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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侦探作家苏泉儿,意外穿越到明嘉靖年间,醒来时发现在,自己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身下铺着一层明晃晃的银子。这下她可惨了,迷迷糊糊地被当作盗取官银的盗贼,被关了起来。好在她这人爱动脑子,帮知县大人破了几宗命案,这才保下了自己这条小命。不过,这可不是她没事找事,实在是因为她只有这么做,才能拿到回到21世纪的线索。惩恶扬善,扶正除奸,谁说女人就不能好好搞事业的?她要让世人看看,在那个黑暗腐败的年代,一个女人如何能扭转乾坤。
主角:苏泉儿,朱熵 更新:2023-01-28 07: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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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苏泉儿,朱熵的其他类型小说《探明录》,由网络作家“草小堂”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知名侦探作家苏泉儿,意外穿越到明嘉靖年间,醒来时发现在,自己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身下铺着一层明晃晃的银子。这下她可惨了,迷迷糊糊地被当作盗取官银的盗贼,被关了起来。好在她这人爱动脑子,帮知县大人破了几宗命案,这才保下了自己这条小命。不过,这可不是她没事找事,实在是因为她只有这么做,才能拿到回到21世纪的线索。惩恶扬善,扶正除奸,谁说女人就不能好好搞事业的?她要让世人看看,在那个黑暗腐败的年代,一个女人如何能扭转乾坤。
盛夏,午后,车窗外闷热无风,蝉鸣聒噪,马路上屈指可数的各色车辆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此时它们正在柏油路上挪行,同人类在家中豢养着的宠物一样,以慵懒之态回应这让人窒息的高温。
行车半个小时,蓝茵与同事来到天仓市郊外。今天上午7:25,有人报案称发现一具女尸,这里便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面前的是一片尚未开发的空地,方圆四公里内均是丛生的杂草,是最好的抛尸地。蓝茵站在一片油绿色中观望,心想幸亏有进城的农民发现,否则在这种天气下,耽误了一天,查案的难度则大了几分。
现场已经用警戒线与外界相隔,法医与其他提前到的同事正在有序地工作,。杨轩小跑着过来,对蓝茵简要汇报了下现场的情况。
她静静地听着,无意间抬头瞥了一眼,站在她对面的新同事看上去稍显木讷,两只手不自然地安放。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她却并未多言,扭过头,连续眨了两下眼睛继续往前走,口中淡淡说道:“今天是2019年7月23号,这已经是本月的第二起了,算上上个月的,已经死了三个人了。”
杨轩跟在她身后听着,紧接着说道:“三宗命案分别在不同的城市,跨度有上千公里,这个人到底想干嘛?”
蓝茵摇摇头,抬手对新同事示意,很自然地命令着:“走,看看尸体。”
她的眼睛很明亮,此时正直视前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眼底的淡漠转向温和,对着新人安慰道,“第一次出警,难免有些紧张,待会要有什么不适应的,别挨着。”
新人得到鼓励,心里的压力小了不少,他一边跟在最后,一边高兴应答:“头,没事,在警校的时候,都培训过……”,正说着,他们已经走到尸体的旁边,几乎同时,进入蓝茵耳朵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块脏乱的空地上横躺着一具年轻女尸,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尸体被半空中不停飞舞的苍蝇团团包围,局部早已腐烂不堪,蠕动的蛆虫从七窍中爬进爬出,贪婪地吞噬着自己的食物。
女人整个躯体在烈日和高温之下散发着恶臭,新警员立即明白了蓝茵的话中之意,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呕感自腹腔往上涌着,最后终于撑不住,赶忙跑到一边,把中午饭都吐出来了。
杨轩见状与蓝茵相视而笑,倒是蹲在地上正在检查尸体的法医悠悠飘来一句:“本来没事,我倒被他弄恶心了。”
这时不远处的公路边停下一辆银白色的汽车,车门里钻出一个带着墨镜的年轻女孩。她口中嚼着口香糖,微抬着下巴,伸出右手干净利落地按下手中的遥控器,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墨镜扫视了一圈,忽然大声朝他们的方向喊道:“蓝茵!”
蓝茵闻声抬头,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新警员刚刚直起腰,见一个穿着米色碎花长裙,脚踩着回力白色帆布鞋的女孩走过来,便走过去拦住她,上下打量了半天,问道:“谁让你进来的?不知道警察办案吗?”
苏泉儿摘下墨镜,一双杏眼闪烁着光芒,她也上下扫视了一圈对面的人,眼中毫不掩饰不屑的神色。
她的口中吐出了一个泡泡,盯着他的嘴角,轻笑道:“新来的吧?”说完故意瞥捋了捋头发,重新戴上墨镜,朝里面走去。
那警员感觉莫名其妙,杨轩走过来,轻轻拍拍他的头说道:“给你介绍一下啊,这个人,叫苏泉儿,是一个专门写侦探小说的作家,在圈里很有名,咱们的好几位领导都是她的书迷……其实我也没看过几本,从小不爱看书……你只要知道,以后看到她,别拦她,局里特批的,明白了吗?”
警员摇摇头:“明白。”他习惯性地点点头,而后又想了想,摇头道,“不明白……”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被杨轩打断:“你是想问为什么她能够得到特批?”见对方点头,才又说道,“你还真是新来的!”
话未说完,蓝茵便在远处招呼杨轩的名字,杨轩大声应了一声,从浅蓝色的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扔给他,“擦擦嘴。”
新警员接过纸巾,擦擦嘴角,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泉儿所在的方向,她正蹲在尸体旁边,气定神闲地和蓝茵等人不知道在探讨什么。
苏泉儿问道:“你说这个人也和613连环杀人案有关?”
蓝茵解释道:“上个月13号在河市,本月3号在泽市,均出现过命案,死状和她一模一样,都是被人连砍数刀,最后在脖颈一刀毙命,而且,死前均有过性行为。”
苏泉儿:“死者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都发生在本省……”她站起身来,仿佛在思索什么,思绪却突然被一阵铃声打断。
蓝茵拿出手机,一看显示屏,脸色明显变了,如临大敌般喘了一口粗气,走到一边,接听了电话。
杨轩凑到苏泉儿耳边小声说道:“这两天老大总是接到这样的电话。”
蓝茵与电话那头寥寥数语后,便挂断后返回来。苏泉儿将蓝茵的反应看在眼里,好奇的语气中带着调侃:“男朋友啊,蓝警官?”
蓝茵一愣,只觉得好笑,半开玩笑半威胁道:“一个讨厌的人而已,哎,你的职业病可别用在我身上!”
苏泉儿原本八卦的心未燃就被熄灭了,自讨了个没趣。
现场的采集工作很快进行完毕,各自离开。泉儿走的时候,随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扔给那两个警官,口中说道:“试试,亲测有用!”
他接过药瓶,看见瓶身上写着“藿香正气”四个大字。
晚上回到家里,苏泉儿草草吃过晚饭便查了一些613连环命案的相关资料。就在十几分钟前,蓝茵给她发了短信,声称省里对此很重视,已经专门成立专案小组,专门负责这起跨越几个城市的案件,并规定了期限。希望泉儿如果查到什么线索的话,及时沟通。
苏泉儿喝了一杯水,手中拨弄着鼠标滚轮,最后视线定在了一家名为宏宇科技的主页上。
咖啡店屋顶的中央空调正卖力地吹出阵阵凉风,苏泉儿的位子在窗边,她打了一个喷嚏,抬头装作有意无意地盯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红色沙发上的两个男青年,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沿。
看看手表,两点四十,心想两个人唠了一个小时了,连杯水都没点,不渴吗?
反正没事做,她索性从包里拿出一张某私人博物馆的邀请函,端详起来。
今天晚上,一位不知从哪来的朱姓富商将会在市郊半山腰的星海酒店举办一场私人收藏展览会,到时候将分享自己多年的古玩藏品。这场声势浩大的盛宴将请当地很多古玩界同仁,以及收藏爱好者们参加,苏泉儿的二叔有幸也在受邀之列。
恰好前天,苏泉儿在二叔的古玩店发现了那两张邀请函,便随手“偷”了一张出来。其实于她自己而言,更多的是好奇。
而对这些老的物件,她可没有耐心,研究那些花色,材质,年代……每次二叔跟他说的时候,她就头疼。
邀请函上除了一段介绍相关信息的文字,便是需要展示的藏品的照片。泉儿反复看了好几遍,倒是对一张古画起了兴趣。
文字介绍说这是一副明中后期的画作,名为《王妃执笔图》,画的是当时的一位藩王与他的王妃一起在院子里练字的场景。
这里只展示了古画的局部,照片被印在邀请函的C位。画中只有一古代男子的头部,此时正侧低着头不知再看什么,面上含笑,狭长的眼中星光闪烁,柔和美好。头上的帽子高耸挺立。斗转星移,四百余年之后,画面已经模糊发黄,但还是能从中依稀辨认出该男子风度翩翩的仪态。
泉儿看的出了神,以至于坐在斜对面的两个男人起身要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习惯性地低下了头,用余光瞥见两个人走出咖啡馆的门口,便也要起身跟着他们。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泉儿抬头,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干净儒雅,倒是很客气,不过一直盯着自己。她回头四处环顾,确认自己身边没有别人,试探地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男人点了点头。
“我们认识吗?”泉儿满脸疑惑。
男人笃定地答道:“你叫苏泉儿!”
苏泉儿警惕地盯着他,并未开言,她想听听对方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男人的语气很平淡:“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鄙人姓万,万均乾。我知道你现在在调查一桩案子。”他见泉儿动作明显僵住,便倾身凑过来,声音很小:“连环杀人案,死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人,你自己贸然跟踪,就不怕自己有危险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一个朋友跟我说的。”
“你朋友?”
“她跟你同名,也叫苏泉儿。”
苏泉儿听罢迅速地站起身,满脸写着恼怒:“无聊!没工夫理你!”说罢就要离开。
万均乾拉住她,义正词严:“我能帮你!找出真凶!”
“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来这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帮你。”
“为什么帮我?”
“受人所托。”
“又是那个跟我同名的家伙?”见对方并未多言,泉儿轻蔑地笑,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位,好像在看一个热衷于演戏的小丑一样盯着他,口中缓缓问道,“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帮我?”
万均乾好像并未在意泉儿对他轻慢的态度,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那张邀请函上:“你带我去这个地方。”
苏泉儿一脸不屑,两只胳膊交叉环抱于胸前,慢悠悠道:“切!没邀请函去那干嘛?”
几秒钟的静默。
见对方始终不发一语,泉儿恍然觉得自己对他不太尊重,嘴硬道:“带你去这里,对我来说倒不难,但我苏泉儿真的不喜欢被人威胁的感觉。你以为我查案还要靠别人吗?”
“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注意到凶手在时间上作案的规律了吧!13,3,23……时间很紧啊!”顾知颂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这个城市。”
“你连这个都知道?”泉儿惊异道,“刚才我觉得你只是有一些问题,现在……我觉得你的嫌疑很大!”
“这个你大可不必怀疑我,”顾知颂答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为了帮你。”
“那我问你,你非要去星海酒店干什么?”
“你还是那样,什么事都要弄个明白,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过了今天,一切将会柳暗花明。”万均乾再一次用笃定地语气揣测自己,这让一向高傲的苏泉儿感到有些厌烦。
但她的脸上表现得波澜不惊,这个人很不正常,她随手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蓝茵发了个短信:宏宇科技,丁昌。
“看起来你倒很了解我。”冷哼一声,她将手机放回包里,从万均乾手中抢过邀请函,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半空中悠悠飘来一句:“跟我走吧!”
正因为不正常,所以泉儿好奇,好奇他想要做什么。
一走出大门,一股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泉儿有些后悔答应替他跑腿的条件了。她抬头见骄阳酷热刺眼依旧,而天边的一大片云彩以飞快地速度飘来,口中嘟囔着:“连着几天高温,也该下雨了。”
环山公路狭窄曲折,泉儿开着车疾驰而过。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朗酷热,彼时阴云慢慢聚集,看样子,马上就要下暴雨了。车内的电台播报本地的天气情况,预测将在一小时内有雷阵雨,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建议在外出行的人小心行驶。
泉儿心里一边咒骂这多变的天气,一边期盼着暴雨来的晚一点,毕竟这时候行驶在环山公路上是很危险的事情。
车窗外狂风开始呼啸,进入耳边的声音渐渐嘈杂,她烦躁地关上电台广播。抬眼之际,余光恰好瞥见坐在副驾驶的万均乾。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许多,五官紧绷,目视前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你怎么了?晕车啊?”泉儿问道。
半晌,万均乾眉眼稍显舒展:“没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盯着泉儿紧握方向盘的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好多年不坐车,不习惯。”
泉儿再次笑了:“说真的,我觉得你真的好奇怪。看你的样子应该也就三十岁左右吧,为什么说话时总是……算了,不说了!反正我把你送到目的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到半山腰的直线距离并不长,但路途很远,两个人无话,车厢内很安静。
“我根本就帮不了你!”万均乾突然说道。
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侧着耳朵,问着:“你说什么?”
万均乾认真答道:“如果我跟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凶手是谁,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查这件案子,你会生气吗?”
一辆银白色的轿车突然被急急地踩了刹车,停在距离星海酒店不足两公里的环山公路上。
方向盘上的双手握得更紧了,泉儿强忍着怒气,问道:“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万均乾看着泉儿,眼睛里满是真诚:“有些事,你现在没有经历过,所以不会相信。今天,就今天,你一定要听我的,我不想让你重蹈覆辙!你一定要信我!”
