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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沅孟旭小说最是春庭雪在线阅读

奶油甜兮兮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又名《我见陛下少年时》(不用在意结局,一起来见证每一个角色的成长)【权谋宫斗意难平温柔刀文笔保证先甜后苦】【温柔霸道深情孟旭×清醒温和淑女徐沅】那年徐沅遇着孟旭,这个既有情又无情的帝王,不管对旁人是如何的君威难测,对长春宫的徐娘娘,大体还是好的。大多数时候,孟旭总是缱绻温柔,体贴迁就,叫人不动凡心也难。天底下能得帝王一诺的人,又有几个呢。可这样的殊荣,徐沅却不想要。她觉得后怕。对皇帝动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徐沅不想跟这后宫里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靠着帝王的施舍或怜悯过活,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徐贤妃在众人眼里,一直是宠辱不惊的典范,是得失随缘的楷模,是脾性温和,少见哭闹的贤惠后妃……雷点:非大女主女尊爽文,...

主角:徐沅孟旭   更新:2023-01-28 17: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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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沅孟旭小说最是春庭雪在线阅读》精彩片段

“贵人,坤宁宫降旨了。”

听了这话,徐沅抬起头愣了片刻,接着摆了摆手:“请嬷嬷跟我去趟长信殿吧。”

赵嬷嬷此刻倒是有点摸不准徐沅的心思,这可连皇后娘娘的意思都没听全呢。

虽说太子妃娘娘为人正派,但这样直直闯过去,只怕会坏事。

怀着这样的担忧,饶是赵嬷嬷素日稳妥,也难免拧了下眉。

徐沅心里想着别的事儿,也顾不上身边人的心思,只摇了摇头指挥大宫女别枝:“不要这个,拿那件石青的。没根没据地,别冲撞了娘娘。”

按理说家里传了丧讯,徐沅是可以着意往素净里打扮的。但她摸不准内宫的脾性,太子妃也没有发话,反而不好惹眼。

赵嬷嬷听她说话行事的做派,心里感叹自己这四五年的宫闱内训总算没有白费。作为太子嫔妃的教养嬷嬷,她不求徐沅能荫庇她多少,别昏了头在贵人面前作下罪来就好。

徐沅心里堵着一口气,嗓子眼儿卡得生疼,但还是捏出个笑模样来,如往常寻太子妃闲话一般进殿了。

太子妃一见徐沅来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太子妃娘家姓吴,闺名字微,生得脸若银盆,打眼一看便知是天潢贵胄自带福相。

待徐沅到跟前见了礼,太子妃就直接朝她招了招手,笑道:“你来得正好,圆圆正闹着与你读千字呢。”

圆圆是太子妃的头生女,机灵讨喜,只是宫里还没有降封,平日里太子嫔妃们逗她玩儿,就都只唤作圆圆。

徐沅还没满十五,年纪属实不大,因此太子婚后搬到清宁宫这几年也没有安排她侍寝。

太子听了太子妃的解释,只跟着叹一声年纪太小了,再不论别的话。

放眼整个太子宫,年纪稍大一点的郑太子良娣也不过十七,她还是从小就养在李皇后的跟前,日日同太子一处的。而同徐沅一起选秀进来的太子昭仪王清惠则刚过十六岁的生辰。

所幸太子夫妻情深,婚后第一年就生下圆圆。徐沅日日给太子妃请安都要抱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

太子妃似也觉得趣,小沅圆圆地混叫,天长日久,却叫小郡主知道眼前这个徐娘娘跟自己一样圆,徐沅跟着对了这小丫头的脾性。

每日在和太子妃玩闹之余,圆圆总要念几声小圆凉凉。太子妃口里笑骂她小没良心,转头又日日使人请徐沅到长信殿吃茶。

徐沅知道这是太子妃给她体面,立马坐到她对面,含笑将圆圆搂紧,道:“圆圆都会读千字了?”

圆圆小猪鼻子一哼,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小圆凉凉,圆圆什么都会。”在她心里,徐沅的沅跟她是一个样的。

太子妃被个三岁小姑娘气笑了,点点圆圆的狗鼻子,骂道:“徐娘娘没来那会儿,你跟我磨了一个时辰,可习得半个字?”

徐沅一听就知道太子妃的意思,跟着叹:“娘娘也太着急了些。我们圆圆才多大,就教她习这个。”

东宫的孩子都是几个小妃子看护着长大的,说一句我们圆圆并不逾矩。

吴字微跟徐沅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叹一声:“成王的长子前日在圣人面前得了青眼。那孩子早慧,过了年才四岁呢,圣人听他说太宗本纪,老怀安慰,止不住赞字字珠玑。”

徐沅在心里轻笑一声,太子妃嘴上说的客气,什么老怀安慰,不过就是成王和赵王两府里又攀扯上早殇的端慧太子来作践东宫罢了。

端慧太子在世的时候,不就是因着太宗本纪获的宠?现放着一母所生的太子殿下都不在这些事上钻营,只怕那两府画虎不成反类犬。

可东宫也有自己的难处,太子年长,别说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反观成王妃,过了年三胎都要落地了,头胎二胎还都是全须全尾的大胖小子。

徐沅她们这群人,说是东宫,实则跟砧板上的鱼肉也无甚区别,也难怪太子妃日日紧逼着圆圆。

徐沅摇摇头,接着瘪瘪嘴,“纵要去显,那两府里跟兔子下崽一样,也轮不着我们圆圆。纵圆圆勉力去了,圣人高兴与否亦未可知。”

顿了顿,徐沅直接把人架在火上烤:“退一万步说,满宫里这么多人,天底下没有老子要脸,使唤幼女去挣的道理。”

吴字微何尝不明白徐沅的意思。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烧她们这些大鱼也就算了,反正早就外焦里嫩,偏偏现在连小虾米也不放过了。

徐沅稍微想了下,又同圆圆闹了一会儿就向太子妃请辞了。她父亲的事,到底没有朝太子妃娘娘开口。

等她走了,吴字微单手抱着圆圆逗弄,在孩子额头亲了一下,又不忍心,只好使人去同徐沅讲清楚。

刘嬷嬷人虽来了,却也不吃徐沅这儿的茶,话说得倒是很漂亮:“昭容见谅,日日一同处着,咱们宫里的难处您看在眼里,也是没法子的事。”

徐沅到底是难受得紧,听了这话就知道是太子妃暗地里体谅她,若今天在太子妃的面前闹出来,只怕这时候徐沅接的就是坤宁宫娘娘申斥太子宫嫔的旨意。

偏头略想了想,徐沅明白要是依着坤宁宫,只怕连她父亲病卒的风声都不会透出来,更别说还能得着这些安慰之语。

没过一会儿,郑浔和王清惠也得着消息赶来了常宁殿。

两个人来是来了,但到底事从隐秘,不敢贸然开口说些什么,吃了一肚皮点心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郑浔胆子大一些,先开口道:“小沅你别难受,咱们现在是刀尖上行走,说什么做什么在老头子眼里都只得一个错。”

她是圣人和皇后打小养在身边的,说话也不免随意很多。

有了太子良娣打头阵,王清惠这个太子昭仪也有了底气:“要我说,你只管回藕塘去,管他什么圣人天子。”

徐沅一听这话就笑了,拿话堵王太子昭仪的嘴:“且不说太子妃,就是阿浔,她进宫十几载,几曾见她回过家?”

郑浔听了这话,触动情肠,缓缓开口,“别说这几年,就是往日得脸的时候,也只在建安五年召过我母亲一回。”

建安五年距今也过十年了。

进了宫,大家都想家,王清惠跟着叹:“你到底还风光过几天,瞧瞧我跟小沅,进来四五年,脸面这东西连个影儿都瞧不着。”

听了这话,郑浔却只冷笑回一句:“新挖的茅坑还有三天香。”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圣人原也是宠爱过东宫两兄弟的。

端慧太子孟昶还没大婚就驾鹤西游了,但圣人在他的婚事上却放话:聚天下闺阁为吾儿聘一知己。盛宠如他,上可九天揽月,下可沧海寻珠。

可能是端慧太子分了圣人大半慈父之心,剩下一小半给了成王,因此当今太子在父母恩情上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但就是这样,圣人一开始仍然想替当时还没封王的孟旭觅得佳妇,不然也不会把两岁多的郑浔从邹平接到李皇后跟前仔细教养,不就是为着以后担得大妇,聘为正妃。

只所有人都没想到,孟旭后来成了太子,郑浔太子妃的位置又被后来跟徐沅她们一起选秀进来的吴字微截了胡。

但圣人的意思,又有几个敢去揣测。

纵太子和郑浔年少情深,迫于老父威严,也只得认命。所幸太子妃雅量端和,处处周全太子和他的姬妾,东宫因此少了多少腥风血雨。

纵平日里处得好,但郑浔好歹也是太子和太子妃以下的半个大妇,她嘴里说着这些不敬圣人的话,徐沅和王清惠却不好接口。郑浔有同圣人皇后朝夕相处的情分,旁人可没有。

王清惠啧啧连连,“阿浔,这话也是你太子良娣该说的嘛!”

这语气,倒颇有几分坤宁宫娘娘的味道。

郑浔见她故意揶揄,当即优雅地翻了一个白眼。

徐沅知道是太子妃请她们俩来相陪,只不过这两位素日都爱打嘴仗,安慰人的本事不过尔尔。

看着她俩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徐沅心里动容,嘴上只道一句多谢:“你们放心,我没事。”

徐沅口里没说,心里却知道若不是太子和太子妃在内宫里替她们这群人遮挡着,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今日别说是她徐沅死了爹,说白了就是藕塘死了一个老秀才,于国于家都无伤大雅。就是东宫的老泰山仙去,太子妃与她亦不过同处一般境地。难道还能指望太子夫妇以国礼为她父亲发丧吗?

徐沅好吃好喝地送走了太子宫的两位娘娘,下午关起门来还给太子纳了半只鞋底。

她还没侍过寝,太子又常年在外办公,一年里除了在太子妃的长信殿多歇几日,其他时候也只各宫里略坐坐就又被圣人支使得脚不沾地。

但她腊月里也及笄了,也许过了十五,太子也会乐意她侍寝呢,先预备着总没错。

赵嬷嬷和李嬷嬷两个人一开始还怕徐太子昭容年纪小,想不开,会做出让两宫为难的事,但一看徐沅跟平时行事并无两样,就不住地感叹太祖皇帝热情推行宫妃教育实乃真知灼见。

徐沅没了父亲,却不敢略往上提一提,也不知皇后是个什么主意。但坤宁宫一道懿旨压下来,就是再难,徐沅也只能苦熬着。

事情的最后就是两位嬷嬷守了徐沅一下午加一晚上。在确定徐沅精神状态还算正常之后,才退到东配殿去。

徐沅不能回家服丧,但人家毕竟死了亲爹,名义上也是太子的老丈人,太子如果不想落人口实就不能不闻不问。

丈夫的小妾死了爹,这事儿毫无疑问归太子妃管,吴字微也愿意替手底下的人尽力周旋。但偏偏这时候坤宁宫又直接降了旨,若全然听坤宁宫的,那倒也好办,只不知道太子心里是什么章程。

吴字微这样想着,等太子下朝到她屋里看圆圆就直接问了出来:“事情本有旧例可依,您和我待她们的心是一般的,咱们又不在内宫住着,死者为大,就许她告假一日半日也是可行的。但因有母后的旨意在前,我只能向您替小沅讨个说法。”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向妻子解释道:“今日文贵妃和郭昭仪宴请阖宫,我刚好在母后宫里,跟着长辈吃了两杯酒。”

文贵妃不仅是成王的生母,郭昭仪生的赵王也是在她的承乾宫里长大的。

太子妃知道太子不是贪恋酒色的人,大约也猜到了其中的缘故,无奈道:“文娘娘和郭娘娘盛情难却。您这么大了还向母妃们讨酒,我们合该笑话您的。”

成年的皇子还和自己的庶母们一道饮酒作乐,传到御史言官的耳朵里,东宫又是一条私德有亏的罪名。

但是这一切关太子宫一个没印没册的昭容什么事。

吴字微私心里觉得,坤宁宫那位太投鼠忌器不近人情。嘴上却不好明说,只道:“可是宴上有什么事?”

太子抿了抿嘴:“原也无事。只是后来爹也来了。他一来,文娘娘就用空智大师的话劝爹,让他在年节下应该少宴饮作乐。”

吴字微听得都快翻白眼了,空智大师一年拢共没说几句话,偏偏每句都让咱们这个文贵妃听进去了。

但碍于太子妃的涵养,还有太子宫单位的年终福利,她决定开门见山一点:“那关小沅什么事?她可在清宁宫安分守己!”

太子见她双颊微红为自己小妾忧心,心里就很是过意不去:“爹就说文娘娘放屁,空智大师说的是不跟沾染婚丧之事的人同席。你冷眼瞧着,这不就是在影射咱们宫里吗?”

太子没说完的是,圣人刚说完这话,接着就有几个位份低的宫嫔在议论哪些宫妃今年家里死过人结过亲。

吴字微心知这又是早就罗织好的罪名,只等着东宫咬饵。

“娘离席之后就问了王大监咱们宫里的事。”

太子一语惊醒吴字微这个梦中人,坤宁宫娘娘直接问圣人身边的大监,就是不想徐沅被人拿来做文章。而下旨不许徐沅掺和进去,就算以后徐沅在宫宴上惊撞了圣驾,太子宫也还有可分辨的余地。

但要是徐沅顶着不利圣人的名头回去奔丧,就算太子宫硬保了她,那在龙驭宾天之前,徐沅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可能飞进内宫。

进不了内宫,她这个太子昭容还当个什么劲儿?

李皇后看得明白,废一个徐沅不要紧,要紧的是开了太子宫的口子,接下来就是王清惠、郑浔、甚至是太子妃吴字微。东宫就成了孤立无援的空壳子,而太子,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以才会有坤宁宫的那道懿旨。

吴字微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但她却知道轻重缓急,再不觉得是皇后在太子宫里安插耳目:“既如此,您这两日抽空去看看小沅吧。”

太子最满意这个妻子的地方就是她聪慧又不过分张扬,每一件事都是以周全太子宫为主,并且太子他自己,很明显是被放在第一位的。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当事人怎么处理。说白了,就是看徐沅的态度。她要是在长信殿提个一句半句,坐实了自己是和圣人相克的不祥之人,那她这辈子的恩宠也就到头了。

但看太子宫风平浪静的样子,徐沅应该是忍下来了,再看太子妃的神色,就知道她不仅忍了,还忍得太子全宫上下都很体面。

这就是皇后、太子甚至是太子妃最想看到的结果。

但当事人怎么都是受害者,作为丈夫兼直系领导,还是应该有所表示的。于是我们太子大发慈悲,决定跟太子妃叙完话就去看望小妃子徐沅。


含章殿的内侍来传伴驾口谕的时候,徐沅还有些怔忡。

虽然她也单独陪太子待过,但这次却是叫她过去侍膳,还是晚膳,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她侍寝?

听到徐沅的叹气声,两个教养嬷嬷当即就拿了主意。没侍过寝不打紧,伺候贵人的规矩早就刻进了她们这一批宫妃的骨子里。以徐沅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出错。

她们俩倒有另外的担心:“贵人若是心里觉着不方便,殿下宽和,让内监回了他,想也不会恼您。”

刚死了亲爹还要上赶着去侍寝赔笑,能不膈应吗?

徐沅知道嬷嬷们这是还把她当小孩看呢,心疼她年幼失怙,可她到底也进宫四五年了。

郑浔自不必说,独承雨露君恩。连王清惠去年都开始侍寝了,一个月太子也总会让她陪侍几天。

说起来只她在太子跟前不怎么得脸。何况,这次还是太子太子妃怜惜她,若是不去,她徐沅在这宫里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嬷嬷替我回内监,说我省得,定会准时过去。”

两个嬷嬷得了这句话比听到圣旨都高兴。虽说太子昭容年纪小,上面那位也不是急色的人。但说难听点,皇妾也是妾,哪有人做妾做得比主母还金贵的。

两位嬷嬷一致决定再给徐沅来一段睡前急训。

徐沅心里也拿不准太子的意思,前几日在长信殿见着,太子妃有意推她出来,太子也只是微笑,话里话外还是婉拒,难不成过了这几日她就长大了吗?

但想到两位嬷嬷的耳提面命,徐沅立马正了神色,为妃者,最忌揣度上意。

她只要恪守后妃的本分,太子太子妃只有高兴的。

郑浔和王清惠本就和气,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们为人刻薄,也不会在这关口寻衅滋事。

紧接着,两位嬷嬷就带着别枝和惊雀给徐沅梳妆更衣。

因是晚膳,两位嬷嬷遵循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的道理,也没有刻意将徐沅打扮得多惊心动魄,一切且都还有太子昭容的规制管着。

穿不了大衣服,戴不了大首饰,李嬷嬷最后还想给徐沅两靥贴上面花,倒叫赵嬷嬷拦了下来:“算了吧,大晚上的。取一件贴于眉心,间缀翠叶就成了。”

徐沅很能理解赵嬷嬷的想法,太子这次是来找她睡觉的,一看她打扮得跟出席国宴差不多,兴致自然高不到哪去。

侍寝就得有侍寝的样子,按照李嬷嬷的说法,就是要一半风情一半纯情。

至于这个度怎么把握,李嬷嬷又附耳告诉了徐沅许多,连初次承宠都说的清清楚楚。

徐沅面嫩,听得云里雾里,含羞带怯。殊不知这就是嬷嬷口中的纯欲风情。

好不容易到了含章殿,徐沅却没有见到太子殿下,门口只有随侍太子的大宫女明月和清风牵引着进入内殿。

冬至已过,宫里各处虽烧起了地龙,但徐沅私心里却觉着,含章殿比之常宁殿可暖和多了。

身上不冷,徐沅的脸色也舒缓很多,端的是媚眼含春,身段风流,步步生莲。

挽着合欢髻,戴着冬至节里太子妃赏下来的金镶玉蝶恋花步摇,外罩一件桃花云雾烟罗袄,配一条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落在太子眼里,就是一个温婉娇美豆蔻少女。

太子的审美很健康,因此在他眼里,徐沅无可否认是美的。她浑身都透露出名字中沅江的清冽温婉,给太子一种至善至纯的感觉。

这种气质大概跟东宫的另外几个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郑浔原就是寻来作大妇的,生得国色天香,华贵雍容,大红明黄尤其能在她身上显出好来。

而王清惠的身上却隐隐透出些林下之风来,往那一站就跟九天玄女似的,仙气飘飘不染凡尘。

太子仔细想了想自己这几个女人,一时间生出一种自己艳福不浅的错觉。

可转念他又想到如今自己的女人在内宫步履维艰,所以在他眼前,他还是希望这些小姑娘们能稍微松快点,算是一种变相的补偿。

徐沅看着太子嘴角噙笑,心里的紧张情绪也放松了不少。她提着裙角给太子见礼,唤一句:“阿旭今日怎地想起我了?”

太子把人扶起来,揽进怀里,苦笑一句:“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徐沅被这句话逗笑了:“您可是太子殿下,除了圆圆,东宫里谁不是任你差遣。”

太子垂眼仔细查勘徐沅的神色,只觉得他的徐昭容今天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但是他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就是感觉这个妮子的一颦一笑都莫名地沾染上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心里隐隐觉得那是柳耆卿所谓的万种风情,却又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日日在长信殿见的那个小姑娘。

徐沅被太子的眼神里的玩味吓到了,她试探着开口:“阿旭,我今日很好笑嘛?”

太子正色道:“哎,何出此言,卿实秀色可餐。”孟旭是个拥有高级审美的老实人。

徐沅觉得他在打趣自己,啐一声:“人家也是大姑娘了啊,马上就要满十五了。您不要看我稍微打扮打扮就取笑我!而且...而且...嬷嬷说...嬷嬷说我本就可以像太子妃她们一样妆扮的!”

太子继续自己的老实发言:“嬷嬷说得很对。小沅眉间一点翠色,美貌可使明珠蒙尘。”

要说徐沅内心里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换了谁被孟旭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变着法夸好看都会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太子跟自己的姬妾也不稀得用朝堂上混弄他老子那一套,不为别的,看着太假。

东宫上下俱为太子所有,如果对自己女人还要戴着面具,那他这个太子当得也太窝囊了些,还是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打了几句嘴仗,徐沅的肚子不经意地咕噜了两下。嬷嬷们为了给她掐出杨柳细腰,连点心都不肯给她吃,肚子饿了肯定会发出响声的。

所幸声音很小,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尊贵的太子殿下没有听到。

但事与愿违,孟旭不仅听到了,还继续笑话她:“这冬日里是哪里来的蛐蛐声?”

