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吴底刚锁上房门,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吴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啊。”那声音嗲嗲的,有股子吴侬软语的味道。
吴底愣了一下,转过身,一位身着洋装、烫着燕尾发的年轻女子倚在走廊尽头的墙边,染着红油的指尖妩媚的撩动着额头上垂下来的波浪刘海。吴底认出来,这是刘太太,其先生在市政府社会局做事,虽然同住一层,却不常往来。
“刘太太早。”吴底拔掉钥匙,笑着应了一声,准备走人。
“想不到吴先生也是个性情中人,连盛京名媛都拜倒膝下呢。”
“哦?刘太太何出此言?”
“怎么?还不承认?我都看见了,爵禄俱乐部的沈小姐前日上午就是从你家出来的。要说这沈小姐,还真是有几分姿色,不愧为关东第一乐府的头牌!”这女人,寥寥数语却暗藏讥讽。
吴底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慢慢地走向走廊尽头,一手扶在墙上,将刘太太逼进角落。刘太太虽已为人妇,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臊红了脸,心里小鹿乱撞,揪紧绢帕,慌乱的眼神左右躲闪。
“吴先生...你...你要做什么?”
吴底又往前挪了半步,贴近到离刘太太只有毫厘之间的地方,因害羞而燥热的脸颊能鲜明的感受到吴底低语下的雄性呼吸。
“刘太太,我是不是性情中人,会让你知道的。”
旋即,他抽身离去,留下刘太太兀自伫立在墙角,摸着胸口砰砰加速的心跳,露出羞赧的微笑。
“身边每个人都可成为工具”,这是军统元老余乐醒在临澧特训班教给吴底的第一条生存法则。
蒋介石拒绝东北停战谈判,调集重兵压境四平,旬月间,东北民主联军阻击国民党军集团冲锋十余次,双方陷入焦灼。
而战场外的沈阳城,也暗流汹涌。
吴底随文强步入中长铁路医院。日前,东北行营副主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因胃溃疡住进了这里,作为下属和私交甚笃的好友,文强自当前来探望。让吴底随行,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病床上的杜聿明挂着药瓶,另一只手批阅文件,眉头紧锁,忽而一展愁云。文强适时地推门进来,“杜长官,身体要紧呐。”
“哦!念观啊(文强号念观)。你看看,我偶感小恙,这搞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来,快坐。”
杜聿明放下手中的文件,想坐起身来,吴底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将枕头竖起,让其靠在床头。杜聿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呵呵一笑“老喽,起个身都得让人扶。”
文强借机介绍道“这位是沈阳站总务科科长吴底,咱们军统东北区的小财神。”
吴底挺身立正,向杜聿明敬了个板正的军礼,“杜长官好”。
“我知道你,打四平前,91师急需的那批药品和冬装就是你搞到的,好小子,有点本事。”
“谢杜长官栽培。”
文强笑了笑,示意他回避。关上门,吴底在走廊的长条凳上坐下,看了看目不转睛的守卫,又透过门窗窥伺病房——杜聿明把手中的文件拿给文强,文强看罢略感意外,二人交谈几分钟,文强频频点头,像是在领受命令。
在病房扶杜聿明起身时,吴底就注意到了那份文件,几秒钟的时间,让它瞥见了一个重要信息“继芳投诚”,姓氏被杜聿明的拇指掩盖了。
这个“继芳”会是谁呢?至少是我党的人,而且参与了近期东北的几场硬仗,不然刚吃败仗的杜聿明也不会如此释然。要尽快通知仇掌柜,查清这个叛徒的身份。
回到沈阳站,文强立即召集科长以上人员开会。
“诸位,今天站里有个行动,为保密起见,从现在起到行动结束,所有人不得离开站里,要打电话,就在这会议室打。”
众人面面相觑,会后,文强将何文束、徐宗天单独叫走。剩下的人不明所以,无趣的回到各自办公室。吴底知道,今天的行动一定和那个叛徒有关。
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的转动,他拼命地思考:该如何将这个“半截子”情报传递出去。突然,灵光一闪,他决定冒一次险。
吴底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从未打过的号码。
“喂,请帮我叫401的刘太太听电话。”
片刻之后,话筒那头传来一声娇柔的细语“喂,侬哪位啊?”
“刘太太,我是吴底,今晚我有公务,回不去了。方便的话,能帮我送一瓶红酒和一盒香烟吗?地址是连珍巷36号。”
“好,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猛一抬头撞见乔釜臣的大脸盘子。他摸着下巴上的黑色胡茬,盯着吴底,张嘴想说什么,又笑着摇摇头。
“怎么了?有屁就放!”
