌了。”
“你大姐她早就放弃了继承权，那几幅去年就出掉了。我也没想到那位汪老板还有意向收了余下的画，既然这样……”
…
在蔺澜萻记忆里，妈妈是柔弱但十分温柔的妈妈。她相信妈妈也是爱爸爸的，只是没办法独自一个人罢了。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听到她如此评价爸爸的画。
根本没有价值？
她守着这些没有意义？
蔺澜萻错愕又难过。
她没想到妈妈用这样的语气怪她。她难道不知道父亲想开画展的心愿？她究竟知不知道 其实那幅画是为了……
然而话到嘴边，蔺澜萻最终也没有上前。
她本可以推门而入，据理力争，可是她看到了母亲被生活浸泡得憔悴而老态的脸。
原本被呵宠在掌心的女人，不知何时眼尾有了深深的皱纹。她面露疲态地用手扶着腰小心翼翼地靠在门框上，背脊消瘦。
近几年妈妈身体越发不好，生小宇的时候已是大龄产妇，又为了那个家持续操劳……
她已经，很累了。
这个世界上，大约谁都不容易。
要是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就多给予他人一点体谅与温情吧。
更何况，那还是自己的妈妈。
蔺澜萻转过身，终是没拿当年的事同她对峙。
不管妈妈是真那么以为，还是逃避事实……要是苛责别人能让她觉得活着容易一点的话，那就不要再为她添加痛楚了。她还有眼下的生活。
过去的，就过去。
那天离开后，蔺澜萻原打算打听一下那个买家的情况，再想想如何争取。却没想到蔺家也很快获悉了廖母的打算，于是他们同样提出了购画的要求。
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最终是那位汪老板也好，蔺家也罢，总之那些画，是再不可能留在妈妈手里了。
夜越来越深，蔺澜萻只穿着针织衫，坐在画室有点冷。她拢了拢衣襟，回到了卧室。躺到床上，捏着手机继续发呆。
母亲卖画是为了钱，那…蔺家买画呢？
嗯，可别说是为了父亲呐。
她承认，她有些阴谋论。
可这些年，一个人惯了，见识了各种人心与险恶，她不得不做好准备。
蔺家从不会做无用的举动。他们的“援手”，也不会是无偿的。
果然，如今就提出让她去跟那位贾总试试看，再往后，还得付出什么代价也未可知。
她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由着他们拿着那些拿捏。
廖母此前已经和买家确立了初步意向。因此，无论是办理最终买卖手续，还是把画转卖给蔺家，都得等那位汪老板月初回国，三方共同协商。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该如何在蔺家和妈妈之间保住爸爸的画呢？仔细想想，似乎就只有“尽快结婚-继承遗产”这一样了。
女孩回复信息的指尖慢慢停顿，蓦然想起了午后的那朵银杏。
她闪闪眼睫，努力抓回思绪。
虽然但是——相亲毕竟是个随机事件，不一定真赶得及结婚。
鸡蛋不能全放进一个篮子里，所以她此前还同妈妈争取了那件事……
好在至少，她答应了。
蔺澜萻敛起多余的情绪，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谢谢妈妈。」
只是……
她关掉灯光，闭上眼。
那些画真的 就对你没有任何价值吗？
妈妈。
…
第二日。
大约是总算达成了一点目标，蔺澜萻一夜无梦。起床的时候，窗外天色正好。
凛冬将至，今日却是难得的明媚。
蔺澜萻早早抵达了便利店。正值寒假，她照常兼职打工。盘点、搬运、理货……日常忙碌。
然而午时陆满一通无助哽咽的电话又让她的眼眸微沉。
好友在那头哭得崩溃，说不清发生了什么。蔺澜萻和店里的另一个员工调了班，很快赶往BB大。
她到的时候，女孩正缩在小湖泊旁的草丛里，听到动静红肿着眼睛抬了抬头。
蔺澜萻快步走近，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轻扳过陆满的下巴：“你脸怎么回事？”
那么明显的一个手掌印！
陆满缩了缩脖子，又想把头埋起来。蔺澜萻脸色更冷，看得又气又心疼。
陆满是她的初、高中同学。那会儿蔺澜萻还小，一个人住，为了省钱有时吃不上饭。陆满发现后就换了巨大的饭盒，每次都带双份肉，软磨硬泡地让给她，说自己太胖要减肥。
她的阿满，表面大咧咧，实则心很细。阳光开朗也努力上进，所以才能考上C国最好的BB大。