太子好斗鸡跑马养蛐蛐,全宫都知道。

徐沅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温言软语:“阿旭,冬日哪里有那东西。是我肚子饿了。”

这声阿旭叫的孟旭心里真是熨帖,少女的娇俏、羞涩和故作镇定都极大地满足了他的男性虚荣心。

太子虽不贪女色,但也早通人事,说不上御女无数,身边却也不缺服侍的人。

太子妃待他热情,但两个人大多数行房的时候,都是为了折腾一个嫡子,公事公办久了孟旭就觉着索然无味。

至于太子昭仪,怎么说呢,有时候孟旭看到王清惠的菩萨样,自己都想原地给她嗑三个头以示尊敬。

所以,虽然孟旭很不想承认,但他这个太子的确没有在女色上尽兴过,别说尽兴,连舒适都谈不上。

前朝后宫多少事压在他肩上,除去太子妃吴字微,他哪还有精力去迁就别人。

因此他一直避着年纪小的徐沅,他怕又来一个只会喊疼只会哭的娇娇女。

而徐沅呢,大概是一直被退货,所以习惯了太子对她的态度。她知道太子肯定不讨厌她,但要说有多喜欢也谈不上。

不然也不会在太子妃一次又一次安排她侍寝的时候说出拒绝的话,可能很多时候看她跟看圆圆是一样的。

徐沅一开始甚至做好了老死宫中的打算,不只是她,她的两位教养嬷嬷一开始也着急过,想过办法,现在不也认命了?

徐沅不是聪明人,太子不跟她睡觉,她就只能认命。

徐秀才也不是什么见识渊博的父亲,唯一教子女的就一句“乐天知命”。

但是今天的徐沅却让太子有了试一试的念头。

为着这个念头,孟旭还让膳房加了一道徐沅份例里没有的酒酿螃蟹。

徐沅一看内监呈上来小碗一般大小的螃蟹就知道这是太子给自己的体面,但想到冬日吃螃蟹工序繁琐,忍不住出声道:“殿下,蟹肉性寒……”

孟旭当然明白徐沅的意思,忙止住她:“怎么,偌大一个东宫,连吃几个螃蟹都要看人脸色不成。”

这话惹得徐太子昭容腹诽,感情您是忘了前几日贪食皇后宫中的火燎羊头,被圣人撞见还挨训的事吗?

都说天家无父子,但圣人对太子也太过火了些。都是儿子,成王赵王想吃什么没有,凭它什么进贡的物事,太子却连掌眼的份儿都轮不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徐沅这个太子昭容也跟着叹:“前儿我和阿浔还有清惠本求了太子妃娘娘一块儿做糟鹅掌,皇后娘娘知道了也高兴。内宫却传旨出来,尚膳监的鹅掌都叫郭娘娘宫里领走了,剩下的都是各宫的份例,动不得。”

动不得别宫的份例,难道清宁宫自己就没有份例吗?明眼人都知道,尚膳监这是踩着东宫的脸给成王和赵王卖好儿。

太子成婚之后分府别居,吃穿用度人情往来一律不走内宫的账,但东宫众人却又领着内宫的份例。太子和太子妃这才是叫人卡着脖子,进气难,出气更难。

太子听了徐沅的话,似是受到启发,突然正色道:“小沅,改日若爹废了我,你怎么办?”

徐沅愣了愣,心想太子竟然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废黜,嘴里却说:“原来您也会这样想。”

太子却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是爹偏心得还不够明显吗?”

徐太子昭容舀蟹黄的银勺顿了顿,接着又大快朵颐:“您要是被废了,左不过就是不当太子去当王爷了呗。您是圣人的亲儿子,他也不能真的砍您的头。到时候太子妃变成了王妃,圆圆只能当郡主。嗯,还有阿浔、清惠和我以后就只得另在王府里打秋千。”

虽然知道事情肯定不会跟她说得一样,孟旭却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安慰。

接着他又吓唬自己的小妃子:“那万一爹不仅砍我的头,还要砍你们的头呢?”

徐沅进得正香,混不在意:“您寻思这些做什么。谁做太子不全看圣人的心意吗?如果您没了,就算我活着,这世上又有谁能庇护我呢?还不如与您一道死了,也顺了圣人的心。”

这个丫头,看得倒比旁人还明白些。看着徐沅明亮的双眸,上下翻飞的两片睫毛,孟旭有点口干舌燥。

等撤了席面,徐沅洗漱沐浴都还在回想那几只醉酒蟹,太子说专门给她置的就真的一筷子都没有动。

要不是后面太子拦着,她还想全吃了。

毕竟她的位分实在不高,又少恩宠,寻常想吃这么好的东西还是有点费劲的。

孟旭看着这个小丫头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把只穿了亵衣亵裤的徐沅搂进怀里,嘴里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你吴姐姐短你吃穿啦?”

徐沅不解太子话中的意思,抬起头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太子妃娘娘对上持大体,对下怀仁义,怎么会克扣我的份例!”

孟旭哑然,是这小丫头自己穿着明显短小的贴身衣物来含章殿侍寝的,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在她眼里竟成了挑拨妻妾关系的冤大头。

太子上下扫视,微笑道:“你自己看看身上的衣物,哪里是用料充足的样子。”

徐沅听了这话,脸立马红得跟她刚刚吃的螃蟹没有分别:“这是去年做的!嬷嬷说,嗯,嬷嬷说这样穿,殿下看了才欢喜!”

不仅太子欢喜,徐沅这幅粉面含春的模样,全天下的男人见了,个个都欢喜得不得了。

美色当前,太子总要消受的。

徐沅也不反感太子对她的那些动作,毕竟进宫这么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怎么伺候太子。

孟旭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青涩,还有,大胆。

一面害怕,一面又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奉献出来,任孟旭摄取。

最致命的是徐沅那双含情眼,看人先带三分笑。

而现在徐沅眼里泫然欲泣,偏偏又被她生生忍住了泪意,充满了无辜。

太子看一眼那双眼睛,就产生一种欺负无知幼女的罪恶感和心虚。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放松,可是太子他还一个劲儿问徐沅疼不疼。

徐沅泪流满面,还要顾着安慰太子:“阿旭,我不疼,你疼吗?”

一听这话,太子打心眼里觉得徐沅是个好姑娘。

总之,两个人艰难地完成了。

事后,徐沅既疼又累,等宫人来给她和太子擦了身子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而太子,颇有点食髓知味,意犹未尽的感觉。床上小猪一般的徐沅则让他有些许哭笑不得。

等到第二天早上徐沅服侍太子更衣的时候,太子殿下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虽不能回去,但许你为你父亲尽心。”

得了这话,徐沅当即泪眼朦胧,那一双雾气缭绕的眼睛看得孟旭心猿意马。

他只好道:“你若有什么物事,可以让我们宫里送抚恤银子的内监捎带去。到底是你的一份心。”

如果太子现在再跟徐沅强调东宫如何如何举步维艰,不让她回去治丧都是无可奈何,只会让徐沅觉得太子庸懦无能。

反倒是这样尽力给徐沅娘家体面,让她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她难为情地绞了手指:“阿旭,我父亲是白身。”

既无官身又无贤名,拿什么受东宫的凭吊。

孟旭忙着上朝,也不多做解释:“无妨,你看着赏就是。”

徐沅从善如流地应了,又继续含情脉脉地望着太子殿下走远。

通过徐沅看他的目光,孟旭其实能感觉到这个丫头有点黏人,但是她做这一切又不过分逾制。

太子殿下骑在马上莫名生发出一股骄矜之色来,于是乎心情舒畅地往文华殿挨他老子的训去了。


虽然太子给了体面,但是徐沅心里清楚这里面肯定也有太子妃的功劳,于是直接就去长信殿向吴字微请安道谢。

男人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内宅的日子好不好过,还得看主母的手松不松。别家的王妃徐沅不清楚,但她是实实在在感念太子妃的恩德。

从她这么久没侍寝,东宫的奴才心里仍旧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就知道,吴太子妃的确当得起治家有方四个字。

今日不用去内宫,吴字微乐得清闲,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流彩暗花云锦短袄,正坐在榻上给圆圆烤栗子。

圆圆一看见徐沅就乐得不成样子,要不是太子妃拘着,她恐怕要直接撞到徐沅怀里。

徐沅也宠着她,直接抱着她在吴字微下首坐了,看了一圈开口问:“阿浔今日怎么迟了?往日里都是她来得早些。”

郑浔害怕下面的人觉着她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压主母,所以在对太子妃的礼数上总是显得比另外两个足一些。

叫圣人知道了,还得了一句识大体。

吴字微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反而出声解释:“雪大难行,也是有的。”

路上有雪吗?徐沅不觉得啊。还是太子妃身边的嬷嬷提醒道:“昭容是从含章殿直接过来的吧?”

徐沅点点头。

吴字微自然而然就把话接过去了:“含章殿和长信殿连着游廊,宫人们又打扫得勤,你自然是没有踩着雪。”

为了太子和太子妃来往方便,太子去年特地命人打通了两处,两下里更便宜。

太子妃这话倒弄得徐沅好像是来炫耀恩宠的,她脸上火辣辣地,不好意思地解释:“本想先来谢谢娘娘替我家里周全,就直接过来了。”

顿了顿,徐沅又补充道:“殿下许了我往家寄些东西,只我怕自己错了主意,还想请娘娘您帮我参详参详。”

太子妃乐得给徐沅体面不假,但徐沅要是直接绕开她往家里赏东西,不就成了恃宠生娇?

跟太子妃谈恩宠,徐沅可不够格。

吴字微看徐沅小心翼翼的模样,把烤好的栗子塞到她手中:“说这么多做什么,难道你服侍殿下我还会吃醋不成?”

徐沅心想,太子妃这个位置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比如她,就不可以。之前因着郑浔和王清惠比她先侍寝,她还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做正妻就得跟眼前这位一样贤淑大度才行,要是太子妃天天和太子的姬妾争风吃醋,那东宫还不全乱了套。

吴字微接着示意刘嬷嬷往徐沅头上插了一只累丝嵌蓝宝穿珠凤钗。

刘嬷嬷动作太快,徐沅还没来得及看清成色,就只觉得头上沉甸甸的。她倒是想请宫人拿个镜子过来细瞧瞧,但在太子妃面前又觉着不好意思。

吴字微一边喂圆圆吃栗子,一边轻声细语地对徐沅讲话:“以后你就是正经的太子妃嫔了,要恪守宫规,一切都要以服侍太子、诞育皇嗣为先,明白吗?”

徐沅点头如捣蒜。

徐沅年纪小,听话。吴字微也没有耍官威的癖好,说了这两句就放她跟圆圆一块儿玩去了。

约过了一刻钟,郑浔和王清惠就携伴而来。两个人跟太子妃见了礼,第一句话就是打趣徐沅:“怎地?阿旭会什么法不成?太子妃娘娘教了这许久教不成一个淑女来,阿旭一个晚上就教出来了?”

徐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不服气地道:“怎地,阿浔,难道我之前很粗俗不成?”

这话惹得王清惠也笑了:“不是粗俗,简直就是刁蛮至极。”

王清惠今日只松松挽了随云髻,发鬓斜插一只镀金嵌红宝蝴蝶钗就已显出十分颜色来。

倒是郑浔,眼底一片青黑,一看昨夜就是没睡好,连粉都遮不住的憔悴。

东宫里太子也好,太子妃也好,对待下面的人都是有礼有节,因此几个姬妾都很和睦。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徐沅侍寝的话岔过去了。

聊着聊着,郑浔就坐到太子妃身边亲热地挽了吴字微的衣袖,一脸神秘地问:“过几日冬宴,娘娘可裁制好新衣了?”

她说的冬宴指的是过几天腊八节,内宫传旨举行家宴。既是家宴,圣人有了年纪又好热闹,便下旨各皇子将府里的子女姬妾一并带进内宫添添喜气。

太子妃知她的心意,喝了一口杏仁茶才点了点郑浔眉心,笑骂道:“坏丫头,还怕别人抢了你风头不成?”

东宫里要说风华绝代,可不就得数眼前这位太子良娣。

反观太子妃在容色上并不出挑,平日里上身的衣物也都是玄色明黄居多,更显不出她小家碧玉的气质。

郑浔怕太子妃多心自己想抢正妃的风头,连忙解释:“哪有!是前日阿旭从内宫里带了几匹料子给我,我看着挺喜欢,但要是大家伙儿都跟我裁一样的,有什么意思!”

女为悦己者容,大家自然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说是太子赏的料子,但太子为了妻妾和睦,就有赏赐给下面的人,也都是借着太子妃的手露出来。

比如徐沅刚刚侍寝,赏就是太子妃行的。

这样直戳戳地送到郑浔殿里的赏赐,大伙儿都明白这是坤宁宫娘娘单给太子良娣的体己。

皇后娘娘偏疼郑太子良娣,这是太子妃自己也没法子的事。

徐沅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她联合太子以及太子良娣瞒着太子妃做这样的事不好。

况且太子平时为人处世很明显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清宁宫里他第一大,太子妃第二大。

但是坤宁宫娘娘偏偏想把一个良娣推到跟正妃一样的位置,这不是拆太子的台吗?

得亏太子良娣自己明白事理,有什么大事小情都会私下里和太子妃娘娘交代清楚。

太子妃自然不会为了一碗粥、一匹布和一个侍妾计较,但良娣自己做出尊卑有序的样子来,太子妃待人接物就方便得多。

王清惠一向看不上这些宴会,接话道:“既是阿旭给的,只管穿出去就是了,你怕什么!”

郑浔被这个呆子噎得又翻了一个白眼。

还是太子妃看不过了,出来打圆场:“想穿什么,只要合乎身份,穿就是了。人再难也要穿衣吃饭,不怕的。”

圆圆被徐沅抱了一会儿,开始不耐烦,一溜儿跑到了郑浔跟前,喊郑娘娘抱抱。

郑浔一边卸护甲,一边把圆圆抱在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词:“话虽这样说,但要是冲撞了宫里那几位,反倒坏事。”

现在东宫的女人出去交际,总是害怕行差踏错招致祸事。

徐沅听了这话,再想想郭昭仪鼻孔朝天的丑样,跟着附和:“可不是吗?我都不想进内宫了。”

徐沅苦闷的样子直接把王清惠看乐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宫里那么多贵人,谁会理我们?只管吃吃喝喝看看戏也就是了。”

她们几个小妾自是无妨,唯一受苦的是太子妃,一进内宫就要到处站规矩。生圆圆之前,太子妃怀过一个成形的男胎,就是冬日里为文贵妃娘娘日夜捡佛豆流掉的。

所幸的是,祸福相依。

圣人知道太子妃落胎似也心疼自己的嫡长孙,说话做事也愿意给东宫几分薄面了。太子妃再出去交际,也有人敢那样为难她。

说起来她们正经的婆婆是皇后,以她们的身份,进了宫哪用理会那些昭仪婉仪,只和高位嫔妃往来也就是了。

“可偏偏那些小婆婆比正头婆婆架子还大,规矩还多,叫人不得安生。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太子妃听了郑浔的抱怨,心道:还有什么缘由,不就是圣人越老越糊涂,宠妾灭妻,任由庶子欺侮嫡子吗?

个中情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话不好直接说出来,她仔细看了看殿里这几个姑娘,明白她们都是心思纯善的人,话锋一转:“今后小沅也开始侍寝了,你们私底下可不兴生怨怼之心,如今东宫就你们几位,今后都是有大造化的。需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同气连枝,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太子能够在十年风雨飘摇之中支撑到今天,实在是应该感谢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母亲,当今皇后,另一个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吴太子妃。

当然,徐沅她们这些懂事知礼的小妃嫔也算得锦上添花。

郑浔一行人知道这是主母在教她们出门如何行事,当即恭敬地应了下来。

接着太子妃的态度就随意很多了,话里话外很是有几分不屑:“家宴的事,你们也无需过分担心,谦和恭敬,再不失东宫的脸面与气度就成了。”

徐沅想了想,太子妃娘娘的意思就是,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那么当真干什么。

吃了一会儿茶,几个小妃子就相邀赏雪折梅去了。

等她们一走,太子妃又开始抓着圆圆读书习字。刘嬷嬷看着,很是不落忍,劝道:“太子妃,仔细小郡主的眼睛。”

吴字微盯着账本,头也不抬:“嬷嬷这么闲,就替我给殿下打两付络子,一付元宝,一付蝙蝠,再套上前日坤宁宫赏的鹤鹿同春香囊。”

刘嬷嬷眼看劝不动,准备换一种策略:“郡主到底是女儿,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说到儿女,吴字微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觉着时机也差不多了,于是朝外间吩咐道:“再过几日,绿云或者红玉去请张太医来宫里替我问个诊。就说大雪天寒惹得我身子不爽利。”

外间绿云和红玉正在给太子裁衣裳,听了太子妃这话,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露出一丝喜色来。

刘嬷嬷大喜过望,太子妃生养过,她肯主动请太医来瞧肯定就是有了几分把握。

这胎要是一举得男,那太子妃娘娘也能稍稍喘口气来。但同时她又有了别的担忧:“您有了身子,恐怕……不好近身服侍殿下。”

吴字微被她烦的不行,低吼道:“嬷嬷也忒短视了!你且瞧着吧,如今不光是我这个太子妃,就是太子,整个东宫,谁不指望我肚里这个?”

太子妃说完自嘲地笑一笑,就算是坤宁宫那位,知道她又有娠,不一样得把她供起来?

太子大婚四五年生不出来儿子来,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怎么看,说出去还不够好笑的!

夏虫不可语冰。

刘嬷嬷显然不懂这个道理,还总是自作聪明地替太子妃着想:“太子妃娘娘,咱们可要提高十二万分的精神,保小皇孙万全。”

太子妃心里好笑又好气,且不说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就是知道男女,现在东宫人人自危的样子,哪个人能手眼通天地害她肚子里的娃?

但这些话她又不好对一个奴婢讲,只日日提着一口气。

徐沅她们三个女孩正在鼓捣着用梅花插瓶,这边太子妃就又派了红玉给徐沅拿了一份礼单。

徐沅一看就知道太子妃的意思是叫她把自己预备送回家的东西添在上面。

红玉怕她不明白还特意解释:“昭容若是有什么东西,直接登在后面就成。晚上娘娘好派人往昭容娘家送去。”

郑浔和王清惠也明白太子妃的意思,不多挽留徐沅,立马就放她回殿了。

徐沅深思熟虑,觉得太子妃已是办的极为妥帖。家中如今只剩寡母幼妹,单子上的钱箔不少,布匹也可换钱,再加上还有十几亩良田可以收租,可保衣食无虞。

她就不打算再往里面添东西。就算要添,等到了年节还可以再行封赏,不必在这关头大张旗鼓。

于是,她只交给红玉一封家书:“请红玉姐姐代我转交给太子妃娘娘,就说娘娘想的极为周到,我无甚可添,唯家书一封,以慰老父在天之灵。”

徐沅都这么说了,红玉自然不会强求,带着这封信就回去复命了。

徐沅一回来,别枝和惊雀就张罗着沐浴用膳。她年纪小,初经人事到底疲累。

午膳只就着猪肉松吃了一碗鱼肚羹就再不肯动筷。剩下的叫嬷嬷们并别枝、惊雀分食了,徐沅自己倒去榻上赖了一会儿。

赵嬷嬷有意问徐沅太子和太子妃那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被李嬷嬷拦了下来,说先就让昭容好好歇一歇。年纪轻轻地折腾一晚上就不说了,又因为她父亲的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松快会儿,由她去吧。

徐沅走了,郑浔和王清惠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红梅也觉得无趣,各自回殿中用膳。

郑浔住在昭阳殿,配上她的身份,也说的上人杰地灵。徐沅的嬷嬷们总是担心徐沅太听话,没有成算。

而郑浔的教养嬷嬷则害怕她太过在意跟太子的情分,失了对太子妃的礼敬。

于是郑浔刚一用完膳,正拿出一件太子的寝衣准备下针,顾嬷嬷就带着青烟、翠雾进来了。

顾嬷嬷见郑浔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贵人好心性。”

郑浔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嬷嬷天天在我耳边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难道我竟是个蠢货,一点也不懂嬷嬷待我的心不成?”

本来属于自己的正妃之位被抢走了,现在还要天天给那人伏低做小。

虽说这一切都是圣人造的孽,可是郑浔又不是铁打的,心里肯定也难受。

但难受又有个什么用,日子不照样得过?

这清宁宫里,也亏得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两个都是持大体、有丘壑的人,不然妻妾相争就是一台百看不腻的好戏,还不知东宫是个什么景象,哪里有如今的体统?

顾嬷嬷心里自然也心疼郑浔:“都是贵人聪慧,自己看得开这泼天富贵,不然奴婢就是磨破嘴皮也无用。”

郑浔已经在绣巨蟒的眼睛,这东西费神,所以她下针也很谨慎:“嬷嬷放心,我省得。再说了,她比我也强不到哪去,都是圣人棋盘上的一粒子,除了颜色不同,没什么大的分别。”

同为皇家的提线木偶,何苦互相为难?

