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的八月依旧是酷暑难忍，听说叛贼魏将军的遗部朝连城方向来了，往日总是懒散着的小兵巡逻得积极了些，再说从京都搬来了个许家，是达官贵人的儿子，说是来探亲，可来了这些时日没有见他见什么人，倒是日日上街闲逛捡回去好些貌美乞丐。
小乞丐阿若远远瞧见他，思量着要不要下手。
她没有想要被他捡回去，这种京都来的，虽然看着人模狗样，但是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到时候没捞到好处，再被折磨个半死就不太好了。
她看上的，是男子腰间的钱袋。
观察了好一会，巡逻的人还在沿着长街转悠，阿若选择放弃，她汇入身后的人流中，换了个地方继续蹲着。
很快，她盯上了新的目标。
一个白面书生，他行色匆匆气喘吁吁，像是在赶路。
体力不好追不上她，是个书生脸皮子薄，报官容易被官府忽悠的放弃，还是外乡人，官府更不当回事，最重要的是，穿得很是金贵，有钱人。
阿若向来只偷钱不偷命，穷人的钱她从来不偷，万一对方因为唯一剩的一点银子被偷寻了短见，那可真的是得不偿失。
她站起身，看准时机迎上去，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书生的钱袋就到了她手里。
绣着金丝的钱袋一入手，阿若下意识捏了两下，脸黑了。
靠，空的。
穿这么好，带个空钱袋什么意思？
她回过身拦住书生，书生刚被拦住脸上闪过慌乱，看清是个小乞丐，又松了口气。
“你钱袋掉了。”
阿若把钱袋递出去。
书生愣了下，摸向腰间，原本系着的钱袋的墨绿色吊绳断裂，他看了眼齐整的断裂处，又看看小乞丐脏兮兮的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好意思，银子进城前被抢了。”
是个聪明的书呆子。
不过，聪不聪明都不关她的事。
阿若把钱袋塞回给他，就要走，书生却拉住她，还没等阿若甩开，他自己就松了手，还连连后退，苍白的脸也有些红，入手的皮肤细腻柔软。
这个小乞丐是个女子？
“干嘛？”
小乞丐看他后退反而眯着眼睛凑上来，离得近了，书生不由瞟了眼她的脸，只一下，又移开视线。
她脏兮兮的脸反而衬出眉目的顾盼生姿，黝黑的瞳孔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来，阿若嘴角勾起，面前的人越窘迫，她越想欺负他，刚要伸出脏兮兮的手捏捏他的脸，书生先动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两个饼，分出一个递给她。
看她不接，书生以为她想要两个：“我也很饿，抱歉。“
阿若的心像是被捏了下，这书生有点像她的奶奶，傻得可怜，她不想欺负他了，于是她直起身子。
“小书生，穷人的钱袋不能挂在腰间，下次记得收在怀里。”小乞丐把手里的东西抛起来又接住，那是个钱袋，不知什么时候书生的钱袋又被她偷了，她冲他眨眨眼，把钱袋扔还给他。
“城北有个当铺，去把你的这身衣服当了，下个小偷可没我这么好心。”
说罢她转入一旁的小巷不见了身影，只剩下书生把空钱袋放到怀中，对着空气开口：“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忙碌了一天两手空空的阿若回到自己的狗窝。
狗窝的角落放着大大小小鼓鼓囊囊的钱袋。
阿若已经不缺钱了，只是本着不能坐吃山空以及手艺不练就会退步的原则每月都会再偷两次。
至于阿若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躺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玉牌来。
玉牌在黑暗中莹莹散发出白光，上面雕着个憨厚可掬的不知名小兽，角落里落款一个小小的“若”字，阿若的名字就是从这个玉牌来的，乞丐奶奶捡到她时她被厚厚的棉被包着，脖子上挂着这个玉牌，一看就不是凡物。
从这个玉牌奶奶断定她的家人一定会来寻她。
转眼，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
奶奶都成了地下的一具枯骨，她的家人也不见来。
阿若收起玉牌，再等等，最后等一年，要是再等不到，她就放弃，不就是家人，他们不要她，她还不稀罕呢。
离开这里要去哪里呢？
淮安？
听说那里风水养人，遍地是貌美的小娘子。
云城？
听说那里依山傍水，说不准山中有仙人，万一看上自己收自己为徒，自己是拒绝还是接受呢？
或者，京都？
达官显贵云集之地，去看看长长见识？
阿若吧唧着嘴，沉入梦乡。
她梦见了好久没见到的奶奶，奶奶抚摸着她的发，絮絮叨叨的让她做个好人，不要偷东西了。
阿若不服气：“我才不要！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你做了一辈子好人，最后没钱就算了，连命都保不住。”
奶奶有一套自己的歪理：“小若若，说不定奶奶早该走了，恰恰是做了好人，所以活到现在呢？你瞧，这城外死了的乞丐不都是衣不蔽体，在角落发臭，哪有像奶奶似的有人给立碑烧纸，还不是托奶奶心善救了小若……”
阿若抽泣着：“有什么用！你已经死了，烧再多的纸有什么用？”
奶奶叹了口气：“人总是终身寻觅自己不可得之物，对握在手里的却视如无物，凡事总有遗憾，奶奶希望你能珍惜已有的，你偷到的那些钱袋够你挥霍，昨日你种在门口的种子也会生根发芽，喜欢吃的六婶的肉包明天也会出摊。”
“小若若，永远不要沉溺于已成定局的过去。”
“可是……”
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想，想要有个家。
阿若没有说出口，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有的，自己却要苦苦寻觅。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不是的。
阿若蜷缩起来，原来有奶奶在才是，现在自己一个人怎么能算呢？
“会有的，我家阿若这么好，怎么会没有呢？”
有双温柔的手擦去了她的眼泪，黑衣少年盘着腿守着她，像是融入这茫茫夜色里，直到天光乍现之时，水面晃起微波。
阿若揉着眼睛爬起来，红彤彤的鼻子，脸上泪崩冲刷的痕迹让她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她嘟囔着：“一回来就惹我哭，还是别回来了。”
说完又后悔：“呸呸呸。”
她洗了把脸，又给脸上抹上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