泉儿静静地听着,开口时语气中透着疏离:“不可理喻的话说多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是真的了。”
“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拦住你。”
轿车在狂风中疾驰而去,只留下万均乾站在路边,他望着扬长而去的车辆,苦笑道:“泉儿,你说的没错,没有人能阻挡得了现在的你,包括你自己。”
泉儿驾着车急速朝山下行驶,倏忽间,车窗外骤雨急下,崖边的树风雨飘摇,被暴雨打的狼狈不堪,很快雨越下越大,并时时伴有雷鸣。
“活该!自己走回去吧!”泉儿自言自语咒骂道。
汽车驶过,路边的一棵小树被一阵疾风连根拔起,歪倒在路边。水流纷纷争先恐后地被卷入崖下。前车窗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目中所及,便是眼前流淌不断的雨水及雨刮器忙碌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泉儿心里却越来越乱。
蓝茵曾说,她最佩服的就是苏泉儿这双眼睛。不需说几句话,她就能从对方的腔调,神态,语气中,直接看到他的灵魂。
万均乾说话天马行空,但他看向自己时,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被真挚包裹。仔细观察后,还能在他眼底看见盈盈泪光。想着想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车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慢。
“倒霉!”泉儿轻轻皱了皱细细的眉头,调转了车头,“怎么今天遇到这么个家伙!”
万均乾站在路边,视线所及,远远看到泉儿的银白色轿车出现,越来越近。疾风越来越烈,风卷碎石在半空中肆意飞舞,天地间突然暗了下来,恍如黑夜。未及欣喜,一声雷鸣震耳欲聋,忽然,他大喊了一声:“小心!”
一道闪电劈中了一棵路边的大树,树干立马应声而断,繁茂的枝干犹如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一般,不偏不倚地罩在了经过的轿车身上。
泉儿吓了一跳,慌乱之下失去了方向,轿车左右摇摆,短短几秒间,便直冲路边的栏杆方向撞去。
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后,泉儿感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仿佛周身笼罩在一个逼仄且近乎透明的罩子里,耳边只有嗡嗡的声音,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半梦半醒间,火辣辣的疼痛感席卷了全身,刺骨,灼热。
她费力地半睁着眼,眼前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细沙,拨开层层烟雾之后,一双脚出现在眼前,她想大声呼救,却使不上力气,任由对方一点点拖动自己。
手机从包中散落,还有钱包,口红……她想抓住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证明自己还有控制一切的能力,却发现就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道白光乍现,刺得眼睛很痛,一张彩色的邀请函落在她的眼前,正中的男子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很快,他的嘴角动了,眼中露出了星光……
明朝中后期,倭寇猖獗,我国东南沿海一带的居民饱受摧残。以胡宗宪,戚继光为首的抗倭将士们日益作战,长达数年之久,虽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外贼的入侵,但也使得沿海百姓深受战争之难,常年流离失所。
公元1565年,时值大明嘉靖四十四年,内阁首辅严嵩提出,举国上下,应官民一体,共凑军饷,以保战争的最终胜利。自此,全国上下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
外患未解,内忧更重,朝廷官员贪墨无度,宫廷内外奢靡华侈,而西部几个省近几年连续遭受自然灾害,地里颗粒无收,万物凋敝。如今不但得不到朝廷的帮助,反而又向百姓伸手要钱。
自年初,每隔半月,西部几省凑出的官饷都要通过水路运往东南。可奇怪的是,每次经过中转站运河县的时候,饷银都无缘无故被盗,且几次都查不出真凶。皇帝大怒,派人彻查这件案子,可始终无果。
同时,京城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新晋户部主事顾知颂上书弹劾严世蕃,从生活,到工作,列举了几十条罪状。
严世蕃诧异自己与他这样的小官并无瓜葛,怎么无缘无故地和自己作对?就私下派人对他进行一番调查。
一查之下才知其与当时的清流党代表高进,张端等人关系匪浅,私认为这是他们的投石问路之举,此举目的昭然若揭。于是,他和父亲对皇帝谗言,故意极尽夸大顾知颂的能力,就这样,一个管着户籍的小官直接去运河县做了知县,明着使其历练,实为贬谪打压,杀鸡儆猴。
半个月后,运河县正式成为了顾知颂的治下之地。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院子里的光秃秃的地面好像镀了一层银光。彼时虽入了春,窗外肆虐的凉风依旧入骨。街上黑漆漆的,早已不见人影,只有“当当”的打更声有节奏地传入耳中。
书房的门由外推开,一位身穿深蓝色圆领长袍,腰系黑绦的老仆役端着一只红木朱漆长盘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盘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恭敬地说道:“大人,这是我刚泡好的茶,您喝点解解乏吧!”
“嗯。”男人淡淡地应着,视线依旧停留在手执的卷宗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几时了?”
“四更了。”老古站在原地温言答道。
“哦?”顾知颂抬起头,转了转有些麻木的脖颈,将头向后仰,身子不偏不倚地靠在了后面的乌木雕花椅背上。右手将案卷轻轻扔向面前的桌案,转而捏了捏双眼之间的天应穴,语气中充斥着放松之下的疲态,“时间竟过的如此之快!”
“是啊,大人!天色这么晚了,我看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早堂呢!”老古善意地提醒道。
顾知颂点点头,吞了吞口水,这才发觉,读了将近一夜的案宗太过投入,此时还真是有些口干舌燥。
他伸手将茶杯端起,将老古泡好的茶一饮而尽。眼睛不经意间瞄向了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汉。
他一头花白头发,乱糟糟地被一条黑色麻布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两侧。续着同样花白的山羊胡,满脸的皱纹如同画笔一样在长瘦的脸上书写着沧桑与老态,后背微微弯着,毕恭毕敬的站在木桌旁边。
老古是运河县本地人,在县衙干了一辈子师爷,历代县令都曾与他共事。他年近半百,工作负责勤恳,为人善良淳朴。也多亏了他的收集整理,自己才能在上任后的短短三天内,将本县近二十年的所有刑名案卷都看了一遍。
看他一把年纪还在深夜陪在自己身边尽心伺候,实在于心不忍,便吩咐他回去早些休息。怎耐这老汉实在顽固,硬要留下,口中说着万一大人读到需要答疑解惑的地方,还可以解释一二。
对他无可奈何!顾知颂看着面前的卷宗,心道反正还有最后几份便看完了,就让他留了下来。
“老古,这有一桩三年前的旧案,虽然前任县令当时己将此案了结,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其中尚有几处疑问。”顾知颂手中握着一份案卷,说完又浏览了一遍,不过这次是一目十行的速度。
“是哪一件?”老古热切地问道。
顾知颂将大体的情节复述了一遍:“城东临溪村村妇张钱氏,状告郝记掌柜郝金守。此前两家一向交好,甚至在多年前曾结下儿女亲家,定下了娃娃亲。可三年前,郝金守不知何故突然要解除婚约,将张家的聘金,也就是一根祖传的金簪退了回来。张钱氏因此不甘心,便将郝家告到了县衙。”
老古默然半晌,开言道:“此案我倒是有些印象。我记得当时前任县令周县令判郝金守赔偿张家聘金三倍的钱,又打了他二十大板,张家对此没了异议方才结案。不过据我所知,此案过后,郝金守便带着独女离开了临溪村,搬到城里居住,一直到现在。如今在城南有一家布店,生意做的很好。”
“依据本朝律例。”顾知颂随口议论道,“凡是指腹为婚或者娃娃亲,只要有见证人在场,且双方也有聘礼为证,就会受到律法的保护。郝金守单方面撕毁婚约,周县令做出如此判决,倒也合榫!”
老古点头称是。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通,郝金守为何要这么做?”顾知颂眉心微蹙,淡然说道,“既然两家关系一向交好,为何他突然宁愿被告上公堂,被罚钱挨板子,也要取消婚约?他应该知道,这会对他女儿的名声造成很大的影响,亦会影响今后女儿的亲事。他就不怕女儿被人在背后指点吗?”
老古沉默半晌。对于大人的提问,他委实不知其顾,只得郁郁答道:“也许这就是他搬出临溪村的原因吧!”
顾知颂点点头,狭长的眸子中透着深沉,英挺的剑眉紧锁,空气中凝固着沉寂。片刻后,终于他脸上的愁云散去,眉眼也舒展开来,微笑地对老古吩咐道:“案卷也看完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是!”老古答着,正欲转身离开,却被顾知颂在身后叫住,他回头以眼神相询,静等着对方的吩咐。
顾知颂思虑片刻,开口问道:“敛之走了几天了?”
老古转头看向窗外,微微仰起头回忆着:“走了得有四五天了。今天下午我还听任五说着,收到了任六的飞鸽传信,他们已行至临县官驿,我想最快明天一早就能到了吧!”
顾知颂疑惑道:“我怎么没听任五跟我说呢?”
老古笑着答道:“您今天整整忙了一日,忙得整天就食了一餐,谁敢打搅你?”
顾知颂自嘲着笑道:“也是,这一天过的属实快。”说完才想起来老古还站在那,便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老古无奈笑笑,见顾知颂欲站起身,忙答声“是”,便转身率先走到门口。
门外风力极大,抽动着木门,好似要与他做出力量的博弈。他暗自用力拉开了门,一股劲风裹夹着微尘迎面扑来,使得他两颊的碎发以及浓密的山羊胡都被向后吹动。
顶着凉风,大步迈出,转身关上门。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树枝上的嫩芽也展现出相较于其他树木的吝啬本性,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随风摇晃。刹那间,细密的雨点从半空中落下。
霎时,雨点连成了线,伴随着空中照彻天地的一道闪电,化成冰雨拍在了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老古伸出粗大的手拿下挂在胡子上的一片枯叶,又将袍子裹紧了一圈。肩膀用力耸上去仿佛要把颈上的头全部缩进大袍内。左右扫视了一圈,便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轰隆”一声雷鸣,他在院子里惊地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又自顾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与此同时,临溪村外石头山的山洞内,两个年轻的男子挨在一起,靠在石墙边打盹。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使得原本透风的山洞又冷了几分。
随着身子猛地一颤,张邦惊醒,两手将打了补丁的棉衣裹了裹,又伸出双手放在嘴边哈气。他伸长脖子看向洞外,迷蒙的雨中天地一片黑暗,也看不出此刻是几时。
实在太冷了!他心里想着。
索性站起身将堆在墙角处的木柴全部扔到火堆里。火舌好似一只饥饿已久的猛兽,迅猛地吞噬着自己的食物。
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突然外面雷声阵阵,他转头望向此时倚在墙边深睡的张弛。见他并未被吵醒,便起身走过去,重新靠在他身边,顺便往里挤了挤。
张弛身上盖着临行前钱大娘为他精心准备的厚棉袄,此时睡得正沉。他苦笑,如果娘亲还活着,自己何至于如此。
诗曰:乡间小路绽泥香,雨后初晴润物凉。凌晨,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径上,两个年轻男子缓辔而行。走在前边的微闭双目,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在他后边的,则是不怒自威,时不时警惕地环顾四处。
鼻尖萦绕着雨后青绿麦苗的香气,他们穿过一片片麦田,行至不久,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走到近处才知,是一伙出殡的队伍,正好横亘在他们的正前方,浩浩荡荡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个人不觉停下,任六满脸写着狐疑,驱马上前问道:“我只知道一般老百姓都上午埋葬,但这天还擦着黑的出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朱熵笑着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百姓也分三六九等,像是优伶,娼妓之类的女子,凡是生前过的还不错的,手中存了些票子的,死后也希望自己可以风光下葬。不过,毕竟她们这些贱籍和良家女子不一样,所以,民间自成规矩,都要在天未亮的时候出殡。不管吹打地多么热闹,总归是不能见光的。”
任六恍然:“哦,原来如此。”他想了想,突然笑了,用调侃地语气说道,“没准是哪个贵族富商在外边的露水情缘吧,哈哈……”
朱熵勉强扯了扯嘴角,视线转向面前的那口黑漆棺材,口中喃喃道:“不过,看这棺木,未免也太寒酸了点。这么大阵仗,不应该啊?”
送葬的队伍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正中的棺材由四个最为年轻力壮的人抬着。最前边得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走着走着,他总觉得后脖颈上凉飕飕得,哪里不对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奇怪得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还能听到敲击的声音。于是就问旁边的人:“哎,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对方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问道。
“你仔细听。”
二人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耳边果然传来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断断续续,声音时大时小,却尖锐刺耳,好似女人的指甲抓挠的声音。
接着,又传来女人急切地哭诉声,嗓音中透着苍白与苦涩,就是从身后的棺木中传来,途经他们的耳朵,接着漂浮扩散在半空中,久久不息,使得无人过路的乡间小径,增添了几分诡异。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看向其他人,他人好像一个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两个互相吞了吞口水,不敢乱想,又忍不住,周身笼罩着说不出的恐惧,仿佛地狱中的幽冥,就站在身后,,伸出一双无形的双手拉扯着他们的心神,往身后的棺木靠拢。
“看看看……我没没听……错吧?”年岁稍长的人口齿不清,哆哆嗦嗦地问道。
另一个人想要开口应答,嗓子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只得冲他咧开嘴,一脸苦笑,笑得极为可怖。忽然,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同时,另一个人也倒在了地上。
朱熵和任六两个人眼看着一口黑漆棺木失去重心, “咚”得一声发出巨响,摔在了路上。
其他人见状吓了一跳,忙看向那口棺材。尤其是最后边抬着的两个人,正要开口发牢骚,却见倒下的二人满脸呆滞得盯着棺木。
薄棺尚未入钉,刚才又震开了一道缝隙,大家眼看着棺盖正一点点的挪动,发出闷闷地声响。缝隙越来越大,大家定睛凝神,脚下犹如生根一样动弹不得。
突然,只见四根细长白嫩的手指伸了出来。渐渐地,四根变成了五根,手指变成了手掌,直至牢牢地抓住外壁。片刻后,一个披着乌黑长发的头从棺材里伸了出来。
“啊——鬼啊!”所有人同时大叫,刹那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熵在远处也是一惊,而后很快恢复神定,冷眼看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两只胳膊攀上棺木的边缘,大口不停地喘着粗气,口中听不清在嘟囔着什么。
二人驱马上前,离女子不远的地方停下。任六开口问道:“何人在这装神弄鬼?”