等她大致描出个龙眼的样子来,郑浔才继续说道:“还不如一道替阿旭把这宫里撑下去,以后或许还有个容身的地方。”

圣人竟是越老越糊涂了。把东宫这滩水搅浑了,于国于家都是无益,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别的心思。

顾嬷嬷不敢把这话说得太明白,只得婉言相劝:“内宫的事有太子妃娘娘挡在前面支应着,您当个睁眼瞎也就是了。与其费那些心力,不如早日给殿下诞个麟儿。”

听了这话,郑浔冷哼一声:“嬷嬷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不是我龟缩在后头就能行的。”

宫里宫外的明枪暗箭朝东宫射来,如果郑浔一味龟缩,任由些外人将太子妃搓圆捏扁,这在太子面前成个什么样子?

难道她要冷眼看着太子跟太子妃夫妇一体,而自己当个局外人吗?

“说起来,太子妃对您不过尔尔,纵有毒箭也该由旁人去挡。”

顾嬷嬷口中这个旁人,就是指的徐沅,太子妃一向是比较照顾徐沅的。

“能指望她们作甚?说白了,那两个丫头这一口气都是太子和太子妃给吊着的。”

郑浔跟奴才们说话一向是不留余地,一针见血。

说完郑浔似乎还觉得不解气,手上扎针的速度越来越快:“你当他为什么宠着我?这许多事是光靠情分就能成的吗?”

情分算什么?是能做成珍馐吃进肚里,还是能裁成华裳穿在身上?不过都是为着她郑浔还能在圣人面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

绣着绣着,郑太子昭仪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抬头吩咐青烟、翠雾:“我妆台上有一只碧玺蝴蝶烧蓝花钿,送去常宁殿吧。小小一个人,这番若不是没了父亲,还不知道要在这宫里熬到什么时候。”

青烟、翠雾哎一声,转身就去找那件首饰了。


徐沅初次侍寝,不光是太子妃和太子良娣有赏赐,就连王清惠第二天也使人送了一盒松子百合酥来。

徐沅都礼貌地收下了,只是太子良娣的赏赐比较贵重,她还有点拿不准该怎么还礼。

徐沅身边的两位嬷嬷都是宫里积年的老嬷嬷,当即就为她指了一条明路:“贵人你也看得明白,咱们宫里,除了太子太子妃,就属太子良娣有体面,不拘您怎么还礼,她都不会同您计较的。”

徐沅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郑浔养在御前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徐沅就算把常宁殿搬空了献给她,郑浔也未必看得上,还不如就当寻常往来一般。

于是,徐沅就吩咐别枝和惊雀往昭阳殿还有王清惠住的清凉殿分送了一碟子糖蒸酥酪。

王清惠自不必说,郑浔接到那一碟酥酪,还真捏了两块放进嘴里,吃完擦擦嘴还对着别枝客气一句:“替我多谢你们家昭容。”

如果说侍寝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太子妃给的赏赐比之前更丰厚,宫人们对待徐沅也比之前更恭敬。

比如原来徐沅想问膳房点一个酱麻菇,也是有些困难的。

各宫妃嫔一日三餐的菜式都有现成的规定。如果徐沅多点一个菜,而这个菜恰好又超出了她的份例,徐沅就得自己摸钱出来,或者想别的办法,总之,得有一个明目膳房才会应承她。

有时候就算徐沅自己摸出钱来添菜,膳房也不一定有闲工夫给她做。东宫这么多女人,不仅徐沅想换菜色,太子妃、太子良娣、太子昭仪,她们都会有需要加菜的时候。

碰到这种情况,膳房肯定就会先紧着她们而把徐沅放在后面。谁叫人家平时也能跟太子说得上话呢?

徐沅也是侍了寝才发现,原来自己之前在清宁宫就是一个小透明,然后一侍寝就变成了不那么透明的小透明。

要说其他大的变化,那也是没有的,徐沅还是得继续原来摸鱼性质的妃嫔生活。

上午去长信殿陪太子妃圆圆读书说话,一般这时候太子也在,顺便能见一见他,打个招呼。下午或是跟郑浔她们一块刺绣下棋打双陆摸骨牌,或是自己摸钱出来往膳房叫几个菜吃会子酒。

徐沅心里也琢磨过,可能因为她上一次侍寝,太子没有特别满意,所以接下来都没有召过她。

但是这种闺房秘事,徐沅也无法去细问郑浔和王清惠她们侍寝是怎么样的,只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

还没等到太子再次召幸谁,太子妃娘娘就查出来了喜脉。太子听到消息,下朝之后,直接就去了长信殿,他知道吴字微这个太子妃当得艰难,自然就得给她体面。

太子妃正在内殿手把手地教圆圆临帖,看见太子风尘仆仆进来的样子还有略微吃惊:“您怎么满头大汗地,随侍的人都是死的吗?”

红玉和绿云眼尖,立马恭敬地替太子卸了大氅,圆圆的奶嬷嬷顺势也将她哄出去了。

孟旭心里高兴,脸上再看不出来,接过太子妃递来的牛乳茶,才开口道:“甚个时候有的?”

太子妃虚扶了一下耳边的飞燕重珠耳坠,抿抿嘴:“张太医说刚满三个月,胎是稳的,您不用担心。”

孟旭了解吴字微的为人,知她没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必不会让事情败露。只不过孟旭高兴之余,就是无穷无尽的担心。

他不只是担忧这胎保不住,而是心里有了别的计较。原来东宫无子,这下有了,很多事就不能跟原来作一样的打算。

太子妃看太子神色莫名,心里也有些慌张,她原就是打算等胎像稳定再往内宫递折子的,为这还私底下服了药延了行经的日子。

如今看着太子的脸色,只恐事情还有变数。母子连心,不问清缘由吴字微也难放心:“殿下,可是遇着什么难处?”

何止是难处,孟旭今日在朝上吃了好大一个鳖。连着这孩子的事情,更是让他焦头烂额。

但无论如何,这次他都决意保着太子妃平安生产:“吾妻放心,愿倾东宫之力保尔母子平安。”

吴字微得了太子的保证,才稍微安心些,她孕中疲惫,和太子闲话几句就作势要躺下。

甚至连管家理事的担子都预备一并卸给太子良娣郑浔,她的原话是:“我如今身子也重了,总觉着精力不济,阿浔原也是做惯了这些事的,交给旁人我再不放心。”

太子也知道如今只有郑浔出来还能镇得住一些妖魔鬼怪,当下就要让自己身边的小中人先去昭阳殿给郑浔通气儿。

太子妃却伸手拦住了那个小内侍,说:“您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毛躁。您这样派人过去,叫阿浔她怎么想?难不成我怀个孩子,就成了金疙瘩不成?况且家大业大,又逢年节,很多事还是当面交接的好。”

她都这么说了,太子也无甚可赘述的。见太子妃频频孕吐,孟旭想让她好好歇息,便借口尚有军政未理要回含章殿。太子妃听了也不拆穿他,还欲唤绿云送太子出去。

随侍太子的人本就不少,孟旭哪里稀罕太子妃的宫人,也不要人送,领着几个内侍大步流星就走了。

从长信殿出来,孟旭的脸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身边的人谁也不敢上前触太子的霉头。

只有他的大伴儿赵德胜还能勉强说上几句:“圣上已决意明年择期出塞行围,命成王随行伴驾,殿下您留中监国,想来也是有万全的考量,殿下您……您……”

话还没说完,当即就被孟旭阴侧侧的一眼吓了回去。只见太子双唇微微翕动,轻呼出一口气,但并没有吐出一句整话来。

唯赵德胜日夜服侍太子,看他唇形知道他说的是“欺人太甚”这几个字。

赵德胜肯定不敢欺负太子啊,能当得起“欺人太甚”的,除了太子的老爹和兄弟们,还有谁?

而能让太子动怒的主要原因还是他那个不争气的老爹。

今天早朝,老皇帝突然决定,明年三月,他要到塞外出游踏青,顺便慰问一下守卫边疆的将士们。

并且这次,他还只带自己喜欢的三儿子成王一起去,至于太子嘛,随便安了个监国的名头就把他打发了。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

孟旭气个半死,却敢怒不敢言。谁叫他爹是皇帝,君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可不是开玩笑的。

况且太子这位仁兄,因为害怕受他爹猜忌,一直韬光养晦。在朝中一无兵权,二无近臣,本就无甚根基。

圣人虽强留他监国,却又下旨不许他涉六部事,若有急报,还许内阁自专之权,无需太子朱批。太子在朝堂之上,与司礼监呈给圣人取乐的祥瑞又有何异?

若是圣人此行顺利实乃家国之幸,若是在外行围身遭不测,无兵权无君威,叫孟旭拿什么定乾坤安天下?

到时候还不是由着成王赵王把他这个二皇兄从太子的位置上一撸到底。

偏这时候太子妃又身怀有孕,这个孩子保得住保不住还是两说。

孟旭越想越气,觉得今日真是事事窝心,郁气内结,不得其法。

突然,他灵光一闪,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了一双逆来顺受的眼睛,命令道:“去把徐沅找来。”

赵德胜听了这话,如找到救星一样吩咐小内监:“兔崽子!还不快去常宁殿宣徐太子昭容随侍!”

太子妃有喜,包括徐沅在内的几个妃嫔一早就知道了。早在太子妃派人去请太医来看诊的时候,各殿的主子就都心里有数。

太子妃在清宁宫好好地,衣食住行都极为稳妥,又没听说有个什么大症候,年根儿底下还大张旗鼓地请御医来瞧,除了妇人有娠,还有甚个事?

既然太子妃初有孕,想来太子应该直接会在长信殿歇下才是,怎么还会召其他人?徐沅看着来传伴驾口谕的小中人,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赵嬷嬷看出来她的为难,一面为她上妆,一面讲前因后果:“贵人不必多思多虑,太子妃身怀六甲,只怕疲于应付太子,这才召了您。”

徐沅还是担心太子妃会觉得她趁虚而入,阴私夺宠:“嬷嬷,太子妃娘娘初初有孕,殿下却幸我而不伴她,不知娘娘心里作何感想。”

赵嬷嬷把手中的梳子递给了惊雀,自己转身拿起凤仙花汁给徐沅染指甲,一边弄一边缓缓开口:“贵人您想这么多做什么?论恩宠,您比之昭阳殿那位如何?”

徐沅认真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来:“郑姐姐虽无专房之宠,也当得昼日叁接。”

“贵人聪慧。那依您看,盛宠如此,太子妃娘娘待太子良娣又如何?”

说话间,赵嬷嬷又让一旁学染指甲的别枝自己独个替徐沅染一只手,自己则替徐沅挽了个祥云髻。

“太子妃娘娘对于妻妾之事一向处之淡然,襟怀磊落。”

说完,徐沅从匣子里找出一只并蒂海棠花步摇示意惊雀插在髻上。

赵嬷嬷看到人比花娇的徐太子昭容登时就笑了:“盛宠如郑妃,老奴冷眼瞧着,太子妃娘娘不依旧是八风吹不动的老神仙模样,就咱们殿里这些毛毛雨,她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地和您计较?”

徐沅算是听明白了,就算是有人现在要跟太子妃娘娘打擂台,也不会是她徐沅。原因很简单,胳膊拧不过大腿,小鬼斗不了钟馗。

于是徐沅就心安理得地往含章殿去了。

太子本来揣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在看到徐沅的第一眼之后就偃旗息鼓,生不起气来了。

徐沅正对着太子行了礼,上身穿着鹅黄云雁细锦交领袄,下搭同色镶银丝万福苏缎襦裙,神色自若,施然旖旎。

孟旭脑子里想到的是白乐天的一句诗:云鬓花颜金步摇。

徐沅的嬷嬷很会打扮她,总是能放大她身上那股宁静致远的气质。

就论模样而言,要说艳丽无双,徐沅比不过郑浔,要说清雅脱俗,也不及王清惠。

但她就像是一块经年的沉水香,味轻而幽远,色淡而绵长。

徐沅并不知道太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子不说话,她只得勉强打开一个话匣子:“太子妃娘娘有喜,阿旭高兴吗?”

看徐沅那个笑眯眯的模样,孟旭都快觉得是她自己怀孕了:“又不是你生孩子,在那傻乐个什么劲!”

得,刚打开的话匣子又被太子啪叽关上了。

既然太子不喜欢聊这个话题,那徐沅就换个思路:“皇后娘娘之前应了我们腊八家宴的时候可以去清音阁看宫人们放河灯和烟火,不知道如今还行不行呢。”

徐沅指的是,太子妃身怀有孕,可能会留在宫里安胎。没有主母领着,姬妾们是没法在内宫走动的,以防哪个不长眼的在贵人跟前错了规矩。

孟旭显然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随便呗!玩物丧志!”

只能说对于天天在外面为家国大事奔走卖命的太子殿下来说,看烟花这些事情确实戳不中他的痛点。

比起这些,他更担心黄河水患、青州暴旱、流寇作乱以及边境来犯这类军国要政。

徐沅终于意识到太子情绪好像不太对的样子。

虽然看起来嘴角还噙着三分笑意,神色也跟平日一般,一双倒吊丹凤眼炯炯有神,但那张脸徐沅怎么看怎么有种狰狞的感觉。

“阿旭今日不开心?”徐沅一直顺着太子的毛摸,递给他一只剥好的小丑橘,并且尝试着问孟旭脸臭的原因。

太子斜倚在榻上,和徐沅中间隔着一个小几,透过明纸望向院里一株盛开的绿梅,说话声也闷闷的:“是有点。”

太子不开心徐沅也没办法啊,既然面色不虞,肯定也不想多话。

她只好使唤别枝回常宁殿把她之前纳了大半的鞋底拿来,然后无奈地对太子说:“看您的神色,肯定不是我们宫里的人惹到您了。外面的事情,如果您都解决不了,我也没什么法子呢。”

孟旭好不容易平复一点的心绪又被徐沅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我不高兴了,你还教唆你的丫头拿什么劳什子鞋垫子!怎么,我比那双鞋垫子还不如吗?”

这时候他倒是不觉得徐沅宁静致远的气质有多好了。

可是徐沅她不懂太子别扭的心思啊,太子于朝政之事上不如意,她一个深宫妇人又待如何。

但一想到自己姘头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她还是耐着性子哄这位祖宗:“可那鞋不就是为您做的吗?太子妃娘娘总念叨您嫌弃尚服局做的鞋不合脚,我想着您日日在外奔波,没有一双合脚的靴筒,该多遭罪啊。谁知反倒惹出您的气性了……这到底怎么了?”

这还差不多!孟旭继续气得四仰八叉:“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临时赶制一双破鞋来讨好我的!”

自己的心意被说成是邀宠媚主的下作手段,饶是徐沅只有三分气性也被激到了五分:“您大可不必这样夹枪带棒,要是觉着我做的东西不好,大可再寻好的。”

徐沅这下彻底明白了太子为什么不去其他殿里。

太子妃有身子,太子良娣有情分,太子昭仪是个活神仙,除了她徐沅,谁还能供他这样撒火出气!

孟旭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为君者,最忌喜怒全形于色,心事都让人知。他还阴险地将怒火转嫁给自己宫里一个不争不抢的小妃子,实非仁君之道。

徐沅这个人韧性极强,想清楚太子找她的缘由,她反倒不紧不慢起来:“您若是觉着我不好,原不必召我。召了我来,又只为了拿话刺我,何苦来哉?”

虽然不紧不慢,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最后几句总归透出些烟火气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在里面。

孟旭跟自己女人有什么好置气的,他一把把人揽进怀里,直接了当地说:“小沅,是我不好,你很好。是我在外面受了闲气,回来了不说为你们遮风挡雨,反倒要你们来体贴我。”

见徐沅不为所动,孟旭趁热打铁,抬起徐沅的脸细看,发现她那双眸子里又噙满了泪水,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诉尽悲哀;又像初夏石榴树上的露珠,娇艳欲滴。

但纵使这样,徐沅也没有做出哭的样子来,她一直默默忍受着太子所有的情绪。

因着太子没有说侍膳,徐沅则是用过晚膳才过来的,两个人又因赌气消磨了一会儿时光。太子一看都到了就寝的时候,正事还没办,直接就把徐沅拦腰抱起往睡榻走去。

徐沅揪着太子胸前的蟒纹,小声嘟囔:“阿旭,我还没沐浴。”

太子哄她:“弄完再洗。”

太子觉着帐子里的徐沅有做祸国妖妃的潜质,这时候咂咂嘴才品出下一句诗的好来:芙蓉帐里度春宵。


“贵人,昨晚徐昭容歇在了含章殿。”

青烟对郑浔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把昭容两个字咬得很重。

郑浔却依旧不紧不慢地在扫着罥烟眉尾,嘴里低声念:“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只是她郑浔的夫婿此刻正在和旁的女人鸳鸯被里成双夜罢了。

青烟和翠雾两个人知道内情,太子在昭阳殿留宿最多,往日太子良娣侍寝,翌日早上太子总是会亲自为她画眉。

两个大宫女对视一眼,猜不准太子良娣是什么心思,翠雾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石英钟,谨慎着开口:“贵人,快着些吧,别误了给太子妃请安的时辰。”

郑浔却拿着桃花木梳轻轻通着头发,嘴里冷哼一声:“晚了就晚了,原也无妨。”

她心里清楚太子妃打着什么算盘,只是一口气顺不过来,凭什么她吴字微一有瞌睡,自己就得上赶着给她递枕头。

郑浔有意挨时间。

但就这么几下里反复折腾,郑浔到长信殿的时辰也不算晚。

徐沅和王清惠刚在太子妃的暖阁坐下,她手里拿着一块喜鹊登梅蝴蝶卷,还未入口,郑浔就进来了,她只得悻悻地把糕点放下,跟太子良娣互相见礼。

她一进来,徐沅就觉得眼前一亮:烟霞紫芍药斜襟皮袄衬得郑浔肤如凝脂,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随着她款步而来的动作微微摆动,梳着时下流行的瑶台髻,前额覆缀串珠牡丹纹金围髻。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透出几丝伤春悲秋的气质,偏她整个人又不见任何颓色,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同时还能两靥带笑,观之可亲。

徐沅忍不住先在心底赞一句容色倾国,可令陋室生辉。

王清惠拉着郑浔往太子妃下首坐了,问道:“昨儿怎么了?关门闭户的。”

宫里长日无聊,昨儿徐沅和王清惠原想到昭阳殿寻太子良娣一块儿吃海鲜锅子,没想到先吃了郑浔的闭门羹。

郑浔也不装模作样,开门见山地回王清惠:“原是我不好,本想跟你们乐一会儿,谁知因晌午贪食,下午倒好闹了一会儿肚子。”

还没等王清惠和徐沅说什么,坐在上首的太子妃听了这话就眉头微蹙,而后朱唇轻启,话里有几分责备的意思:“既是病了,昨儿就该命人来报的,也请御医一道看看。”

郑太子良娣倒不在意自己的身子,看着太子妃的小腹,笑道:“来了这么久,一直在说我,都还没恭喜娘娘遇喜呢。”

王清惠放下手中的莲豆包,由她殿里的知春、袭夏伺候着擦手,开口道:“头三个月最紧要,虽过了,只怕后面的日子也不太平,娘娘还是多留着心眼才好。”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的意味,太子妃身怀六甲还要担心日子过不过得,这不就是在打皇家的脸吗?

要是往日里,吴字微或许还要不痛不痒地说王清惠一两句,但如今这些肺腑之言她听了也只是淡笑:“多谢你们想着。”

今日太子妃娘娘竟然没有叫圆圆出来,徐沅心里有些诧异,开口问太子妃:“娘娘,圆圆呢?”

太子妃也露出些许无奈来:“皇后娘娘垂爱东宫,怕我孕中抚育圆圆辛苦,就先把圆圆接到坤宁宫住一段日子。”

太子妃娘娘这胎已经三个月了,月份浅的时候圆圆都养在她跟前,如今胎稳了却要把小郡主接走。这到底是宽太子妃娘娘的心,还是诛她的心啊?

徐沅实在是看不懂皇后娘娘的心思,只得小声安慰太子妃:“您宽心些,等您平安生产,圆圆就回来了。”

郑浔却一下抓到了问题的关键:“您昨儿才诊出来有孕,圆圆今天就到内宫去了,竟是昨晚上连夜把人接走的?”