可那么好的一个陆满，如今却瑟缩得像只受了伤的惊惶小兽。
蔺澜萻几乎是捏紧了拳头。
“怎么了？”她慢慢揽住对方瘦弱的肩膀温言安抚，“没事的，有我在。”
少女的动作和话语似乎能安定人心，陆满忽然觉得生了点气力，猛然抱住蔺澜萻。
“我没有做那些事！她、她骂得好难听，呜……”
断断续续地，蔺澜萻总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寒假开始后，陆满获得了去「西梅游戏」实习的难得机会。
不过几天，部门经理就把几个实习生小姑娘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又是鼓励又是拍肩膀，态度亲切却略有些暧昧。
言语间更是透露出让她们以后多多和他“交流”，说不定能有留任的机会。
陆满隐约感到疑惑，但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提高了警惕，平时都和同组的小伙伴一起行动，尽量不落单。
她本以为没什么事，也就没和家人朋友提起。可前几天部门要求加班，一直到很晚。夜深的时候她到茶水间倒咖啡，没发现身后有人。
直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响，一回头，却是部门经理尾随而入！
“他按着我的肩膀问我在公司适不适应，躲也躲不开……”
好在那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动静。
“我刚想庆幸，可进来的人二话不说就来揪我的头发，骂着什么小蹄子……”她皱起脸，难以启齿那些污言秽语。
“知道她是经理的老婆后，我跟她解释了，可她不信！经理也说我行为不端，她就更认定了是我勾引上司。”
陆满抹了把眼泪。那天很晚了，只有他们组还在公司。可是同组的人都被告诫了不许声张。
“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敢去公司了。但没想到他老婆今天还跑来学校闹了！又说我是狐狸精、不要脸想上位！还非让我公开承认并道歉。”她气得浑身发抖。
“刚才保安过来帮忙了……现在放假，校内人不多。可「别BB」论坛上已经在发酵了。辅导员让我处理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说要找上我家！我不怕他们闹事，可如果被那些街坊邻居听到，爸妈一辈子的声誉……”天！陆满简直不敢想，“怎么办？怎么才能阻止他们？”
……难道真的要屈服吗？她越哭越灰心。
蔺澜萻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不用怕。你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她揉了揉陆满的头，看进她的眼睛：“小满，这不是你的错。”
陆满的眼神恢复了一点希冀，又很快暗了下去。“可我能怎么办？我没有证据。等他们闹了再报警也来不及了。而且人家是大公司的经理……”
“是梅氏旗下的西梅游戏？”蔺澜萻皱了皱眉。
「西梅」是C国如今最强的互联网大厂之一，其提供的游戏、邮箱、论坛等服务深入各行各业。
早前说起西梅的发家史，还有人私底下酸几句“季家的舔狗”之类。可，那又如何？
跟随季家的五年，确是西梅公司极速飞跃的五年。当年想进圈子都需要引荐的人，现下已是所有人阿谀奉承的对象。
昨天蔺蓝芙说的那位贾总，他所在的西贝公司就是西梅的下游厂商之一，据说关系还行？想来，蔺氏也是想借贾总搭上西梅。
而游戏更是他们公司最重要的版块。毕竟，西梅的前身就是西梅游戏，后来才把业务扩展到了其他领域。
这么一个——可以说是所有求职生心驰神往的地方，照理说公司的招聘条件应该挺严苛，能进去的都是万里挑一的才对。
“嗯，就是那个西梅。所以一开始我想忍忍混完实习期就算了，谁知道还是……”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事，陆满心中充满了忧虑。
她原是个爱笑爱闹的大妹子，此刻却显得烦闷而沉重。她什么都没做，却差点被毁了清誉，还被恐吓得时刻心惊胆战。
蔺澜萻黑泠泠的眼瞳凝住她：“跟我走。”
“啊？走去哪？”陆满抽抽噎噎地问。
“去西梅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