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桂花开得早,不到七月半,街上已都是桂花香气了。
揽星阁临街的窗开着,街上人群熙攘,卖各色吃食的小贩挑担叫卖,一派生活意趣。
月苔在窗边站了站,不敢多看,净了手后忙着调配郡主喜欢的荔枝饮子。
透过雅室的珠帘,不时飘出世家小姐们的笑声。每次“群芳宴”,贵女们都要展示自己新得的时兴玩意儿。
月苔将郡主新得的“磨喝乐”小人儿收进八宝匣,等着郡主随时取用赏玩。
坊间的“磨喝乐”是陶土做的,只有头脸表情,匣子里这套是以青玉雕成,身着不同裙衫的仕女小人儿,动作神情活灵活现,有弹胡琴的,有执扇的,是郡主的未婚夫婿裴郎君送的,很得郡主喜爱。
没一会儿,里面要人送了纸笔和剪刀进去。
内室不时传来笑声,月苔觉得郡主的心情不错,她便能稍稍心安。
刚想完,珠帘被摔得脆响,郡主铁青着脸走了出来。
月苔忙起身迎上来,被郡主剜了眼,她心里一沉,心知这不痛快多半与她有关。
郡主眼神怨毒地盯着她问:“裴郎君的小厮是怎么跟你说的。”
月苔顺从地低着头,一字一字复述着:“裴郎君因要陪母亲抄经,不能陪郡主游湖,特意将这套“磨喝乐”送来供郡主赏玩。”
郡主嘴角翘着,冷笑道:“抄经?什么经?我看是狐狸精!”
她抓起盒子里的“磨喝乐”小人儿砸过去,碎玉飞溅,月苔的额角细细的血流出来。
“王娇不过是太傅家的庶女,竟也敢笑话我。她什么身份,竟也能来群芳宴,这宴席日后不来也罢,回府!”
月苔猜到她如此发作,定然是在女眷中听到了什么,怕是又同裴郎君的风流性情有关。
原本是要在此消磨一日光景的,此时若回府,整个下午郡主便会变着法儿的把怒气发泄在她们几个女使身上。必定又有人要受罚。
郡主怒气冲冲往外走,月苔举着伞追上过去,柔声道:“太阳正烈,恐要中暑。您在水榭旁的兰芳斋稍坐,已命人去备车了。”
此话成功让郡主止步,气冲冲往茶室另一头的兰芳斋去了。
月苔知道,郡主并非怕暑气,京中女子以肌肤白皙为美,她唯恐被晒。
郡主在雅间坐着等马车,月苔倒了盏荔枝饮子端过去,当中点缀了薄荷叶和一朵雾气蒙蒙的冰莲。茶盏内冰莲在水上浮动,雾气氤氲,带着丝丝的甜香。
郡主瞧着有趣,火气也消了三分。
私下问过在雅间侍候的翠红才知晓,裴郎君特意送给郡主的那套“磨喝乐”,也送了安阳县县令家的女儿,两人在郊外游玩,正巧被王太傅家的幺女瞧见,故意在席间提起,引得郡主大怒。
这裴郎君是个风流性子,哪怕已与郡主定亲,与其他女子出游也从不避讳。
“早知如此败兴,不如去表姐家听戏。”
此时窗外细雨斜风,淡烟疏柳,引得郡主心情愈加不快。
月苔给她身后加了个软枕,柔声道:“谢夫人知道您来群芳宴,会命车架来此接您。”
若是没接到人,得知她聚会不到半盏茶便早早回了府,必定会打探缘由,以谢夫人的性子得知表妹受辱,必定要替妹妹出头,指不定又要引来风波。届时裴郎君与其他女子出游之事便会闹得满城皆知。
花窗开着,远远传来女子们的笑声,郡主将团扇扔在了桌上,烦躁道:“月苔,你变个戏法给我看。”
月苔走到窗边,将竹帘收起一截,屋内光线亮了不少。窗外细雨微风里,湖面鳞波点点,一页孤舟随水飘荡。
月苔笑道:“奴婢这里有个新花样。”
郡主横卧在软榻上,左手撑着头,右手从冰盏里捏了颗樱桃,意兴阑珊地看着。
“速速变给我看。你的千机匣带着吧?”