坤宁宫既无懿旨,又无口谕,如果是连夜把人接走,圆圆怎么肯,竟没有一丝哭闹的声音?整个东宫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这太诡异了。

只有吴字微知道,这是皇后在借着圆圆打压她。所有的动作都是快准狠,根本不给她留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心里无比清楚,除非她能生个儿子,不然圆圆是不可能回到她身边的。

昨晚坤宁宫的嬷嬷来问她要圆圆,皇后既是长辈,又是君上,太子妃又能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抱走罢了。

足智多谋如诸葛孔明,对着乐不思蜀的刘禅不一样只剩遗老悲鸣。太子妃纵知天下事,也无法对着这一群姬妾开口,只能强颜欢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体恤东宫的恩典,咱们应该感恩才是。”

太子妃都这么说了,徐沅几个也不能再说什么打抱不平的话,说话做事之前总要掂量自己的身份。

郑浔见室内气压太低,也体贴太子妃的心思,气顺了事办起来就痛快,于是主动道:“如今您怀着身孕,很多事情不便操持,若有我和两个妹妹能帮您分担的,我们定当为您和殿下效犬马之劳。”

若说管家,郑浔和王清惠自是能帮衬一二,可徐沅如今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于是敬谢不敏:“太子妃娘娘,郑姐姐和王姐姐博学多才,就是当太子也使得,我还是算了吧。”

屋内的几个女人都被徐沅羞怯的样子逗笑了,王清惠说话更是毫不客气:“小沅,我跟阿浔当太子去了,你叫殿下干嘛去!”

郑浔似也想到了什么乐事,补充道:“我听说,太祖皇帝祖上就是煤山放牛娃出身啊!殿下做不了太子,还做不了放牛娃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内侍在外间清咳两声,嚷嚷着“太子驾到”,倒把徐沅她们几个唬了一跳。

孟旭听着屋内几个女人在打趣他,也觉得有些好玩儿,一屁股坐在太子妃对面,笑道:“好哇!一个个不盼我点好!字微你也不帮我管管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太子妃被点名,也不说话,只淡淡微微笑着,亲自给太子上了一盏蒙古茶并八珍糕。

主母在上面坐着,下面的姬妾们谁也不会孟浪地主动跟太子调情,但是太子发话了,郑浔也只有硬着头皮回道:“我们哪里编排您了!不过是话赶话说到这罢了。”

孟旭看着自己这四个女人,也不会真的同她们计较什么。郑浔和王清惠一向大胆,在孟旭面前也是有一说一,甚至有时候还敢对他的话指摘一二。

只有徐沅,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当鹌鹑,孟旭想起她昨晚上风情万种的样子,倒自个儿咂摸出许多乐趣来。

但孟旭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也没有忘记他此行的目的:“如今你们吴姐姐怀着身孕,内宫事情又多,咱们宫里总是要有个人挑担子才行。我和你们吴姐姐商量了,就由阿浔和清惠分管着咱宫里的事,你们看如何呢?”

郑浔再不用说,本就是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位份又高,有她来管,底下人也服气。

但王清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被搅和进去了:“殿下看重我,本不该推辞,只我所知所能到底有限,只怕……”

王清惠有意推辞,郑浔却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脱身:“阿旭你看看!小沅和清惠都想方设法的躲懒,怎地,小沅年纪小也就算了,如今连清惠也不肯!我也是第一次管家,若遇着事,没个商量的人怎么能行?”

郑浔这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坚定了太子的决心:“就这样决定,昭仪你也别推辞了。”

王清惠气得冒烟,却没有什么办法。谁不知道她就是个幌子,说什么一齐管家,管得好是太子良娣治家辛劳,管得不好自己就得跟她一起承担厉害风险。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现在太子妃又怀着身孕,要是出个什么意外,谁来担干系?

太子话说完了,太子妃也达到了想要的目的,于是夫妇俩就愉快地放几个小妃子回殿了。

郑浔的昭阳殿离长信殿比较近,到了三个人分手的岔路口,她还顺口请徐沅和王清惠进去坐坐。

但徐沅她们知道这会儿太子妃就该把账簿对牌什么的往昭阳殿送,于是也就知趣地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清惠还是一脸郁色。徐沅也不知道怎么开导她,只好道:“你到底在苦恼什么?管家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且还轮不着我呢!”

王太子昭仪左鬓戴了一只镀金嵌珠扁豆蝴蝶簪,在冬日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跟她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你个傻子!我是去管家的吗?我是去给太子的心上人抬轿子的!”

走了两步,她又叹道:“等着瞧吧,等圣上百年之后,咱们宫里且不知闹成什么样呢?也就你这个傻子觉得管家好!”

徐沅本来就生的娴静,就这样挽着王清惠的胳膊,相携在雪地里逡巡着,她又不肯多说话,一路上都是王清惠在咕咕哝哝。

说了这一路,王清惠倒似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正过身子来望着徐沅:“难怪殿下召了你一次就念念不忘,就你这个性子,我是太子,我也喜欢。”

徐沅不解:“什么?”她有什么好值得太子念念不忘的。

王清惠被这只呆头鹅气得胡言乱语:“刚在太子妃的暖阁里,殿下可瞧了你好几眼。”

徐沅失笑:“还不是瞧你了,还瞧了太子妃和太子良娣呢,大家都一样有什么稀奇。”

话虽这样说,但是瞧你和瞧她们是不一样的。只不过这句话王清惠没有说出口,她转头就又沉浸在自己不能继续在东宫当咸鱼的悲伤当中去了,倒把徐沅逗得咯咯直乐。

好不容易挨到了阖宫冬宴这天,徐沅本以为太子妃会留在清宁宫里养胎,却没想到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坐在了皇后娘娘的下首。

腊八宴虽然顶着皇后的名头,但其实都是文贵妃娘娘在暗中操办。圣人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的兄弟儿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神色反而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徐沅位份太低,入不了正席,离圣人太远,所以没看清他的脸。

圣人意兴阑珊,底下的人更不敢放肆,因此整个席面上大家都显得比较拘谨。除了一开始祝圣人皇后千秋万代还热闹了一会儿外,剩下的时间大家似乎都兴致缺缺。

往日里成王孟昕和赵王孟暄总会花样百出地哄圣人开心,今天却都没怎么着意出风头。

别人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孟旭却知道自己老爹不开心主要还是因为端慧太子,也就是皇长子孟昶的生忌就在这几天。

想到早殇的大哥,再看这一屋子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孟旭心底也涌起几分薄愁来。

太子妃因为有了身孕,也不用给各位娘娘们侍膳,只负责坐在女眷那一桌吃了吐,吐了吃,再与几位怀过身孕的王妃们讨论一下育儿经也就是了。

而太子,则一味与诸位亲王郡王吃酒行令,看起来倒意气风发好不快活。徐沅和王清惠则在郑浔的带领下,与各府里的姬妾们一道说话取乐。

大家都知道太子妃娘娘有了身孕,如今东宫里是郑浔在管事,也总有几个上来道喜的,郑浔在外交际如鱼得水,说话不卑不亢又礼貌周到:“我托大替太子妃娘娘承各位的情,娘娘福泽深厚,今后有机会一定当面谢各位。”

徐沅听她说话觉得好笑,太子妃娘娘和这群人,约摸一辈子也碰不上面儿,还怎么当面道谢。

那几个上来说吉利话的小妃嫔,多半都是谦郡王或者慎郡王府里的人,也不是正经选秀出身,甚至都不清楚是不是贱籍女子。

连圣人自己都拿着个扬州瘦马如珠似宝的宠爱,更别说底下的皇子龙孙了。

王清惠见状,总免不了刻薄两句:“如今到好了,跟上面那位一样,不拘什么身份都能爬进内宫里现眼。”

虽说都是妾,但妾也分三六九等。郑浔不必说,那是圣人皇后亲自教养的女孩,说是妾,其实跟半个主母差不多。

余下的,像王清惠和徐沅,都是建安十年通过层层遴选的良家女子,后入掖庭又受了多年正规的宫廷教育,也算得上好出身了。

郑浔何尝不明白王清惠的意思,朝圣人坐的那个方向努努嘴,跟着说一句:“且瞧着吧,好戏刚开始呢。”

徐沅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一味吃酒听戏,乐得逍遥。位分低有位分低的好处,打交道的也都是些位分低的,细论起来,她们出自东宫,还要尊贵些,倒也不必处处伏低做小。

她们这里正得趣,皇后娘娘那儿却出了个状况。原来太子妃娘娘孕吐严重,圣人到底不忍心,问了她的怀相就恩准她早点回宫休息。

本是好事一桩,奈何太子妃娘娘入宫就是为了见一面圆圆,于是拖着孕吐难忍的身子向皇后请求:“圆圆养在母后膝下,本是无上荣宠,臣媳感恩戴德……”

她话还没说完,皇后就慈爱地接口:“你如今正是寝食难安的时候,本宫替你照顾圆圆,是为你好。”

但是太子妃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她本以为今日冬宴皇后娘娘会把圆圆带在身边,进了宫才打听到从圆圆进了坤宁宫就一直高烧不退,太医说惊惧交加,已经伤及肺腑了。

太子妃爱女心切,听了这个消息恨不得立时死了。

连太子妃都能打听到的消息,太子当然也知道的七七八八,圆圆是他的头生女,他又怎么不心疼。自己的母后跟妻子总是剑拔弩张,他这个做儿子做丈夫的,又何尝不为难?

太子不仅心疼女儿,同样也敬爱自己的嫡妻。一见妻子和老娘起了争执,立马就从酒桌上赶到太子妃身边,跪下赔不是:“母后一片慈爱,上达天听,只圆圆一直养在儿臣和字微身边,乍一分离,别说她,就是儿臣,也颇为想念。”

没想到皇后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如今你和太子妃分府别居,与本宫总不在一处,本宫想养个知冷知热的小孙女在跟前也不行?你们夫妻还讲不讲忠孝节义?”

说完又捂着胸口干咳两声,宋姑姑见状立马上前去搀扶皇后,一边伺候李皇后喝茶一边帮腔:“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也应该先看看皇后娘娘的身子,不是老奴说嘴,自小郡主来了坤宁宫,皇后娘娘身上添了多少喜气?”

主仆俩一唱一和,反而显得东宫夫妇没有孝悌之心。

文贵妃看热闹不嫌事大,急忙叫自己的宫人前去为皇后娘娘顺气,嘴里倒说:“东宫夫妇到底年轻,皇后娘娘何苦置气,伤心又伤身。”

说者有心,听着更是有意,皇后娘娘本来只有三分气性,文贵妃一开口就能给她拱到十二分:“本宫跟太子说话,贵妃跟着着什么急!”

圣人一向是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随便皇后贵妃她们在宫里怎么折腾,他只管饮酒赏乐玩女人,再不多言。

徐沅却觉得有些奇怪,太子妃一向沉稳,怎么也该等席散了私下求皇后才对,这样闹出来,不直接坐实了皇后与太子妃婆媳不和的传闻。

于是她轻轻碰了碰郑浔的胳膊,问道:“怎么这当口闹起来了?”

郑浔倒比徐沅多一些大彻大悟,轻轻咂了一口酒,说:“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一向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你打量着圆圆能在坤宁宫过甚么日子?太子妃娘娘这是为母情急,关心则乱。”

“圆圆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孙女,不至于吧?”王清惠试探着开口。再怎么样,亲祖母还能害自己的亲孙女不成?

郑浔无法细讲这些宫闱阴私,只得低笑一句:“圣人不也是圆圆的亲祖父,你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你们只记着,这满宫里,除了太子妃娘娘自己,谁也不是真的疼圆圆。”

徐沅在心里默默加一句,她是真的疼爱圆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太子妃娘娘梨花带雨地伏在皇后脚边哭求。

如果说这一出闹剧背后,谁最开心,那一定是文贵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自己死对头的笑话,她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况且皇后平日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想到也有被自己儿子媳妇逼到死角的狼狈时刻。一想到这儿,她就心满意足地叫宫人多夹了一块儿炙羊肉。

相对的,难受的那个人就是皇后娘娘。她不满意甚至讨厌的媳妇可能怀了她的嫡长孙,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当个女菩萨好好供起来。自己想养个贴心的小孙女,儿子和媳妇还横扒拉竖挡的防备她,她能不生气吗?

也许一开始小孙女因为她发烧生病,她作为祖母心里还存有些许愧疚和怜爱,但被太子妃娘娘这样当众一闹,话里话外都是暗指她阴夺人女,她祖辈的慈爱之心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太子妃母女的怨怼,甚至是仇恨。

于是不管太子和太子妃怎么当庭请求,皇后娘娘就是不松口:“你们夫妻要我早死,就尽管把圆圆从我身边抢走!”

圣人听了这一会儿功夫,也觉得疲惫不堪,原来他还觉着太子妃有娠辛苦,现在看了太子夫妻强逼皇后这一出戏,只觉得可笑:“阿旭媳妇,要朕说你也太强势了些。虽说你们夫妻拢共就圆圆一个孩子,但你们也只有朕和皇后这一个爹,一个娘!”

这就是把太子妃逼到死角了,圆圆在坤宁宫发着高烧,她身为母亲不能贴身照顾就算了,还要被圣人皇后百般磋磨,若不是太子始终跟她站在一起,她只怕立时就要倒了。

事情的最后,太子妃还是当场晕倒了。

皇后的儿媳妇,又身怀六甲,当然还是要抬到坤宁宫去救治。

所幸诊脉的张太医也非常上道,只一味强调太子妃忧思多虑,郁郁寡欢,需要静养。这是明眼人都能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太子妃会气血攻心就是被这一对皇家奇葩公婆气的。

皇后娘娘很明显也不想把盼了这么多年的嫡孙搞流产,于是勉强答应太子妃,以后只要她想圆圆,就可以递帖子进宫看圆圆。

圣人被冬宴上的鸡毛蒜皮气得头皮发麻,立马收用了成王进献的两位小美人,悠哉悠哉地回乾清宫进行采阴补阳壮举了。

就在大家都急着看太子妃的时候,徐沅偷偷给坤宁宫的宫人们使银子,进内殿里看了一眼圆圆。

看得出来太子和太子妃这样强硬是有必要的,不到四岁的一个孩子,烧得都糊涂了,只能不住地喊娘。

徐沅叫她,她还认得出是家里小圆凉凉的声音,闭着眼睛,眼泪顺着两颊滚落。徐沅安慰她叫她一定要听皇祖母的话,只有听皇祖母的话,才能见到娘。

徐沅看到圆圆小人下巴向内微微点一下才离开。

她进宫这许多年从未哭过,今儿倒因着圆圆忍不住泪湿青衣。


太子后来也陪着太子妃去看了一眼圆圆,孩子小,烧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认出来太子妃的声音,所幸没有伤到根本,服了两剂药之后就有退热的迹象。

太子妃娘娘生生等到圆圆喊了一声母妃,意识清醒点之后才向皇后娘娘告退回宫。

李皇后正值不惑之年,她十六岁初侍寝就诞育了皇长子孟昶,又两年生下了当今太子,孟旭。

许是在生育之事上吃了苦头,又少圣眷恩宠,让她在四十岁就渐显出疲态来。

今天太子妃这样闹一通,就让她倍感劳累。

皇后娘娘都这个年纪了,太子又成器,太子妃虽没有太子良娣与她贴心,但也从来没有过忤逆不孝。有时候宋姑姑真的不知道自家主子娘娘在瞎折腾什么。

今天这样硬扣留小郡主,是真当太子太子妃不会吃心吗?就算太子敬她爱她,难道太子妃不会有所记恨吗?

需知这世上最厉害的风就是枕头风。

宋姑姑也是从皇后娘娘还是李宸妃的时候就跟着她了,许多事上也能提点一二。

她一边替皇后捶腿一边打着腹稿:“娘娘您这是何苦呢?太子妃娘娘是您的儿媳,与她争闲气,不就是下太子殿下的脸面吗?”

李皇后闭目养神,但还是有气性:“你当我愿意?我都这个年纪了,非把圆圆接进来,不是自讨苦吃?”

“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娘您啊,太操心了些。”宋姑姑继续劝她。

李皇后不置可否,换了一条腿给宋姑姑捏:“心慈,你当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我是怕阿旭会落得跟他哥哥一样的下场!我对他们恶一分,那些人就能放松一分,我的阿旭就能多一分万全。”

心慈是宋姑姑的闺名。

说到薨逝的端慧太子,宋姑姑也忍不住心酸,那是多好一个孩子啊,光风霁月,芝兰玉树。就是命太短了,刚过十四岁的生辰就没了。

“您何苦提这些伤心事,当今殿下瞧着就是比先太子有福的。”

妻妾和睦,后院太平,光只这一条就让成王赵王拍马都赶不上。更别说还有皇后娘娘苦心经营,能臣谋士衷心拥趸。

李皇后勉强扯开嘴角苦笑一声:“就是有祖宗庇佑的福气,也要被他爹折腾得所剩无几。我是真的怕啊,我怕再失去一个儿子,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那么小一个,我日日都要哄的。”

宋姑姑不停地安抚受惊的皇后娘娘,轻拍她的后背:“太子殿下跟先端慧太子多像啊,跟孪生兄弟似的,圣人宠前一个跟什么似的,偏偏对着太子殿下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怪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皇后睡前模模糊糊说一句:“他哪里是挑剔阿旭,他是恨他自己。”

恨他自己听信谗言,猜忌忠良,亲手逼死了自己最宠信的儿子。所以阿旭越像他哥哥,圣人就越害怕,他怕阿旭有一天会变成他哥哥来找他索命。

本以为宫宴上闹了那么一出,东宫到小年之前总能太平一会儿。

却没想到即使皇后娘娘一心扑在圆圆的病上面,好不容易把个小人养出些鲜活气儿来,文贵妃娘娘却闲不住地开始找郑浔的茬。

郑浔这些日子理家心里想着只要自己妥帖些,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就不会捅什么篓子。不意文贵妃娘娘却是个比她更心细的,芝麻大点儿事儿也是锱铢必较,总要跟郑浔一个晚辈辩出些是非善恶来才满意。

这不因着郑浔腊月二十往奉先殿进的鲜果有虫眼儿,也要特意召郑浔进内宫一趟,恨不得让她亲口把那带砂眼的苹果吃了以示对列祖列宗的尊敬才好。

文贵妃虽不是什么尊贵人,却顶着个协理六宫的名头,她若站出来指点郑浔本也没什么。只是成王一派素日与太子这边积怨已深,郑浔哪还敢上赶着去承乾宫逞能。

太子妃如今是个甩手掌柜,听了文贵妃的旨意,也忍不住蹙眉,啐道:“是哪个牌位上的人不得了,为着个果子也好意思!”

郑浔坐在太子妃下首,很是感激太子妃为她说话,但她也知道,就算如今内宫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去一趟。

太子妃怀了身孕,要想作践东宫,舍了她郑浔到哪去找这么好的活靶子。

但郑浔话里话外却没有听出一丁点为难来:“这些不都是娘娘您经过的事儿吗?大不了就是让我在奉先殿跪着请罪,不碍事的。您好好在宫里养着身子,等他生出来了,我们姐妹几个也沾沾喜气。”

太子妃先前为了圆圆,后为了肚里这个,成日里吃不下睡不着。放在民间,妇人有娠多半都会发福,她不胖反瘦,两颊凹陷,原来的家常袍子套在身上空荡荡的,竟有些骇人。

郑浔见状亦是十分不忍心:“您如今一人吃两人补,这一日日清减下去,别说太子,就是我们下面的这几个日日见着又何尝不焦心?”

论谁也想不到,东宫的一妻一妾倒还有这般交心长谈的时候。

太子妃怎么不知道要多进食,保着肚里这个,才能保着整个清宁宫。她日日奋力在吃,转身一股脑就吐个干净:“阿浔……我……我也是没法子啊……他不肯吃,纵我强来,也是日日呕吐不止。”

这一胎怀的太古怪了,虽一般妇人也有孕吐反应,却也不似她这般。但毕竟月份还小,郑浔不好妄下定论,只得转移话题:“今儿我去了,您得多留两个小中人在殿外,除了正门以外,还有西北东南两处角门,南边的狗洞一应都要安排人手,实在不行就把厨房的人也调过来。”

吴字微听她这么说,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也顾不着孩子,直接从榻上弹坐起来,问道:“这是为何?你知道什么了?”

郑浔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凭借着多年来深宫挣扎的直觉:“您孕中不宜忧思,但我实在没办法了。您想啊,现如今除了我在前面为您支应着,还有谁?殿下日日在朝中受的刁难比之你我更甚,若我走了,只怕那群人会趁机害您……”

吴字微又何尝想不到这些呢?圣人皇后,贵妃王爷,个个都想要她的命,但她却还得强撑着:“阿浔,还劳你把清惠小沅她们也叫到我殿里来。相安无事最好,纵有事,多少有个伴儿。”

郑浔心想,事情恐怕也没坏到那个地步,但转念又觉得王清惠和徐沅多少还能壮壮胆子,于是就匆匆应下太子妃进宫去了。

谁想得到,等红玉领着徐沅到长信殿的时候,太子妃竟已经横卧在榻、不省人事了。

红玉和绿云两个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正经道理来,王清惠问了半天,也只得一句太子妃从午间小憩就一睡不醒。

不像是病,倒像是蛊。

王清惠顶着副管家的身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在太子妃的床前来回踱步:“小沅,这可怎生是好?阿浔被文贵妃召走了,殿下只怕这时候还在文华殿议政。可是太子妃娘娘,她又如何等得?”