泉儿闻声抬头,一个手执折扇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他一副书生打扮,穿着淡绿色绣有暗纹的长衫,身形欣长,墨色长发披在身后,脸有些苍白,但五官英朗,气质非凡。身后的男子年纪稍大,小麦肤色,满脸络腮胡子,肩宽阔背,看上去并不好惹。
泉儿答道:“鬼?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鬼吗?我叫苏泉儿!”
“不是鬼,怎么会从人家的棺材里爬出来?”任六接着开口道。
“棺材?”泉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四处细看,见自己果然站在一口棺材里。
这谁能受得住?
“我的妈呀!”她大叫一声,就要抬腿往外伸,却脚下一软,跌了下去。
朱熵和任六两个人见苏泉儿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没了踪影,连忙下马走过去,顿时心中一惊。只见棺材里尽是些银锭,泉儿正蹲在银晃晃的元宝上不知思考着什么,手中执着其中一枚左看右看。
朱熵见状,赶紧从她手中夺过来,见正面清清楚楚雕刻着官银所属纹样,铸造地点,年份,工匠名字等。
任六:“这是五十两官银。”又望向棺材里白花花的一片,惊叹道,“怎么这么多!”
朱熵盯着手中的银锭思考片刻,赶紧吩咐道:“任六,赶快去追,看能不能抓一个回来!”
任六:“是!”
泉儿只觉得晕头转向,觉得面前这两个人举止奇怪,只听朱熵对自己问道:“你还在里边作什么?真把自己当成女鬼了不成?”
泉儿皱着眉头,一脸难色,对他抬起两只胳膊:“这位大哥,能不能帮帮忙,刚才崴脚了。”
朱熵不耐烦地伸手,口中嘟囔着:“你可真麻烦!”
泉儿被他拉了出来,他却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不依不饶地问道:“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从哪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泉儿揉揉自己发酸的小腿,一脸摆烂的神色:“你问我,我还想问问我自己呢?”这时她的注意力落在了朱熵身上,诧异道,“不对,不对不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怎么他们穿的这么奇怪?
朱熵淡淡应道:“这里是运河县境内。”
“运河县?哪个省的?没听说过……”泉儿说完,盯着朱熵半晌,又抬头环顾四周,见还真没有什么电线杆天线什么的,嘟囔着:“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她假笑了两声,转身欲走。
朱熵伸手抓住她,泉儿感到手肘吃痛,龇牙咧嘴地说道:“我都说了不好意思了,没想打扰你们拍戏。我自己回家还不行?”
“拍戏?”朱熵一脸无奈,松开她,又指了指她身后的棺木,语气平淡却自带威慑力:“盗取官银可是重罪,你难道不想解释解释?”
“公子!”这时任六跑回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汇报,“一个影子也没捞着,跑的还挺快!”
朱熵冷静地分析道:“这些都是小人物,都是受雇于人,他们应该对此毫不知情,重要的是雇佣他们的人。连用殡葬的队伍偷运官银的方法都想得出来,绝对是一伙惯犯。”
任六懊恼垂首:“只可惜让那些人跑了,官银要运到哪里,咱也不知道。”
“是我疏忽了。”朱熵叹了口气,“刚才我就觉得奇怪,整个送葬的队伍好像没有一个死者的亲友,哪怕连个低声抽泣的人都没有,就算是贱籍女子也不该这样,这根本就不像是抬着死人的。”
“怪不得,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任六说道。
话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苏泉儿,忙转身讯问,可身后哪里还有什么踪影?
朱熵问道:“那女子呢?”
任六愣道:“没……没注意。”
朱熵轻叹口气:“也罢!你骑马跑得快,我在这守着,你赶快回去多叫些人回来,把这口不埋人的棺材带回县衙。”
“可,公子,我怕那些人一会还会回来,那你岂不是有危险?”任六担忧道。
朱熵耐心劝道:“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把这些东西带回下县衙。”他抬头道,“马上天要大亮,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行路的人很多,不要引起骚乱,给大人添麻烦。”
任六作揖领命,飞身上马,朝县城方向驰去。
连夜的春雨直至翌日清晨才得以停歇。推开门,朝光熹微,寒意散尽。庭院草木芬芳,沁人心脾。深吸一口,让人不觉神清气爽。
县衙内,衙吏将一碗清粥,一碟咸菜端入房内,又助顾知颂换上官服。用过早饭后,只听见任五在门外秉道:“大人,该上早堂了!”
带上乌纱帽,打开房门,一众人朝二堂方向走去。
自从顾知颂就任以来,一连几日早堂,堂外皆门庭若市,许多百姓甘愿撇下清晨的生业,大老远徒步而来,只为一睹大人风姿,看看是否如传言中那样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一刻已过,堂内外由窃语转为喧闹声,班头忍无可忍,一声呵斥,原本熙攘的大堂变得庄严肃静。
大堂正前方一张硕大的紫檀木高几,上铺猩红色织锦垂至地面,案上摆着一块醒木,以及笔墨纸砚等一应事务。
左侧坐着老古,面前摆着一张小桌。任五带着一顶黑帽,腰间配着祖传长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右侧,堂下便是各衙吏分列左右。
顾知颂一身青色补服,腰间系着黑色织锦宽腰带,头戴黑色乌纱帽跨步坐上一把雕花太师椅。剑眉明目,鼻梁高挺,眉宇间透着温和,宛如昆仑美玉,清雅绝伦。一身官衣衬托下更彰显出他与生俱来的官仪,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老古向顾知颂深揖行礼,便拿出名册一一将衙内人员点名。而后便照惯例,上报了昨日城内发生的几件治安小事及处理结果,顾知颂将那几人带至公堂一一训斥惩戒过后,早堂便接近尾声。
正要宣告退堂,此时外面有衙吏来报:“大人,临溪村有人报案!”
“运河县依山傍河,因大运河流经城北门外,故此县为水路运输中一个很重要的中转站,县名也因此得来。县城域内又有绵延群山,长达几百里,南来北往的官民皆在此处歇脚。”老古跟着行进的官轿,语气平板地介绍道:“这里景色秀丽,百姓也曾淳朴,久而久之,就有不少外来人居住在此,甚至很多京官致仕后也来到了此地定居。”
顾知颂轻轻撩起轿帘,问道:“何为‘也曾’?”
老古稍稍迟疑,轻叹一口气道:“鱼龙混杂得多了,故事也就多了。”
轿辇行在一条曲折的乡间小路上,雨后的土路有些泥泞,不过因为常有人走,路还算平实。道路两边春叶蓬勃正茂,田野间还有零星的野花。
老古仰着头,接着介绍道:“出了东门再走三十里有一座山,名叫赤狐山,山下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大多数都在大山深处,百姓很少与外界往来,基本上指着几亩薄田过活。但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临溪村,哦,也就是咱们要去的村子,那个村里的村民倒是温饱不愁,人口也多,算是个大村子。”
“现如今村子里有多少人?”顾知颂开口问道。
“我记得,前年统计过一次,临溪村大约有三百多户。”老古回忆道,“这是算上了外来户,老一辈的村民里啊,只王姓和李姓是大户,剩下的,就是一些人数不多的小门户。哦,近十几年,隔壁几个村子的人也有陆陆续续搬来的。这几年大旱,庄稼收成不好,老百姓也都是为了过日子不是?以往的县太爷也就默许了,只嘱咐务必将人口的信息仔细登记在册就好,这些工作也是我一直负责。”
顾知颂点点头,半晌后才接着问道:“临溪村的里长叫什么?”
“王保。”老古应声答道,“当了几十年了,他爹叫王栏,也曾是里长。”
“这临溪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据我了解,临溪村如此特别,应该有两个原因。其一,赤狐山下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凡经此地必走此路,而这条大路正好经过且只经临溪村,也算是沾了地理位置的光。”老古答道,又思忖半晌,接着说道,“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第二点。”
“哦?”顾知颂挑眉。
“四十年前,村子里建了一座狐仙庙。”
“狐仙庙?那不是发现死者的地方?”
“正是。”
顾知颂闭口不言,若有所思,半晌,开言道:“走吧。”说罢,将轿帘放下。
四名轿夫听到县太爷的命令,忙加快了脚步,肩上扛着的轿辇却丝毫不显颠簸。官轿通体漆黑,如仔细查看,有些常触碰到的地方掉落了漆皮,看上去斑驳不堪。轿门上悬挂的黑色的绸子也显老旧,不过,毕竟是官府出行必备之物,远远望去,仍显气派。
张家两兄弟本想在山上多待几天,好多打些野货卖钱,只是张邦体弱,昨晚受了点风寒,只能提早下了山。
张弛肩上扛着昨天下午打的两只兔子走在前边,张邦紧跟其后,二人顺着羊肠小路缓慢往山下走。地面湿滑,两个人走的很慢,张弛一边走,一边拨开面前的荒草,山上的荒草很茂盛,虽周身还是金黄色,可春雨过后,根部全都冒出了新芽。
张邦边走懊恼自责:“哥,都赖我,要不你也不至于上山一趟,就打了两只兔子回来。这下也卖不了几个钱了。”
张弛语气不安地应道:“是我非要带你上山的,你本来就身体不好……以后我不会带你去了。”
“别别别!哥,我愿意跟你上山打猎。”张邦着急说道,语气中带着恳切。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山下。老远就看到村口的石碑旁,站着两名佩着长刀的官兵,张邦感到奇怪地问道:“怎么村口站着县衙的人?”
张弛面露担忧之色,心中隐隐透着不安。当他与张邦快步走到村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从邻村舅舅家匆匆赶来的母亲,只见母亲双眼通红,眼角还淌着泪珠,见到儿子,便直接扑到了他身上,泣不成声。
张弛慌忙问道:“娘你怎么了,你不是到说要回去照顾生病的舅舅,四五天才回来吗?你怎么哭了?”
一位手执拐杖的老汉佝偻着腰从村口出现,看到张弛掺着老母,便在不远处喊了起来。几人闻声抬头,张钱氏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走,儿子,我们去见你爹!”说罢想到伤心处,又哽咽起来。
张邦也是满腹狐疑,不过见伯母哭的如此伤心,心中不由得一沉,一种不安感充斥全身。
巡逻的官兵见两男一女从村外走来,便伸手拦住:“站住!从哪来的?”
张钱氏正要回答,只见那名白发苍苍的老汉走过来恭敬地说道:“二位大人,他们便是你们要找的张忠的家属,麻烦行个方便,让他们进来去见大人吧!”
“你们就是张忠的家人?”其中一名官兵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他们。
张弛一听忙问向母亲:“娘,他们什么意思啊,我爹怎么了?”说罢急忙要推开阻拦回家。
二位官兵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几人是死者家属无误,就放他们进去了。张弛冲开束缚大步往前走,反而被老汉拦住,老汉抬起胳膊,用手中的拐杖拦住张弛,说道:“哎呦,张弛,你昨晚到哪去了,今天一早,里长就叫一个村的年轻人到处找你,我家柱子也去山上找你去了,你看见他了吗?”
“找我们干什么?”张邦走过来问道。
老汉未等开口,张钱氏抢先说道:“弛儿,你爹,被人杀了!”
犹如晴天之下一道霹雳,张弛的大脑中发出嗡嗡的响声。母亲的那句话一次次地在他耳边循环,泪眼婆娑的面容在他眼中一次次地滚动。
良久,他才有了知觉。忽然,他疯了一般地朝前跑去,张钱氏也小跑着跟了上去。张邦也要走,却被老汉拦住,口中嘟囔着:“原来张弛娘早就知道了?”
张邦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你这老头!老拦着我们干嘛?”说罢便飞也似地跑了。
“嘿!这小兔崽子!没!规!矩!”老汉生着闷气,用拐杖不停地杵着地面,冲着张邦喊道。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道:“在狐仙庙,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吧?狐仙庙——”
沿着临溪村正中心一条大路向东行至尽头,便是狐仙庙。王保在门口东张西望了许久,远远看到一顶官轿驶来,忙小跑着迎上去。
轿辇落地,一位身形修长,面若冠玉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老古凑过去低声提醒道:“他就是王保,也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王保满脸堆笑,忙走过去恭敬作揖:“临溪村里长王保,见过顾大人!”
顾知颂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必多礼,起来吧。”
王保面露喜色,谄媚上前,接着说道:“大人车马劳顿,实在是辛苦了。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小村感到蓬荜生辉啊!小老儿在家里特意备了饭菜,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还请顾大人移步歇息片刻,好养足精神,视察公事啊。”
顾知颂举目盯着他,半晌开言道:“我说王里长啊,是不是你们村今日清晨报了命案啊?”
“是……是啊。”王保吞吞吐吐地应道。
“又不是长途跋涉,车马有什么好劳顿的?”顾知颂面露愠色,低声斥道。
王保一惊,身上立时冒出一层冷汗,他抬头见老古等人憋笑,尴尬地一言不发。只听得顾知颂缓缓开口:“这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王保原本低着头,闻言又重重点点头:“是的,大人。我已经叫人在门口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看到顾知颂满意地点点头,他这才常舒了一口气,自己引路在前,带着众人进入大门。
老古走到他身边,开玩笑道:“我以为今日他会给大人准备一个扬铃打鼓的架势,等了这会却没有?”