为了哄郡主开心,月苔变戏法的千机匣一直带在身边。
月苔觑她神情,怒气消散了不少,笑着回道:“今日用不到千机匣。这晓畅居内有道梅花汤饼十分有名,您垫垫肚子,等您吃好,奴婢这戏法也就成了。”
这倒是引起了郡主的几分兴致:“神神秘秘的。”
此时方觉察出有几分饿了,都是被王娇小贱人气得。
坊主听闻要点梅花汤饼,为了体现自己家的这道菜的独一无二,命人将食材搬进了水阁,要当着贵人的面儿现做,就为了让郡主吃个鲜。
掌厨的厨娘穿得整洁体面,毫无粗鄙之气,说是年轻时曾操持过宫中御宴,打下手的两个丫头也是样貌出众,衣饰得体。
厨娘要丫头捧出一个坛子,起了封,便垂手站在坛边不动了。
郡主狐疑看着她,刚想催促,抽动鼻翼细细嗅。
淡淡的白梅混合着檀香的香气,清香隽永,令人想起冬日雪后,女孩们叽叽喳喳收集梅瓣的清雪时的情形。
厨娘见众人陶醉,示意丫头倒出坛中水,开始和面。
“想必贵客已得知了,这是白梅雪水,加了檀香的香沫。”
和面、擀皮都像是糅合了舞乐姿态,一团面在她手中抻抻捏捏,厨娘出手如电,取下当中一段来擀皮。面皮擀到薄如丝帕,能透出人影来。
又取出秘制馅料迅速包成汤饼,再以梅花模具做造型,待锅内水沸腾后,以笊篱兜着在沸水中滚了几滚,便盛入青瓷碗中,点缀了青葱和香菜。
食物未至,香气袭来,人早已食欲大开,想要饱餐一顿。
青瓷碗内却只有五枚汤饼,每一枚让人都吃得小心翼翼。
有了食物垫底,郡主心情好了不少,便问月苔:“你的戏法呢?”
月苔笑道:“要借郡主的琉璃盘一用。”
琉璃盘在桌上放好,她取出博山炉中的香灰平铺在盘底,又加了些朱砂和雌黄,以手指在薄薄的灰烬中勾勒出一只羽毛鲜艳的鸟雀来。
郡主扫了一眼,兴致寥寥:“黄鹂罢了。”没甚特别的。
其他女使也跟着点头,是黄鹂,蹲在花枝的黄鹂。好看是好看,与她从前的戏法比,不够特别。
在众人的遗憾中,月苔素手在盘面上拂过,指头捏住琉璃盘的边缘,轻轻一转。
随着盘子飞速转动,当中香灰勾勒的线条全部散开了,原来平平无奇的黄鹂发生了变化,倒过来看,树枝和黄鹂竟重新组成了一只神采奕奕的鸾鸟。
郡主眼中一亮,立刻精神起来,似乎想通了什么。
人人都以为是黄鹂,那是没人想过要换个方位角度看,根本不是黄鹂,其实是只鸾鸟呢。
众人都以为她大怒离开,是因听到裴郎君与其他女子出游。她乃堂堂怡王府郡主,岂会如此小家子,婚后她自有手段让裴郎言听计从。她在意的是这京中的审美,今日她精心打扮,刚进了内室便听人说她的妆面不好,显得人下颌更宽,嘴更大。
世人都欣赏小巧纤细柔美,而她骨相硬朗,阔眉高鼻,身量也比其他女子高大,所以不管她如何装扮,珍珠妆,垂泪妆,檀晕妆,到了她身上都有别扭感,她本不是纤巧女子,为何一定要按照世人的想法来装扮自己?
郡主像是突然便想开了,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意,并不急着回府了,在房内歇了午觉到了日暮时分,谢府的车已经到了。
此时月苔与翠红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到了谢府,园子里已经张灯结彩,几只仙鹤和孔雀在花间走来走去,受邀而来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赏花观鸟。
郡主与表姐吃茶观鹤,聊着婚仪的筹备,脸上再无郁气,人也变得爽朗健谈了。
谢夫人笑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郡主摇摇头,讲出她今日被宴席上受辱,并未大吵大闹反倒开悟了。
为证明她的想法,郡主一连让月苔展示了几次,以此来证实世人的眼光有误。
谢夫人见她开怀,顺势称赞一番。
月苔看着日落月升,心里有些焦急。
再有一个时辰街上的铺子就要关门了。再有几日便是中元节了,她出府不易,今日已经向郡主告假了一个时辰,想在汴河边祭拜父母,只是正赶上郡主盛怒,她一直没敢提。
王府内严禁焚纸点元宝,若错失了今日机会,今年就无法给父母烧冥器了。
眼见着天彻底黑下来,月苔忍不住开了口:“郡主,奴婢想去祭拜一下父母。”
郡主喝了两盏酒,心情不错,像是才想起允了她的假这一说,淡淡道:“喝完这壶酒,便要回府了,你怕是赶不及。”
月苔坚持道:“奴婢放盏灯便回,绝不耽搁。”
难得心情大好,郡主终于点头。得了应允,月苔换了身素净衣裳,又嘱咐了小丫头几句,便出门了。
谢夫人见月苔离开,想到她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提醒道:“这女使倒是好颜色,你点了她陪嫁?成婚后要警醒些,莫让人钻了空子。”
两姊妹间说话没那么多忌讳。
郡主不屑道: “颜色虽好,唯唯诺诺,就跟块木头一样。让她去勾引人,床榻之上怕是会变成一条死鱼。”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