如果这个节骨眼太子妃娘娘落了胎,那首当其冲就是治郑浔和王清惠的罪,太子让她们管着家,她们却把太子妃娘娘照顾得小产了……

东宫里能主事的人都被支走了,只留两个不能成事的妾,偏偏这时候太子妃又不明所以的昏迷了。

徐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说话时先带了三分谨慎:“昭仪姐姐,你不能慌。先命人拿着东宫的令牌和太子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张太医,就说,就说太子妃娘娘有小产的征兆,再不来就一尸两命了。”

可到底太子妃没有见红,王清惠心里还是没有底:“这不是诅咒娘娘吗?”

徐沅咬咬牙,附耳劝王清惠:“姐姐你自想想,太子妃怎么无缘无故就昏迷了?再不赶快,只怕你我也要没命了。”

王清惠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关窍,立马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有人诚心加害,只怕这时候太医院早已水泼不进,雷打不动。太子妃娘娘是急症,事急从权,劳烦昭容你拿着咱们宫里的令牌先去坤宁宫请皇后,我这里也派人去叫太医。如此两下里,总有一处得力。”

长信殿不能没人守着,那歹人能害一次就能害二次。徐沅心里也知道王清惠的说法已经是此事的最优解了。

若还想保东宫上下的性命,私闯内宫这个罪名,她徐沅担不起也要担。

命妇若无传召,私闯内宫就是个死。

徐沅带着别枝和惊雀,虽然拿着东宫的令牌和太子的名帖,但还是因为侍妾的身份受了不少刁难。

好不容易到了顺贞门侧门,几个内监死活都不让徐沅进去,听了徐沅的请求,一度扬言要请宫正司的姑姑们来查明真相。

宫正司是管教宫女们的地方。

徐沅冷眼看着这一群内监们,脸上露出一抹凄厉的笑容来。太子妃命悬一线,既然她承诺了闯宫,就是抱着拼死也要见到皇后的决心。

她也不多废话,趁一名侍卫不备直接拔出他腰间的配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恨声道:“今日我徐沅誓与太子妃共存亡,尔等若敢阻拦,我便自刎于此,以昭天理!”

别枝和惊雀此时也拦在徐沅身前,凄声叫喊:“太子昭容!”

徐沅将剑锋一转,直直指向拦在她身前的几位内监,继续愤恨道:“别枝、惊雀,替我好好认认今儿拦我的几位大监们!把他们的模样刻在你们的脑子里!我倒要看看,来日太子太子妃替我收尸的时候,他们有几个不用给我陪葬!”

那几个小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被徐沅强硬的架势唬得不敢开口说话。他们心里还在寻思,徐太子昭容在东宫一向不得宠,年纪又不大,怎么这么有胆气。

闯宫夺剑,也不怕圣人治她一个弑君谋逆的罪名。

徐沅看他们几个唯唯诺诺的草包样,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又比刚刚多了几分客气:“还劳您几位好好想想,今后坐在龙椅上的是谁,坐在凤位上的又是谁?开罪东宫自然容易,但今后我们殿下一朝得势,诸位还不是脚下之泥,任人践踏。不如现今卖我们东宫一个好,等太子妃痊愈了,自有各位的锦绣前程!”

说到底,圣人不曾废太子。

文贵妃娘娘的旨意只说拖着东宫的人,也没说不让进。要是真出了事,这几个内侍心里也清楚没人保他们的狗命。几个小太监交换了眼神,态度自然就软化了不少。

不幸中的万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徐沅的软磨硬泡下,内监们最后还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徐沅一把扔了铁剑,直直往坤宁宫奔去。一个妃妾妆扮的人在宫道上健步如飞,引得不少内监宫女纷纷侧目。

徐沅此刻只觉得深宫路远,时不我待。

太子妃娘娘的病就像悬在头上的利刃一样催促着她,迫使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跌倒在坤宁门前。

徐沅看着那上面金碧辉煌的“坤宁门”三个字,再想起圆圆和太子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一瞬间心底涌现出无限悲凉,恨不能痛哭一场。

正在徐沅伏地之际,一抹玄色的大氅映入她的眼帘,徐沅只用看一眼就知道来人正是太子,她像抓着救星一样地抓着那人衣角:“太子殿下,妾,徐氏,求见皇后娘娘!”

徐沅凄惨的声音回荡在碧瓦红墙之中,直抵人心。

孟旭在坤宁宫门口见到数日不见的小妾自然非常诧异。听着她的哀鸣,甚至有一瞬间,太子的四肢百骸都是僵硬的。

还是赵德胜眼疾手快地将摔倒在地的徐昭容扶了起来。

可还没等宫人们为这位昭容正好衣冠,她就又直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太子的外裳,像迷了路的孩子一般哭道:“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昏迷不醒,太子良娣在承乾宫侍奉贵妃,太子昭仪和妾身求医无门,只得,只得……”

只得私闯内宫,求皇后娘娘出面主持大局。

听到徐沅这些话,孟旭犹如当头棒喝,一瞬间心灰意冷。他亲自将徐沅扶了起来,打横抱上他的轿撵,然后大喝一声:“送昭容回宫!”

太子定定地望着徐沅,只说了一句:“替我照顾好她,我一定把太医带回去。”

徐沅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双眼惺红的连连点头。

孟旭刚给皇后请完安出来,他安排好了徐沅,就又头也不回地进了坤宁宫。

李皇后看着突然折返的儿子,眼底满是不可思议:“阿旭,你怎么回来了?”

孟旭怀着复杂的心情,扑通一声跪下:“娘!求您救救儿子的妻儿吧!”

他一想到从吴字微当上太子妃以来所受的一切折磨,就心痛难忍。但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求自己的母后施以援手。

李皇后虽然不知道郑浔被叫进宫的事,但一看太子的神色她就知道肯定是太子妃出问题了。立马传了懿旨去太医院,放下狠话治不好太子妃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太子妃当然是能治好的。

张太医诊脉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虽是中毒,但未伤心脉。”

接着又补充道:“太子妃也无下红之症,待臣开了方子,按时服用,不日便可痊愈,可保母子无虞。”

徐沅因为在内宫里摔了腿,一回来就在常宁殿躺下了,张太医的这些话还是两位嬷嬷使了法子打听出来的。

王清惠虽然不知太子妃娘娘的病症,也请不到御医,但好歹还能寻访几个经验丰富的宫廷医婆,一直在为太子妃用药吊命。不然就算太子把张太医绑了来东宫,也是回天乏术。

孟旭当着众人的面很是夸奖了她,弄得王太子昭仪很尴尬:“原是我胆小不敢去请皇后娘娘,太子妃得救,徐昭容才是真的功臣。”

在别人耳朵里太子说的都是夸她的好话,王清惠却知道徐沅在坤宁宫门口正撞上太子,只怕太子会认为她心思阴毒,构陷徐沅。

太子听了王清惠的话,却还意味深长地宽慰她:“我不在,你就把东宫安排得很好。”

再不提徐沅半个字。

赵德胜在一旁听出些别的味道来,心里琢磨徐昭容这次是弄巧成拙了。原还想能借着救护太子妃的功劳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往上挣一挣,现在只怕鸡飞蛋打咯。

再是情急,这私闯内宫的罪名却是怎么都跑不掉的。听说还动了刀剑,不就是罪加一等,只看圣人怎么裁决了。

赵德胜心里暗自可惜这么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看着妻子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孟旭心里却在想应该怎么抓那下毒之人的罪证。最好是能寻个由头好好治一下宫里的歪风邪气,也好让他替自己的妻儿报仇雪恨。

他心里这样盘算着,嘴里也不停地吩咐赵德胜。太子殿下在长信殿亲自坐镇,整个东宫似乎都有了主心骨,又正常运作起来。

孟旭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点,郑浔身边的顾嬷嬷却又哭到了他跟前来:“老奴舔脸请殿下去看看我们良娣吧,她,她,她是从承乾宫抬回来的。老奴掀开轿帘一看,良娣的下身全是血,奴婢看着,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产……”

一席话听得孟旭脑袋嗡嗡响,查出怀孕的太子妃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母子平安。

在内宫服侍贵妃的太子良娣却浑身是血,似有小产之兆。还有一个年纪小的太子昭容因为私闯禁宫,摔断了腿。

这是要将东宫一网打尽的意思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郑浔知道自己这胎大约是保不住了,看着宫人们在她眼前端着热水进来又出去,她反而觉得吵闹。

“嬷嬷,叫她们都退出去吧。请太医开点药,服侍我吃下算了。”

顾嬷嬷刚把孟旭请来,在床前听到郑浔这样自暴自弃的话,心疼得不得了:“贵人这是说得什么话!”

孟旭一进来就看见郑浔仰着脸平躺在榻上,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底下宫人嬷嬷跪了一屋,都在请她保重身子。

无辜受累,痛失亲子,该当如何保重?

孟旭怕郑浔心灰意冷,不遵医嘱,急忙走到郑浔的床前,轻握起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无能。”

郑浔原还顶得住,就是在承乾宫内文贵妃一个劲的折腾她,又是下跪又是忏悔,她都没有这么绝望。

听着太子自责的话语,她终于流出了第一滴眼泪,说出的话却又特别平静:“阿旭,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的孩子,他都没有了……”

郑浔与他相伴相守十余年,太子对郑浔的情谊比之太子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知道她失了孩子,心里也是酸涩难当:“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这个“你”是单对郑浔说的,但“你们”指的却是所有东宫女眷。

郑浔终于受不住种种打击,侧过身去不看太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并不大,却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鞭挞着孟旭的心,她一边哭,一边自责:“是我刚愎自用……我只想到他们会为难太子妃……但我却觉得自己能应付文贵妃……”

她觉得自己去一趟承乾宫,给文贵妃作践两下就行了,哪里想得到会动了胎气。

郑浔才在奉先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就有腹痛之感,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了小日子,她咬咬牙忍了。

再过一会儿,就只听到青烟和翠雾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我们良娣晕倒了……”

徐沅在常宁殿听到太子良娣小产的消息,还久久回不过神来,心里总是忐忑,问一句:“真个?”

李嬷嬷也不知道太子良娣落胎的具体情形,只得将昭阳殿发生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听说是承乾宫的白姑姑亲自送回来的,还夸良娣在奉先殿为祖先祷告克勤克谨。只是来了小日子,考虑到太子良娣的身子,文贵妃先使人送了回来,倒是没有提见红这类话。”

徐沅听了,冷笑一下,文贵妃又不傻,怎么会承认自己发现了太子良娣有小产的迹象。

她接着问道:“昭阳殿那头怎么说?”

这回是赵嬷嬷咂咂嘴:“太子良娣一躺下,下身就有血崩之症。还是她身边的嬷嬷眼尖,发现了端倪,这才把给太子妃看诊的张太医拉到太子良娣的床前。”

“张太医怎么说?”

徐沅左边小腿青了大半,脚踝那直接折了,她疼得难耐,说话也伴着时不时的嘶嘶声。

李嬷嬷默默看了徐沅一眼,讳莫如深的道:“太医还没搭脉就先开了温经止血的大补之药。无奈良娣腹中的孩子已成一片血泊,只得安排人先着手清宫,倒保了良娣一条性命。”

此刻就算让郑浔活着,只怕也是心如死灰。徐沅叹了一口气:“把咱们殿门关上吧,就说东宫不安,我又是戴罪之身,自请为贵人们祈福。”

李嬷嬷心里却还幻想着太子殿下会来探望徐沅,毕竟徐太子昭容可是刚刚才为了东宫拼命的。

徐沅见宫人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怕自己的奴才都觉得她今日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徐沅也直言不讳:“嬷嬷,我今儿私闯内宫,惊扰皇后,说不得还要加上一宗意图不轨,谋逆弑君。局势如此,殿下能保住我的命就不错了,他是不会来常宁殿的。”

孟旭不仅今天不会来,如果徐沅倒霉一点,或者孟旭无能一点,徐沅一条贱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如果这时候孟旭大肆褒扬徐沅的忠义,不就等于说他支持自己的妃妾不守礼法、不遵祖制,任意妄为吗?

李嬷嬷听了徐沅的话,试探道:“那,那我们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

这个问题,徐沅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过两日就是小年,也是她的生辰。一想到未来的深宫生活也许就是无尽的黑暗,她也难免有些泄气:“这就得看太子殿下了。”

而太子自家,此时也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从他十五岁成了太子,这种无休无止的阴谋算计不知道见了多少。

只有这一次,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不管是东宫女眷的坚忍,还是兄弟阋墙的残酷,这一切都在敲打着他的内心。仿佛在说,在这一场皇权争斗之中,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并且那个人,只能是他孟旭。

否则等待他和他所珍爱的,就是枯骨黄土,红颜白发。

他想起来兄长端慧太子的死,想起来圣人皇后对他的无尽刁难和苛责,甚至想到了太子妃之前流掉的那个孩子。

他的人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权力,渴望那个他原来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孤寒之位。

但同时太子又清楚地知道此时还动不得成王那起人,不是他不想,是圣人不让。成王倒台,这宫里的事情就无趣多了,他这个太子不就高枕无忧了?

圣人是不会愿意见到东宫一家独大的。

可就算杀不死,孟旭这回也不想轻轻巧巧放过成王。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孟旭刚顺藤摸瓜查出一些苗头来,正预备大动干戈,却不妨东宫里有一个小宫女站出来认罪伏法,承认是她给太子妃下的毒。

孟旭冷眼看着跪在他面前陈情的小宫人,都快被气笑了。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白净瘦弱的低等宫女。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平时只负责给太子妃煨药的人敢做这样的事。

偏偏她的口供还显得十分合情合理。她自述冬至节本应分得二两碎银子的赏赐,因烧火的时候打了瞌睡,不慎毁了太子妃一碗药膳。

太子妃因此动怒,打了她的板子不说,还把她准备寄回家给老母亲看病的赏银也免了,因此她深恨太子妃。

决定趁此番太子良娣不在,神不知鬼不觉将毒下到太子妃的碗里。

孟旭对这些话,一个字都不信。

毒可能是这个宫女下的,但却不是为着她口里的那些缘由,于是他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冷硬:“白芍是吧?你可想明白了,毒害太子妃的罪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白芍这时候只顾着死命磕头,一个劲儿地求饶,却有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决绝:“求殿下宽恕我家里人,所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孟旭知道从白芍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原就是个顶包的。只怕现如今一家子的性命都在别人手上,白芍即使知道些内情,也不敢说实话。

太子只得先把人押住:“赵德胜!把她送到宫正司去,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太子是储君,问罪查案这些事他无权管,滥用私刑更会把东宫置于险境。

所以孟旭再生气,再愤怒,也不会私自将白芍扣留在东宫,一切都还要等宫正司立案。

赵德胜很清楚太子的意思,不仅亲自将白芍安全送到了宫正司嬷嬷们的手上,还特别关照要留住她一条贱命。

接着太子就给圣人上了折子,言辞恳切,情感诚挚,既表明了东宫所经历的艰险,又能唤醒起圣人的孺慕之情。

可惜圣人根本没有看太子的折子。

圣人在乾清宫,一早就接到了李皇后的血书奏请,还有宫正司那头查出来的铁证如山。

圣人是被酒色迷了心窍,但他没有失智。

他眼皮一抬就知道这件事情东宫一派纯属无辜受害,而成王党则是心思阴毒。

但他却又不想把事情闹大,让支持太子的那群老臣趁机起势。

尽管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后还是会把皇位传给太子,但在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他仍然不愿意孟旭分走他的权力。

可是这次成王和他老娘也属实有点太肆意妄为了,别的且先不论,皇嗣终归是值点钱的。

但也不能管得太狠,不然拿什么去牵制太子。

圣人在乾清宫也头疼得很,他想找一个既能稍微扶持一下东宫,又不至于让外人看起来成王已经失势的赏罚方式。

最后他不痛不痒地把太子的折子发了回去,附朱批一句:“吾儿所述,朕甚痛之。”

然后,然后就没了……

圣人的意思就是:你受的苦我都知道了,我也很同情,但是你要我惩处坏人是不可能的,要我给你补偿也是不可能的。

可以想见,孟旭看到自己流氓老爹这八个字,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但是圣人也不是一点表示都没有,紧接着就颁了一道旨到东宫,表示对众人的安抚。

除了徐沅,基本上都得了赏赐和嘉奖。郑浔和王清惠提了份例,太子妃晋无可晋,圣人就折中封了圆圆为昌乐郡主。

而徐太子昭容按照圣人的说法就是,为救主母,私闯禁宫,功过相抵,无罚无赏。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不罚徐沅就是万幸了。

众人都得了恩赏,对比之下,徐沅在东宫的身价肯定就降了不少。但徐沅自己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是十分满意,每日里替太子妃和太子良娣念经念得更认真了。

至于文贵妃到底是不是诚心想害死郑浔的孩子,这件事无法求证。

但是圣人却似乎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太猖狂,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暗地里却抬了原来的张贤妃为德妃,与文贵妃一同辅助皇后,同享协理六宫之权。

文贵妃听到以后也是气得当时就摔了成套的青玉竹叶杯,并且将郑浔列为了重点迫害对象。

毕竟要是说一点文贵妃害人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当时青烟和翠雾想出奉先殿求救的时候,就叫承乾宫里的两个小中人好一顿拦。

最后还是郑浔倒在血泊之中,文贵妃才放人回去,怎么看文贵妃都撇清不了干系。

圣人就觉得与其这么不清不楚,惹众议如沸,不如由他出面直接坐实文贵妃的罪名,好歹给深宫无聊添一味笑料,也算文贵妃功德一件。

于是他不仅命人直接打死了当日阻拦青烟和翠雾的两个小中人,还给承乾宫下了一道旨:贵妃文氏,为老不尊,刻薄无德,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徐沅在常宁殿听到圣人这道旨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倒像圣人会做的事,连为老不尊这种话都写到圣旨上去了。

所以说,咱们这个圣人,他才是全天下最懂人心的人,做起事来反倒有一种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的佛门超脱。

众生皆苦,皇帝老儿除外。

至此,宫内宫外总是能心平气和地把这个年先过了。

过了两日,小年夜到了,徐沅也迎来了自己的及笄之日。

虽然说往日里姐姐们过生辰,太子都会赏面子去她们殿里坐一坐。但是徐沅之前没有侍寝,所以她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的。于是乎今年生辰,他想着太子在内宫交际肯定不会想到她,更是没有做孟旭会到常宁殿留宿的打算。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孟旭他真的就来了。并且看徐沅的那一双眸子亮得吓人,倒把徐沅看得愣愣的。

孟旭一见自己小妃子这个呆瓜样,有心调侃她两句:“怎么?在家念经念傻啦?”

孟旭一进寝殿就看到满屋子的经文碑帖,字迹都是徐沅那笔魏夫人簪花小楷。

徐沅这时才回过神来,挣扎着下床:“殿下您怎么来了?嬷嬷们也不叫我知道!”

孟旭按住徐沅乱动的身子,轻声道:“别动。我不是怕你走动辛苦吗?听你身边的人说,你连长寿面都是在床上吃的?”

徐沅叫人戳破了糗事,也不害臊,反而狡辩道:“太医也说了,叫我时常下床走动走动。”

孟旭之前就知道徐沅有几分胆气,但他以为只是在床上,或者完全是教引嬷嬷教她那样讨好。直到那天见到闯宫的徐沅,震惊之余就是佩服她小小年纪就做得成那样的事,还毫不露怯。

他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个姑娘:“太医是叫你走动,不是叫你在宫里乱跑,这次也就是碰到爹心情好,不然哪还有你这么个囫囵人?”

咦,说到这个事徐沅就心虚地揪了揪太子的袖子,讨好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想去的!我不去的话,咱们宫里怎么办?”

孟旭将徐沅勾到自己怀里来,又按住她乱动的小脑袋:“不怕吗?”

徐沅靠在孟旭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说:“也是怕的,但我去之前就没想过会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会遇着您。您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觉着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还白坐了一次太子的车辇,死也不亏了。”

话都是些傻气的话,但听在孟旭的耳朵里却格外舒坦。竟然鬼使神差地俯身想要吻徐沅,但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徐沅的额头,并且安慰她:“爹唯独没有赏你,难过吗?”