顾知颂轻笑,抬头环顾,四处凋敝寥落,门锁锈迹斑斑,正门之上挂着的那块黑漆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狐仙庙”铿锵有力,刚劲有声。当初有多气派,就显得今日有多颓败。轻叹口气,迈步走进了狐仙庙的大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无从落脚,任五用刀鞘拨开面前的杂乱,才从中找出一条毫不起眼的碎石堆砌的小路。
王保半弓着腰,趋奉走在前,行至三十几步来到路的尽头。伸手推开了门,可开门的一刹那,大家的面上却露出了惊讶之色。
房内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正对着门的是一尊人身狐面石像,一具男尸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头朝里脚朝外。
可是,旁边,却蹲着一个年轻姑娘。
年轻女子闻声抬头,打量着门口所有人。忽然,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瞪得极大,眼中充斥着惊异与恐惧,她愣愣地盯着顾知颂,沉默不言,又仿佛在思考。
王保大惊失色:“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说罢连忙看向顾知颂,解释道,“大人,小老儿一直亲自在外面守着,自认为连苍蝇都飞不进来。这……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
王保站起身,两三步窜到苏泉儿跟前,一把把她拽出来,口中念叨着“你给我离尸体远点”的话,三两下将她拉到顾知颂的面前。
顾知颂低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的男子穿着一件明中期的九品官服,气质儒雅,又不失威严,白皙清瘦的脸上,一双丹凤眼露出奕奕神采,黑而浓的眉毛与挺直的鼻子相映成章。她心想,这要是在21世纪,大概是各大媒体争相邀约的模特吧。
不对!这张脸她见过!
“我好像见过你!”泉儿盯着他,愣愣地说道。
“见过我?”顾知颂怔住,眼中露出狐疑之色,沉吟半晌问道,“顾某初到运河县,不足五日,你从哪见过我?”
“好像是……”泉儿回忆道,“一张邀请函上!那上面有一幅画!”
眼前的女子身穿一件长及小腿处的米色长裙,飘逸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未施粉黛,面容清秀,面上浮现出的疲惫,和她清瘦羸弱的身材倒是匹配。他淡淡笑着却用疏离的语气说道:“姑娘,我想你是看错了,顾某从没听过什么邀请函,况且,我也从未见过你。”
说罢,他掠过苏泉儿,径直走到尸体身边,但此刻,却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摆在自己面前的,赫然是一具壮硕的无头男尸。他自己的头颅早已不见踪影,脖颈处被人用细麻绳缝连了一颗赤狐狸的头颅。它紧闭着双眼,面上安详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与活着一般无二。
顾知颂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紧盯着面前的莲台。莲台上的人身狐面石像,面露微笑,双手合抱,好像一个坐望世间的天神,任凭脚下翻江倒海,依旧稳稳伫立,岿然不动。
老古也看出端倪,走上前说道:“大人,这人的死状好像和石像一模一样啊!”
老古说的不错,只不过,面前的石像较常人要高大很多。衣饰也有区别,死者两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上身穿褐色棉布交领短衣,下着黑色裤子,很明显是农夫装扮,衣领处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色。而石像所穿的服饰要更繁复华美一些,风格上也与本朝男子不同,更像是前朝的服饰。
“仵作还没有来吗?”顾知颂头也不回地问道。
老古答道:“派人去叫了,一会儿就到。”
顾知颂将王保叫过来:“王保,你能确定此人就是张忠吗?”
“这……他所穿的的确是张忠的衣物。”王保面露难色,接着说道,“他的家里人都不在家,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到时候死者身份一认便知。”
正说着,从门外传来一阵哭声,转眼之间,两位年轻男子搀着一老妇人走来。老妇人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跨进门槛,直到走到他们跟前,才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止不住的大声嚎哭。旁边一个身形较为精壮的年轻人跪倒在地,伏地大哭,口中不停地喊着“爹”,另一个人也不住地抹眼泪。
王保深有所感,用袖子抹着泪,良久走过去上手将老妇人搀扶起来,口中兀自呜咽道:“大嫂,你可别哭坏了身子啊!发现的时候,不是全尸,顾大人让你们母子去看看,到底躺着的是不是张忠兄弟!”
张钱氏抬头,眼底闪现一丝诧异,这才慌忙用袖子抹抹眼角,口中嘟囔着:“对对,你说得对!”
她凑到尸体面前,双手捧起死者的右掌,半晌后,复哭嚎道:“是他!虎口处有老茧,身上穿的,也是我为他亲手缝制的衣服。”
“爹!”张弛先是悲痛欲绝,后又抬起头,眼中盈满了泪光,向王保问道,“到底是谁?下这么狠的手,杀了我爹?”
王保只得解释道:“你别急,顾大人今日来,就是调查此事的。”
张钱氏恍然,这才站起来,向大人行礼:“老身没有看到大人就在眼前,还请大人恕罪!”说罢拉着张弛一同下跪行礼。
顾知颂忙将她搀起,柔声说道:“快请起!”他看向张弛,“既然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稍后我会叫仵作前来查验。不过此刻,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们。”
张钱氏说道:“大人请问吧,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顾知颂问道:“大娘不知如何称呼?”
张钱氏应道:“回大人,老身娘家姓钱,家住钱家庄,嫁到张家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是我的儿子,名叫张弛,也是我和亡夫唯一的儿子。”
“昨晚你们都在何处?”
“回大人,”张弛答道,“母亲几天前去了舅舅家,因舅舅病重,所以去照顾,这几天一直没回来。我昨天一清早便邀我兄弟去山上打猎,今早才回来。”
顾知颂微蹙眉头:“猎户进山打猎,通常不是要待几天吗?为什么你们昨天去上山,今天就回来了。”
“因为我兄弟昨晚染了风寒。此事也怪我,是我突发奇想,要带着他跟我上山,却忘了他从小体弱,所以今天就回来了。”张弛满面歉疚之色。
“这么说,往常都是你一个人去山上打猎?”
“是。”
“你们家一直都是以打猎为生吗?”
“是,我和我爹都是猎户。”
王保听到这,走上前适时解释道:“附近村子里很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常到山上打猎卖钱贴补家用,仅临溪村的猎户不下十家。”
顾知颂意会点头,又向张弛发问:“你爹生前有什么得罪的人吗?或者,发生过口角的也算。”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诧异地摇了摇头。
张弛率先开口道:“家父平日除了上山打猎,就是待在家里,从没听说过他与别人结下什么仇!”
张钱氏也说道:“我家那个老头子平时沉默寡言,就喜欢埋头干活,即便在家里的时候都跟我说不上几句话,更别说与别人发生口角了,这个,老身可以保证。”
“那是否与人有钱财纠纷?”
“好像也没有。”张钱氏答道。
张弛也应声道是。
顾知颂转头问向王保:“你觉得呢?”
王保想了想,斩钉截铁地应道:“据我了解,张忠兄弟的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夸张的说,就是在路上被人踩了一脚,他也是拍拍土连话都不言语一句。”
“既无仇家寻仇,又没人与之发生口角,更没有经济纠纷。那,是什么样的人,把他残害致此呢?”
“莫非……”王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紧盯着面前的石像,转瞬间,又忙移开了目光,胆怯地低下头,闭口不言。
而他这一不经意间的动作,却被站在边上的苏泉儿看在眼里。她默默地站在角落,冷眼瞧着众人的反应。
“莫非什么?”顾知颂追问道。
“没……没什么……”王保慌忙解释道,“我在猜测,会不会是过路的强盗,或者夜行的飞贼,作案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死者,就……”他边说着,边用右手放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下。
众人认真思虑之时,一道女人的声音在不起眼的地方冷不丁得响起。
“不会的。”苏泉儿笃定地否决道。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照你意思,倘若凶手是剪径强贼之类的人,那他们就属于是即兴杀人,怎么会临时想到移尸和换头的手法呢?我觉得凶手对此事应该是策划已久,且为人心思缜密,再大胆一点推测的话,凶手和死者认识的可能性很大。”
顾知颂点点头:“有理!”他见张弛母子的情绪稍稍和缓,便命他们先回家好好休息。
张钱氏听罢招呼儿子将自己扶起来,吩咐道:“弛儿,我们回去吧,回去等着,大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走,不要耽误了大人查案。”
张弛恭敬称是,与张邦一同扶着年迈的母亲离开。
顾知颂目送他们离开,这时一个跛脚,微微驼背的男子出现在他视线中,刚才他却没有注意。刚要开口,这时,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里长,那个人是谁啊?”苏泉儿率先问道。
顾知颂轻扯嘴角,对王保以眼神示意,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王保应声答道:“他叫张邦,是个孤儿。这孩子从小性格孤僻,我见他可怜,就让他看着村里的义庄,也算是有口饭吃。”
顾知颂感到很奇怪稍稍迟疑后问道:“为什么这村子设有义庄?难道这附近有很多无人认领的尸体吗?”
王保解释道:“都是一些过路人,山路不好走。早些年马贼猖獗,横死的有很多。”
“官府呢?没有人管?”顾知颂微怒,并且怒意已经很明显蔓延到他的脸上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尤其是老古,更是不敢说话,只有心酸。顾知颂年轻得意,意气风发,一个从京城养尊处优下放而来的官,怎可知道远离京都的偏远地区百姓的辛苦,以及当地官府不治之下的无奈。
不过这些,自然是他顾大人自己日后慢慢了解的,而不是他这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小师爷该管的。
大家都闭口不言,只苏泉儿脚步缓慢地走到顾知颂面前,开口问道:“县令大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顾知颂抬头,漆黑的眼眸扫过她手上的鲜血,泉儿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便装作无意间将手背过去,正色道:“刚才好像还没来得及在大人面前做自我介绍,我叫苏泉儿,是一个……外地人。”
顾知颂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从容道:“你问。”
“这句话,是问王里长的。”泉儿转头对王保淡淡一笑,开口道,“刚才大人问你张忠平时有什么得罪的人的时候,请问里长是怎么回答的?”
王保看了一眼顾知颂,见对方面无表情,眼神闪烁了一下,答道:“我说,张忠很老实,不可能与人结仇。”
苏泉儿:“可是我明明听到你在第一次回答顾大人问题之后,又吞吞吐吐的,根本不像现在这么笃定。而且,你好像一直盯着面前的石像,怎么,你觉得张忠,人倒是不会得罪,反倒是有可能得罪石像,致使石像复活杀人吗?”
“住嘴!”王保怒斥道,“我不许你在我面前亵渎赤狐大仙!”
“亵渎?你还说我?你看看……”泉儿伸手指向门口,“外面荒草丛生,屋子里那么厚一层尘土,我怎么没看出你们自己有多虔诚呢?”
“扯远了。”顾知颂轻咳一声小声提醒,而后问道,“王保,我问你,这狐仙庙因何而来,是否如你所说,真的有什么赤狐仙?”
“赤狐大仙的确存在过,也曾保佑过我们村几十年的安宁富足。不过,如今,年轻人中信奉得越来越少了,但谁也不敢肯定,赤狐大仙不会像以前一样,以神的姿态,洞悉着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惩罚他认为该惩罚的人。”王保语气很严肃地答道。
“听起来,王里长好像是现如今为数不多的虔诚之人?”泉儿悠然问道。
王保唏嘘道:“我的确虔信不假,不过身为一村之长,别的事情我能管,唯独让别人对赤狐大仙夫笃信这件事我管不了。狐仙庙已经锁了多年了,但我还是每年夏至这一天都亲自前来打扫供奉。毕竟,我可是亲眼见过赤狐大仙真容的人!”
“什么,你说你见过赤狐大仙?”老古惊地长大了嘴巴。
“怎么回事?”顾知颂眉心微蹙,眼底划过一丝惊异。
王保叹了口气:“一开始,其实我只是猜测,既然张忠兄弟死于狐仙庙,莫不是他的死,跟赤狐大仙有关?毕竟他平时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我实在想不出谁能和他结这么大的仇。”他一脸委屈,接着说道,“既然大人问起,我就把这多年前发生的奇事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眼中充斥着惆怅。回忆中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逐渐清晰。时光如梭,光阴飞逝,那件事,竟发生了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前,那时他还小,才十几岁。彼时的临溪村里长叫王栏,是王保的父亲。这一年运河县域内发生了地震,震源恰好在赤狐山附近,包括临溪村在内的十几个村子都受了影响。
有一天,村子里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突然失踪,几天几夜没回家,家里人很担心,便去请求里长找人。王栏带领着村里几个青壮年去山上寻人,王保便也跟着去了。他们在山上找了一夜,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那个失踪的樵夫。可就在这时,他们却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本来所有人见到樵夫很高兴,想要带他赶紧下山,好让家里人放心。可这时他们发现,樵夫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口中不住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面前的一尊石像磕头。
从没有人见过那尊石像,有人怀疑应该是因为地震,它才从裂开的岩缝中重见天日。仔细看觑,石像通身修长,长约七尺,大概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头。周身刻画着类似男人衣饰的花纹,长袍,腰带,玉佩,一应俱全,周身散发着矜贵与傲然。它双手向前,做出拱手作揖的姿势。
可惜在场的都是些下里巴人,并没有人能从石像的衣饰中了解,这尊造型奇特的石像到底产生于什么年代,距今多少年。
大家再往上看,更让人毛骨悚然。它的脖颈上,赫然长着一颗红色狐狸的头颅,不知是哪种石料制成,周身透着鲜红色。此时正双眼紧闭,面带微笑,让人看着头皮发麻,空气中弥漫着诡异。
几人走过去招呼那樵夫,他还在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旁若无人,好像一架不知疲惫的机器。
少时的王保,对眼前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他悄悄走近那尊石像,盯着那张妖异的狐狸脸,看的出神。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眼球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再定睛望去,赤狐的眼皮仿佛动了动,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
王保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脑袋一阵晕眩。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到眼前的石像突然变得鲜活,冰冷的石头表面慢慢凸显出一条条小指粗的血管,鲜红的血液在其中涌动。渐渐血管消失,石头也全部化成了肉身。
石头雕刻的长袍变成了黄色的绸缎,垂坠在地上,泛着柔软的光泽。那肉身上的脸也变成了人的模样,好像是戏文中天上的玉皇大帝。袍子上绣着的两条巨龙也活了起来,从衣袍上腾飞,伴着五彩的祥云,在半空中盘旋。
王保本能的跪下磕头,一如樵夫那样,混沌中,他用余光看到别人竟和自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慢慢清醒。一梦华胥,他们都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临溪村的神物,应该供奉起来。于是,便把石像带下了山,并盖了间狐仙庙,日夜烧香供奉。附近村民闻名而来,也都争相拜祭。
“那是否真的灵验?”顾知颂疑惑地问道。
王保深吸一口气,接着叙道:“有一个年轻人曾带着自己患有肺痨之症的老母亲前来,说也奇怪,那老妇人一进去,看见那石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出来的时候她跟自己的儿子说,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自己魂魄从身体里飞了出去似的。可是,那年轻人自己却并没感到异样,便也没当回事就回去了。可谁也没料到,回去之后没多久,老妇人的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这么神奇的事。”顾知颂叹道。
王保喉头一咽,接着说道:“自此之后,这件事就传开了。传说临溪村狐仙庙的赤狐大仙可治百病,只要虔诚拜会,人人都能心想事成。狐仙庙香火鼎盛了那么多年,名声自然传得越来越远。当然,那几年,村民们也过得不错。”
泉儿:“既然这赤狐大仙这么神,为什么现在庙里这么落魄了呢!”