“老弟,没看出来,路子挺野呀,人家太太你都...”
吴底抻了抻西装的下摆,用生冷的口吻说道“敢说出去,灭你的口。”
“行行行,我怕你,什么都没听见。”乔釜臣拍了拍吴底的肩膀,窃笑着拿起电话。
离开会议室,吴底在幽深的走廊迈出快步,走到医务室门口,趁着左右无人悄悄溜了进去。将门反锁后,他借着月光,用最快的速度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中找出碘化钾、酒石酸、苏打水和氰化钾,用烧杯兑水溶解在一起,倒入药瓶,而后速速离开。
返回办公室,吴底取出一支新钢笔,吸入配好的药水,撕下一角白纸,写下:继芳叛变,速查。
接着,他拿出一支烟,用唾液将这份无色无味的无字情报裹贴在烟卷外部,揣进兜里。
这时,警卫来报:刘太太到了。
吴底来到大楼门口,看见刘太太披着雪白的貂绒披肩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挥挥手,刘太太小跑几步来到跟前。让吴底没想到的是,刘太太带来的不只红酒和烟,还有一只烫手的荷叶鸡。
“吴先生辛苦了,这是我特意在和平饭店给你点的荷叶鸡,下次希望能和吴先生一起享用。”
“刘太太,谢谢你。替我向仇掌柜问好。”
吴底刚要接过食盒,却被乔釜臣一个跨步抢了先,吴底立即收回打算趁交接之机递给刘太太的香烟。
乔釜臣闭着眼吸吸鼻子闻了闻,“真香!还是跟着吴科长有饭吃啊。刘太太,多谢了。”
随即拽上吴底,转身返回。吴底回头凝望,看着这个还愣在原地的女人,心里忐忑不安。
两人来到乔釜臣办公室,吴底故作生气的坐在的办公椅上,双腿搭上桌子,默不作声。乔釜臣似乎也不在意,拆开烟盒,一股脑的把烟倒了出来,叼上一根。又用匕首把荷叶鸡大卸八块,左扒扒,右瞅瞅,弄得满桌狼藉。
吴底一角蹬飞办公桌上的烟缸,“干嘛呢?不吃别他妈嚯嚯啊!”
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乔釜臣,尴尬笑笑,倒上两杯红酒,“别生气啊,兄弟。我这人有职业病。”
“怀疑我?”吴底放下腿,起身要走,被乔釜臣拦了下来。
“绝对没有!好好好,这样,我自罚一杯!”三两的红酒杯,乔釜臣一口干了个精光。“别怪兄弟!干咱们这行,那就得小心驶得万年船。”
吴底白了乔釜臣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愤愤而去。
离开沈阳站,刘太太拦了一辆黄包车,在东记浴池的前一个路口停下。她不知道吴底为什么要让她“向仇掌柜问好”,但她知道这个人,因为她先生是东记浴池的常客。
确定黄包车走远,她疾步走到东记浴池,叩开了店门。
“太太,您...找谁啊?”
看着眼前这个时髦少妇,仇掌柜有些意外。
“我找仇掌柜。”
“我就是。”
“吴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从包里拿出那根刚才临别前吴底背手甩到她身上的香烟,交给仇掌柜。
“太...”
还没等仇掌柜反应过来,刘太太已经快步离开。
对于今晚的一切,刘太太有太多不解。吴底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为什么让她送烟酒?仇掌柜是什么人?那根情急之下甩过来的香烟里到底有什么?这个让人欲拒还迎的青年,真的只是军统那么简单吗?她需要慢慢思考,或者找机会当面向吴底问个明白。
但对仇掌柜来说,他来不及怀疑和判断。他只能相信,吴底通过这样高风险的方式传递情报,一定事出有因。
果然,当他剥开裹在烟卷上的白纸,涂抹上显影水,不禁大吃一惊。
当夜,上级就传回了消息,经核查,部队的确有人失踪,此人名叫王继芳,是林彪指挥所的作战科长,参与了下一步作战计划的制定,在他的住处搜出了已抠出胶卷的微缩相机。东北民主联军迅速调整作战方案,放弃四平,向松花江转移,避免了更大损失。
与此同时,在何文束、徐宗天的亲自护送下,王继芳连夜离开沈阳,到达锦州,后被安排到昆明,听命于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解放大西南时,王继芳在重庆被捕,公开枪决。