能保住性命徐沅已经求爷爷告奶奶了,她还怕要了圣人的赏赐会短命,于是摇摇头:“这个还好啦!只要我还活着,您以后再赏我就行了,不碍事。”

孟旭有时候真的不理解啊,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是怎么闯过顺贞门的啊?但他也就是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很虚伪地表达了对徐沅的感谢:“卿实乃东宫之幸。”

虽然徐沅做了一件对东宫有利的事情,但是也当不起太子这样的夸奖啊,她怀疑太子不安好心:“殿下,我如今身子不方便,虽然意识还清醒,但是也伺候不了您。”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要睡觉的话,您就得去找别人。

孟旭好不容易憋出来一点情话技能,又被徐沅逗得代入不了角色了,他忍不住笑骂道:“谁说我找你就是要你伺候我的,今儿我伺候你!”

徐沅被这句话吓得不轻,太子妃和太子良娣现在还卧床不起,她徐沅就敢背地里勾引太子,还要不要命了。

于是她开始装起了贤妃的样子:“吴姐姐和郑姐姐身子都不好,殿下却独独来看我……”

孟旭叹了一口气,就连那双明亮的眸子也黯淡了几分,似乎也是想到了自己的正妻和另外一个小妾,但态度还是很鲜明:“说这些干嘛?我都陪她们好几天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陪你聊聊天怎么了?”

徐沅看着认真说话的太子,第一次不去想东宫其他的人,而是接受了孟旭的提议。待孟旭洗漱之后,就跟他一同睡下。虽然没有做什么,但徐沅却毫无睡意,甚至还有几分激动。

“殿下,您还是第一次到我殿里。”

“唔,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以前这时候都要服侍您的,现在不用。”

“好哇,那你服侍我吧。算了,你行动不便,我自己脱吧。”

“别别别,我说着玩玩的,您别当真。”

“你再不睡觉,我来真的。我不介意看你被我弄哭的模样。”

于是徐沅这才老实。

等到第二天徐沅才发现,太子昨晚上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一堆赏赐,那些珍奇摆件自不必说,首饰匣子里有一支金累丝嵌红宝双鸾点翠步摇,徐沅最是心爱。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到二月初,各宫里都很平安。圣人中间还找借口提了皇后娘娘宫中的待遇,这一下就把文贵妃的注意力吸引到争风吃醋上去了,因此东宫的两位病西施也能好好养身体。

徐沅养了半个月,得空还能到各殿里到处转转。没了生存危机,加上年节的气氛,东宫里喜气洋洋的,大红的灯笼、对联、福字随处可见。

太子还亲自动手提了一幅字挂在含章殿门口,正所谓:“麟游凤舞中天瑞,月朗风和大地春”,横批是“福喜盈积”,与他太子的身份也算般配。

太子妃劫后余生,特意嘱咐王清惠把宫里的年节赏赐足足加厚了一倍,再加上王清惠毕竟不是正经主母,下面的人犯了错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博了个贤良的名头。大家得了好处,一个劲儿地夸太子昭仪御下有方,端慧仁厚。

王清惠听了满宫里的奉承,不仅没有骄矜得意,反而天天夹着尾巴做人,日日都要到常宁殿大吐苦水。

“怎么就赖我一个人?你们三个天天都卧床不起,所有事都让我一个人担着!”

自从太子妃中毒和太子良娣落胎,东宫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王清惠一个人在操持,时常三更天还点灯熬油地对账点校。

东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到财账奴仆、人情走礼,小到哪位贵人多要了一匹绢布、一套茶具,都得造册登记,日后才有迹可循,不至于盘查起来两眼一抹黑。

其实徐沅身子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她就想在自己殿里躲懒,因此王清惠每每请她相帮,她都有借口:“王姐姐你看我行动不便,只怕还给你添乱。”

王清惠哪里看不出徐沅的小心思,她也知道自己是替别人做嫁衣,就是心里不平衡:“真是苦恼!这个家以后又不会给我当,非要来劳动我!”

这话也是实话,若太子妃太子良娣都好好地,怎么会轮得到她?但世事难料,这一回不就轮着她了吗?焉知以后就没有这样的福分。

“哪里就这么为难你了?为着你辛苦,殿下还时常去看你呢!”

徐沅说的也是实话,太子妃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太子良娣也算得上有功于社稷,太子昭仪管家更是有体面,说来就是徐沅在恩宠上差一截。

王清惠害怕自己会伤了徐沅的心,于是也就按下这些话再不说了。一出口又是少女的娇憨之语:“这年都过完了,殿下应允我们出去走百病的,如今也再不见他提。等开春儿了,太子妃和阿浔身子好了,咱们到南苑踏青去,可好?”

南苑是当年历代太子受封时,圣人赏赐下来用作游园宴饮的地方,里面亭台楼榭,曲水流觞,花鸟虫鱼,样样齐全。

还配着茅庐鸡黍,浣女樵夫,到了时节就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盛世之景,虽有人工穿凿之嫌,但也当得上“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圣人原给了端慧太子,后来当今太子继位东宫,圣人恐触景生情,将南苑充作孟旭的私产后就再没过问。

徐沅也被王清惠激起了玩乐的兴致,当即接口道:“那我到时候可要幕天席地,逸饮酹金彝,昭仪你可办得到?”

若是在内宫里,按照徐沅的说法肯定不行,但南苑好歹也算是东宫自己的地盘,放纵些也没什么。王清惠立马就答应了徐沅的要求:“只别出格,随你怎么闹!”

游园这种赏心乐事都是后话,眼下东宫还有两个生着病的呢。

王清惠有时候觉得徐沅办事挺漂亮的,有时候又觉得她不够机变,于是提醒道:“那两位都躺了这么久,除了拜年,平日怎么也不见你去瞧瞧?”

说来奇怪,以前徐沅跑长信殿最勤,太子妃出了事也是她最肯出力,怎么现如今看着两个人的关系反而疏远了,想到这儿,王清惠才会有此一问。

但是徐沅想得很明白,如今这时候,没有比太子妃平安诞下小皇孙更紧要的事。关系好不好,也不是这一两日能看出来的。徐沅跟太子妃疏远点,反而不会成为有心人加害太子妃的突破口。

但这些话她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对王清惠说,只是淡淡笑着:“原来跑得快,现在腿脚不方便,就少去了。”

王清惠知她有自己的顾忌,也不刨根问底,仅仅追加一句:“纵你想独善其身,难道昭阳殿出了小月,你还能当不知道啊?”

徐沅当然不能当不知道,她还要带着上好的礼物登门拜访才行,以表示她对于太子良娣的关心。

择日不如撞日,经过王清惠的提醒,徐沅决定一改自己龟缩在常宁殿的不良习气,招呼上两个大宫女就准备去探望郑浔。

别枝和惊雀跟在徐沅身后,两个人手里托着一扇苏绣黄花梨孤舟秋韵桌屏,取的好意头“掩灯遮雾,难得糊涂”,一行人闲话着往昭阳殿去了。

为着郑浔出小月,太子昨儿还大办了一处流水宴给她添喜气。太子妃怀这胎吃了不少苦头,五个月了还是食不下咽,寝不安枕,瘦得跟竹竿似的,自然是礼到人未到。

只不过徐沅到得不巧,太子这会儿正在内殿与郑浔说话。徐沅听着里面不时传来太子爽朗的笑声,心里就明白几分了,只把带来的绣屏交给昭阳殿的顾嬷嬷,笑道:“昨儿姐姐大病新愈,原早就该来的,只人多事杂,怕一齐来了反而不美,故而拖到了今日。”

顾嬷嬷朝徐沅行了礼,话说得自然也很客气,甚至还虚留了徐沅用晚膳:“劳烦昭容想着,我们良娣说了,本就是日日在一处的姊妹,不用计较这些个。眼下也到了传晚膳的时候,不若请昭容赏脸在昭阳殿一并用了,也免了来回折腾。”

徐沅都来了这一会儿,想来郑浔跟太子就是有体己话要说,根本不想看见她这个搅屎棍,不然宫人进去通报这么久,怎么也不见郑浔出来迎一迎?

既知顾嬷嬷只是嘴上客气,徐沅也不在这里碍事:“姐姐赐饭,本不应拒,只来前已约了太子昭仪饭后一道消遣,倒不好不回去。”

顾嬷嬷是巴不得徐沅快点离开昭阳殿,她就是看不惯东宫这些莺莺燕燕。并且在她看来,徐沅这一趟来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然何苦打扮得跟昭君出塞似的,就是想把太子勾走。

但是看在徐沅还比较识趣的份上,顾嬷嬷还是礼仪周到地把她送出殿门,目送她走远了才回去给太子良娣复命。

但令顾嬷嬷意外的是,太子竟也扯故走了。

郑浔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甚至还拿起桌上的贡橘细细挑了橘瓣上的经络。

她这副老君入定的模样反倒急坏了顾嬷嬷:“良娣你也太好性了!怎么由着那起子小人作践你!”

自从她小产,孟旭日日都要来她床前枯坐不说,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亏欠,除了太子妃,凡事不论里子面子,郑浔都是东宫里头一份儿。

为着她出小月,孟旭更是顶着帝后的压力都要大操大办,就是为了替她出气。

所以郑浔搞不懂顾嬷嬷在气愤什么:“嬷嬷今儿怎么了,气性这么大。”

顾嬷嬷犹自不觉,还在发泄她对徐沅的不满:“徐太子昭容刚来了,带着一副精美的绣屏,说是贺您的喜,可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郑浔气结,顾嬷嬷的脑回路她欣赏不来:“嬷嬷你在暗示什么?还有,昭容来了,是我们姐妹的情分,你怎么也不往里通传?”

顾嬷嬷却依然觉得她没错,徐太子昭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太子在这她就来了,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您当人家是姐妹,只怕人家只当您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太子殿下陪太子妃的时候,怎么没听说哪个不开眼的往太子妃跟前凑!”

郑浔听顾嬷嬷越说越离谱,也忍不住搁了橘子,由翠雾伺候着擦手,之前的欢愉一扫而空,严厉道:“嬷嬷是皇后娘娘指给我的教养嬷嬷,跟我的奶嬷嬷也没什么区别了,怎么还说这些混话?难道我在这宫里的难处,你竟一点也体谅不到?”

青烟看着自家主子有动怒的前兆,又想到小产毕竟伤了身子,不好真的惹出气性来,立即赔笑道:“亏得良娣也知道嬷嬷是您的奶嬷嬷!怎么还跟她置闲气?”

谁知郑浔不仅没有借坡下驴的意思,反而愈发疾言厉色:“趁我在殿下跟前还有几分脸面,你们且好好顾惜着!难道我和殿下在内间闲话,竟是睁眼瞎不成?你们在外边的动静就一点也听不到?”

徐沅带着礼品来贺喜,昭阳殿的奴才根本不往主子跟前通传,就是怕徐昭容把太子抢走,这说出去还不够丢脸的。

青烟和翠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顾嬷嬷坚持不报,她们也担心徐沅来者不善,也就跟着装糊涂。

没想到还是被郑浔猜出来了,只好解释道:“您别生气,原是我们想岔了,倒亏得徐昭容好相与,不曾恼恨。”

郑浔听着这些蠢话,更无语了,因着她有几分体面,昭阳殿的奴才一个个都跟自家得了道一样,摆谱都摆到主子跟前了。

她恨不得把这些道理掰碎了塞进她们脑子里,但一想到她们这长久的陪伴与衷心,又只得缓了脸色:“就算日后我当得贵妃,难道她们就挣不上一个四妃的位子吗?”

若是太子真的有继承大统那一天,东宫这几个女人再不济也能混一个末流的四妃当当。

顾嬷嬷是个没成算的,只认死理:“您凭什么只当贵妃?您原就该当皇……”

话还没说完,就被郑浔一声“住嘴”喝住。

郑太子良娣一听这些鬼话就头疼,她心知顾嬷嬷的为人,看在她年纪大了的份上,也没有说什么重话。

但还是免不了一顿敲打:“嬷嬷开口的时候能不能先掂量掂量自己!今儿殿下明知徐昭容来了,为何装作不知?徐昭容又为何那般知情识趣?不过都是为着给我几分薄面罢了!”

郑浔坐在梅花小几右侧,端起青烟递过来的银耳燕窝羹,一饮而尽。

就着榻直接横躺下去,接着说:“嬷嬷我说句重话,您是哪个牌位上的主子,天天在殿下跟前弄鬼,你就不怕有一天殿下觉得这一切都是我授意的,因此厌了我吗?”

顾嬷嬷想不到她一次投机取巧能生出这么多是非来,在郑浔说到太子的心意时,她也反应过来自己的愚蠢,揪着帕子:“老奴羞愧,以后再不往贵人跟前现眼就是了,贵人你别动气。”

郑浔见她明白过来也不好当着年轻宫女的面狠训自己的教养嬷嬷,语气自然就软和不少:“你是为我好,我都知道。但凡事得有个章程,太子昭仪和太子昭容进退之间都是遵祖宗家法的人,在我跟前本就是伏低做小,何苦为难她们?”

顾嬷嬷受了训,只得从针线篓里悻悻拿起一个香囊准备下针,拿起针线来还没老实一会儿,又琢磨出一些惊为天人的话来:“那殿下怎么走了?良娣您都出小月了,太子怎么还不让您侍寝?”

郑浔卧在榻上,刚想闭目养神,就被这句话激得怒目圆睁,翻过身来狠白了顾嬷嬷一眼。

翠雾眼瞧着太子良娣又要发怒,立马上前接过顾嬷嬷手里的紫金银蟒香囊,还给一旁替郑浔按太阳穴的青烟使眼色:“眼瞧着咱们宫里的红梅花期都过了,青烟你陪着嬷嬷一道出去寻点来,良娣昨儿还说想梳梅花妆。”

青烟很上道,立刻亲亲热热地挽了顾嬷嬷的胳膊,一脸求知若渴的要顾嬷嬷领她去寻模样好的红梅花,顾嬷嬷好为人师,两个人总算不在郑浔眼前添堵了。

等这两人走远,郑浔斜躺在榻上,想着太子推辞留宿时的神色,也有些恍惚。她想不明白孟旭是单纯膈应顾嬷嬷欺上瞒下,还是恼恨昭阳殿平日里就是这样欺辱宫妃。

郑浔与太子算得上心心相印,但也有很多讳莫如深的事,两个人都不曾提及。

徐沅说到底也是东宫登记在册的妃嫔,并且孟旭平时也是愿意跟徐沅打照面的。太子对他几个侧妃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准。

就连孟旭自己对昭阳殿发生的事情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躁郁。

这本质上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宫闱琐事,不过就是资历深厚的嬷嬷背靠大树好乘凉,故意给不怎么得宠的妃嫔难堪罢了。

甚至细论起来,徐沅那儿都没有什么可委屈的,郑浔虽然没有亲自去迎她,但郑浔的身份摆在那,昭阳殿的宫人对徐沅也是客气再客气。

说白了,除了顾嬷嬷自作主张地替病中颜容憔悴的郑浔争宠这一点可恨以外,昭阳殿上下都没有可指摘的。

但是孟旭就是不平,昭阳殿主仆的做派就好似他一见到徐沅就会见色起意一样。虽然孟旭承认他非常垂涎徐沅的美色,但他一向都是进退有度、循规蹈矩,绝不偏宠偏信。

身为太子,孟旭一直节制欲望,修身养性,现在还要受到自己女人的怀疑,这种感觉无异于生吃了一只母苍蝇。

所以太子爷在听到殿外的那些动静时,免不了生出几分不屑来,尤其是徐沅云淡风轻的做派,更加激发出他内心的不满。

碍于郑浔的面子,他只装作不知徐沅的到来,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宠着宠着,郑浔也变得会仗势欺人了。

郑浔这种变化是令太子感到陌生的。

但凡当时她提一句徐沅,太子仍然不会接话说请徐沅一道进殿叙话,甚至还会直接给徐沅下逐客令,而郑浔在他眼里则仍然是值得信赖的可心人。

问题就出在,郑浔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揣着明白装糊涂,令孟旭觉得有些后怕。

本来郑浔第一天出小月,他就是打算留宿昭阳殿,这么一闹反而让他觉得意兴阑珊,索性编了由头拂袖而去。

孟旭回了含章殿,左思右想,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坐在书案前,随手扔下一本书,唤道:“去把徐昭容请来。”

赵德胜听到这个话是有些吃惊的,要说尊贵,那肯定是太子妃;要说宠爱,那肯定是太子良娣;要说体面,怎么王昭仪也得排在徐昭容的前面,但太子生着闷气,反而点名要徐沅,这倒有些意思。

一面他又忍不住感叹徐沅运气好,上次闯宫,这次探病,都刚好把事情做到太子心里去了。

当着太子的面,赵德胜却没有对此说什么。

因为他太了解太子的习性,那是个连喜欢的菜都不肯多吃一口的主儿。他原喜食一道羊肉水晶角儿,成了太子之后,再不肯多吃。

赵德胜冷眼看着,徐太子昭容也不知是哪里对了太子的胃口,倒有点羊肉水晶角儿的那味儿。

另一面徐沅正在常宁殿用晚膳,看着传旨的小中人,差点喷出一口木樨糕子汤。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太子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别枝想不明白前因后果,一边替徐沅梳洗,一边还有些担心:“到底是抢了昭阳殿的先,怕是不好。”

徐沅估计是太子知道自己去昭阳殿碰了个软钉子,不知怎地倒惹得太子跟太子良娣斗气,拿她作筏子呢,因此格外淡定:“不用大妆,家常素净点就好。”

最后挑了一件玉色印浅碧竹叶纹对襟立领长袄穿上,因已入夜,徐沅图简便,头发只松松用一根绿雪含芳簪别在脑后,不露出勾栏样态来也就是了。

没有刻意打扮,徐沅到含章殿的时刻倒还早。孟旭听到赵德胜的通传,见徐沅这么勤谨,心里先顺了三分气。

到底是开了春,再烧这么热的地龙,徐沅坐在榻上就有些觉着热,只得吩咐惊雀替她把外面的长袄解了,露出一件蜜合色细锦云纹中衣来。

孟旭原还想装个国事繁忙的模样,但东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是朝里第一大闲人。偏徐沅只作不知,太子不露面,她就一味只管跟自己的丫头闲话打双陆。

赵德胜来请徐沅,她还说既然殿下事忙,我在此静候便是,由着太子在书房里指使这个指使那个。

孟旭说实话,还是有点想徐沅在床上的滋味。徐太子昭容在床上的风情,跟她平日里素淡的模样完全不搭边,很是勾人,让孟旭忍不住有几分心痒。

算起来孟旭也有一个月没有碰过徐沅,东宫里总是这事那事,他也没心思。

上次徐沅过生辰,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到底没成事。于是太子心里猫抓狗挠似的,面上却还在书房里强撑着。

眼瞧着这都人定时分了,两个人还是你一处我一处。赵德胜心里急得都快熬出油来了,偏偏太子点名要的这个还悠闲自在得很,催请几次,她就说太子殿下国事为重,不敢叨扰。

明月进来添茶的时候,孟旭借着宫灯看到徐沅影影绰绰的身形,嘴角含笑,正在跟宫人们逗闷子。身上远瞧着也挺素净的,可能因穿着长衣,看着个子比之前更高。

于是太子对一旁伺候笔墨的清风吩咐一句:“都收了吧。”

徐沅打眼看见太子从书房进了盥洗室,倒是乖觉地跟了上去,还体贴说一句:“妾来服侍殿下。”

孟旭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贴在徐沅耳边吐气:“这会儿且不用你。”

言下之意就是,一会儿再好好服侍。

徐沅刚来就有宫人们服侍着沐浴更衣,这会儿也乐得清闲,又踱步回到了榻边坐着。

孟旭也没有啥好磨蹭的了,洗完一进寝殿就把徐沅按在了床上,语气怪异:“你怎么不哄我?”

徐沅差点笑出声来,他自己跟太子良娣赌气,反倒还要怪她不哄他:“殿下何出此言,妾看您忙于国事,不忍相扰。”

孟旭看见她这双装无辜的眼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直接扒下徐沅的衣物,徐沅要躲开他的目光,他还硬把徐沅的脸正过来,一字一句:“不许动,我要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从我眼睛里。”

徐沅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好像真的有些气恼,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事后孟旭倒是想旁敲侧击地问一句徐沅:“今儿去看你郑姐姐了?”