王保听罢长叹一声:“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前来上香的,有治病的,有求子的,求官的,还有求姻缘的……可是,前来求愿的人越多,就有越多的人回去后,称赤狐大仙根本就没有传说中那么灵验,真是辜负了自己长途跋涉的诚心。”
王保思忖片刻又道,“村子里的人跟他们说,那是因为他们不够虔敬,不灵验是因为大仙看到了他们不诚的心。可没人相信啊!香客就说,如果大仙真的灵验,就该跟老天爷商量商量,把降临的水灾旱灾收回去,别再折磨老百姓了。老百姓啊,都穷的吃不上饭了,谁还能想起来,上这来拜祭啊?慢慢地,狐仙庙也就荒废了。”
老古静立半晌说道:“早在多年前,狐仙庙香火鼎盛之时我就略有耳闻,当时只是觉得这是有人故弄玄虚,肆意夸大,也许过不了多久,自然消音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内情。不过说了这么多,这跟张忠有什么关系?”
顾知颂蹙眉犹豫半天,才缓缓开口问道:“庙里的门窗平时都是紧闭着的吗?”
王保应声答道:“是,每年夏至那一天,我都会亲自前来打扫,顺便打开窗通通风。平时,门都是用锁头锁上,窗户也是栓上的。”
“不对啊!”泉儿插话道。
王保愠怒地瞥了她一眼,不觉提高嗓音问道:“怎么不对?”
泉儿冲口问道:“门是你开的吧?”
“当然是我开的!要不然,尸体难不成是你发现的?”
“那窗户呢?”泉儿说罢,走到窗边,轻轻推动窗棂,“嘎吱”一声,窗户被打开了。她抬手示意,大家快步走过来,果然见窗户是活动的,“窗户怎么也开着?”
“这怎么回事?我明明……”王保急道。
顾知颂抬头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泉儿忙解释道:“刚才我独自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检查过了门窗。初进这间屋子时,我见地面上躺着一个死人,连个旁人的脚印都没有,给人感觉这像是一间密室。所以我便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迹象。”
老古仔细检视后说道:“看这样子,窗户应该就是被人撬开的……难道是张忠?”
“不会。”顾知颂伸手持着窗棂,施施然道,“因为这里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苏泉儿举目看着他,面露喜色,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顾知颂,眼底闪烁出耀眼的银光。
“为什么?”老古问道。
顾知颂耐心地开口,他的嗓音带着的磁性:“如果这里是凶案现场,那么地上不可能一点血迹都没有,即便事后做过清洁,也会留有痕迹。”
“顾大人说的没错!”泉儿薄唇轻勾,笑着蹲下身,从死者上衣的最上边一颗纽扣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很小的叶子,说道,“你们看这片叶子,这应该就是很常见的路边的野草。一个这么高大魁梧的人,怎么会在正常行走的时候,衣领的纽扣处沾有这个?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死者在外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也已经被换下了头。”
“这算什么说法?”王保不屑地笑,“难道就不能是赤狐大仙……”王保说道。
“你们家赤狐大仙作案的时候,也可以让死者身上不流血的吗?”泉儿打断他的话,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地面上没有任何血迹,还有这满地的灰尘,根本就是长时间没有打扫留下的,无所不能的赤狐大仙连这积尘也能作假吗?”
“那凶手究竟是怎么将死者隔空运进这间屋子的呢?”老古开口问道,“又是密室,又是换头,凶手又要冒充什么大仙,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顾知颂语气中稍显烦躁,问道:“老古,派去找死者的头颅的人,还没回来吗?”
泉儿闻言正要蹲下,上手仔细查验尸体,老古下意识地伸手阻止,盯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王保见状,合时宜地吼道,“哎,说了这半天,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顾大人了?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倒什么乱啊?”
“我可没捣乱!没看到我在帮顾大人分析案情嘛!”泉儿撇了她一眼,嘟囔道。
王保插言道:“你一个小姑娘,能帮什么忙?快回家找你娘学绣花去吧!”
苏泉儿斜睨着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两只纤细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轻蔑和不服。
老古走过来,小声温言劝道:“苏姑娘,你还是别在这呆着了,快走吧!”
泉儿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抬头对顾知颂解释道:“顾大人,刚才我听你们一直在找仵作,既然仵作迟迟未到,不如让我先看看行吗?”
顾知颂问道:“你懂验尸?”
泉儿:“办案要紧!不过你们若不相信我,也可在旁边盯着,我不会破坏证据的。”
顾知颂表情严肃,思考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死者年龄大约四十有余……”泉儿平静地说着,众人凝神聆听,屋内安静非常。
“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九点到三……”她忽然停住,想了想,接着说道,“亥时至寅时之间……奇怪了,没有中毒迹象,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她站起来满脸惆怅地说道,“大人,死者身上没有受过任何伤,就连撕扯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就是说死因不明。”顾知颂接着答道,“这该从何查起?”
王保走过来悄悄说道:“我早就说了是赤狐大仙使用神力,直接砍断了他的头颅……”
“你们家大仙还会干针线活是吗?”泉儿无奈,忍无可忍,插话怒怼,“哪有这么无聊的神仙,杀完人还给你缝上?”
“你……”王保气得脸涨红,见旁人偷笑,一时哑口无言,半天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不准亵渎神灵!”
泉儿无视他的话,对着顾知颂分析道:“凶手之所以换上狐狸的头颅,又移尸至此,其实就是在故弄玄虚,利用传说杀人,以达到隐藏身份的目的。不过这也暴露了他自己的身份,下手的肯定是当地人,因为他知道这个传说的存在。还有,我再缩小一个范围,死者很大可能与凶手认识。”
见众人沉默,她接着分析道:“但从现有的线索来看,并不能查出死因。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头颅上一定藏有很重要的证据。”
顾知颂默然点头,命任五再到外面看看。
泉儿问道:“对了,里长,刚才你说每年只在夏至时候来此,为什么今天早上想起来狐仙庙了?”
王保微微一愣,接着一脸无奈的表情:“还不是牛进。今早我在村里看见他时,他跟我说,昨晚路过狐仙庙的时候,他看到外墙快塌了,让我来看看,以免砸到人。当时我还纳闷呢,他会有这么好心?不过后来我想想,这兔崽子可不敢跟我开玩笑!我就来瞅瞅,还真是塌了!”
顾知颂闻言,说道:“去看看!”
大家跟着顾知颂走出门口,来到院子,果然见东墙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成断壁残垣。墙面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好像被人轻轻一碰,砖瓦就会七零八落的掉下来。
王保:“这墙一直就是这样,也怪我,一直没当回事。过了今天,不,今天下午,我就让人重新砌上。”说完,他转头朝石像的方向拜了拜,口中嘟囔着,“大仙莫怪,大仙莫怪……”
过了不久,任五带着几名衙吏回来,手中提着一个用衣物围裹着的包裹。称这是一属下在不远处那条小溪边的草丛中发现的,打开一看,赫然是一颗男人的头颅。
男人紧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得渗人,表情似悲非悲,看似冷笑,又似哀恸。脸上,脖颈上,都是喷溅的血。
“对,对!这……这是张忠!”王保指着它,口中吞吞吐吐地说道。
泉儿将它接过来放到地上仔细检查过后,指着后脑处,张开拇指食指比划着和说道:“脑后的伤为致命伤,长约一寸,伤口很深,肉呈不规则外翻状,血呈喷射状。看样子不像是是利器所致,大概是刀背或斧背之类的钝物。”
顾知颂问道:“附近可找到什么凶器吗?”
任五想了想:“暂时还没有发现!”
泉儿想了想,又蹲下身,仔细寻找,又在张忠的发缝里找到几根深棕色的毛发。
“这是什么东西?”她小声嘟囔着。
王保走过来,仔细观察半天,说道:“这好像是动物身上的毛发。”
泉儿:“什么动物?能不能看出来?”
王保摇了摇头,他也说不好。
“是赤狐吗?”老古随口问道。
“这赤色狐狸一般哪里比较多?” 顾知颂转身盯着张忠尸体上的赤狐头颅问道。
王保:“只有赤狐山上有。不过……”
“不过什么?”
“本来山上是有很多野生赤狐,不过听上山的樵夫和猎户说,最近这几个月,他们再没见山上的狐狸影子。”王保疑惑不解,“大人,您是怀疑这二者有联系?”
老古分析道:“是不是被猎户偷偷捕杀了?我记得县志中有记载,这种赤色狐皮制成的衣物一经售卖,价格可比一般的贵几十倍。”
王保摇摇头:“我们当地人不会这么做的,这件事我敢保证,赤狐是圣物,是大仙的使者,没人敢对赤狐下手。”
正说着,任六从门外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将屋内所有人扫视了一眼,看到苏泉儿的时候,明显愣住了。但惊异转瞬即逝,他恢复神定,对顾知颂作揖行礼。
顾知颂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问道:“是不是敛之回来了?”
任六脸上显现难色,走近一步,在顾知颂耳边小声汇报。
屋内安静得出奇,谁都不敢开口打扰,顾知颂边听着边下意识抬眼看着苏泉儿。良久,他剑眉一廪,忽然抬手,命道:“你尽快带着几名趁手的衙吏去与敛之汇合!任五,带这位苏姑娘回县衙,先押入大牢,等我回去处理!”
举止果断傲然,与刚才分析案情时简直判若两人。
任五口中应是,朝苏泉儿走来。
苏泉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看几个提着真家伙的壮汉同时凑过来,吓得连连后退,口中喊着:“你们要干嘛?”
老古也懵了:“大人,这苏姑娘不会是凶手吧!”
王保站在一侧冷眼旁观,得逞笑着:“我早就觉得她有问题!”而后对顾知颂作揖道,“大人,此女子并非我临溪村人,刚才独自出现在案犯现场甚为可疑,又在这装模作样地分析了半天,分明是贼喊捉贼!请大人一定好好审问,为我们临溪村的百姓做主!”
“你……“泉儿气恼,”你怎么逮谁咬谁啊?合着我刚才都白说了呗?”
任五朝泉儿走过来,她涨红了脸,转头对顾知颂大声道:“你还真以为我是凶手啊?”
“今天早上,你有没有看见过一口棺材?”顾知颂试探地问道。
泉儿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斜眼瞄着任六,口中气恼又无奈。
可苏泉儿毕竟是苏泉儿。她明亮的眼球在眼眶中转了转,顷刻间,便抖了抖肩笑道:“原来是为这事!我自己能走!”
“大人,张忠的尸体要怎么处置?”老古问道。
“不如先把他放在村里的义庄吧。”他看着王保说道。
王保积极领命:“小老儿这就告诉张邦,让他看好了那具尸体,不要任何人触碰。”
顾知颂剑眉微皱,缓缓垂下眼皮,回忆起刚才站在角落里那位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
那小个子肤色黝黑,又瘦又矮,还有些驼背。上身穿着交领棉布短衣,裤脚挽起,露出膝盖以下的皮肤,头发用网巾束起,看上去朴实无华。
顾知颂回神道:“毋须烦劳,我会从县衙抽调人手日夜看护。还有你要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案情,明白了吗?”
王保:“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正说着,老仵作带着工具包出现在门口,满脸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秉道:“老汉来晚了,还请大人恕罪!”说罢,下跪磕头。
老古见状走上前说道:“大人,这是县衙以前的仵作老董,半年前已致仕。因为这出了命案,我就叫人又把他叫了来!”
顾知颂点点头,忙将老董扶起,说了些安慰客套的话,便让他重新将尸体检验了一遍。
老董按流程检验完毕后,将尸体的死因,死亡时间等信息对顾知颂一一详细汇报。在场的人细听之下,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因为老董说的,和刚才那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姑娘所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顾知颂听着,脸色越来越差。
老古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便率先解围道:“好了,老董你先退下吧!王里长,如果没有什么事,你也请先回吧!以后对此案如果再有什么疑问,顾大人自会传唤你!”
王保神色哀凄道:“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身为里长,村子里出现了这么大的人命案,实在是难辞其咎……大人英明神断,以后有什么吩咐,一定跟老汉张口,王某一定竭尽所能!”
如此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就连顾知颂都感到望尘莫及。只得笑道:“那就有劳里长了!”
回到县衙,已是晌午。
老古将顾知颂的乌纱帽摘下,放到一方抽屉中,犹豫半晌,怯生说道:“大人,此桩谋杀案正让我着实一惊,我在县衙办案几十年,碎尸案,割头案也经过不下几十起,这将头颅砍下又接上狐狸的头,还真是听都没听过。真是匪夷所思啊!”
顾知颂端起面前的茶杯,用茶盖将杯中漂浮的茶叶撇到一旁,轻轻吹了几口,将茶水送至口中,才淡淡说道:“本官也是头一次!”眼神却牢牢定在远处,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良久,他忽然抬头问道:“老古,昨晚的卷宗你还记不记得?”
