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行在一条曲折的乡间小路上,雨后的土路有些泥泞,不过因为常有人走,路还算平实。道路两边春叶蓬勃正茂,田野间还有零星的野花。
老古仰着头,接着介绍道:“出了东门再走三十里有一座山,名叫赤狐山,山下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大多数都在大山深处,百姓很少与外界往来,基本上指着几亩薄田过活。但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临溪村,哦,也就是咱们要去的村子,那个村里的村民倒是温饱不愁,人口也多,算是个大村子。”
“现如今村子里有多少人?”顾知颂开口问道。
“我记得,前年统计过一次,临溪村大约有三百多户。”老古回忆道,“这是算上了外来户,老一辈的村民里啊,只王姓和李姓是大户,剩下的,就是一些人数不多的小门户。哦,近十几年,隔壁几个村子的人也有陆陆续续搬来的。这几年大旱,庄稼收成不好,老百姓也都是为了过日子不是?以往的县太爷也就默许了,只嘱咐务必将人口的信息仔细登记在册就好,这些工作也是我一直负责。”
顾知颂点点头,半晌后才接着问道:“临溪村的里长叫什么?”
“王保。”老古应声答道,“当了几十年了,他爹叫王栏,也曾是里长。”
“这临溪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据我了解,临溪村如此特别,应该有两个原因。其一,赤狐山下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凡经此地必走此路,而这条大路正好经过且只经临溪村,也算是沾了地理位置的光。”老古答道,又思忖半晌,接着说道,“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第二点。”
“哦?”顾知颂挑眉。
“四十年前,村子里建了一座狐仙庙。”
“狐仙庙?那不是发现死者的地方?”
“正是。”
顾知颂闭口不言,若有所思,半晌,开言道:“走吧。”说罢,将轿帘放下。
四名轿夫听到县太爷的命令,忙加快了脚步,肩上扛着的轿辇却丝毫不显颠簸。官轿通体漆黑,如仔细查看,有些常触碰到的地方掉落了漆皮,看上去斑驳不堪。轿门上悬挂的黑色的绸子也显老旧,不过,毕竟是官府出行必备之物,远远望去,仍显气派。
张家两兄弟本想在山上多待几天,好多打些野货卖钱,只是张邦体弱,昨晚受了点风寒,只能提早下了山。
张弛肩上扛着昨天下午打的两只兔子走在前边,张邦紧跟其后,二人顺着羊肠小路缓慢往山下走。地面湿滑,两个人走的很慢,张弛一边走,一边拨开面前的荒草,山上的荒草很茂盛,虽周身还是金黄色,可春雨过后,根部全都冒出了新芽。
张邦边走懊恼自责:“哥,都赖我,要不你也不至于上山一趟,就打了两只兔子回来。这下也卖不了几个钱了。”
张弛语气不安地应道:“是我非要带你上山的,你本来就身体不好……以后我不会带你去了。”
“别别别!哥,我愿意跟你上山打猎。”张邦着急说道,语气中带着恳切。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山下。老远就看到村口的石碑旁,站着两名佩着长刀的官兵,张邦感到奇怪地问道:“怎么村口站着县衙的人?”
张弛面露担忧之色,心中隐隐透着不安。当他与张邦快步走到村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从邻村舅舅家匆匆赶来的母亲,只见母亲双眼通红,眼角还淌着泪珠,见到儿子,便直接扑到了他身上,泣不成声。
张弛慌忙问道:“娘你怎么了,你不是到说要回去照顾生病的舅舅,四五天才回来吗?你怎么哭了?”
一位手执拐杖的老汉佝偻着腰从村口出现,看到张弛掺着老母,便在不远处喊了起来。几人闻声抬头,张钱氏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走,儿子,我们去见你爹!”说罢想到伤心处,又哽咽起来。
张邦也是满腹狐疑,不过见伯母哭的如此伤心,心中不由得一沉,一种不安感充斥全身。
巡逻的官兵见两男一女从村外走来,便伸手拦住:“站住!从哪来的?”
张钱氏正要回答,只见那名白发苍苍的老汉走过来恭敬地说道:“二位大人,他们便是你们要找的张忠的家属,麻烦行个方便,让他们进来去见大人吧!”
“你们就是张忠的家人?”其中一名官兵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他们。
张弛一听忙问向母亲:“娘,他们什么意思啊,我爹怎么了?”说罢急忙要推开阻拦回家。
二位官兵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几人是死者家属无误,就放他们进去了。张弛冲开束缚大步往前走,反而被老汉拦住,老汉抬起胳膊,用手中的拐杖拦住张弛,说道:“哎呦,张弛,你昨晚到哪去了,今天一早,里长就叫一个村的年轻人到处找你,我家柱子也去山上找你去了,你看见他了吗?”
“找我们干什么?”张邦走过来问道。
老汉未等开口,张钱氏抢先说道:“弛儿,你爹,被人杀了!”
犹如晴天之下一道霹雳,张弛的大脑中发出嗡嗡的响声。母亲的那句话一次次地在他耳边循环,泪眼婆娑的面容在他眼中一次次地滚动。
良久,他才有了知觉。忽然,他疯了一般地朝前跑去,张钱氏也小跑着跟了上去。张邦也要走,却被老汉拦住,口中嘟囔着:“原来张弛娘早就知道了?”