徐沅被作弄得没了脾气,累得半眯着眸子,说出来的话像刚出笼的碧粳米糕:“原想着春日无聊,去陪阿浔解解闷,倒不想碰见个冤家。”

孟旭也懒得再追问,他也不可能没有分寸地说什么徐沅受委屈了之类的话,他不在昭阳殿留宿已经是下了郑浔的脸面,再做什么就过分了。

于是只露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冤家路窄,可不正是。”


太子在太子良娣出小月的日子召了太子昭容,这对于整个东宫来说都是个很新鲜的故事。

毕竟在众人眼里,不管比什么,徐沅拍马都赶不上郑浔,她竟然有本事横刀夺郑浔之爱,实乃匪夷所思。

太子的后院一直都像一锅温水,妻妾之间总是上行下效,各得其位,根本斗不起来。这着实让东宫的奴才感到索然无味,因此丧失了很多工作积极性。

别枝就曾对徐沅表明,与她一起进来的一位姿色尚佳的小姐妹被分到了成王府里,在某一个成熟的夜晚就被成王收用了。但这种事情在太子宫,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太子一个月里得有一小半的日子被圣人派出去办公,就算在东宫,一个月也有五六天自己在含章殿将息,并不曾召人相陪。

叫人侍寝的日子半个月不到,太子妃固定八天,就算怀孕也不曾短少。太子良娣再占四天,余下那两三天,泰半王清惠还要占去两天。由此可以得出,徐沅一个月侍寝的次数,真的是少得可怜。

所以对于徐沅成功争宠这件事,大伙儿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纷纷无奈将她得宠归结于运气好,运气好所以圣人没有治她的罪,运气好又得了太子的青眼。

但总之,大家都默认这是在打昭阳殿的脸,甚至下人们都期待着太子良娣能够站出来将徐沅这个邀宠媚主的妖妃暴打一顿,好给深宫无聊增添一桩美事。

只可惜,昭阳殿和常宁殿的主子奴才都还是客气再客气,恭敬再恭敬。太子良娣跟太子昭容见了面依旧姐姐妹妹亲亲热热,殿里的奴才还是姑娘嬷嬷您先您先。

众人打眼一瞧这做派,看热闹的兴致大减。

只要没有人下猛料,东宫这锅水就依旧温吞,根本烧不起来。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又怎么闹得起来?

郑浔一宣布身子好了,王清惠迫不及待就把管家的烂摊子给她扔回去。

她看得长远,想得透彻,说破大天也轮不到她来当太子的家。与身份不匹配的事就要少做,不然后患无穷。

何况,太子这些日子虽然在清凉殿歇的多,但王清惠却清楚自己这殿里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太子昭仪倒是洒脱,她身边的宫人们还跟着叹息。

知春和袭夏一直唠叨:“昭仪您管家这一个多月本就是处处体贴,太子殿下当面赞不绝口,下人们背地里也承情,怎么那位一好了,竟没您的位置了?”

宫人们所知狭隘,王清惠也不会同她们计较,只道:“我知你们的难处,因我管着家,你们行事也多方便不是?只今日装糊涂,昧下这权柄来,来日太子妃问我要呢?既本来就要还的,又何苦惹一身臊?”

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再加上东宫又不是那么好管的家。这一滩浑水,王清惠根本不想再沾。

王清惠轻松了,郑浔却对着一屋子的账簿礼册发起愁来。她也知道,没了太子妃,她就必须当起这个家来,但王清惠这撂挑子的速度也太快了。

她身子才刚好一点,如今就算是太子留宿,她也会劝着他走。虽说已经大好,但下身却总是淋漓不尽,叫她怎么侍寝?

偏这时候还不能静养。

王清惠这做派倒讨了顾嬷嬷的好,嘴里夸奖不断:“王昭仪倒是知礼,听您大安就把东西还回来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郑浔一开始就是管家的那个人一样。

其实顾嬷嬷还想借机踩两句徐沅,但是一看郑浔愁眉苦脸的样子,又不敢太放肆,生生憋出内伤。

倒是青烟和翠雾看得明白些,还宽慰道:“您别操心,这些内宫琐事,有我们还有嬷嬷替您料理。您只管安心休养,再替太子殿下养育一位皇孙才是。”

郑浔听了,多少有些安慰,也就着人理起事来。细细问了太子爷最近的人情走礼,各处的节礼都有疏漏没有,还有宫里各处的支出记账、年节封赏、人事变动等。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看出很多麻烦来,又免不了对王清惠工作疏忽的地方进行大刀阔斧的修缮。

满打满算,郑浔花了三日时间才对上一任管家者工作不细致的地方做了善尾,总算是把账面做平了。

东宫里的规矩也重新兴起来,各处闲杂的人手也都有了执事,因着白芍的事,又放出去一批来历不明的宫女内侍,只留下那些知根知底的老人。

她本来还在一堆烂账里埋头苦干,直到太子妃身边的红玉姑娘来通传:成王妃以及赵王妃携礼来探望良娣,此时正在长信殿等着。

随后竟直接要郑浔稍微收拾收拾随她一起去见客,可能怕太子良娣紧张,红玉还安抚道:“太子妃也一道请了王昭仪和徐昭容呢。”

成王妃和赵王妃特意相邀来东宫看望郑浔,也算是来替文贵妃致意的。毕竟郑浔那个孩子是在文贵妃眼前折腾没的不是。

太子妃身子重不说,怀相也不好,连坤宁宫的圆圆且顾不上,这时候反倒又念起李皇后把圆圆接进宫的好来。

但成王妃一行人既登门拜访,说白了就是来赔礼道歉的。成王妃又将临盆,辛苦如此,吴字微也不好避而不见,于是硬撑着坐在榻上跟成王妃和赵王妃两个嘘寒问暖。

太子妃原是一张圆脸,现下瘦的都成了个尖下巴,成王妃赵王妃还是腊八冬宴见过一次太子妃,现下都觉得奇怪:“您怎地如此清瘦?想来是肚里这个不体贴?”

两个孕妇倒还能说上两句,太子妃一面安排人去请东宫几个妾,一面又示意绿云给两个王妃安座上茶,接话道:“不像三弟妹好福气,都五个月了,还是寝食难安的,凭他什么山珍海味,总无福消受。”

吃不下睡不着,还得保着肚里那个长成,母体亏损是必然的。太子妃再怎么瘦,她这肚子可比寻常五个月的还大上几分。

成王妃看得明白,知道东宫这是孤注一掷,只不戳破:“二嫂受苦了,只盼他生下来好好孝敬你就是了。”

妇人生子,千奇百怪。成王妃的产期在三月底,她怀三胎都是能吃能睡,从没受过太子妃这种苦。

赵王妃虽然大婚两年无所出,但也看着成王妃怀了两个,心里对太子妃的怀相不免起疑:“二嫂这胎也太奇怪了些,寻常妇人害喜总也有个定数,你这眼瞧着都六个月了,怎么还……”

这为人处世讲究一个看破不说破,显然赵王妃许蓁是不具备这个觉悟的。

一席话弄得太子妃成王妃两个人都不好接话,还是成王妃反应快:“阿蓁你又没有生养过,知道什么?妇人有孕不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你当字微想受这苦不成?”

说起来太子妃和成王妃原还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走向了不同的位置,面上就不好怎么来往。

成王妃一声字微勾得太子妃想起刚进内宫时两个人互相扶持的情谊,顺嘴就说:“鹤嫣你说四弟妹做什么,她不受这些罪,不比我们福气好?”

成王妃坐在榻边,就近拉拉太子妃的手,点点头:“这话不假。”

太子妃无心之语,许蓁却被说得羞红了脸。赵王只把她当个镇宅之宝供着,却并不宠她。她膝下无子,就连郭昭仪也时有挑剔,出来交际还得看三嫂赵鹤嫣的眉高眼低。如今两个嫂嫂当着面这样嘲弄她,竟也无法自白一二句。

而太子妃和成王妃则真个叙起旧来,只招呼宫女们伺候赵王妃喝茶吃点心,许蓁在一旁话都说不上一句,急得眼睛都红了。

还是郑浔一行人的到来打破了室内僵硬的气氛。东宫的姬妾们别的事上心还有限,但一说到跟成王赵王的妃妾打太极,那绝对个顶个都是高手。

按照规矩,郑浔她们三个给两个王妃见礼,成王妃和赵王妃也礼节性地还了半礼。

太子妃的寝殿原就不大,内里还有一间碧纱橱被隔开,外间起居的地方被一屋子女人占了去,总显得有些个挤。

郑浔眼角略微扫一扫成王妃和赵王妃的模样,就知道今儿这两人不过是拿她充借口,真正的来意只怕还没跟太子妃挑明。

既说见她,那她便来坐着,只管礼数周全地应上一两句就算了。

太子良娣都是这个态度,王清惠和徐沅两个位分低,更不会上赶着跟成王妃、赵王妃找话说,不论哪一句犯了这俩人的忌讳,赶明儿就被文贵妃拉过去喝茶。

成王妃看着太子这几个美娇娘行动之间对主母的恭敬,一时间倒生出许多艳羡来:“还是二嫂有福气,不仅二哥体贴,就连底下的妹妹们都与你贴心。”

她自家后院那些花穗柳叶,赵鹤嫣是一个都看不上的。那些货色的谈吐做派,不说别的,就是给东宫这几位提鞋都不配。

另外两个先不论,郑浔身份多贵重啊,那是圣人和皇后亲自教养的女孩。纵不配太子,日后封个郡主也不在话下。现如今还不是老老实实在东宫当着妾,处处低就还事事周全,这就很难得。

偏生成王府里那几个瘦马狎妓日日在那调三斡四,惹是生非,叫人不得安宁。

成王妃越想越气,面子上的和煦都快绷不住了。大家看着成王妃一脸郁色,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还是郑浔主动虚掩着嘴笑道:“我们底下这几个纵体贴吴姐姐也有限,不像您,王府后院多美人娇客,贴心的自然多。”

赵王妃听了这话,直接笑出声来:“三哥府里那一堆是些什么货色?不气三嫂就是万幸了,还贴心呢。”

成王生性风流,处处留情,宫内宫外都司空见惯。

前些日就有个歌姬在上京各处的青楼酒馆遍地嚷嚷自己怀了成王的种,日日往王府跟前闹。

那歌姬闺名妙仪,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心知自家若不闹便只能由得成王妃摆布,于是更加不要命的一味混说。

连成王下面那东西的尺寸,与她耳鬓厮磨说的那些个好话,甚至连成事时是个甚滋味都说的绘声绘色,打定主意就是要赖上成王。

成王妃不用出去打听,天天在自家府门就能听到那女人柔若无骨的如泣如诉。

先赵鹤嫣还派人去赶她,谁料不理她还好,一去招惹,她就作势往门口的石狮子上撞,口中都是什么以死明志、一尸两命。

出了人命就得背官司,成王不怕官司,但为着个破鞋却不值当。不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成王妃把心一横,一顶小轿先将人抬进后院。

原来赵鹤嫣打量着成王自家应该是把这个女人抛之脑后了,不然也不会由着她天天胡闹。

谁知道一把人放到他眼前,成王似又想起了往日两厢情好时那贱妾的千娇百媚,竟还百般抬爱她。

赵鹤嫣素知成王性好女色,只不想这么没规矩,气的当时就见了红。成王一看妻子的症状反倒真有几分顾忌,狠下心来闲置那贱婢在待月阁,再不理会。

但只有那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妙仪抬了侍妾且还不知足,眼瞧着成王妃怀着孕,自己纵下个金蛋也无益。就日日在待月阁临风洒泪对月长吁,凭几句不成文的酸诗与成王暗通款曲,又勾得他日日魂牵梦萦。

这些笑话不仅民间爱看,徐沅她们这些深宫妇人也爱看。

郑浔的话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赵王妃更是直接就把这把刀插进了成王妃胸膛里,让她有苦难言。

徐沅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赵王妃到底知不知道谁是她的盟友,郭昭仪又是从哪找的奇葩儿媳妇。

几句话说得成王妃气都气不起来:“我们府里的那几个纵有阿浔一半体贴我也认了。”

许蓁见终于插进去话,连忙抓住机会续上一句:“三嫂你们府里那是几个吗?我之前还愁我们府里那二十几个怎么安置,一看你们府上少说也有四五十号人,也不知道你从哪寻来那么大的地界?”

还能怎么安置,眼下得宠的就好吃好喝养着,没有正经身份又失宠的就干脆发卖了,或返还本家,或遣去干粗活。

总之赵鹤嫣想得明白,只要过了成王的新鲜劲儿,她就有本事让他再想不起这个人。

当然,待月阁那个妙仪贱人除外。

成王妃能这样,一是她自家有手段,二是成王跟圣人一样好色薄情,女人玩了就忘了,再不会提一句半句。

太子妃也不好让成王妃处处吃瘪,出声缓和:“你瞧四弟妹说话,难道父皇赐给三弟的府邸住不下几百号人?”

圣人给成王御赐的宅子可占了大半条街,不养女人还真浪费了。这也就是成王,于美色之事上圣人从不苛责,父子俩还总是互送美人。要是放到太子身上,徐沅觉得皇帝老儿都有可能直接扯故废了他。

再往下就不能深究了。郑浔也知道这个道理,立马话锋一转:“正是这个道理呢,成王一向得圣人看重。娇妻美妾、良田茂林,从圣人手里漏出来的还少了?”

成王妃憋着气,不受这种恭维,也懒得再弯弯绕:“二嫂,我今儿来却不止为阿浔一个人,倒还想借二哥二嫂一处地方使。”

赵王妃见切中肯綮了,终于想起来自己的使命,帮腔道:“三嫂不说我都快忘了!是这样的,眼瞧着就是花朝节,我们家那位想办一处春宴请兄弟姊妹们同聚取乐。男人们由二哥带着赛马斗鸡,我们女眷们还可以听戏下棋。二嫂看好不好?”

徐沅听赵王妃的谈吐,又觉得办正事的时候,她还是有几分聪明的。可能郭昭仪就是喜欢她这种时灵时不灵的性格也说不准。

太子妃不接赵王妃的茬,转头问成王妃:“这原是好事,你们府上原是先帝的胞兄恂亲王曾居过的,里面亭台楼阁、花鸟虫鱼、样样精致。我们东宫且还比不过,设宴请客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用,反而问我借清宁宫作什么?”

徐沅几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东宫本来就浅,成王妃这样大张旗鼓地,哪里是要借东宫,分明是看上了太子别的地界。

果然就听赵王妃叽叽喳喳:“二嫂在想什么呀!你这清宁宫就够打个转身,既要设宴取乐,自然要一开阔地界。”

王清惠坐不住了,饶有兴致地问:“也不知王妃要什么开阔地界没有!你们两府养个百十来号人都稀松平常,我们东宫住这几个人且费着劲,纵我们想借不也有心无力?”

但这会儿大家都知道,成王妃估计就是想要太子刚册封时得的那处皇家园林,或者说贴上了太子专属标签的地方——南苑。

成王妃叹道:“原也不是为着地方大小,是想着先太子远行后,南苑不是再没用过,那么好的地方竟浪费了。”

其实也不是没用过,时气好的时候,徐沅她们就经常套车去跑马垂钓,只这话太子妃不会说:“大哥早逝,父皇本就伤痛欲绝,再提南苑岂不徒惹伤心?”

成王妃也不着急,话里话外都是势在必得:“那是原来,此后再不会了,我今儿原就是带着父皇的圣旨来的。”

说完成王妃就笑吟吟地让随侍的宫人念了圣谕。

怪道呢,口气那么大,一出口就是南苑,原来一早就算计好了。

太子妃跟着改了口,只面上连最后一丝故人相逢的喜气都没了:“三弟妹既有圣旨,何不早点拿出来?难道东宫众人还会忤逆父皇不成?”

成王妃见目的已达到,一开始受的气就都疏散了,又恢复了原来的从容不迫,搁下茶盏:“知道二哥二嫂孝顺,父皇原说让我一手操办,我想着总要与二哥二嫂说一声,以免误会。”

天家兄弟关系不好,很大程度上都是圣人在背后撺掇的缘故。像这样莫名其妙把象征太子身份的庄子借给成王府办春宴,就真的很难得到东宫众人的理解。

毕竟南苑,它不是一处简单的皇庄,它象征的是储君的恩宠与天家的威严。可以说,从大邶朝第一任君王至今,只有储君能够决定南苑的命运。

可眼下,这最后一份君恩也任人予取予求。

送走了两个王妃,太子妃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只嘱咐郑浔晚上把成王妃的要求跟太子提一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其实若真的只是借去办宴也没什么,就怕他们有别的打算,太子又不是懦弱无能的人,也不会乐意让外人来当他的家。

太子晚上在昭阳殿用的膳,自然就是作了留宿的打算。郑浔靠在太子怀里,温言软语地交代了成王那头的意图。

没想到孟旭听了这些荒唐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计较,只是宽慰郑浔:“无妨,不就是春宴罢了!往日吃得还少?”

太子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来,郑浔却自个琢磨出些别的意味来,试探道:“阿旭有别的打算了?”

太子摩挲着郑浔的手,答得无可无不可:“今儿下了朝,爹就已经跟我说了三弟的主意,他们能扯大哥这面旗,我就不行?大哥到底是我的胞兄,一番话说下来,爹反而觉得我们自家来办这个春宴更便宜。”

自己办总比把场子留给别人好,郑浔虽然知道少不了麻烦事,但还是认了下来:“左不过就是兄弟们在一块乐一乐,谁办原也没有区别,就只怕成王失望。”

孟旭心里真不在意一处园林,既是兄弟,给了也无所谓。他只是看不上成王到处作威作福的嘴脸。好像在他孟旭庄子里办场宴就能踩着他上位一样,着实可恶。

郑浔操持家事的能力孟旭也是放心的:“只是辛苦你了,身子刚好就要替我办这个弄那个。”

办一场春宴说着简单,其中却有不少的学问,但郑浔纵有难处也不好真的对太子开口,只问:“定下日子了吗?倒要筹备筹备。”

孟旭只是紧了紧环郑浔腰的那只手,说:“只怕得赶着些,爹定的花朝节那天。先迎花神娘娘,还能吃春饼,也有个明目。”

其实圣人最主要的,还是挑选娇嫩的野花带回宫去享受。

知道圣人着急享乐,却不料他直接定了后日,郑浔心里很是看不上这一国之君的做派。一两日置办出一场像模像样的皇家宴席来,也不是不行,就是在规格体统上总要差些。

郑浔心里觉得仓促,嘴上也诚实:“也太急性了些,纵有琼浆玉液,也犯不上这么着急。”

郑浔不知内情,太子却知道圣人的用意,说出来的话令郑浔大吃一惊:“你不知道,等过了清明祖祭和亲蚕大典,爹要寻幸边陲,犒赏三军。这是他与内阁去年就定好的,只差一道旨昭告天下。”

郑浔熟读大邶疆域志,听了太子的话,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皇帝在寻死。

如今北边的鞑靼铁骑虎视眈眈,若不是有文晁然老将军风烛残年还在边境上苦苦支撑。别说是皇帝,就是一只母蚊子,出了居庸关,没了龙城飞将的庇护,东出西进都是一个死。

这事儿太子一早知道了,连太子妃都未曾言明,今儿倒是跟郑浔说得分明。

但以郑浔的心胸见地,孟旭也不担心什么,见她一脸的惊恐,还安慰她:“阿浔别怕,春宴的事,还有我呢。”

郑浔不是怕这一场宴,她是觉得圣人疯魔了:“阿旭,爹,爹他当真要北上边关?那难道是什么好去处!”

当日郑浔养在皇后宫里的时候,私底下就唤圣人作爹,皇后当娘。

孟旭心知郑浔她们这些后宫妇人能走一步看三步的已是难得,朝堂上的事情接触得少,所知到底有限。

圣人铁了心要北上巡狩,这里面是有大文章的。孟旭不好细讲,只道:“估计就是这次春宴,爹就会大白于天下。幸亏内阁早有了算计,不然还不知道前朝后宫怎么乱呢。说句不好听的,春宴就是个幌子。”

郑浔这下才真的明白过来,圣人为什么紧赶着要办这么一个宴,头一个就是给他出巡造势。

再说了,圣人登基十五载,第一次弄出这么大动静,不也得给文人骚客一点泼墨挥毫的时间。

巡幸边陲跟御驾亲征也没什么两样了,圣人纵胡闹不也得寻一个由头来骗骗臣工万民,好叫他山呼万岁,名垂青史!