“哪一卷?”老古应声问道,说着转身走到黑漆书架上,将一沓卷宗取下,送至顾知颂的面前。
这是每日清晨老古必做的事——将前一日顾大人熬夜看完的案卷取至二堂归档,方便日后查阅。
顾知颂满意地笑了笑,接过来快速地翻了几页,接着说道:“怪不得这么耳熟,与郝金守之女郝红梅订了娃娃亲的张家独子,也叫张弛!”
老古思忖片刻,也笑道:“可不是!那张弛就是临溪村人士!还真是巧合!”
顾知颂浓眉紧皱,眼眸中划过思量的精光。
“大人觉得今日带回来的苏姑娘,会是本案的嫌疑人吗?”老古在心里思量片刻后,终于开口问道。
“哦,不是!”顾知颂解释道,“我带她回来,是因为另一件案子。”
两人正交谈着,一声轻咳从门外飘来,循声望去,一个眉目英气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由于长途跋涉,一双黑亮幽深的眼睛里写满疲惫。
顾知颂站起身,走到门口,对他上下端详了半天,才道,“敛之啊,多日不见,你瘦了。”
“应该是着急赶路的缘故吧!”朱熵长腿跨过门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屁股坐在朱漆雕花椅上,慵懒地半开玩笑道,“不过扬州府的青团不错,我买了一些给你带了回来。老古啊,回头拿去热一热。”
老古口中应着,接着说道:“我看朱公子如此疲惫,不如老古现在去给你烧些热水,洗洗风尘吧!”
朱熵点点头,作揖敬道:“有劳!”
此时,房内只有顾知颂与朱熵二人。朱熵小声说道:“我已经细细查过,光是那口棺材中的官银,就有两万两有余。但我想,远不止如此。”
顾知颂思虑片刻,说道:“没想到,这运河县的水还真是深。未至此地时,我一直以为与我为敌的是什么混迹江湖的剪径强贼。这么一看,分明是有人监守自盗,内外串通。”
“早就听说,这里的仕宦乡绅鱼龙混杂,又与当地,与京城之间存在有着很复杂的关系网,只怕这盘根错节的纠缠轻易不可拔除。当下还需谨慎,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朱熵分析道。
顾知颂:“我们此次前来的目的已然明朗,对方也一直在暗处窥伺,我就怕他们会因此暂时收手,这样,就很难从现有的证物中,找出端倪了。”
“我的直觉是,对方是极其聪明且自负的人。很快,他们必会派人前来试探,顾兄还需格外留意。”朱熵提醒道。
顾知颂点头表示赞同,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说道:“今天在调查一宗命案时,遇到了一个姑娘,她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额外的线索。”
朱熵猜度片刻,道:“可叫苏泉儿?”
衙吏来报,临溪村里长王保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前来,称有关于张忠被杀一案的最新线索。顾知颂忙命他将二人领至二堂。
只见王保身后跟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迈进门槛。男子头戴一顶高高的黑帽,其上扣着一枚金镶宝玉,身穿一身墨绿色刻丝长衫,外披一件枣红色祥云暗纹的长袍。腰间黑绸腰带之上佩着一枚精致的翠色玉,随着双腿移动的幅度来回摇曳。
帽子下露出两边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披在脑后。再看脸上,细嫩的面上满是沟壑纵横,可见即使不干粗活也难逃岁月侵蚀。
他跟在王保身后,规规矩矩站着,也半弓着腰淡笑着,一双单眼皮下的小眼睛炯炯有神,透着生意人的奸猾。
朱熵定睛一看,很明显,此人热衷于追求时尚,穿的是不知从何处听来,京中名流正时兴的衣着样式。但也只是学会了一点皮毛,而胡乱搭配而已。不过,此人倒真舍得给自己花钱,衣物面料都是南直隶所特产的上等丝绸。但审美,可就真是惨不忍睹了。
顾知颂率先开口问道:“王保,你来找我有何事?”
王保满脸堆笑解释道:“回大人,这是临溪村福客来的老板,名叫李福才。他刚才来找我,说昨晚曾经见过张忠。”
“哦?”顾知颂挑眉,“在哪?”
李福才恭敬答道:“就在小人店里。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由于天气不好,小人便嘱咐伙计早点关门打烊。可就在这时,远远就见张忠朝这边走来,原来他是来打酒打菜的。我感到纳闷,因为张忠平日非常节俭,从不光临我店,就把他让进来。等待的间隙和他攀谈了两句。”
“那都说的什么?”顾知颂伸手为王保和李福才让座,自己和朱熵也就近坐下,细细聆听详情。
李福才接着说道:“我问他,‘怎么张忠兄弟今天铁树开花,舍得为自己买下酒菜了?’张忠笑了两声,看上去心情很好,对我说,他与人有约。我顺势问,这么晚了,和谁有约,他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往下说。”
“然后呢?”朱熵开口问道。
“然后?我和他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时候牛进就进来了。”谈到此处的时候,李福才脸上原本平淡的表情瞬间起了波澜。
“牛进?”顾知颂皱眉问道,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过。
王保低声解释道:“就是我们村的一个屠户。”
李福才停顿,喉头吞咽了一下,说道:“牛进和张忠见了面,才说了两句话,就在我店里打了起来!”
顾知颂闻言大惊,眼底带着一缕骇怪:“怎么回事?”
李福才想了想,回忆拉回到了昨晚。
当时,他见二人正要动手,确切的说,是牛进单方面要动手的时候,他便要上前劝架,毕竟此时在自己店里,出了事不好。
牛进被他拉住劝了半天,情绪稍有缓解,便跟他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事情的起因,竟是因为一头猪。
不知多少天以前,牛进发现自己家猪少了一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找到。第二天凌晨,有村民跟他说,昨晚看见有一头黑底白花猪往山上跑。牛进听说后便赶紧循迹上了山,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还看见了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张忠,二人还相互打了招呼。
可等到他跑到山上时,并没有找到自己家的猪,倒是看到了堆在一起的猪骨。
都知道,猪是屠户的命,牛进恼羞成怒,以为张忠把他的猪宰了,便去找张忠理论。张忠对此不承认,由此,二人便结了梁子。
“那头猪,到底是否为张忠所杀?”顾知颂插话问道。
王保摇了摇头,率然说道:“不会的。”
“为什么?”
王保与李福才对视了一眼,说道:“张姓在临溪村人不多,是以前搬到这里的外来户。他们家信奉回教。虽说百年间,大多数生活习性上渐渐地与其他村民同化,但不食猪肉的习俗始终未变。”
顾知颂点了点头:“牛进也是临溪村村民,这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李福才解释道,“只是,牛进这个人,里长也是了解的,是村子里有名的暴脾气。我昨晚也是这么劝他的,他却说,不食猪肉并不代表可以不杀猪。这张忠分明是故意跟他作对!”
“王保!”顾知颂忍无可忍,转而对王保斥责道,“我先前还问你,张忠是否与人发生过口角,你还信誓旦旦得对我说没有。可牛进和他的矛盾积压了这么久,你却浑然不知?你这个里长是怎么当的?”
王保眼神闪烁,满脸委屈道:“是,大人教训得对!是小老儿的疏忽。”他沉思了一会,眼珠转了转,又抬头对李福才问道,“李福才,你说,后来怎么样了?”
“两个人最后也没打起来。后厨将张忠要的饭菜备好后,他便带着酒食走了。牛进说本来想喝点酒来着,此时心情不好,什么也没要也走了。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好像嘟囔着一句话。”李福才答道。
“什么话?”顾知颂急问道。
“他说,他早晚要杀了张忠,为他的猪偿命!”
众人瞠目结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朱熵从旁静听半晌后问道:“你是说,两个人是一前一后走的,是吗?”
“是!”
“大概什么时候?”
“什么?”
“我说他们走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应该是戌时刚过。”李福才回忆道。
李福才将自己了解的情况都对顾知颂一一汇报,和王保在县衙呆了半晌,便在顾知颂的授意下回了村子。
朱熵凝思片刻后,分析道:“看来,目前这个牛进,嫌疑最大。”
顾知颂静默许久,抬手命道:“任五,任六,你们两个,立刻去临溪村牛进家中,从里到外搜捕一遍,并把他带回来,速去!”
任五任六:“是,大人!”
二人领着几名衙吏扬长而去。
泉儿愣愣地坐在一张由一条木板搭建的床上,一阵阵干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味道。
床上有一条潮湿掉絮的棉被,散发着一股恶臭,针脚的缝隙里爬出一只黑色的小虫。她屏住呼吸,使劲全力,将棉被拖至地上,棉布因潮湿很重,费了一番力气。最后,她轻轻将屁股挪至床板的一角,坐了下去。
一名中年妇人端来一只碗,放到靠近栏杆的地上,淡淡地说道:“姑娘,喝水吧!”
泉儿极不情愿地挪过去,拿起那只碗,见还干净,便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对妇人道了声谢。
妇人心一软,便问道:“姑娘,你犯了什么事了?跟大姐说说!”
泉儿一听,语气中满含着委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大姐!你说……这年头,坐牢的有几个真正犯了事的?”
“哎——”妇人摆摆手,嗞嗞叹道,“可别这么说!你要真有什么冤屈,一定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听说,咱们这新来的顾大人,可是个清官,他不会轻易冤枉好人的。”
“是啊!大姐,还是你有眼光,我真是被他们冤枉的!你看看,我现在莫名其妙被关在这种地方,又脏又臭,可怜不?”泉儿撅着嘴问道。
妇人虽深表同情,但也人微言轻,无可奈何,半晌,只得说道:“你还喝水不?我再给你倒点!”
“哎!谢谢啊!”泉儿眼中充满了感激,见她回到不远的桌子坐下,想了想,开口问道,“大姐我问你点事!”
“跟大姐客气啥?问吧!”
“那个……今年是哪一年?”
妇人端着茶壶的手一愣,将水倒满,把碗再次拿至泉儿面前,满脸疑惑地问:“姑娘,你咋了?今年是嘉靖四十四年啊!”
听到这,泉儿眼中晶亮的光立刻黯淡下来。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泉儿的心里还是感到很伤心。不知道失落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她魂不守舍地拖着步子走到床边,一屁股砸在床上,默然不语。
大姐见状,以为泉儿担心自己因为深陷牢狱而忧愁,便将碗拿回桌子上,安慰她说道:“姑娘,放宽心,只是坐几天牢而已,大人不是还没宣判吗?啊!”
可她的话,苏泉儿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心里五味杂陈。摇了摇头,仿佛此时处于一场梦境中,不过这场梦过于真实,真实的让人觉得每分每秒,都极其漫长。
她低下头凝思许久,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她明亮的眼眸,可能由于过于集中精力思考,额前渗出细细的薄汗,将碎发打湿,紧紧地贴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外人看来,这一瞬间的功夫犹如白驹过隙,可在她脑海里,却在这刹那间闪过了成百上千帧画面。忽然她抬头,双眼明亮,仿佛拨开了一切疑云。
烈焰中,她忍着浑身炙热带来的痛感,闭上眼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幅画……
画中的男子,面上含笑,温润如玉,狭长的丹凤眼,黑亮的双眸,正侧目凝神……
而就在刚才,她见到了跟那画中男子一模一样的人。
冥冥之中,老天为她开了这样的玩笑。冥冥之中,又安排她见到了他。是不是就说明,他就是自己的钥匙?
想到这,她笑了。
牛进将一扇猪肉放在案板上,拿出一把刀连砍了数下,最后恼怒地将刀扔在了一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时一位邻居经过他家的院子,透过篱笆缝隙看见了他,便笑着吆喝道:“牛进,你干嘛呢?”
“你眼瞎啊?没看见我杀猪呢嘛?”牛进冲口骂道。
可能见惯了牛进这种态度,那人也不生气,接着问道:“里长说,谁知道有关于张忠命案的线索,就到他家告诉他去。说出来给钱呢,你去不去?”
“去去去,少在我面前晃我眼,滚滚滚!”牛进这回真急了,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屋里走。
邻居见牛进一脸凶相,还算识趣,便灰头土脸地走了。
“牛进!”门口传来里长王保的呼喊声。
牛进闻声转身,果真是王保,带着两个身穿官差制服的人出现在门口,心里“咯噔”一声,重重沉了下去。
王保说道:“牛进,这两位是县衙的捕头。奉知县顾大人之命,前来你家搜查,你可要好好配合啊。”
牛进急问道:“搜查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任五任六并未多言,抬手命身后的衙吏着手搜查,其中两个径直进了屋子。一炷香后,其中一名衙吏,捧着一柄刀秉道:“大人,在院子里墙角发现了一柄刀,疑似凶器。”
任五接过来,仔细观察。这是一把屠户专门用来切肉的刀,锋利无比,即使再硬的骨头,都能被轻而易举切开。
仔细看去,上边还依稀留有木质刀柄缝隙间的黑血。
任五轻轻张开手掌,将刀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起,似笑非笑地问向牛进:“牛进,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刀吗?”
“从我们家搜出来的,这不明知故问吗?”牛进脸上淡然,用鄙夷的语气答道。
这时,门口不知何时聚满了人,乌泱泱的,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生怕错过热闹事儿。
牛进感到有些羞耻,却不知朝谁发怒,只能回头朝人群瞪着。站在最前排的几个人,恰好和他撞了眼神,被他慑了一下赶忙低下头,不一会,又重新抬头观望。
王保见陷入僵局,便蹲下,替牛进捡起那把刀,端详了半天问道:“牛进,这不是你常用的那把杀猪刀吗?怎么,今天,却换了那把新的?”