张邦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你这老头!老拦着我们干嘛?”说罢便飞也似地跑了。
“嘿!这小兔崽子!没!规!矩!”老汉生着闷气,用拐杖不停地杵着地面,冲着张邦喊道。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道:“在狐仙庙,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吧?狐仙庙——”
沿着临溪村正中心一条大路向东行至尽头,便是狐仙庙。王保在门口东张西望了许久,远远看到一顶官轿驶来,忙小跑着迎上去。
轿辇落地,一位身形修长,面若冠玉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老古凑过去低声提醒道:“他就是王保,也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王保满脸堆笑,忙走过去恭敬作揖:“临溪村里长王保,见过顾大人!”
顾知颂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必多礼,起来吧。”
王保面露喜色,谄媚上前,接着说道:“大人车马劳顿,实在是辛苦了。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小村感到蓬荜生辉啊!小老儿在家里特意备了饭菜,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还请顾大人移步歇息片刻,好养足精神,视察公事啊。”
顾知颂举目盯着他,半晌开言道:“我说王里长啊,是不是你们村今日清晨报了命案啊?”
“是……是啊。”王保吞吞吐吐地应道。
“又不是长途跋涉,车马有什么好劳顿的?”顾知颂面露愠色,低声斥道。
王保一惊,身上立时冒出一层冷汗,他抬头见老古等人憋笑,尴尬地一言不发。只听得顾知颂缓缓开口:“这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王保原本低着头,闻言又重重点点头:“是的,大人。我已经叫人在门口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看到顾知颂满意地点点头,他这才常舒了一口气,自己引路在前,带着众人进入大门。
老古走到他身边,开玩笑道:“我以为今日他会给大人准备一个扬铃打鼓的架势,等了这会却没有?”
顾知颂轻笑,抬头环顾,四处凋敝寥落,门锁锈迹斑斑,正门之上挂着的那块黑漆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狐仙庙”铿锵有力,刚劲有声。当初有多气派,就显得今日有多颓败。轻叹口气,迈步走进了狐仙庙的大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无从落脚,任五用刀鞘拨开面前的杂乱,才从中找出一条毫不起眼的碎石堆砌的小路。
王保半弓着腰,趋奉走在前,行至三十几步来到路的尽头。伸手推开了门,可开门的一刹那,大家的面上却露出了惊讶之色。
房内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正对着门的是一尊人身狐面石像,一具男尸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头朝里脚朝外。
可是,旁边,却蹲着一个年轻姑娘。
年轻女子闻声抬头,打量着门口所有人。忽然,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瞪得极大,眼中充斥着惊异与恐惧,她愣愣地盯着顾知颂,沉默不言,又仿佛在思考。
王保大惊失色:“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说罢连忙看向顾知颂,解释道,“大人,小老儿一直亲自在外面守着,自认为连苍蝇都飞不进来。这……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
王保站起身,两三步窜到苏泉儿跟前,一把把她拽出来,口中念叨着“你给我离尸体远点”的话,三两下将她拉到顾知颂的面前。
顾知颂低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的男子穿着一件明中期的九品官服,气质儒雅,又不失威严,白皙清瘦的脸上,一双丹凤眼露出奕奕神采,黑而浓的眉毛与挺直的鼻子相映成章。她心想,这要是在21世纪,大概是各大媒体争相邀约的模特吧。
不对!这张脸她见过!
“我好像见过你!”泉儿盯着他,愣愣地说道。
“见过我?”顾知颂怔住,眼中露出狐疑之色,沉吟半晌问道,“顾某初到运河县,不足五日,你从哪见过我?”
“好像是……”泉儿回忆道,“一张邀请函上!那上面有一幅画!”
眼前的女子身穿一件长及小腿处的米色长裙,飘逸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未施粉黛,面容清秀,面上浮现出的疲惫,和她清瘦羸弱的身材倒是匹配。他淡淡笑着却用疏离的语气说道:“姑娘,我想你是看错了,顾某从没听过什么邀请函,况且,我也从未见过你。”
说罢,他掠过苏泉儿,径直走到尸体身边,但此刻,却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摆在自己面前的,赫然是一具壮硕的无头男尸。他自己的头颅早已不见踪影,脖颈处被人用细麻绳缝连了一颗赤狐狸的头颅。它紧闭着双眼,面上安详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与活着一般无二。
顾知颂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紧盯着面前的莲台。莲台上的人身狐面石像,面露微笑,双手合抱,好像一个坐望世间的天神,任凭脚下翻江倒海,依旧稳稳伫立,岿然不动。
老古也看出端倪,走上前说道:“大人,这人的死状好像和石像一模一样啊!”
老古说的不错,只不过,面前的石像较常人要高大很多。衣饰也有区别,死者两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上身穿褐色棉布交领短衣,下着黑色裤子,很明显是农夫装扮,衣领处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色。而石像所穿的服饰要更繁复华美一些,风格上也与本朝男子不同,更像是前朝的服饰。
“仵作还没有来吗?”顾知颂头也不回地问道。
老古答道:“派人去叫了,一会儿就到。”
顾知颂将王保叫过来:“王保,你能确定此人就是张忠吗?”
“这……他所穿的的确是张忠的衣物。”王保面露难色,接着说道,“他的家里人都不在家,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到时候死者身份一认便知。”
正说着,从门外传来一阵哭声,转眼之间,两位年轻男子搀着一老妇人走来。老妇人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跨进门槛,直到走到他们跟前,才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止不住的大声嚎哭。旁边一个身形较为精壮的年轻人跪倒在地,伏地大哭,口中不停地喊着“爹”,另一个人也不住地抹眼泪。
王保深有所感,用袖子抹着泪,良久走过去上手将老妇人搀扶起来,口中兀自呜咽道:“大嫂,你可别哭坏了身子啊!发现的时候,不是全尸,顾大人让你们母子去看看,到底躺着的是不是张忠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