作为儿子来讲,孟旭是同情他爹的。

做为万民之主,既没有文帝仁政爱民,休养生息之功;又没有武帝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之能,政绩萧索,何其悲哀。

在位十几年,安内依靠着治世能臣,攘外又全凭封疆大吏。偏偏他又拥有波澜壮阔的帝王豪气,不愿意等到百年归世那一天,史官秉笔直书,只剩下一句“君无大志,唯纳天下英才而用之”。

没有实实在在的治世政绩,圣人就自己生造出一些历史大事来标榜自己的千秋伟业。

而作为大邶储君来说,孟旭则清楚地知道他爹这种自私任性的举动无异于玩火自焚,一不小心就会断送祖宗基业、江山帝景。

但他本质上也只是一个被亲爹遗弃的儿子,虽然被推上了太子的位置,却从不曾真正享有东宫的权力。

孟旭也不是没想过变政夺权,但最终发现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他爹在位时的这一段历史,甚至还会引起新一轮的政治风暴。

于是他安之如饴地当起一个傀儡太子,希望这样,他爹就能意识到他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贪恋皇权。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圣人依然站在无人之巅质疑他身边的一切


既定了行宴的时间,郑浔这头就忙得不可开交,王清惠和徐沅此时想躲懒也是不行的。

虽说南苑里洒扫归置这些事不用郑浔操心,太子自会着人去弄。

但头一件,东宫这边就得拟好菜单与宾客名单,如此光禄寺才好出去采买,门房也能到各府下帖。

幸亏郑浔跟着皇后学了几年,宫里宫外的门道都烂熟于心。

她又明白了圣人的意图,一心只把这春宴往大阵仗里办,恨不得把上京的王孙公卿都请来。

因此在写单子时,不仅把一些异姓的国公郡王添在了宾客名单里,还往腊八龙凤宴的菜单上又多加了六道传统云林菜和八道时兴孔府菜,光前菜就预备了十二道。

昭阳殿专门派人来请王清惠和徐沅,这两个人也无法推辞,只得到郑浔殿里陪坐一会儿,遇上拿不准的,三个人也有磋商的余地。

昨儿成王妃她们一走,太子妃就动了胎气,春宴的事问都没问一句,竟是连面子功夫也不做了。

徐沅看了宾客名单和菜单,不由地深吸一口气:“这,这比内宫的规制还有余了。”

王清惠接过单子去,也跟着叹:“这也未免太豪奢了。”

郑浔听这两个女人说话的口气,就能分辨出她们的性格。徐沅谨慎,心里在意的是大办春宴会不会违制,会不会触怒圣人。而王清惠出尘,在她眼里事情就只有雅俗之分。

“你们俩且替我看看,还有哪位王公贵子没有在这单子上,不好有疏漏的。”

郑浔指着那份宾客名单说道。

连刚刚下葬,骨灰冷了半截的魏国公府都写上了,还有什么不齐全的?

但若鸡蛋里挑骨头也能指出毛病来,徐沅指了指魏国公世子的名儿:“怎地连他家也算上了?只怕还没除服呢。”

徐沅说没除服都是抬举魏国公世子。他们家的爵位原就是降级世袭,魏国公世子如今最多也就袭个公侯之位,身份上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够得上这种皇家宴会。

王清惠也发现了端倪:“魏国公不是腊月里出殡的?这时候不正是热孝,还能到处走动吗?”

徐沅和王清惠能看出来的,郑浔自然也能看明白,她只淡笑吟吟:“本就是借着他父亲的身份才能来,这种规格的宴,还不得巴巴上赶着?”

郑浔话里有话,徐沅和王清惠自然听得明白,但两个人还是觉得有些荒唐:“既是圣人起得头,只怕那日他和皇后娘娘也会驾临。去年空智大师不还说,不许圣人跟家中有婚丧之事的人同席,只怕这……”

“哼,空智大师说着玩玩,你们还当真?去年不过是文贵妃联合他一起来给我们下套罢了,只可怜了小沅,生生被那起子小人拖累。”

纵然那时候有皇后的懿旨在,徐沅父亲去世之后,她也不是没有怨过太子和太子妃。只想不到,这里面的水这么深,还扯到圣人身上去了。

徐沅立马听懂了郑浔的弦外之音:“阿浔,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圣人让请的?”

郑浔见东宫还有个明白人,恨不得把心里的不平一股脑全倒出来,但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你们且看着吧,不仅是这些皇亲国戚。照圣人的意思,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来宴上山呼万岁才好。”

王清惠也反应过来,说出来的话隐隐透出些凄凉的味道:“若是要借这宴耍皇帝派头,又何苦要扯上成王他们来叫我们难堪!”

徐沅在心里默默思索,明白这事不扯上成王怎么行?圣人要的是万民敬仰,天下归心,光自家说的当然不算。

郑浔把单子拿回去,吩咐内监拿给太子过目,确定没问题就派人去各府下帖子,而后说了一句:“殿下不愿意作圣人愚弄天下的帮凶,这不,放着一个上好的成王不用,岂不是可惜了。”

只是兜兜转转,圣人的帮凶还是太子。

孟旭下了朝就看到书案上放着郑浔派人送来的宾客名单,瞄了一眼就在心里感叹郑浔确是个肯上道的人。

若她是男儿,再读得几年书,就是为官做宰也不在话下。

既然圣人的意思是大办春宴,那就干脆在上京闹出点大动静来,最好能打杀一些人的风头,再推一些人出来才行。

为着郑浔差事办得好,太子还特意命赵德胜往昭阳殿送了一只金丝八宝攒凤钗。

昭阳殿里,顾嬷嬷接了凤钗,倒不禁有些得意:“凭她们使多少力气,都不如咱们贵人轻抬抬手。”太子鲜少私下给妃妾体己,论恩宠,郑浔这儿也算是头一份。

当天晚膳时分,太子又将自己例菜里的一道五香仔鸽赐给了王清惠。与昭阳殿的理所当然不同,王清惠对于太子赏菜的行为颇有些不解。

知春和袭夏两个人恭恭敬敬给传膳的小中人给了赏银,转头看自家主子呆愣着,开口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殿下赏菜过来还不高兴?”

孟旭很少私底下行赏,王清惠搞不懂他这是真的恩赏,还是因之前她怂恿徐沅闯宫,而自家龟缩的事,继续对她明褒暗贬,又或者单纯提醒她安分守己。

太子昭仪的神色,知春再看不懂,袭夏倒还能猜着一二分:“刚刚赵大监往昭阳殿送了一只凤钗,您只是得了一碟子菜,慌什么?许是殿下看您和昭容一起从旁协助良娣,感念你们的辛苦。”

王清惠听了袭夏的解释,稍微安心了一点。

转头又惦记起徐沅是不是跟她一齐得了恩赏。

自从太子妃昏迷之事以来,太子待王清惠跟刚开始到底还是有分别。虽然嘴上夸她不住,她管家那段日子也经常召她随侍左右。

但孟旭行动说话总有些含沙射影的味道,每每四目相对,王清惠又免不了一番提心吊胆。

谁叫太子昭仪了解太子的为人,知道他眼高于顶,也看得出来他内心对于强推徐沅出头的行为到底不满。

当时就算是跟徐沅一块儿去寻皇后,王清惠也不会立时就在太子心里刻下个懦弱无能、没有担当的影子。

但是清凉殿的奴才却看不透这些,原来王清惠管家的时候,她们还只觉得是自家主子得宠。

此时她们依然看不懂宫里的暗流涌动,只一个劲儿安慰王清惠:“您担心什么?再不济咱们也应该比常宁殿强些。”

这些话听得王清惠心头一紧,刚拿上的筷子又搁置了:“胡说什么混账话!主子也是你能编排的?”

尽管袭夏一直给知春递眼色,但知春却不觉得自己有错:“咱们宫里除了太子妃和太子良娣,殿下到底跟您亲近些。”

亲近吗?王清惠冷笑,她侍寝从来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太子能跟她亲近起来才怪。

“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揣度上意是个什么罪名不用我告诉你吧?”

王清惠被孟旭的一盘菜弄得五味杂陈,她倒宁愿太子此后都一直冷着她,也好过这样时时敲打。

知春虽然嘴上逞能,但却乖觉,见王清惠有动怒的苗头,口头上请了罪,再不多说什么。

还是袭夏见气氛僵持,充脸起了话头:“要奴婢说,昭仪您也太谨慎了。虽说为着您的谨慎,殿下还高看您一眼,但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家女人温柔小意?您且看常宁殿那位,殿下找她不就图个柔情似水?”

王清惠被弄得彻底没了用膳的念头,用手示意两个大宫女撤了菜碟,又由宫人们伺候着洗手漱口。

等一切停当,她才开口道:“你们觉着次次让殿下见了舒心很简单?”

孟旭那个人,十成心思有九成九都不显在脸上。任凭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再看不出来一二。

刚侍寝的时候,王清惠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爷兴致不高,还只当是他觉着自家得趣。

日子久了才咂摸出味儿来,他一般都是心里不对付才会召人到含章殿。说白了,就是去给他泄火的。东宫就这么几个女人,不就是王清惠、徐沅身份低一些,好作践?

这样的恩宠要来又有个甚意思?

等看明白了自家并不得太子的青眼,王清惠心里反而平静很多。私底下却免不了感叹徐沅好性,连太子那样一位带着烟火气的阎王爷也能伺候得舒舒服服。

“你们眼睛只盯着太子今儿去哪歇了,召了谁侍寝,却看不懂这内里的文章。我若说咱们这位殿下大半时候都心气不畅,召人侍寝只是为了排遣悲怀,你们只怕还觉得是我在推诿。”

知春和袭夏听了这样的话,半信半疑,替她扶了扶腰间的靠枕,谨慎着开口:“奴婢们瞧着,咱们这位爷平日里都是极为可亲的。昭仪这番言辞,说不过去吧?”

见丫头们不懂,王清惠也不肯多言,只半眯了眼睛,喃喃自语:“因着圣人,殿下就生了好些气。不过跟我们一样,日日煎熬着罢了。”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王清惠看着游廊上那只通体雪白的鸟,最终阖上了双眼。

清凉殿这头多思多虑,孟旭在含章殿也冷了一张脸。

他今晚本没有召人侍寝的打算,给王清惠赏菜,却不是为了敲打她,反而是有一番重修旧好的意味在里面。

奈何王清惠不肯俯就。

虽说太子妃昏迷时,王清惠自私地将无宠年幼的徐沅推到风口浪尖之举实有不妥,但太子也知道当时东宫的确无人可用,心里早就释怀。

想着这些日子对太子昭仪的连敲带打,倒有补偿一二的心思。本打算往清凉殿歇一晚,但一想到王清惠那寡淡的眉眼,比哭还别扭的笑影,心里又忍不住犯怵。

太子不是爱自讨没趣的人,王清惠对他的态度,他更是看在眼里。

头几次孟旭还当她是害羞,见得多了才明白这个女人对自己根本不上心。行房的时候僵直的身子,听在孟旭眼里,更像是嘲讽。

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任他平日里再怎么装相,也不可能真的一点皇族傲气都没有的。

每当他看着王清惠勉强迎合自己的模样,都只会再次惊觉自家这个太子当得有多失败。

孟旭敲了敲书案,放下手中恭维圣人丰功伟绩的折子,反而提起笔,吆喝明月进来研墨。

也不像是要往哪位娘娘殿里去的意思。

赵德胜伺候太子二十余年,自认也算得上得力,可近一两年也觉着有些摸不准这位爷的心思。

往太子良娣那送东西,赵德胜自然看得出那是因为良娣差事办到太子心坎里去了。

但给太子昭仪那一盘鸽子,赵德胜却怎么都看不懂。

太子昭仪原来在太子心里还有几分贴心,却不知怎么地,管了一段日子的家,反而把与太子的贴心都给管没了。

含章殿既赏了菜,清凉殿那头不仅一点表示都没有,反而端起架子来。

王太子昭仪木然地谢了恩典,自顾自又用起膳来,脸上一丝喜色也无。听了小中人传的这些话,倒把太子想去清凉殿的心又浇灭了。

就是太子良娣,每次得了太子的体己都是眉开眼笑的,再看不出不虞。

王清惠不上道,赵德胜却不敢胡来,只得朝明月摆了摆手,自家接过她手里的墨条,笑道:“残月中悬,奴才听说郑娘娘的昭阳殿有一处赏月胜地,太子爷何不领着奴才去开开眼?”

没办法,王清惠对太子的心意装聋作哑,赵德胜只能搬别的救兵。

孟旭听着赵德胜的试探,从鼻子里哼出气:“初春时节,夜凉如水,你个刁奴是想冻死本宫?”

这就是不想去昭阳殿了,赵德胜想着这一段日子徐娘娘好像也没有多得宠,怎么太子又记起这号人物了。

赵德胜明白了太子的心意,立马借坡下驴:“徐娘娘那儿素日都备着爷爱吃的芸豆卷,不如去尝尝?”

宫里就这么几个女人,太子先碰了王清惠的软钉子,又不想去昭阳殿,不就剩下个徐沅。

孟旭一时间倒觉得东宫里人太少了,堂堂一个太子还找不到人侍寝。

赵德胜看着太子阴晴不定的神色,叹了口气:“太子爷要是也不愿见徐娘娘,不如去看看太子妃,她孕中疲累,也好安慰一二。”

太子妃吗?夜间去了宫人们又是一顿折腾,还不如让她将养着,这一胎必得平安才行。

孟旭不是不愿意见徐沅,只是回回自己不顺心都叫这丫头碰上了,到底可怜,反而问一句:“赵德胜,咱们宫里还差几个人?”

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德胜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爷您说甚?奴才老了,一时没有听清。”

太子悠悠叹了一口气,算了,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后院。现如今四面楚歌,再往东宫进新人,岂不是自乱阵脚。

赵德胜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这会儿明白了他刚才那话的意思,回道:“咱们宫里原可纳九嫔十二妃,现九嫔里才占三个,封号也都是现成的。”

太子听了不置可否,就算要纳新人,也得从民间遴选良家子,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赵德胜也知道太子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多言,只是不知道这位爷今晚上属意谁侍寝。

等了半晌,清风又进来挑了一回灯花,换了一盏敬亭绿雪。

孟旭写好了一副字,才缓缓道:“不用通传,去常宁殿。”

太子心绪不佳,只带了赵德胜往常宁殿踱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他甚至能听到赵德胜手上那盏仙鹤宫灯灯花爆开的声音。

常宁殿里来来往往的宫人们也都轻手轻脚的,看见太子来了俱都敛了神色,欲往内殿通传。

赵德胜一打手势,外间的几个小中人立马噤声,忙着进殿的那个也驻了腿儿。

孟旭自顾自往里走,停在院里一株六月雪前面看了一会儿,神色寂寂,不知在想什么。

冠梨花白,但香味浓郁,太子一向不喜欢香味重的东西,今儿倒奇了怪了。

赵德胜一瞧都月上中天,只得出声催促:“太子爷,徐娘娘只怕在里间呢。”

他不好说出口,来的时候常宁殿都要下钥了,再等一会儿只怕徐昭容就见周公去了。

内间的徐沅都洗漱好了,正由别枝和惊雀用去年存的芙蓉花包烘头发,幸亏惊雀眼尖,望院里一瞟模糊看着个人影。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闭着眼睛的徐沅:“昭容,那院里,好像是太子殿下。”

别枝随着惊雀的视线望出去,虽看不大真切,倒真有个模糊的身影像是太子。

两位嬷嬷已歇下来了,此刻只能徐沅自己拿主意,别枝摇了摇徐沅的肩:“昭容,奴婢看着外面那个也像是那位爷。”

近日风大,内院那树六月雪开得绚烂,估摸是哪个洒扫的宫人与孟旭身形相仿,徐沅按按脑袋:“今儿殿下不会来,他晚间不是给王姐姐赏了一道菜?”

既赏了菜,一般都是侍寝的意思。别枝和惊雀也明白这个道理,但院里那个身形跟太子却有九分相似了。

“昭容,奴婢瞧着那个怕就是太子殿下。”

惊雀朝别枝点点头,顺带把徐沅的头发攒在头顶,再拿一只赤金松鹤长簪固定住,催促她起身接驾:“您快起来,太子殿下都到门口了。”

说完两个大宫女就恭敬地在门口给孟旭行了礼,徐沅跟在她们后面,望着脸上带着初春风露的孟旭,还有些不知所措。

宫人们紧赶着伺候孟旭在内间落座,又是上茶又是要点心,怕他冷还特意重新点燃了熏笼。

赵德胜替太子解了披风,就着宫灯仔细一瞧,才确定还真破了个洞,嘴里止不住嚷嚷:“这可是坤宁宫娘娘亲手缝的,奴才疏忽了。”

应该是被梨树的枝丫剐蹭到了,徐沅站在太子面前,满含歉意:“想是殿下看六月雪太入神了些,披风刮了也不曾在意。”

孟旭看着忙着缝补的宫人,觉得有些吵闹:“你们且下去吧,本宫与你们昭容单独待会儿。”

寝殿里的人全作鸟兽退散,只剩下炉子里白檀香燃尽之后的青烟在半空中袅袅氤氲。

屋子静了下来,孟旭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烦躁。一开始为着王清惠,现在那会儿的气已经疏散了,只有说不出来由的憋闷。

他在这宫里,虽无一日舒心,却从没有跟今天这般焦心。

徐沅看出来孟旭肯定是在哪儿吃了不痛快,也不戳破,从碟子里拣了一块苜蓿糕:“殿下尝尝,这个味儿倒爽口。”

孟旭没有接那块糕,只是把徐沅拉到他身侧坐下,说:“晚膳用得多,不想吃这个。”

是晚膳气得饱才对吧,徐沅把糕放进自己嘴里小口小口吃起来:“您真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徐沅吃东西的仪态倒是挺好的,慢条斯理,乐在其中。只不过,孟旭看她这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就要发火:“徐沅你还不来伺候我!在那吃什么破糕!”

徐沅不解太子的意思,反问他一句:“我刚伺候殿下用点心,殿下不是不要吗?”

不要就不知道再劝一下吗?孟旭一脚蹬了靴,盘腿坐在榻上,将头侧到一边,不肯正视徐沅,显然在生闷气。

徐沅跟孟旭相处久了,知道他脾气不算大,只麻烦在心思得靠身边的人自己猜出来。任凭他心里怎么千回百转,也绝不会跟人说个只言片语。

于是徐沅只是从太子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上,娓娓道来:“今儿晚膳不是见您给王姐姐赏了菜,因着这个,我就以为您会歇在清凉殿,不是诚心怠慢您。”

太子虽然不是为了徐沅对待他的态度憋闷,但听到她这样温柔的解释,还是缓和了很多,只不肯转身:“不是为着这个,是为你王姐姐糟践我的心意!”

太子对王清惠的态度,或许底下的人看不明白,但徐沅日日从王清惠的口里却能听出一些不寻常来。

听到太子这样倒打一耙,徐沅反而有些替王清惠打抱不平:“您说王姐姐不懂您的心,那您又何曾想过她的心?您总是没来由的对她百般挑剔,多番为难,难道她就不伤心不害怕吗?”

孟旭自诩对王清惠的敲打还算隐秘,却不料连徐沅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当即转过头来逼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徐沅得了这话,当即松开了抱太子的手,正对上太子那双雷霆之眼:“您不必觉着我时刻都在探听您的心意,难道我日日跟王姐姐在一处,她不明言,我就体察不到她对您的畏惧吗?”

孟旭也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于是试图想把徐沅搂进怀里,却不料被她挣脱了。

徐沅的话虽有些火气,但胜在中肯:“也是,我和王姐姐这样的,在您眼里原就是个消遣的玩意儿。您觉着那一碟菜是恩赏,但在王姐姐看来却不一定。您看着是她辜负了您,却不成想是您不懂她。”

这一番话如疾风骤雨,太子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但他还是抓住了重点:“小沅,你是说昭仪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

徐沅接下来的话就带了些悲凉:“您仔细想想前些日子是怎么对她的?您处处限制着她,叫她怎么还会觉得您给她的是恩赏而不是君威!”

孟旭听了这些话,哑口无言。

他不是一个细腻的人,会出手弹压王清惠也只是不想东宫里形成为求自保、互相戕害的风气。他要的是一个相安无事的后院,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王清惠的所思所想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孟旭以前只见着徐沅娇媚多姿,倒不成想她说话也能这么厉害,语气中反而带上几许物是人非的惘然:“小沅,你对我说话何时都这么凶了?”

徐沅不好说自己物伤其类,只将脸慢慢躲到孟旭后背宽大的衣袍之中,轻轻摩挲两下,再不肯出声。

夜静春山空,常宁殿像空无一物般死寂。

经了这些时间,孟旭似乎也感受到了徐沅心绪凄迷。他背过身去,双手轻轻捧起徐沅的脸,就又看到她那双迷雾一样的眼睛,带着澹澹水汽,借得三分春寒料峭。

我见犹怜,不外如是。

孟旭彻底哑了火,他有些把持不住。徐沅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别样风情,她不是最漂亮的,平日里甚至有几分迂腐。

但就是勾人。

羞从面色起,娇逐语声来。见了这一幕的太子还有什么好装怪的,只得又把美人揽进怀里,哄她:“小沅,是我不好,我该打。”

徐沅也有点懊恼自己嘴快,前面那些话到底不是她一个侍妾该说的:“不怪殿下,我也不好,不该为着这个与您争闲气。”

等了等,徐沅又补充一句:“我不该仗着自己明白您几分心意就胡言乱语。”

孟旭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徐沅,终于出手取下了她头上那只碍眼的发簪。

一时间青丝如瀑,长发及腰,还带着菡萏香味,孟旭看得口干舌燥还不忘评一句:“好香。”

徐沅把散落在面庞的头发别到耳后,回一句:“您来之前,我正用花苞烘头发呢。”

若共那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孟旭是第一次体悟出这话的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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