任五任六顺着王保的手指着的方向,看向院子里摆在案板上的那柄新刀,一言不发,重新盯着牛进,等待着他的解释。
牛进抬着下巴答道:“旧刀坏了,刀头钝了。”
“我每日从你家门口路过,都能听到磨刀的声音,听着怪渗人的。怎么这刀还钝了呢?”王保小声嘟囔着。
任六走上前,用着例行公事的语气道:“牛进,我们怀疑你和张忠的死有关。这把刀,就是凶器,跟我们走吧!”
牛进挣扎着冲开身边衙吏的束缚,伸手指着对方,口气恶狠狠地问道:“你们凭什么说这是杀人凶器?”
“因为上边的血。”任六冷冷答道。
“我说你懂不懂啊?我是屠户!每日杀猪,刀上没血,才不正常呢!”牛进冲口答道。
“这个你不用跟我们解释。”任五插话,“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话,回去跟顾大人讲吧。”
县衙,牢狱。
苏泉儿倚靠着墙,眼神定在房顶处,半天不动一丝。忽然听到身后有锁链发出的声响,回头望去,见一个中年男子被人关了进来,就在她的隔壁。
反正也无聊,索性走到栏杆旁边,问道:“哎,你犯了什么事了?”
牛进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答道:“他们说我杀了人。”
“杀了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说说呗!”
......
泉儿见对方不说话,想了想,便故意自言自语道:“听说啊,在这个朝代,你要想找个好人,不要去大街上,就直接去牢里。牢里的好人比外面多!”
牛进回头看了她一眼,口中说道:“他叫张忠。”
“你杀了张忠?”泉儿惊异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牛进依旧不动声色问道,“你们是亲戚啊?”
“那倒不是。”泉儿低头,想了想又问道,“不过,你到底有没有杀了他啊?”
“没有!”牛进斩钉截铁地答道。
空气中寂静了一会,苏泉儿又突然问道:“你是作什么的?”
“你烦不烦啊?”他扭过头去,语气中满是不耐烦。此时皱着眉头,微闭着双眼,轻轻叹着气。
泉儿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反正也没事,咱俩聊会儿天呗!”
牛进闭着眼睛答道:“我是村里的屠户。”
“那你这刀工肯定不错喽?”
“哼!”牛进突然笑了,他突然睁开双眼,抬起屁股,坐直了身子,重新倚到身后的墙上,“我啊,杀猪行!杀人,还没那个胆子。”
牢狱内,又是一阵沉寂。
“哎!”这回是牛进耐不住寂寞,找了新的话题。
“啊?”泉儿背对着他,朝身后应了声。
“你又为什么进来的啊?”
“我啊,哎……我错就错,在一个不该睡觉的地方睡了一觉,还被人看见了!你说倒霉不?”泉儿苦笑道。
“啊……我明白了!”牛进突然阴阳怪气地应道,站起身走到泉儿旁边,此时两人仅隔了一道铁栏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猥琐地分析道:“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被人家原配知道了,所以被弄进来的?说吧,你是谁的外室?”
“你说什么呢你?”泉儿急道,“我苏泉儿那可是个彻彻底底的良家女子。”
“哈哈哈!”牛进捧腹大笑。
“神经病!”苏泉儿重重地瞥了他一眼骂道。
“开玩笑嘛!你看你还当真啦。”牛进轻笑道,“不是你说随便聊天的嘛!”
“去去去!”苏泉儿心烦,冲他摆手,“谁愿意跟你聊天?”
牛进转身背对着她,和她一样,倚靠在身后的栏杆上。
“活该你被人关进来!”泉儿嘴里不停,接着咒骂道,“早晚你得被自己这张嘴害死!”
“哎!”牛进叹了一口气,“这不,报应就来了嘛!”
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背对着背的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半晌,泉儿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牛进却突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也叹气啊?”
“我是为我们俩发愁啊!”泉儿一脸苦恼。
“你发什么愁?”牛进问道,“你又没被指认杀人!”
“你不也是被冤枉的吗?”她问道。
“但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呀!”牛进陷入惆怅。
泉儿见他沮丧,明亮的眸子闪了闪,思虑片刻说道:“你不知道吧!”她突然来了兴致,说道,“这个新来的县令,就是那个姓顾的,是个昏官。抓人根本不分青红皂白。我们啊,被他抓进来,这辈子是没指望出去喽。”
牛进回头望向她,又回过头来,本欲开口,却突然说道:“你可别瞎说啊,我看顾大人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得了!”泉儿摆摆手,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没见过那个顾知颂。那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又自言自语道:“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啊?他就是个大笨蛋。我看啊,他在娘胎里的时候,肯定把长脑子的功夫都用在脸上了。”
“行了,别说了!”牛进小声提醒道。
泉儿拉开了话匣子:“所以啊,你想想,到时候最起码还有我这个真正无辜的人陪着你呢!这么想你是不觉得自己一点也不……”
“冤啊……”声音戛然而止。泉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顾知颂和另一年轻男子站在牛进的牢房门口,凝视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看着……不像在生气。
但,肯定也不是高兴的样子。
顾知颂看着马上就要憋不住笑出声的朱熵,表情阴郁,对牛进问道:“你就是牛进?”
牛进:“回大人,草民就是。”
牛进早已站起身来,他体型健硕,身穿灰色交领短衣,下身穿着一条深棕色棉麻短裤,露出小麦色结实的小腿。
脸上的络腮胡子乱糟糟的,由于疏于打理,看上去与散落在两鬓的碎发相接。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也给人一种凶恶,不易亲近的感觉。
两条粗壮的腿分开,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此时虽然半弓着腰,低着头,做出一副胆怯尊重的模样,可若细心留意就会发现,那双单眼皮向上抬着,眼珠正偷偷地四处乱转,全然不是畏惧官府的样子。
而此时的苏泉儿,正低着头,像一个被人发现犯了错误的孩子,斜眼看向两人。在这光线昏暗的牢房内,他们两个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尤其是站在顾知颂身后的男子,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姿挺拔,肤色白皙,五官俊美,如雕刻般,虽穿着与普通儒生一般无二,但他却由上到下透着一股矜贵和傲然。
她眨了眨眼睛,这个男子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清晨,在离临溪村不远的郊外,见到的那个男人嘛!
不过,他好像换了身衣服,显得精神好了许多。
她翻着眼皮,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早上初见他时,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也在场。就在刚才,壮汉又跟顾知颂在一起嘀咕。
很明显,他也是县衙的人了!
怪不得,先前这白面鬼一直抓住自己不放!
顾知颂问道:“牛进,我问你,昨晚你从福客来饭庄离开后,去了哪?”
牛进老实答道:“当然是回家啊!”
“有人为你作证吗?”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又没有媳妇等我,谁能给我作证……”他冲口回答,又突然住嘴,回忆半晌道,“我好像想起一个人。”
“是谁?”顾知颂急问道。
“我邻居刘纪氏,昨晚我回家经过她家门口,见她忽然从大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盆往外泼水。要不是我躲得及,那娘们非得泼我一身不可!哎,对了,我还把她骂了一顿呢!”
泉儿在旁不屑地哼了一声,无语道:“你可真行,逮谁骂谁!”
朱熵开口问道:“你回到家,大概什么时候?”
牛进皱眉道:“这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就从福客来出来,我就直接回家了。在路上没花多长时间,离得又不远。”
顾知颂盯着他的脸,句句深藏试探:“仵作已经证实,死者后脑上的伤,与你家中那把旧刀的刀背造成的伤痕,完全吻合。”
他见对方未说话,继续说道:“不过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毕竟这种刀几乎每家个屠户家里都有那么几把。不过......”
“不过什么?”牛进问道。
顾知颂正色道:“我尚有一处疑问,需要你解释清楚。据王保所说,今日清晨就是你,告诉他赤狐庙的墙倒塌,所以他才会去狐仙庙,从而发现了死者。我问你,你的家离狐仙庙并不算近,你也并不信奉狐仙,为什么今日会经过那?”
“我......”牛进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苦着脸问道,“大人,您是否真的相信牛进就是凶手?”
“就在昨晚,有人亲口听你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张忠’的话,而今天早上,张忠的尸体就在狐仙庙被发现。你觉得,这仅仅只是巧合吗?”顾知颂盯着他,眼底好似冒出淡淡的火焰。
“那只能说明他的嘴太欠!”泉儿慢悠悠地接话,“大人,小女子我有一个问题,如果真是牛进杀了人,按照常理难道他不应该尽力掩藏自己杀人的事实吗,为什么还要故意诱导别人去发现尸体呢?”
顾知颂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一时不该怎么回答。泉儿接着说着,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漫不经心,“我劝啊,大人还是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他不会是凶手的!”
朱熵上前问道:“怎么,你们之前认识?”
“刚刚认识的,怎么了?”苏泉儿瞥了他一眼,答道。
“你既不了解他,那凭什么如此笃定他不是凶手呢?”朱熵问道。
牛进小声提醒道:“你可别害我啊,现在可不是乱逞强的时候。”
泉儿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而对朱熵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我可以证明。”
顾知颂表情严肃,开口发问道:“你要怎么证明?”
任五任六两兄弟从临溪村回来后,就被顾知颂安排,换上便服在运河县城内巡街,以此了解这小县城百姓的情况。
宽阔整洁的街面上,两旁店肆林立,市集熙攘,叫卖声不绝,一派繁荣景象。此时两壮汉大摇大摆款步走来。
行了大半日,都有些疲累,便随意地走进一家名“鸿轩阁“的饭庄。店内宽敞明亮,陈设雅致,食客络绎不绝,谈笑风生。
小二见门口站着两位大汉,身材魁梧,其中一人腰间还挎着刀,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势。忙小跑至二人跟前,满脸堆笑:“二位大爷吃饭还是住店?”
“自然是吃饭!把你们店里招牌菜统统给我端上来!”任六一边说着一边四处逡巡,浑厚的嗓音从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里发出,中气十足。
“哟!客官,你看这……”小二难为情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小店没有空位了,您二位要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任五打断他的话,巡视一圈,便朝着角落里走去。干净利落地坐下,口中说道,“我们坐这就行。”
此时对面一位老汉正埋头吃着阳春面,仿佛听到动静忽然抬头,见两位壮汉在自己对面坐下,微微一愣。
其中一个稍显白净的人口中问着自己:“这位老先生,我们兄弟二人与你一张桌上用饭,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他边应着,边将自己的面碗与一叠小菜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算是为他们腾地方了。
一般的饭馆经常会在人多的情况下,让客人自行拼桌,这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客人也能理解。
任六不耐烦地嚷道:“快,赶紧的!饿死我了都!”
任五任六一人要了三碗本店的招牌阳春面,一叠酱牛肉,还有一盘素凉菜,小二匆匆记下菜单便忙着去张罗了。
两人等的无聊,便开始打量对面这个狼吞虎咽的人。见他大约四五十岁,带着一顶黑色的四方巾,脸上沟壑纵生,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长袍。衣服的质感看上去极好,衣襟和袖口都用金丝线镶绣着复杂的花纹,具体是什么花纹,两个糙汉子也不认识,总之这衣服一定很昂贵。
“我吃好了,你们二位慢用!”老汉放下碗筷,从袖中掏出一只手帕擦了擦嘴,招呼小二过来,结了帐匆匆离去。
他行至门口时,恰巧与一青年男子擦身而过。那男子故意用身体碰了他一下,郝掌柜一抬头见此人自己认识,慌忙低下头去,弓腰向对方作揖,待到男子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方敢离去。
此情此景正被任五任六看在眼里,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对此嗤之以鼻。
很快,二人的面被端了上来,小二口中说着:“两位客官,面来喽。”
他随手将郝掌柜的碗筷收起欲走,却被任五拦住:“小二,刚才走的那位是谁啊?”
小二恭敬答道:“哦,那是绸缎庄的郝掌柜!”
“怪不得穿的这么好呢!”任六嗞嗞道,“就是这脾气也太好了点!”
小二敷衍地笑道:“是!是!”
“哎,那个呢?”任五指了指那位趾高气昂的人问道。
“哦,他是......”小二正要开口,却被人喊着名字,他应了一声,转身客气地说道,“二位客官,我先失陪了,你们慢用!”说罢便跑开了。
两人拿起筷子正要开吃,就听得一声略带挑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带着几名随从站在那,口中挤出一句话,语气带着霸道和不屑:“这张桌子,大爷我用了,你们端着碗上那边吃去。”
任五任六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在门口撞了郝掌柜的人,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轻笑一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埋头继续吃面。
那男子想不到被人如此无视,勃然大怒,抬手就打翻了任五面前的碗。任六大手一拍桌子立刻站起来,横眉怒目。
青年男子也毫不退让,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你们很有脾气啊,嗯?”
任六抬起手就要动手教训他,却被任五拉住。他按住任六青筋暴起的胳膊,眼睛瞪大盯着他,摇了摇头,这才熄火重新坐下。
然而任五并非好惹,只不过此时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他剑眉倒竖,拿起放在长凳上的祖传宝刀“啪”地一声拍在空出来的那半张桌子上,低头不语,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此刻脸上早已没了任何表情。
那青年人一见刀鞘古朴浑厚,森气逼人,就知道这二人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想在手下人面前失了脸面,一时之间骑虎难下。
身后有一尖嘴猴腮的清瘦男子适时说道:“大哥,这个桌子太小,我看那边那个靠窗的桌子,正好坐我们几个人,不如去那边?”
青年男子点了点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就走了。
任五带着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转而大声喊道:“小二,再来一碗阳春面!”
柜台后,饭馆掌柜此时和小二两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刚才还生怕有人在店里打起来,这下总算歇了一口气。
掌柜很快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小二,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给人盛面去!”
“哎,好嘞!”小二边跑出去边大声应道,也不知是回应任五,还是身后的掌柜。
店里才太平了一会,就被“啪”地一声,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两兄弟转头望去,顿时怒火中烧。
只见那男子此时竟欺负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汉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一老一小在他骂骂咧咧的脏话中一言不发,正要起身拿着包袱离开。
任六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一只大手抓住那恶霸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两只手将他高高平举,一刹那间摔到了面前的空地上。
那人扶着腰一阵吃痛,大吼道:“你们他妈都瞎了吗?给我打死他!”
随从们一拥而上,任五见状也大步迈了过来,三两拳将攀附在任六身上的人打落一半。任六大吼一声,将身上仅剩的四个人用力一甩,再用手一推,所有人纷纷摔落在地,龇牙咧嘴地喊娘。
一时间,饭馆的大厅里乱作一团,七八个随从起身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坐一团。任五奋力一跃,霎时站至众人身后。伸出两手一提,离他最近的两人面对面撞个满怀,额前立时一人一个斗大的包,而后摔倒在地。
一人跑上前来,抓住任六粗壮的胳膊,张口就咬,疼的任六龇牙咧嘴。他冲冠一怒,一掌糊在他的头上,那人顿时眼冒金星,翻起了白眼,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一时间,所有人,晕的晕,伤的伤,都倒在地上满地打滚。恶霸见状,忽然面露狠色,朝任六冲去,任五背对着他,早已听到动静,抄起手中的刀,用刀柄在半空中轻轻一划,恶霸瞬间腹部吃痛,捂着肚子歪在地上。任五转身正要抬脚踏上去,忽听得小二喊道:“客官快住手!”
二位英雄方才反应过来,此时店里早已没了人,只剩下掌柜和小二,还有那对受欺负的爷孙了。
恶霸捂着肚子口中喊着狠话:“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界?敢打我黑爷,报上你们的名字,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停在半空中的脚立时狠狠地揣在他的肚子上,任五正要再踹第二下,却被掌柜跑过来拦住。
掌柜满脸哭丧地央求道:“哎呀,快停手吧二位客官!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可是王员外的外甥黑五!”
“我管他外甥侄子的,今日大爷我就要好好教训这个畜生!”任六大步跨过来,将任五推到一边,一手将黑五提起,仿佛提一只小鸡一样,黑五的脚慢慢离了地,被任六拎到半空中。
那黑五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央求道:“大爷,饶命啊大爷,放了我吧!我现在肚子还疼呢!”
任六恶狠狠地说道:“放了你可以!我问你,今后还欺负人不了?”
“不……不欺负了!”
“还摔盘子碗不?”
“不……不摔了!”
“今日店里的损失……”
“我补……我补……”
“滚!”任六一声怒吼,将那人扔出去,黑五爬起来就要往外跑,突然一声“站住”响在耳边,仿佛要撕裂他的耳膜。
他缓缓回头,脸上尽是胆怯,心惊地问道:“大大大爷还有什么事?”
任五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不妨告诉你,大爷我叫任五,二爷他是任六!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敢!不敢!”黑五言罢,带着众人飞也似的逃走了。
那位得救的老汉带着孙子走过来,对他们三跪九拜,一番言谢,也离开了。
任五这才得闲问道:“掌柜的,你方才说,那恶霸是王员外的外甥?”
掌柜的点头称是。
“如此说来,那个王员外在本地有些势力。他是干什么的?”
“王员外本名叫王方,我只知道,他是做生意的商人,三年前从京城搬至本县的。据传他有花不完的钱,名下资产遍布全国各地,颇有些势力,就连本地的士绅富商,都要给他这个外地人几分薄面。”掌柜颤声答道。
“是谁?”顾知颂急问道。
“我邻居刘纪氏,昨晚我回家经过她家门口,见她忽然从大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盆往外泼水。要不是我躲得及,那娘们非得泼我一身不可!哎,对了,我还把她骂了一顿呢!”
泉儿在旁不屑地哼了一声,无语道:“你可真行,逮谁骂谁!”
朱熵开口问道:“你回到家,大概什么时候?”
牛进皱眉道:“这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就从福客来出来,我就直接回家了。在路上没花多长时间,离得又不远。”
顾知颂盯着他的脸,句句深藏试探:“仵作已经证实,死者后脑上的伤,与你家中那把旧刀的刀背造成的伤痕,完全吻合。”
他见对方未说话,继续说道:“不过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毕竟这种刀几乎每家个屠户家里都有那么几把。不过......”
“不过什么?”牛进问道。
顾知颂正色道:“我尚有一处疑问,需要你解释清楚。据王保所说,今日清晨就是你,告诉他赤狐庙的墙倒塌,所以他才会去狐仙庙,从而发现了死者。我问你,你的家离狐仙庙并不算近,你也并不信奉狐仙,为什么今日会经过那?”
“我......”牛进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苦着脸问道,“大人,您是否真的相信牛进就是凶手?”
“就在昨晚,有人亲口听你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张忠’的话,而今天早上,张忠的尸体就在狐仙庙被发现。你觉得,这仅仅只是巧合吗?”顾知颂盯着他,眼底好似冒出淡淡的火焰。
“那只能说明他的嘴太欠!”泉儿慢悠悠地接话,“大人,小女子我有一个问题,如果真是牛进杀了人,按照常理难道他不应该尽力掩藏自己杀人的事实吗,为什么还要故意诱导别人去发现尸体呢?”
顾知颂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一时不该怎么回答。泉儿接着说着,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漫不经心,“我劝啊,大人还是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他不会是凶手的!”
朱熵上前问道:“怎么,你们之前认识?”
“刚刚认识的,怎么了?”苏泉儿瞥了他一眼,答道。
“你既不了解他,那凭什么如此笃定他不是凶手呢?”朱熵问道。
牛进小声提醒道:“你可别害我啊,现在可不是乱逞强的时候。”
泉儿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而对朱熵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我可以证明。”
顾知颂表情严肃,开口发问道:“你要怎么证明?”
任五任六两兄弟从临溪村回来后,就被顾知颂安排,换上便服在运河县城内巡街,以此了解这小县城百姓的情况。
宽阔整洁的街面上,两旁店肆林立,市集熙攘,叫卖声不绝,一派繁荣景象。此时两壮汉大摇大摆款步走来。
行了大半日,都有些疲累,便随意地走进一家名“鸿轩阁“的饭庄。店内宽敞明亮,陈设雅致,食客络绎不绝,谈笑风生。
小二见门口站着两位大汉,身材魁梧,其中一人腰间还挎着刀,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势。忙小跑至二人跟前,满脸堆笑:“二位大爷吃饭还是住店?”
“自然是吃饭!把你们店里招牌菜统统给我端上来!”任六一边说着一边四处逡巡,浑厚的嗓音从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里发出,中气十足。
“哟!客官,你看这……”小二难为情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小店没有空位了,您二位要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任五打断他的话,巡视一圈,便朝着角落里走去。干净利落地坐下,口中说道,“我们坐这就行。”
此时对面一位老汉正埋头吃着阳春面,仿佛听到动静忽然抬头,见两位壮汉在自己对面坐下,微微一愣。
其中一个稍显白净的人口中问着自己:“这位老先生,我们兄弟二人与你一张桌上用饭,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他边应着,边将自己的面碗与一叠小菜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算是为他们腾地方了。
一般的饭馆经常会在人多的情况下,让客人自行拼桌,这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客人也能理解。
任六不耐烦地嚷道:“快,赶紧的!饿死我了都!”
任五任六一人要了三碗本店的招牌阳春面,一叠酱牛肉,还有一盘素凉菜,小二匆匆记下菜单便忙着去张罗了。
两人等的无聊,便开始打量对面这个狼吞虎咽的人。见他大约四五十岁,带着一顶黑色的四方巾,脸上沟壑纵生,身上穿着绛紫色对襟长袍。衣服的质感看上去极好,衣襟和袖口都用金丝线镶绣着复杂的花纹,具体是什么花纹,两个糙汉子也不认识,总之这衣服一定很昂贵。
“我吃好了,你们二位慢用!”老汉放下碗筷,从袖中掏出一只手帕擦了擦嘴,招呼小二过来,结了帐匆匆离去。
他行至门口时,恰巧与一青年男子擦身而过。那男子故意用身体碰了他一下,郝掌柜一抬头见此人自己认识,慌忙低下头去,弓腰向对方作揖,待到男子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方敢离去。
此情此景正被任五任六看在眼里,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对此嗤之以鼻。
很快,二人的面被端了上来,小二口中说着:“两位客官,面来喽。”
他随手将郝掌柜的碗筷收起欲走,却被任五拦住:“小二,刚才走的那位是谁啊?”
小二恭敬答道:“哦,那是绸缎庄的郝掌柜!”
“怪不得穿的这么好呢!”任六嗞嗞道,“就是这脾气也太好了点!”
小二敷衍地笑道:“是!是!”
“哎,那个呢?”任五指了指那位趾高气昂的人问道。
“哦,他是......”小二正要开口,却被人喊着名字,他应了一声,转身客气地说道,“二位客官,我先失陪了,你们慢用!”说罢便跑开了。
两人拿起筷子正要开吃,就听得一声略带挑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带着几名随从站在那,口中挤出一句话,语气带着霸道和不屑:“这张桌子,大爷我用了,你们端着碗上那边吃去。”
任五任六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在门口撞了郝掌柜的人,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轻笑一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埋头继续吃面。
那男子想不到被人如此无视,勃然大怒,抬手就打翻了任五面前的碗。任六大手一拍桌子立刻站起来,横眉怒目。
青年男子也毫不退让,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你们很有脾气啊,嗯?”
任六抬起手就要动手教训他,却被任五拉住。他按住任六青筋暴起的胳膊,眼睛瞪大盯着他,摇了摇头,这才熄火重新坐下。
然而任五并非好惹,只不过此时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他剑眉倒竖,拿起放在长凳上的祖传宝刀“啪”地一声拍在空出来的那半张桌子上,低头不语,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此刻脸上早已没了任何表情。
那青年人一见刀鞘古朴浑厚,森气逼人,就知道这二人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想在手下人面前失了脸面,一时之间骑虎难下。
身后有一尖嘴猴腮的清瘦男子适时说道:“大哥,这个桌子太小,我看那边那个靠窗的桌子,正好坐我们几个人,不如去那边?”
青年男子点了点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就走了。
任五带着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转而大声喊道:“小二,再来一碗阳春面!”
柜台后,饭馆掌柜此时和小二两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刚才还生怕有人在店里打起来,这下总算歇了一口气。
掌柜很快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小二,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给人盛面去!”
“哎,好嘞!”小二边跑出去边大声应道,也不知是回应任五,还是身后的掌柜。
店里才太平了一会,就被“啪”地一声,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两兄弟转头望去,顿时怒火中烧。
只见那男子此时竟欺负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汉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一老一小在他骂骂咧咧的脏话中一言不发,正要起身拿着包袱离开。
任六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一只大手抓住那恶霸的衣领,把他拽到眼前,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两只手将他高高平举,一刹那间摔到了面前的空地上。
那人扶着腰一阵吃痛,大吼道:“你们他妈都瞎了吗?给我打死他!”
随从们一拥而上,任五见状也大步迈了过来,三两拳将攀附在任六身上的人打落一半。任六大吼一声,将身上仅剩的四个人用力一甩,再用手一推,所有人纷纷摔落在地,龇牙咧嘴地喊娘。
一时间,饭馆的大厅里乱作一团,七八个随从起身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坐一团。任五奋力一跃,霎时站至众人身后。伸出两手一提,离他最近的两人面对面撞个满怀,额前立时一人一个斗大的包,而后摔倒在地。
一人跑上前来,抓住任六粗壮的胳膊,张口就咬,疼的任六龇牙咧嘴。他冲冠一怒,一掌糊在他的头上,那人顿时眼冒金星,翻起了白眼,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一时间,所有人,晕的晕,伤的伤,都倒在地上满地打滚。恶霸见状,忽然面露狠色,朝任六冲去,任五背对着他,早已听到动静,抄起手中的刀,用刀柄在半空中轻轻一划,恶霸瞬间腹部吃痛,捂着肚子歪在地上。任五转身正要抬脚踏上去,忽听得小二喊道:“客官快住手!”
二位英雄方才反应过来,此时店里早已没了人,只剩下掌柜和小二,还有那对受欺负的爷孙了。
恶霸捂着肚子口中喊着狠话:“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界?敢打我黑爷,报上你们的名字,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停在半空中的脚立时狠狠地揣在他的肚子上,任五正要再踹第二下,却被掌柜跑过来拦住。
掌柜满脸哭丧地央求道:“哎呀,快停手吧二位客官!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可是王员外的外甥黑五!”
“我管他外甥侄子的,今日大爷我就要好好教训这个畜生!”任六大步跨过来,将任五推到一边,一手将黑五提起,仿佛提一只小鸡一样,黑五的脚慢慢离了地,被任六拎到半空中。
那黑五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央求道:“大爷,饶命啊大爷,放了我吧!我现在肚子还疼呢!”
任六恶狠狠地说道:“放了你可以!我问你,今后还欺负人不了?”
“不……不欺负了!”
“还摔盘子碗不?”
“不……不摔了!”
“今日店里的损失……”
“我补……我补……”
“滚!”任六一声怒吼,将那人扔出去,黑五爬起来就要往外跑,突然一声“站住”响在耳边,仿佛要撕裂他的耳膜。
他缓缓回头,脸上尽是胆怯,心惊地问道:“大大大爷还有什么事?”
任五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不妨告诉你,大爷我叫任五,二爷他是任六!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敢!不敢!”黑五言罢,带着众人飞也似的逃走了。
那位得救的老汉带着孙子走过来,对他们三跪九拜,一番言谢,也离开了。
任五这才得闲问道:“掌柜的,你方才说,那恶霸是王员外的外甥?”
掌柜的点头称是。
“如此说来,那个王员外在本地有些势力。他是干什么的?”
“王员外本名叫王方,我只知道,他是做生意的商人,三年前从京城搬至本县的。据传他有花不完的钱,名下资产遍布全国各地,颇有些势力,就连本地的士绅富商,都要给他这个外地人几分薄面。”掌柜颤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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